“这‘回来’两个字,用得挺自然。”
“嗯?”她像是没听清,眼里却分明有笑意,“我说错了吗?”
李二宝摇头:“没错。”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香菇,动作从容:“只是我都没敢这么讲。”
“可你心里知道。”她柔声道,“你现在吃的,是这里的米,喝的,是这里的水。你不止是回来——你还在找位置。”
这句话落下,四周风声像轻轻一停。
李二宝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接这茬,只淡淡笑道:“位置太贵了,我怕坐不住。”
素瓦夫人却含笑摇头:“那也得先有椅子,才知道坐不坐得住。”
她将一块青菜送进口中,语气似感慨:“我年轻时,总以为自己跳得再好,也得等别人铺好红毯才轮得到我走。后来才明白,很多人站的位置,不是别人让的,是自己坐下就不肯起来。”
李二宝喝了口汤,眼神淡淡:“可坐得太久,也容易被看穿。”
素瓦夫人缓缓放下筷子,笑了,指尖轻点桌面:
“你不怕别人看穿你吗?”
“怕。”李二宝点头,不装,“但更怕别人看不清我,还当我是别人。”
素瓦夫人沉默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柔:
“真是有趣。我原以为你这年纪的人,会更怕暴露。”
“怕也没用。”李二宝嗓音低下去,“有些时候,是别人点着灯,非要来照你。”
屋外风声渐起,竹影摇晃,像水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素瓦夫人轻轻站起身,走到斋堂边缘的栏杆边,目光落在院子中央那尊小巧的观音像上,声音低下来:
“那就让他们照吧。”
她回头,眼神像雾一样轻,却压得住气场:“你若真无心,照了也没什么。但你若心里还藏着什么……总有一天,会被那盏灯看清。”
李二宝没有跟上去,他只是坐在原地,端起了最后一口清汤,一饮而尽。
他望着桌上的空碗,忽然开口:“您今天……是想让我被那盏灯照出来?”
素瓦夫人站在廊下,背对他,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摘下一片竹叶,轻轻在指尖搓了搓,然后回过头:
“不是。”
“我只是想看看,风往哪个方向吹。”
寺外的桂树下,一方小榻、一盏青灯、一壶热茶。
素瓦夫人换了件浅灰色纱衫,气质愈发沉静。她在榻边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坐吧,今日陪我跑了整天,也该歇口气了。”
李二宝落座,茶刚冲上,两人面前腾起一缕淡淡的清香,是白毫。
素瓦夫人轻轻举盏,先抿了一口,眼神落在池畔:
“你信命吗?”
李二宝没有急着答,喝了一口茶,才慢慢开口:
“以前不信,觉得命是自己争的。”
“现在呢?”她问。
他放下茶盏,淡声道:
“现在信半分,留半分。”
她笑了笑:“这就对了。”
风从檐角卷来,把茶香送得更远些。
她又轻声道:“瓦猜那件事,是你亲自出手救的吧。”
李二宝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藏着波澜不惊。
素瓦夫人不等他承认,已经轻轻点头:
“我原本以为,你会选择避开。那不是你的仗。”
李二宝仍旧语气平稳:
“不是我的仗,但是她的局。”
“所以你去救,是因为林媛?”她轻声问。
他不否认,只低声一句:“我答应她的事,不能毁。”
这句话落地,素瓦夫人微微颔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你去见我吗?”她忽然问。
李二宝侧目看她,眉眼间多了一丝警觉。
她轻轻放下茶盏,语气淡然:
“因为你,还不是‘她的人’。”
李二宝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把盏中茶水饮尽,低声笑了笑:
“那我现在算是……谁的人?”
素瓦夫人没有回答,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影:
“她想让我自己来判断。而我想知道——你想做谁的人。”
这话,如一道风声骤然推开禅门。
茶几间沉默了一瞬。
良久,李二宝才慢悠悠开口:“说到底,我只想先做自己的人。”
“可在这边,”素瓦夫人慢慢接话,“太想做自己的人,往往会先没了自己。”
她语气不重,却句句如击钟罄。
“曼国不是国内,这边的水浅浪急,看似清透,底下埋的,却都是骨头。”
李二宝沉默着,像在记,又像在衡量。
“王远东……”素瓦夫人终于把这个名字吐出来,语气却比以往更淡,“在这边扎得太深了。”
“他的每一张牌,看似分散,其实都是一根线串出来的。”
“而你——”她顿了顿,目光缓缓落在他脸上,“刚好,被那根线钓住了。”
李二宝没有急于辩驳,只轻轻笑了一声:
“那根线,钓得也太急了。”
素瓦夫人看着他,忽然一笑:
“所以你才会来见我?”
李二宝放下茶盏,回敬一句:
“如果您不见我,我可能真要以为,自己快上钩了。”
她轻轻摇头,语气如莲花未绽:
“别误会,我今天见你,不是为了拆谁的线——”
“是因为,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想游向哪一边的水。”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点题。
夜色将落,远处传来寺里僧人收灯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在山风里。
素瓦夫人缓缓站起,收拢披纱,低头看着李二宝:
“今晚我不留你吃斋饭了。”
“你回去吧。”
“但你要记得——这世上不是所有线都能挣脱。”
“有些线,你看得见,不怕。”
“可有些线……是缠在你心里。”
李二宝站起,回望她一眼,眼神前所未有的凝定:
“但我这人有个毛病。”
“心里有线的时候,睡不着。”
他顿了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吊儿郎当的神情:
“线要不抽干净,我浑身难受。”
素瓦夫人盯着他,眼神复杂。半晌后,轻轻笑出声:
“你倒真像那句经里说的——明明入魔,却偏要装佛。”
她回身,走入暗影中。
一串檀珠在她手中轻轻转动,叩声清脆,像是一场静默试探的尾音。
石阶尽头,风中泛起檀香未散。
李二宝刚要下阶,身后那串檀珠声缓缓顿住。
素瓦夫人的声音在静谧中传来,温柔而不容忽视:
“李生。”
李二宝脚步一停,微微侧过身,没有完全转头。
她轻轻捻着手中佛珠,像在说一件与佛无关的旧事:
“你知道吗?这座寺,是百年前战火之后第一个重建的佛寺。”
“当时一城焦土,尸横遍地,但这片地没烧。”
她语气平淡如水,却一句句落在心上。
“后来有人问主持,为何偏偏这里无灾?”
“主持说了一句:‘因为有人,提前把香点了。’”
她抬头看向李二宝,语意温缓:
“现在这座城,快烧起来了。”
“你若真想救人,不如别等火起了再洒水——”
“看清是谁,早早点上那柱香。”
李二宝目光动了动,终于缓缓转身。
两人隔着石阶遥遥对望。
素瓦夫人仍在笑,却不再含糊:
“局,不是等人给你破的。”
“点香的人,才有资格留名字。”
——她声音极轻,却在山林空寂中,像钟声一样落在他心里。
李二宝站定片刻,终是低声道:
“我记住了。”
然后转身下山,步伐再无一丝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