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豆娘,豆子的豆。
那天,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将我抬进了睿王府,我成了他的妾。
听闻此事的人都说我命好。
一个在城门口卖豆花的哑巴居然攀上了王爷,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泼天富贵。
只有吴嫂不这么说。
她说我命不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却蹚进那浑水。
我知道的。
因为前一世,我就死在睿王府。
1
但睿王问我是否愿意入府时,我还是点了头。
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上登基后便封他为睿王,荣宠不断。
而我一介孤女,无父无母,在城门口摆摊卖豆花为生。
日日辛苦暂且不说,因我不能言语,遇到诸多委屈,也只能强自忍耐。
相遇那天已是夜深,我正要收摊,遇到几个喝醉的地痞无赖调戏欺辱。
呜……我口不能言,呼喊求救不得,只得难堪躲闪。
正在左支右绌间,恰巧睿王带兵剿匪归来。
你们在做什么!他见此情景,只一声喝令便为我解了围。
看那几个地痞无赖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感激得无以为报,比画着要他们坐下休息片刻。
睿王先是拒绝,可看我说不出话,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才应了下来。
将长凳重新放下,我擦擦眼睛,为他们盛了豆花。
雪白的嫩豆花热气腾腾,浇上咸鲜的卤汁,再点上一点浓绿的韭菜花和鲜红的辣椒油。
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食物的香气顺着鼻孔钻进肚子,直叫人迈不动步。
亲兵们端着粗瓷大碗吃得热火朝天,睿王用勺子拨弄了几下,吃了两口便放了碗。
我轻步上前,将一碗新的豆花放在他桌前。
豆花上淋着金灿灿的桂花蜜,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我站在豆花摊子后,指了指摊子下藏着的一小罐桂花蜜,又指了指我自己,抿着嘴羞涩地笑了笑。
这个不卖,是我自己吃的。
睿王明白了我的意思,点头轻笑一声,重新端起了碗。
一口下肚,他挑了挑眉毛,眉眼间露出一丝愉悦的神情。
很快,这碗豆花便见了底。
睿王走时给了我一锭银子,我急得摆手,坚决不肯收。
你可知我是谁
我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睿王,安景远。
我吓了一跳,仓皇下跪,他伸手拦住了我,硬是将银锭子塞在我手心里。
我握着银锭子,就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着我慌张的样子,笑了笑,摊开手掌。
你叫什么写给我看。
我为难地摇摇头,指向摊前布幌上的【豆花】二字,指尖点了点【豆】字。
豆豆娘
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豆娘,安心收下。
我收下了。
从那天起,他隔三岔五便会深夜来我的小摊上坐一坐,吃上一碗甜豆花。
连着吃了一个月,我便乘着一顶小轿子进了睿王府,成了睿王的妾。
新婚夜里,安景远剥掉我的衣服,像剥开一个荔枝。
我在疼痛中颤抖着流下眼泪。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会护着你的。
他亲吻着我。
别害怕,豆娘。
我摇摇头,在黑暗中抱紧了他。
我不怕。
这是高兴的眼泪。
2
睿王府妻妾不多,一个睿王妃,两个侧妃。
都很有来头。
对比起来,我这个豆姨娘,听起来像闹着玩的。
但安景远最喜欢我。
因为我的温柔乖顺,不言不语,除了他以外再无依仗。
他有时忙到夜深,喜欢来我的小院,吃一碗我为他做的豆花,再躺在我腿上,让我为他揉按疼痛的额头。
有时他的疲惫过于沉重,我看他的神情便多了几分担忧。
他也开始会和我说上几句烦心事,然后握着我的手让我安心。
见我听得愁眉不展,他哑然失笑。
你又听不懂,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平白让你为我挂心。
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比比画画。
我帮不上你什么忙,那至少能让我为你担心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说好。
有些事情他没人倾诉,也不能倾诉,唯独说给我听时他并不担心。
我不会说话,又不识字,身边两个丫鬟都是睿王妃赐的。
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守着小院种些花草。
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走到厨房,为他做一碗豆花,或者别的什么甜汤。
静谧的夜,屋里铺满暖黄的光,一时间只有勺子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吃着豆花,我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揉捏着紧绷的肩膀。
他的脖颈,距离我的手不足半寸。
若是我双手挪一点点,便能掐住他的脖子。
但可惜,我看着我的手。
纤细,柔软,轻轻一推就能脱身。
然后下一瞬,屋外的侍卫便会跳进来,一刀劈了我。
如果我是个力大无比的女人就好了,像村里的余姐那样结实,强壮,只要一息就能扭断他的脖子。
怎么捏不动了,累了吧
安景远一句话让我回过神,还不等我继续,他握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里。
累了就歇歇,换我来。
我任由他上下其手,娇羞地将脸撇开。
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3
即便前夜里劳累狠了,第二日我还是会早起。
每日辰时要给睿王妃请安,府里的规矩不能破。
只有我不能。
肖侧妃有个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撑腰,平日里来请安也是坐下待片刻便走了,连杯茶都不喝。
自从怀了身孕后,更是干脆不来,王妃便免了她的请安。
霍侧妃出身武将世家,又对睿王无欲无求。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来请安,王妃也不追究。
我没有深厚的母家支持,能在这府中生存,全仰赖睿王一人。
所以,即便王妃反复说的都是些《女则》《女诫》《女训》,即便身体并不爽利,也要端坐下首,恭顺地听着。
王妃倒也不算苛刻,有时还会准备些点心水果给我。
可今日偏偏是西瓜,我极力装作自然地放入口中,却还是忍不住呕了出来。
这让王妃面露不豫,又多训斥了我半个时辰。
待到放我离开,已经是巳时末。
回到小院,我发了会儿呆,起身给花圃里的花花草草们浇水。
虽然有两个丫鬟,但侍弄花草这件事我从不假手于人。
天气热得很,墙根处低矮如苔藓一般的小草也开出了芝麻大小的白花,隐藏在茂密的花丛中,十分不起眼。
拔掉了野草,几粒白花落进了我的袖子里。
午休醒来时,睿王身边的小厮来通报。
豆姨娘,王爷说今日疲乏得很,想喝您熬的甜汤了。
我点头知晓,示意丫鬟莲芯打赏。
小厮收下赏银,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因我常去做豆花,和厨房众人很是熟络,灶间还专门给我留了位置。
银耳要煮得黏稠出胶就要小火慢炖,还要防止溢锅。
我坐在灶前守着,盯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厨房闷热,丫鬟水萍站在旁边为我打扇,鼻端飘来一丝淡淡的香气。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水萍将我熬煮好的银耳百合莲子汤盛起。我撒了一小撮桂花增加香气,小心地放在食盒里盖好盖子,带回去后就放在小灶上煨着。
想着时候还早,可以去花园里折几枝栀子带回来,脚步一转,便绕去了后花园。
不料才走到花园门口,便听到园子里有些吵闹。
不长脑子的贱东西!让你取一双绣鞋都能拿错!
奴婢不敢啊!主子订的蜀锦绣鞋独一无二,奴婢怎么敢拿错啊!
那怎么小了这么多!穿着痛死了!左右,给我掌她的嘴!
紧接着便是啪啪的耳光声。
原来是肖侧妃,肖如棠。
4
我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想要回避,不料被转头的肖如棠看了个正着,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肖如棠生得十分漂亮,满头珠翠周身绫罗,于她也不过是点缀。即使为人骄横跋扈了些,也不影响她的美貌。
她亦对自己的容貌颇为重视,细心呵护,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等佳品。
虽然她怀孕后为了胎儿进补不少,也只是脸蛋与身形饱满圆润了些许,依旧美貌。
我垂下眉眼,与水萍后退两步,恭顺行礼。
肖如棠在鼻尖扇了扇,蹙着眉头满脸嫌弃。
一股子烟熏火燎,什么味道啊!
我微微侧头示意,水萍替我开口回道:回肖妃娘娘的话,姨娘刚煮了甜汤。
什么寒酸贱民,喝个东西还要自己动手。
肖如棠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冷哼一声吩咐道。
去把那汤拿来给我看看。
她身后的侍卫几步上前,一把抢过水萍手里的食盒,打开盖子,将那碗甜汤展示给肖如棠。
肖如棠看着甜汤,眉眼间尽是不屑。
这是什么东西
回娘娘,是银耳百合莲子汤。
真是低贱,府里那么多金丝燕窝雪蛤,非要用这些穷酸东西!
肖如棠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极尽嘲讽之能事。
不过也是,你一个贫民野丫头,哪里认得出这些好东西。就算认得出,你嫁妆里有吗
她仿佛刚想起来一样,啊了一声:我倒是忘了,豆姨娘你就算有嫁妆,恐怕也只能装几斤黄豆吧
她身后的侍卫丫鬟们跟着笑了起来。
听她一口一个下贱,一句一个穷酸,我倒也不很生气。
这会儿我的注意力都在那碗甜汤上,生怕她洒了,只想着尽快拿回来,毕竟是我一下午的心血,并不关注她的嘲讽。
可肖如棠看我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时怒气更盛。
她几步走向我,浓烈的芙蓉香扑面而来。
哼,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做点粗野乡食,天生就是贱民坯子!
成日里勾着王爷宿在你的院子里,长得清汤寡水的,尽使些狐媚子手段!
王爷是珍馐腻了,想吃点野菜尝个新鲜,你还想独得恩宠,骑到我头上不成
莫不是在汤里下了什么迷魂药,才勾上的王爷!
一听这话,我连忙摆手,比画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更没有这个想法。
别跟我比比画,谁要看你个臭哑巴瞎比画!
我有些急,比画得更快了,手指挥舞间,不小心碰到了肖如棠的步摇,流苏扯到了她的头发。
肖如棠一声痛叫,惊怒交加,一把抢过我的食盒,朝我扔了过来。
我来不及闪避,一碗滚烫的甜汤洒在了我身上,胳膊手臂顿时被烫得通红。
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再看着被浪费的汤,满脸心痛惋惜。
肖如棠终于觉得有几分解气,她漂亮的绣鞋踩着那些食材,见我心疼便越发用力地碾压踩踏。
我让你再拿这种东西勾搭王爷!
那些百合莲子,连同黄黄白白的桂花,在她脚下被踩成了泥,再也看不出原样。
看我失落的样子,肖如棠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这点破东西也值得你这么心疼,真不知道王爷看上你什么了!
闻言,我深吸了一口气。
纤细的手指做作地撩起脸颊边散落的头发,轻轻挽在耳后,露出纤长的脖颈与秀气的脸颊。
我整了整衣裙,巴掌宽的腰带束着我的腰,宛如柳枝,不盈一握。
我瞟了一眼她圆润的下巴与丰盈的身材。
不言而喻。
你!肖如棠杏眼圆睁,你是不是在说我胖你居然敢说我胖!
我一摊手。
我可什么都没说。
看她被气得失去理智,扑上来要撕扯我,丫鬟侍卫纷纷阻拦。
吵两句嘴不算什么,但若是打起来,不管伤的是我还是她,他们可都要受罚。
而且她还怀着身孕。
趁着闹哄哄一团乱,我带着水萍溜了。
5
汤洒了,再做也来不及。
何况也不必做了。
肖如棠哭闹不休,安景远回来后没来我的小院子,径直去了肖如棠的住处。
我知道。
所以早早就和衣睡下。
只是不知怎的,总也睡得不安稳。
也许是下午看了半天的灶火,也许是被烫伤的手还在痛,我竟然做了噩梦。
一片火海,把夜空都烧得发红。
我一身冷汗惊醒,屋里还是漆黑的,我缓缓坐起身,喘着粗气平复情绪。
模模糊糊中,看到床边有一个黑影。
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
它在盯着我。
一瞬间仿佛魂都要吓掉,我死死咬着牙,一边连连后退缩至床角,一边不忘抓起枕头拼命砸向黑影。
黑影一把抢过枕头,将我抱住。
豆娘,别怕,是我。
听到屋里有了响声,守夜的莲芯忙点起了灯。
房间里亮了起来,照着我苍白惊恐的脸,也照着安景远多情温柔的眼。
好像刚刚的冰冷眼神只是幻觉一样。
他抱着我僵硬的身体,温柔地拍了拍安抚着我。
做噩梦了
我尚未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做噩梦怎么会吓成这样
安景远笑着:难道是因为下午的事,怕我罚你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
我怎么不知道豆娘还有这么大本事,能气得肖侧妃动了胎气。
我指着桌上的食盒,做了个泼洒的动作,手速飞快地比画着告状。
就因为她洒了你做的汤
我指了指碗,又指了指他。
是因为给我煮的
我登时双眼一红,落下泪来。
安景远见我哭了,连忙搂着我安抚。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我的错。
我伸出被烫伤的手,噙着泪看着他。
他捧着我的手,剑眉微蹙:是下午被烫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嘴一撇。
说
我怎么说
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你让丫鬟们叫府医来给你看看嘛。
见我委屈地盯着他,安景远这才想起来,府医都被肖如棠叫去安胎了。
更尴尬了。
6
烫伤药很快送了过来,安景远亲自帮我上药。
你知道的,肖侧妃她是肖尚书的女儿,难免养得有些天真骄纵。但她毕竟没有恶意,这次也是个意外,况且她还怀着身子,你就多让让她。
我看着他帮我涂抹药膏,静静地流泪。
我让她在院里安心养胎,她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若是府中待得无聊,你也领着丫鬟们也出府逛逛。
话音刚落,安景远咳了几声,我连忙起身帮他倒水,一边看着他喝水,一边轻轻帮他抚背。
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委屈和烫伤,满脸都是对他的担心。
安景远见我如此担忧,神情放松了些许:不生气了吗
我比画着问,有没有找府医来请脉问诊。
不必担心,只是最近有些不适罢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泪水还没擦。
灯火摇晃,安景远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豆娘,我将来要走的路,少不了肖尚书的助力。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乖一点,忍一忍,好吗
有些话我不想听,却只能听着。
我含着两包眼泪,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我的豆娘最懂事了。
我软下身子,柔顺地靠进他怀里。
他亲吻着我的耳朵,在我耳边轻声道。
淑这个字,你喜欢吗
我睁着无知的眼睛看着他,疑惑地点头。
安景远却很满意。
我留给你。
吹熄了灯,明亮的月光照进屋内。
我透过摇晃的床帘,看着床边博古架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新鲜的栀子花,花朵又大又白,浓浓的栀子香沁满了整个屋子。
我闭上了眼。
7
睿王安抚了肖如棠,但她毕竟不能侍寝,所以睿王晚上还是歇在我这里。
而那日之后,肖如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我眼前。
等我再见到她时,肚子又大了些,身子却清减了不少,连下巴都尖了。
看来那天的话颇有成效。
只是肖如棠面容有些憔悴,粉上了好几层才将将遮盖住。
但她神色间却带着几分趾高气扬,看着被唤来的我,更是难掩得意。
久不露面的霍侧妃今日也在,依然冷着一张脸,看我进来,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王妃坐在上首,神态端庄的像一尊佛。
原先王爷说要纳妾,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有多问什么。但肖侧妃提醒了我,如今想来,你入府时赶得仓促,户籍都没有,确实不妥。
我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点了点头。
所以今日我特意叫了户部的人来,为你补办户帖。
我点点头。
我记得王爷说过,你两年前入京是因父母皆亡故来投奔亲戚,你那里可还留有户帖证明
我摇头。
那你总该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吧
我点头。
那便写出来吧。
我面露为难。
不会写字
我咬了咬唇,难堪地点头。
来历不明的乡野丫头。
肖如棠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我满脸通红。
霍侧妃忽然开口:就你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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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眼看肖如棠又要吵,王妃扫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只能先暂且压住了脾气。
这不是户部的小吏在吗,让他问,肯定能问出来!
户部小吏得令,上前问话。
因我口不能言,他问得很有技巧,两两比对再一个个排除,我一路选下去,最终将户籍定在了云州翠微县青石村。
那小吏刚要落笔,肖侧妃叫了声停。
这么定下户籍未免太过儿戏了,既然是帮豆姨娘重新登户入册,怎么能没人做保
肖如棠盯着我的脸,笑得嚣张。
我可是特意为妹妹请了人来做保呢。
我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随着下人传唤,一位妇人走上前来。
抬起头来让咱们豆姨娘看看,还认不认识她的老熟人
我定睛看去,是吴嫂。
她身形瘦削,常年紧皱着眉头耷拉着嘴角,看起来一副愁苦尖酸的模样。
豆姨娘还没忘本吧
我垂头不语。
看着我的样子,肖如棠不禁得意了起来。
喂,你可认识这位豆姨娘
回贵人的话,民妇自是认得的。
那你可知她是何时入京的
有两三年了吧。
肖如棠喝问:到底是两年还是三年
我的心顿时狂跳了起来。
8
吴嫂也被吓得一抖,跪在地上哆嗦着数月份。
是两年,两年五个月。
肖如棠面露狐疑: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这——吴嫂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王妃视线扫过众人,安抚道:不必担心,你尽管说就是。
吴嫂这才放心。
因为那时是我带着豆娘来京城的,她是我外甥女啊。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
肖如棠一拍桌子,柳眉倒竖。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官。
吴嫂连连磕头。
王妃娘娘在上,民妇半句不敢胡说啊!
三年前我兄嫂离世留下个孤女,她尚未议亲无处可去。我想着京城富庶,她一个哑女不管是找个活计还是找个人家,总比留在村里容易,便带着一起来了京城。
这小妮子有一手做豆花的手艺,见我卖饼养家,也有样学样跟着我摆起了摊子。
娘娘们突然问起这入京时间,民妇愚钝,这才没能马上算出来。
王妃问道:你这妇人,户籍何处
回娘娘,民妇是云州翠微县青石村人。
肖如棠还不甘心:就靠你一张嘴说——
吴嫂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娘娘,民妇的妯娌是王爷府上的厨娘!她也能做证!
不多时,赵厨娘被唤了过来。
一番问话后,我的身份再无争议,终于定了下来。
肖如棠也没了言语,彻底安静了。
狗肉包子。
霍侧妃起身看了肖如棠一眼,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肖如棠找事不成反被看了笑话,这会儿也坐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甩袖子走人了。
倒是没听豆姨娘提起——
王妃这才想起我不能说话,神色间有些讪讪。
既然是你娘家姨妈,许久未见,等会儿去你那里坐坐再走吧。
我施礼应下。
王妃今日被当了枪使,神情有些不快,此时却亲手将我拉起,说肖侧妃孕期多思,让我不要介怀。
见我惶恐摆手,王妃才满意离去。
一缕栀子花香幽幽消散。
9
我是在上京的路上遇到吴嫂的。
她五岁幼子贪玩,背着大人偷偷在冰面上打出溜。没想到冰面冻得不实,竟掉进了裂开的水里。
等吴嫂魂飞天外地赶来时,我已经哆哆嗦嗦地将孩子救了上来。
吴嫂是个寡妇,家中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只有这一子。
这孩子就是她的命。
还是前世的赵厨娘闲暇时说与我听的。
她做馅饼的手艺就是妯娌吴嫂教的。
丈夫过世,在那个寒冬送走了一手将自己带大的哥嫂,又在冰冻的湖里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前世投了湖的吴嫂,这辈子为了照顾落水的救命恩人,忙得团团转。
吴嫂做的馅饼,确实比赵厨娘做得好吃。
难怪长相不好惹,馅饼却每日都能卖光。
她这次也为我带了几张馅饼,这会儿有些凉了。我让水萍去厨房热热,又让莲芯端来新鲜的瓜果,再将孩子喜欢的甜果零嘴装了许多,让吴嫂带回去。
吴嫂说起我走之后的事,城门口又来了个卖桂花糖粥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那身段模样打眼一看,能与我有个七八分像。
旁人都说是听闻我这个哑女的奇遇,引来想攀高枝的了。
这话很快传进了那姑娘的耳朵,她也不争辩,转头嫁给了青梅竹马,一桩喜事消弭了此事的风波。
真是个聪明又好运的姑娘,她有心意相通的意中人,此生不必来王府蹚这些浑水,真是太好了。
我低头笑笑,又给吴嫂装了一袋糖瓜。
就当我这回也沾了她的喜气。
10
安景远知道肖侧妃又让我受了委屈,差人送了许多钗环首饰来做补偿。
他这段时间忙得很,经常一连几日都不回府,即使回府也是一头扎进书房,我已经足有半个月未曾做过豆花了。
听说是在忙秋猎的事。
这是男人的乐子,就算睿王要带女眷,也是王妃同行,总归与我无关。
我成日里浇花拔草,花园里看看花,水池边喂喂鱼。
先前我还会去马房逛逛,府上养了几匹骏马,高大又温顺,我偶尔会带些胡萝卜和糖块去喂它们。
只是那姓刘的马夫态度虽然恭敬,但看人的眼神却黏腻,恶心得令人生厌。
后来我便不去了。
日子乏味得紧。
莲芯伶俐,看我无聊,便找了些公子佳人一生一世的话本子回来给我。
知我不识字,她便念给我听,日子才算有趣了些。
可这有趣日子才开了个头便戛然而止。
秋猎场上,安景远的马突然受了惊,狂奔中把他摔下了马。
没摔死,但断了条腿。
安景远命人去查,发现是草料中不慎混入了醉马草,而喂马的刘马夫疏忽大意,未能及时发觉,这才酿成大祸。
等到侍卫把刘马夫从花娘肚子上扯下来拖到王爷面前时,他甚至酒都还没醒。
安景远青着脸,命人将他拖去郊外的马场。
那马官得了令,一声哨响,群马奔腾。
刘马夫被捆住手脚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马匹朝自己奔来,目眦欲裂却无处可躲。
被乱马踩踏而死。
我剪下一枝栀子花,轻快地插进花瓶。
11
睿王摔断了腿,出不了门。
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安景远这人心气颇高,不愿躺在床上处理公务,便让人在书房放了张软榻,成日里在书房待着。
他与人谈论公务时不喜欢有下人在旁伺候,但伤了腿毕竟行动不便,身边还需要有人照顾。
王妃毕竟是正妃,肖侧妃又怀着身孕,于是他略过高冷的霍侧妃,点了我的名去随身伺候。
那我便去了。
无非是要察言观色。
他口干咳嗽,我就端茶递水,他看书写字,我就研墨铺纸。
我安静的陪伴,于他也算红袖添香。
虽然这红袖是笨拙了一些,但安景远倒是觉得有趣。
豆娘可做得来
我点点头。
磨惯了豆浆,磨起墨来也不是很难。
无非一黑一白。
时间久了,有什么事他也不避着我谈,有客到访时,我也能在一边伺候着。
外人看来,难免有几分独宠的样子。
等书房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若是兴致来了,便会拽着我一通胡闹,等折腾够了,还会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
这比磨墨要难得多,我总是写得歪歪扭扭不像样子,安景远看着我写的那些弯曲蚯蚓,眯着眼夸一句有进步。
我就羞恼得脸颊绯红,一把抢过那些字稿,背过身不给他看。
乖顺小猫即使是耍性子,也得收着爪子。
在我的照料伺候下,安景远虽是养伤,日子过得却很快活,伤也好得很快。
好在这书房,终究是让我进来了。
这日安景远有事出府,我得了空闲,便打算去园子里转转。
姨娘,您要去哪儿
见我没叫人,丫鬟水萍跟了过来。
我比画着表示想一个人转转,不要人跟,打发她回去。
水萍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回去了。
我松了口气。
转着转着,我看四下无人,偷偷溜进了书房。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去。
一拉开门,顿时被吓了一大跳。
门外乌泱泱一大堆人。
安景远站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王妃站在一旁,我的丫鬟水萍则站在王妃身后。
豆娘,今日我不在,你来书房做什么
12
我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到怀里,慌慌张张地看着他。
见安景远只是看着我没说话,王妃笑笑开口。
今日水萍找我,说豆姨娘一个人出去后许久未归,我这也是担心才命人来找。
听下人说书房有动静,我这才寻了王爷回来。
书房是王爷的地方,平日里连我都甚少独自前来。
王妃一脸关心:豆姨娘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在书房,怎么不等王爷回来再问
我摇摇头。
安景远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强逼着我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神色阴沉。
为什么要趁我不在时进书房,你想找什么
我闻言一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我比画着艰难反问,你怀疑我
看到我的泪,安景远也怔了怔,手微微松了些力。
王妃见状,连忙上前劝道:王爷,豆姨娘未必是有心的,许是听旁人说了什么才昏了头,您别怪她啊。
安景远闻言,看我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王妃又来苦口婆心地劝我。
豆姨娘,你若是偷了什么就快拿出来吧,王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定然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咬着嘴唇默默摇头。
安景远冷着脸看我。
豆娘,你怀里的东西自己拿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你居然不信我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一边哭,一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一扬手甩在他脸上。
纷纷扬扬,像下了场雪。
安景远松开我,我无力地后退两步,坐在了地上。
下人一张张捡了起来,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那些纸张翻看着,不多时,凝重的神情也变了。
他咳了几声:都退下去吧!
王妃不解:王爷,这
王妃,没什么事不必大惊小怪的,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王妃有些不甘心,但闻言也只能作罢。
一时间,书房门口只剩下安景远和我。
安景远过来抱我,我赌气推他,不肯就范。
他便一把将我抱起进了书房,将我放坐在书桌上,困在双腿间,不让我下来。
看我还顾忌着他的伤腿,没有强行推开他,安景远笑了。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稿: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纸稿上的字依旧不好看,比起写的更像是一笔笔描画出来的,看得出写的人有多认真。
我故意闭起眼不看。
好豆娘,我错了。
我还是不理他。
他便故意拿着纸稿:让我看看豆娘写了什么,稽首三界尊,皈命十方佛,我今发宏愿,持此药师经。啊,原来豆娘在抄药师经啊。这张上写了什么,菩萨保佑我夫安景远早日康复,这个景和康字写错了啊——
我忙睁开眼,一脸羞恼,伸手去捂他的嘴。
正对上他看着我满是笑意的眼睛。
我缩回手来,噘着嘴撇过头去。
豆娘是在为我抄写《药师经》吗
见我又不理他了,他愈发柔声细气地哄我。
你也知道,我书房平时不让人进来,你若想写,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哪至于像今天这般闹得尴尬。
这是我偷偷准备的心意,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我比画的动作带着小脾气,安景远一把包住我的手,将我揽在怀里。
他箍着我的手臂强劲有力,我赌气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安静地靠着他。
豆娘,你对我的情意,我都知道了。
我安景远此生不会负你。
他亲吻我的耳朵,解开我的裙带:豆娘,你也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闭上眼睛。
不。
你不会有孩子的。
13
肖如棠的孩子没了。
安景远急急赶过去,才发现不只是滑胎。
她大出血了。
血崩不止,连府医都束手无策,安景远命人去宫里请太医。
看着血水一盆一盆端出来,安景远勃然大怒。
这是怎么回事!
肖如棠的贴身丫鬟被推了出来,哭哭啼啼。
夫人半个时辰前喝了一碗血燕,之后就说不舒服了。
她指着霍侧妃哭叫道:一定是霍侧妃下的毒!
安景远这才看到霍侧妃也在,他紧蹙眉头。
这与霍侧妃有什么关系!
丫鬟支支吾吾,不敢说。
安景远冷冷道:拖下去打死,换个能说话来!
王爷饶命啊!我说!我说!
浑身瘫软丫鬟竹筒倒豆子,将事情和盘托出。
肖如棠每日都要吃一盅金丝燕窝,今日丫鬟从厨房拿回来的却是一盅血燕。
肖如棠还以为是王爷特意吩咐的,也没多问,谁知刚要吃,霍侧妃的侍女便上门来要了。
这血燕是王妃赏给霍侧妃的,而并非王爷特意给她的。
仅仅一盅燕窝,肖如棠还不放在眼里,但霍侧妃派人来要,对她来说就是打脸。
肖如棠的脾气一上来,几下将那血燕喝了个干净,得意扬扬地把空碗扔给了霍侧妃侍女。
自以为打赢一仗的肖如棠志得意满,可刚躺下片刻就开始觉得不舒服。
正在这时,霍侧妃带着府医急匆匆地赶来了。
房间内肖如棠望着血流不止的下身,一声惨叫,便晕了过去。
府医连忙施救,但孩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是安景远第一个孩子,他很看重。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霍侧妃:你在血燕里下了什么!
我近日练武气血不畅,那盅是吩咐厨房做的红花血燕羹。
红花!你居然放了红花
安景远怒不可遏,狠狠扇了霍侧妃一记耳光。
霍侧妃偏过脸,顶着鲜红的掌印,语气仍是淡淡的。
不是我故意给她,是她自己抢过去喝的。
你——
安景远怒火翻涌,却也无话可说。
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太医什么时候到!
14
很快太医赶来,号脉后也发现颇为棘手。
明明各种补品吃着,肖侧妃的身子却脆弱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纸。
温和的手段不顶用,猛药又不敢用。
太医想秃了头,把各种治疗手段都使出来,也止不住肖如棠的血。
肖如棠一会儿喊着王爷救我,一会儿喊着我的孩子,气息渐渐虚弱了下去。
屋里的芙蓉香被浓厚的血腥气盖过,安景远站在门外,面色晦暗不明。
王妃站在他的旁边,焦急地吩咐下人,擦洗换水。
我也站在一边,白着脸神情忧虑。
原先伺候的下人跪在院里,一边发抖一边为肖侧妃祈福。
但终究天意难违。
从白天折腾到天黑,从天黑到夜深,肖如棠彻底没了气息。
王爷,老臣回天乏术,
面色苍白的太医摇摇头。
娘娘,薨了。
安景远闻言,咳了一声,嘴角竟溢出一丝鲜血,紧接着他两眼一闭,直直晕了过去。
王爷!王爷!
快救王爷啊!
众人乱作一团去抢救王爷,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肖如棠。
红润的嘴唇此刻比雪还白,床上全是她的血,纤细的她就躺在血色锦被里沉睡,小小的尖脸还是那么美丽。
我叹了口气。
若非她苦苦追求纤细的腰肢,说不定这次也能活下去吧。
谁知道呢。
血腥气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浓得冲天。
15
安景远一时悲痛过度,好在太医府医都在,几根金针一碗药下去,黎明时分便醒过来了。
肖如棠没了,许多事情都要办。
首当其冲要处理的,就是霍侧妃。
若按律例,此事并非霍侧妃之过。可按情理,终究是那一碗血燕惹的祸。
痛失爱女的肖尚书第二天上朝便狠狠参了安景远一本。
睿王爷身为宗室贵胄,理当以身作则,然其治家不严,纵容后宅纷争,连累小女性命,更有违朝廷法度。
安景远只得给个交代。
他让霍侧妃去慧心寺带发修行,为肖如棠祈福。
名义上是带发修行,但只要过上一两年事情平息,王府可以再把她接回来。
但安景远没想到,霍侧妃拒绝了:我不去,要么你就休了我!
你!
霍侧妃,王爷此举也是为了你好。
眼见安景远动怒,王妃连忙劝慰:你可知如果被休,不但是你自己名声有损,还会连累你父亲兄弟的官声,更会累及你霍家未婚女眷议亲啊!
我兄父乃是武将,自然当以军功立身才是正路。若是他人只因这事就瞧不上我霍家女儿,这亲不结也罢!
霍侧妃不卑不亢。
霍侧妃,你可要想好了啊!
我早就想好了!
安景远面色阴沉不定,看了她许久。
霍侧妃直视着他,不闪不避。
啪——
茶盏被摔得粉碎,安景远拂袖而去。
霍侧妃被休弃了。
她的封号被收回,名字从皇家名牒中被划掉,侧妃这个名头也一并还了回去。
连带着送血燕的王妃都没落着好,被安景远下了禁足令。
经此一事,霍侧妃的名声坏了个彻底,怕是再难嫁得如意郎君。
可她毫不在意。
因为她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名字。
霍雁回。
霍雁回走的那天静悄悄地,嫁妆一担担抬出去,她跨出门去,脸上却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笑意与轻松。
外面来接她的父亲兄长已等候多时,脸上挂着与她如出一辙的笑容。
当年这门亲事,她本就不愿意。
如果不是遭人设计,喝了那杯下了药的酒,害她与睿王有了肌肤之亲,这个武将世家出身的霍家女儿,原本是打算庆功宴后就回边关带兵的。
而不是被困在这个笼子里,日日挥刀练枪,却没有一刀能落在敌人的身上。
霍家当年也因为这门亲事,被迫上了睿王的船。
如今这个结局对世代忠心的霍家将来说,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站在树下目送她离开这个牢笼,奔向自由。
霍雁回翻身上马,临走前,又望了这王府一眼,正撞上我的眼神。
后门缓缓关上,她冲我轻轻眨了眨眼。
16
转眼入了冬,安景远自上次吐血后,身体愈发差了,下雪以来成日里咳个不停。
王妃衣不解带地侍候在侧,我也插不上手照顾,便日日在院中为安景远抄写《药师经》。
王妃见我如此虔诚,便安排我去慧心寺参加七日法会,为王爷祈福。
我自然没有意见。
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带着两个丫鬟,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慧心寺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
偏我晕车得厉害,加上雪地难行,马车一路走走停停,整整三天才到,好在没有耽误法会。
不只是我,两个丫鬟也累惨了,在禅房安顿好后,我让两个丫鬟各自去休息。
休息到亥时三刻,听到窗外传来两短一长三声鸟叫,我起身披衣,打开了窗。
一个小纸团放在窗边。
打开一看,竟是一幅画。
一个男人手持匕首,旁边的湖里漂着一片浮萍,天上有两个太阳。
烛火点燃纸条,很快便烧成了灰烬。
我重新躺回床上。
两天后,法会开始了。
慧心寺信众甚多,一时间有些鱼龙混杂,官府也派了人来维持秩序。
吃过午饭,水萍说是肚子疼,求莲芯帮她买药,而最近的药铺在山下的镇子里,来回再快也要两个时辰。
莲芯看她样子实在难受,向我请示后便下山去了。
听着马车声渐渐走远,不多时,水萍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她走到我门外,敲响了我的房门。
姨娘,您休息了吗
没听到我的动静,水萍推门而入。
我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炭盆,正在烤火。
见我没有休息,水萍便道:姨娘,刚才慧觉师太说有点事要与您商议,她在后山松林那里等您。
我示意她等等,关上房门换了件外袍,示意她带路。
水萍走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走,一路上很是安静,一个人都没遇到。
看路越走越偏,我停下了脚步。
水萍疑惑地问:姨娘,怎么不走了
我比画着问她肚子不疼了吗
我、我已经不疼了,可能、可能是岔了气吧。
水萍结结巴巴地解释,又急忙道:姨娘,我们快走吧,别让师太久等。
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眼神闪烁躲避,才点头示意她继续走。
水萍松了口气,便转身继续带路。
我拍拍她的肩,水萍转身:怎么了姨——
话没说完,一把尖刀便捅进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置信地看我,却说不出话来,我微微一笑,多补了两刀。
17
我早就知道,水萍是被安插到我身边的探子。
她身上那缕不合时宜的熏香,不是肖如棠的芙蓉香,也不是王爷的龙涎香。
而我房间日日更换的栀子花,香气馥郁又浓厚,不应该在王妃身上出现。
血喷涌而出,我后退闪开,水萍捂着喉咙倒在地上,嗬嗬了几声,渐渐没了动静。
我擦去自己的脚印回到寺内,脱下沾了零星血迹的外衫,抹干净尖刀上的血迹,将外衫丢进了炭盆。
看着外衫被烧得只留下一点灰烬,我开窗透气,确认没有残留任何气味,便出门去寻寺内的比丘尼,比画着告诉她:
【我的丫鬟不见了。】
因我的身份特殊,寺内众人立刻帮我找了起来。
不多时,水萍的尸身和躲在松林的杀手都被发现了。
杀手只知道有人雇他今天埋伏在这里杀一个女人,谁知人没见到,现在雇他的人倒先死了。
自知面对官府说不清,转身就要逃。
不逃还好,这一逃官府更确定他是凶手无疑,兵丁们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他捉住了。
凶手被押送下山,惊吓过度的我被安置在厢房里,水萍被超度后安葬。
莲芯不知内情,回来后哭了许久。
七日法会结束,我收拾好东西,端坐在床边,并未入睡。
已是子时。
门口传来两短一长三声叩击,我起身开门,霍雁回站在门外,笑着看我。
我比画着问她,结果如何。
霍雁回点点头:妥了,我来接你回去。
听到我这边有动静,丫鬟莲芯不知发生了何事,起身查看。看到霍雁回与我站在一处,更是满脸疑惑。
王府没了,你回不去了。
听霍雁回这么说,莲芯震惊不已。
我掏出莲芯的身契与一包银两递给她,她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收下吧,霍雁回替我开口道,你家主子好心,放你自由身啦。
莲芯颤抖着接过,不敢置信: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我竖起手指比了个嘘,让她不要多问。
转身回房背起包裹,和霍雁回走了。
上了马车,莲芯还拿着身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我冲她挥了挥手,放下了帘子。
18
再次见到安景远,他已是阶下囚。
皇上端坐金銮宝殿,安景远身着囚服,被压跪在大殿前。
皇上,不知臣弟犯了什么错
老三,你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朕平日如何对你,你竟还生出这等忤逆心思!
臣弟不敢,不知是谁进的谗言污蔑臣弟,臣弟不服!
不服来人,将这证据给睿王看看!
安景远与江南盐商勾结贩卖私盐的证据、账册,白纸黑字摆在他的面前。
臣弟,臣弟确实起了贪念,但绝无不臣之心啊!
好一个无不臣之心!
见他还在狡辩,更多证据被摆到了他面前。
假扮山匪抢夺赈灾银,开凿铁矿铸造兵器,豢养私兵练武,勾结朝臣来往书信……
桩桩件件,都是造反的证据。
安景远越看脸越白。
都是假的!都是编造的!
皇上,这些分明是有人故意编造,来污蔑臣弟的!
呵!皇上冷笑一声,传人证上殿!
这皇宫好大,宫门好高,台阶好长。
我用了好久好久,才走到这里。
殿门打开,我跟在宫人身后,一步一步走进大殿。
跪了下去。
我终于走到了。
见到是我,安景远先是一愣:豆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便是一喜:皇上,豆娘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做不得人证啊!
谁说,我,不会,说话
久未开口,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陌生。
民女,窦红娘,参见皇上。
有我做证指认,安景远再无可翻案的余地。
他被剥夺了王爷头衔,投入天牢,只等皇上下令判斩。
19
再与安景远相见是在天牢里,我前来探监。
即使犯下造反大罪,皇上看在同胞兄弟的分上,并未命人动刑。安景远身着囚服,即使坐在牢里,仍气度不减。
他看着我将那碗粗陶豆花顺着监牢间隙放进去,并没有端起。
你从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
我点点头。
是谁派你来的你是皇上的人
他眉眼藏在阴影下,审视着我。
我摇摇头,忽然意识到哑巴装久了太习惯,我是可以说话的。
没有任何人派我来。
能派我来的人,都死了。
就连我自己,也已经死过了。
我掏出一块黑黢黢的令牌,用袖子擦净表面的黑灰,露出令牌上的字。
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前曾派人去过江州青溪村
安景远的神情渐渐凝固。
一百四十七口人,一夜之间全被屠尽,甚至为了毁尸灭迹,房屋全被淋上了火油。
熊熊燃烧的大火,将那天晚上的夜空染成血色。
我因为要为腿伤的母亲进山采药,走得太远以至于错过了下山的时间,不得已留在了深山过夜。
大火惹得山间异动,我仓促醒来,却远远看到村子方向冲天的火光。
我不记得那晚我是如何跌跌撞撞跑下山的,只记得我站在村口,看着清晨太阳升起,照在一片烧成灰烬的断垣残壁上。
我行尸走肉般走向我的家,爱我的父母、疼我的兄长,和才满四岁的妹妹,都已化作焦炭。
我脑中一片空白,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
在墙角的灰烬中,我找到了这块烧得漆黑的令牌。
只有一个【睿】字。
安景远微笑着夸赞。
想不到豆娘如此聪慧,为了报仇,当真是心思缜密。
我却摇摇头:不,其实我并不聪明。
20
初时我只知道这令牌定是凶手留下的,并不知道是谁。
所以我去报了官。
县令大人收下我的令牌,却不派人去查,只说是村内用火不当引发的灾祸,草草便要结案。
我自然不服,那县令说我藐视朝廷,竟下令将我杖杀。
我满怀着愤怒怨恨死去,一睁眼,却又蹲坐在墙角,手里拿着这块漆黑的令牌。
这一世,我自知县令糊涂,便干脆告去州府。
知府看着便像个清官,他见到令牌后神色大变,十分有礼将我请进府内,听我将此事一一道来,还说会为我做主。
知府让我住在府内,日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要出门却是不允许,像是软禁一般。我不知缘由,心焦也只能忍耐。
谁知那天喝了一杯仆役送上的茶,竟莫名腹中绞痛,吐出血来。
茶中被人下了毒。
我求救无门,弥留之际,只见知府推门而入,看着我蜷缩在地,一脸晦气。
若不是这令牌,我竟不知那青溪村还逃出来一个小丫头。好在我去信及时,要不然还真让你坏了睿王的好事!
我吐着血,极力伸手去抓知府的袍角:为……为什么
知府一把将袍子从我手里抽出,面露不耐:要怪,就怪你们这些蠢民自己,开了不该开的箱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才没能留住自己这条小命!
大人,怎么处理
等她死透了,拖出去乱葬岗!
临死前,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
再睁开眼,又是烧毁的墙角,漆黑的令牌。
不该开的,不该看的。
我疯魔一般念叨着,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两个月前,因着突如其来的大暴雨,越江过往的商船翻了不少,我们村子的小河连接着越江,一些木箱被水流冲到了村子里。
村民们不知道是什么,便打开箱子看了,奇怪的是绝大部分的箱子都是空的,只有极少部分的箱子还残留着白色的颗粒。
是盐。
大部分都融在了江水中,残留的这一点点足以说明这些箱子里原本装的都是盐。
但这箱子既无封条,又无官盐的盐印,村人怕是私盐,急忙通报了官府。
后来怎么处理的,我并不清楚,村人们也觉得既已上报,便也没再放心上。
谁知,这竟然是睿王安景远与盐商勾结,偷运的私盐。
是这私盐害了我们!
是睿王安景远害了我们!
21
要告王爷,只能去京城告御状。
我知道县令与知府都是一伙的,不敢让任何人知道青溪村还有人活着。
一个女子,独身从江州走到京城,一路艰辛自不必说。
外地人进京城,偶尔会被城门侍卫拦下来盘问,尤其是我这风尘仆仆的样子。
我刚说了几句,就被叫进了城门旁的巡查小屋单独问话。
侍卫问我来京城做什么,有了前两次经验,我自然不敢说实话,只说是投奔亲戚。
那侍卫问我亲戚住址姓名,我漏了破绽没能说上来,侍卫二话不说就来搜我的身。我抵抗不过,很快睿王的令牌便被找了出来。
就凭这个令牌想扳倒我们王爷,门儿都没有。
那侍卫看着我,如同看一个死人。
若是被王爷知道,小小的青溪村还有漏网之鱼没处理干净,咱们哥几个可落不了好。
看他抽出刀走向我,我不死心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侍卫露出一个狞笑。
你这江州口音,我听一次就记得!
我又被杀了。
居然是因为我的口音。
22
再次睁开眼,我决定做一个哑巴。
睿王的令牌是证据,但也是烫手山芋,我只能先藏在城外。
这次很顺利就进了城,正好赶上睿王府招下人,这是个拿到更多证据的好机会,我便也混入其中。
签了卖身的死契能做丫鬟婢女,签活契就只能做个粗使丫头。
我还想着告御状,便签了活契。
但我没想到,高门大户与我想的不同,管理有序戒备森严,下人们都只能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活动,无事不得外出。
像我这样的粗使丫头是进不了主人院子的,更别说拿到更多证据了。
府里的赵厨娘看我老实肯干从不偷奸耍滑,对我有几分照顾,闲暇时常与我谈天。
会与我说起她的家长里短,也会说王府的鸡零狗碎。
我知道了睿王生性多疑,却爱吃甜,每餐若有甜食点心都会多用两口;
我知道了王妃出身世家,但为人十分善妒,面善心狠;
我知道了肖侧妃性格泼辣,母家强势,也知道了霍侧妃喜爱舞枪弄棒,对王爷从不上心。
还知道了睿王最近新纳了个柔姨娘,原是城门口卖桂花糖粥的,身份低微。
但她性子温柔和顺,模样虽清纯娇弱但床上很放得开,听说一晚上能叫几次水,很得王爷的喜爱。
因我不会说话,赵厨娘恨不得将她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还没等我想出个方法如何利用这些消息,就莫名被卷入了一场红花燕窝事件中。
王妃气血不佳,命厨房做了一份红花血燕,却被怀孕的肖侧妃拿错了。
当夜便落了胎。
好在太医来得及时,经过一番抢救,肖侧妃性命无虞。太医说好在肖侧妃平日里进补得宜,身体底子好,如若不然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肖侧妃好运气,我们厨房众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此事看起来只是意外,但痛失孩子的肖侧妃哭闹不依,肖尚书也要追究,可送血燕的王妃亦是大臣之女,不能动。
倒霉的只能是经手的下人。
哪怕签的是活契。
23
以儆效尤,我们是被府内护卫当众打死的。
棍棒落在身上,其他人哭喊成一片,渐渐没了声响,我咬着牙,至死都一声不吭。
既然活契死契无所谓,我这次便签了死契。
重来一次,我对王府的规矩熟记在心,因我做事规矩,深得掌事嬷嬷的喜爱。她见我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更是干脆安排我去书房伺候。
我极为勤快,书房里每一本书册的位置我都牢记在心,每一个花瓶都被我擦得锃亮,终于被我找到了睿王书房的暗格。
因为文件颇多,想要拿走需颇费一番心思。
可还不等我动手,肖侧妃先下手了。
那日王妃当着肖侧妃的面夸了我一句:这丫鬟倒是挺俊俏,和新入府的姨娘长得有几分相似。
肖侧妃便日日找茬磋磨我。
甚至叫喂马的刘马夫深夜偷袭,好在遇到侍卫巡视,被我借机躲了过去。
证据没到手,我只能忍耐。
侧妃见如何折磨,我都不肯舍掉这份书房伺候的差事,更加坚信我是为了勾引王爷。
王爷,我那日见你书房的丫头鬼鬼祟祟,莫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探子吧
这一句枕边风引起了安景远的疑心,他派了人去查。
暴露了我的来历。
也葬送了我的性命。
24
再睁眼,我细细地做了打算。
这一次,我先去云州救下了吴嫂的儿子,以她外甥女的名义一道来到了京城。
又模仿着那位柔姨娘的性子与打扮,在城门口卖起了豆花。
我早知安景远会从城门口经过,特意等到深夜,给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上一碗咸豆花,再单独做一碗甜豆花。
先细心察觉到他的不喜,再温柔地特殊照顾,加上我刻意模仿的,他最喜欢的柔弱姿态。
我的入府,是水到渠成。
他在我细心编织的温柔乡中,一步步沦陷。
霍雁回是我一开始就为自己选好的伙伴。
我借着红花燕窝事件,让霍雁回也参与其中。除掉肖如棠的同时,也让霍雁回拿到一纸休书,得以从王府脱身。
顺便将我拿到手的证据献给皇上。
见到皇上不容易,让皇上相信更难。
比起我,证据给霍家更适合。
我私自出入书房曾被水萍看到,我当时便想杀了她,但时机不对。
我知道她会将我的一举一动报给王妃,那《药师经》我早早备好,便是为了做一出戏,打消安景远的疑心,也洗刷了我出入书房的嫌疑。
这次的重生,我每走一步都千算万算,因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来的机会了。
25
重生之事太过怪力乱神,我便没有讲,只挑着能说的说了些。
青溪村一事,确实是我之过。安景远沉默许久开口道,但是自从你入府,我对你比对任何人都好,难道你也从未有过一丝心软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皇上不也对你很好,还是你亲兄弟,可你不也是想造反吗
安景远咳了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道:豆娘,你可曾爱过我
爱我轻轻笑了。
爱我的人,不是都被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跟我说爱,你不配。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杀你。
安景远端起地上的豆花,慢慢吃了起来。
你说你不爱我,却还会为我做豆花,甚至都没忘记放桂花蜜。
他说着便笑了起来,我并未说话。
他愉悦地看着我:
可我死不了。
我是皇上唯一的亲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母妃走之前要他照顾好我,所以他舍不得,他会一辈子关着我,但不会杀我。
皇上舍不得,我舍得。
我也笑了:你吃的每一碗豆花,喝的每一碗甜汤,我都放了些东西。
安景远拿着碗勺的手一顿。
我收拾了东西,转身向天牢外走去。
豆娘——
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但我不想听。
我现在不想听,就可以不听了。
26
皇上果然是一位仁君,他迟迟不肯下令杀了意图谋反的弟弟。
但安景远一个月后还是死了。
穿肠烂肚,七窍流血。
这是我为他选择的死法。
我种在院子里那比小米还小的白花,是一味慢性毒药,与桂花混在一起,肉眼难分难辨。
我坚持不懈地下毒,
他久治不愈的咳疾,就是等这一天。
让他能死在我手上。
27
重生之事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我的寿命。
我的柔弱姿态并非全然是装出来的。
才过了二十,
我却时时觉得周身疲倦,
打不起精神。
霍雁回看我一副报了仇就等死的样子,给我找了件事。
她重建了窦家村。
还给我弄来了一堆小孩儿,
都是战场上失去父母的孤儿。
军营毕竟是行军打仗的地方,
霍家众人个个都是糙汉,
包括霍雁回,实在顾不上照料这些孩子们。
我理解。
个屁。
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们,成日里叽叽喳喳,一声声窦姐姐窦姐姐地喊着我,
硬逼着我把那半条腿从棺材里拔了出来。
年年都有新的孩子送到我这里,甚至到后来,
不能打仗又无家可归的残疾老兵也送到了我这里。过了两年,
莲芯竟也被霍雁回送了过来。
她自己说没处可去,
我才带她过来的。
主子,
你就收下我吧。
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无奈地叹口气。
别叫主子,
也叫我姐姐吧。
我请了老师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老兵教孩子们学习武艺,
莲芯跟我一起照料孩子。
等孩子们大了,
读书上有天赋的就让他们走科考,
练武上有天赋的就送去兵营,
什么都不会但有把子力气的就陪我在村里务农。连力气都没有的,就跟着我学医,或跟着莲芯学绣花织布。
总归是都有出路。
这日子也是这般过下去了。
如此过了十几年,窦家村成了育孤村,这些萝卜头们也健健康康长成了大孩子,都能帮我带小的了,
我终于松快不少。
下午天气正好,
我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乘凉,
吹着点小风,浑身舒坦极了。
孩子们小鸡仔一样,咯咯咯咯地叫着,
送上山采药的大哥出门。
哥,
你上山小心一点!
而我一介孤女,无父无母,在城门口摆摊卖豆花为生。
(爹哥,
我们在井里湃了西瓜,
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困意渐渐上涌。
好像回到了我上山采药那天。
父亲在修理农具,母亲在屋内织布,大哥在劈柴,小妹抱着我的腿,
送我到门口。
她眨巴着眼睛:姐你早去早回,爹娘在井里湃了西瓜,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说好,等姐姐回来。
爹娘,
哥,小妹,我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