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牢狱,他来了。
曾许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良人。
如今却望着我满身污秽,轻叹着说跟我走,做妾。
我知道,此生缘分已尽,唯余绝望。

1
章:西湖烟雨孤女泪,朱门恶客欲强求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敲打着院里的芭蕉叶,啪嗒,啪嗒,一声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尖上。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娘身上那越来越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娘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
她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找到我,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瑶儿……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必须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才能听清。
娘…要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娘的手背上,冰凉。
娘,您别说傻话,您会好起来的……
娘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傻孩子…娘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爹去得早,娘这一辈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她喘了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声响。
这世道…女子不易…往后…凡事多听林妈妈的话,莫要…莫要任性…
娘!我泣不成声,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您放心,女儿晓得,女儿会好好的,会听林妈妈的话……
娘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流不下来,只是那样悲伤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和担忧。
她的手渐渐松开了力气,眼皮也慢慢垂了下来,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娘——!
我扑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林妈妈在一旁也早已泣不成声,用帕子捂着嘴,肩膀不停地抖动,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忧虑和怜惜。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内的哭声压抑而绝望。
娘终究还是走了。
丧事办完,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也彻底见了底。
原本就清冷的屋子,此刻更是家徒四壁。
褪了色的窗棂糊着旧纸,风一吹就哗哗作响;桌椅缺了角,晃晃悠悠;我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空得能照出人影。
西湖的春色依旧迷蒙,可在我眼里,只剩下一片灰暗。
林妈妈坐在灶膛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唉声叹气。
小姐,太太走了,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她的眼眶红肿,几缕银丝散落在额前,显得格外憔悴。
我望着窗外那片被烟雨笼罩的西湖,心里空落落的,茫然又无助。
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娘临终前还让我好好活着。我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妈妈,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路哪有路林妈妈苦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姐,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女儿家无依无靠,在这世道上,最好的路,就是寻个好人家嫁了,哪怕是做填房、做妾,好歹有个依靠,能有口饭吃……
我知道林妈妈是为我好,可一想到要依附旁人,甚至去做妾,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难受。我爹娘虽穷,却也是清白人家,怎么能……
我正想开口反驳,院门却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那虚掩着的破旧木门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呻吟,差点散架。
我和林妈妈都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材肥胖、穿着俗艳宝蓝色锦缎的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歪戴着帽子、一脸痞气的家丁,个个凶神恶煞。
这男人我认得,是钱塘有名的富商赵富贵,靠着放印子钱发的家,名声极差,城里人都知道他好色又吝啬。
他手指上戴满了金戒指,油腻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笑容,一双小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那眼神黏腻又贪婪,像毒蛇的信子。
哟,这就是西湖边上那个赛西施的沈清瑶赵富贵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开口,目光像钩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和身段,啧啧,果然有几分姿色,难怪外面传得神乎其神。
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径直走到屋里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椅子前,一屁股坐下,肥硕的身躯让椅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翘起二郎腿,抖着穿着新靴子的脚,下巴抬得高高的。
沈清瑶,
他用那双小眼睛斜睨着我,语气充满了施舍和傲慢,你娘死了,往后没依靠了吧本老爷瞧上你了,这是你天大的福气!知道我是谁吗钱塘首富,赵富贵!
他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得意洋洋:跟我回去,给本老爷做第八房小妾,保你往后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穿不尽,金银首饰戴不完!怎么样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林妈妈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挡在我身前,声音发颤:赵……赵老爷,我们小姐刚刚丧母,身子弱,您…您行行好……
赵富贵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去去去,有你什么事老虔婆!本老爷跟沈清瑶说话呢!
他肥胖的身躯往前倾了倾,一双色眼又黏在了我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沈清瑶,识相点就乖乖跟我走。别给脸不要脸,惹恼了本老爷,有你好果子吃!
冰冷和屈辱瞬间涌遍我的全身,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娘的尸骨未寒,这个恶棍竟然就上门逼迫!
看着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听着他那些污秽不堪的话语,我的血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赵富贵那双浑浊的眼睛像黏腻的虫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毫不掩饰那赤裸裸的贪婪和欲望。他翘着二郎腿,肥硕的手指上戴满了金戒指,晃得人眼晕。
哟,这就是西湖边上赛西施的沈清瑶果然有几分姿色。
他啧啧称赞,语气却轻佻得像在估量一件货品,沈清瑶,本老爷瞧上你了,是我钱塘首富赵某人给你的天大福气!跟我回去做第八房小妾,保你吃香喝辣,绫罗绸缎穿不尽!
胃里一阵翻涌,我强压下那股恶心,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清冷:赵老爷说笑了。小女子蒲柳之姿,恐辱没了贵府门楣。这陋室虽小,却也清净,配孤女一人,刚刚好。
赵富贵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少给脸不要脸!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我脸上,别以为读了几句诗就真当自己是仙女了!在这钱塘地界,我赵富贵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拿什么跟我横
我心中冷笑,拿什么拿你不配与我谈风月的心!
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垂下眼帘:赵老爷财大气粗,小女子心领。只是姻缘之事,讲求两情相悦,而非铜臭交易。大人若真心求娶,也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而非开口便是‘小妾’二字,岂非轻贱了自己,也辱没了沈家门风
我爹娘虽去得早,但沈家的清白门风,绝不能在我手里蒙尘!
你!
赵富贵被我一番话噎得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粗瓷茶杯都跟着跳了跳。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本老爷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手指着我的鼻子: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么乖乖跟我走,要么…哼哼,以后这钱塘,可没你的立足之地!
他身后的几个家丁立刻上前一步,个个膀大腰圆,面露凶光,像几只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恶犬。
林妈妈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赵富贵面前,抱着他的腿哀求:
赵老爷饶命!赵老爷息怒!瑶儿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我再去劝劝她,一定劝劝她!
她涕泪横流,又转过身来拉扯我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瑶儿啊,我的好小姐!你就应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难道真要饿死街头吗你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娘……林妈妈的话像一根针,刺在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可是一想到娘临终前的嘱托,要我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我就无法向眼前这个满身铜臭的男人低头。
我轻轻扶起瘫软在地的林妈妈,目光坚定地扫过赵富贵和他那群狰狞的家丁,最后落在窗外那片雨后初晴、波光粼粼的西湖上。
湖水清澈,映着蓝天白云,多么干净,多么自由。
我挺直了脊梁,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间简陋的屋子,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赵老爷,你的‘厚爱’,清瑶无福消受。
与其入你那污浊不堪的后院,做一只任人摆布、失去灵魂的笼中雀,倒不如……
我微微顿了顿,迎着赵富贵惊愕的目光,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宁可以歌妓谋生!凭我这点微末才艺,入那怡香楼,卖艺不卖身,求个身体自由,心里干净!也胜过在你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贵窝里,闷死灵魂!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赵富贵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狂怒。
他伸出手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简直不知羞耻!好!好得很!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又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倒要看看,你这‘清高’的歌妓能当几天!
呸!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猛地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凳子,木头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们走!他怒吼一声,带着那群家丁,像一阵污浊的风,摔门而去。
门被重重地撞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颤抖。
林妈妈彻底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里喃喃着:完了…全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没有理会她的绝望,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雨后的西湖,水汽氤氲,远山如黛。一抹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金光。
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
怡香楼么
那就去怡香楼。
路,是我自己选的。
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丛生,我沈清瑶,都要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2
章:怡香楼初绽芳华,油壁车巧遇知音
赵富贵带着家丁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林妈妈绝望的啜泣。
完了……全完了……瑶儿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林妈妈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我扶起她冰凉的手,看着她苍白的发丝,心中酸涩,却无半分动摇。
林妈,还没完。只要人活着,就有路。
我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话,并非一时冲动。
赵富贵那样的货色,即便明媒正娶,我也嫌污了沈家门楣。
与其被他逼死,或是屈辱地做他的第八房小妾,日日对着那张肥腻的脸,不如放手一搏。
歌妓,听着不堪,但至少,我可以选择卖什么,不卖什么。
林妈妈不懂我的心思,只觉得天塌地陷。
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默默收拾了屋子,将母亲留下的几件素净衣裳和一些诗书仔细打包。
第二天,我便带着林妈妈和简单行李,叩响了怡香楼的大门。
怡香楼,钱塘有名的销金窟,也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
楼外车水马龙,楼内雕梁画栋,靡丽中透着几分刻意的雅致。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和酒气,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老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双精明的眼睛将我从头打量到脚。
见我一袭素衣,未施粉黛,荆钗布裙,与楼里那些花红柳绿、珠光宝气的姑娘们格格不入,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哪儿来的小丫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平静地行了一礼:
妈妈,小女子沈清瑶,家道中落,欲来此地求个营生。我懂诗词,会抚琴,愿以才艺换口饭吃。
老鸨嗤笑一声:
懂诗词会抚琴这里的姑娘哪个不会几手我们要的是能给楼里招揽生意,哄得爷们开心的摇钱树,不是来吟风弄月的酸秀才!
周围几个打扮妖娆的歌妓也掩口轻笑,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排挤。
我并不气馁,只淡淡道:妈妈何不让我一试若是不成,我自行离去。
老鸨大约是见我虽衣着朴素,但气质清冷,容貌也算出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让人取来了琴。
我端坐于堂中,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抛诸脑后。
指尖轻抚琴弦,一曲《梅花三弄》缓缓流淌而出。
琴音初起时清幽淡雅,宛如寒梅初绽,继而转为激越高亢,展现梅花凌霜傲雪的风骨,最终又归于平和悠远,意境深长。
满堂喧嚣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我身上。
一曲终了,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好一个《梅花三弄》!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我起身,微微颔首,取过笔墨,在一方素笺上写下一联: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字迹清隽,意境脱俗。
好联!好字!又是一阵赞叹。
老鸨脸上的轻视早已不见,换上了惊喜和算计。
她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好姑娘,真是真人不露相!以后你就留在我们怡香楼,保你……
我轻轻挣开她的手,声音清晰:妈妈,清瑶只献才艺,不涉风月。每日抚琴一曲,题诗一首,所得赏钱,与楼里按规矩分账即可。
此言一出,老鸨愣住了,周围的歌妓也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穿着翠绿衫子,长相颇为明艳的女子——后来我知道她叫翠娘——冷哼一声:装什么清高进了这怡香楼,还想守身如玉
老鸨也皱起眉:姑娘,这可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我迎上她的目光,妈妈若觉得我这手艺值这个价,便留下我。若觉得不值,我这便离开。
老鸨权衡利弊,最终还是点了头。
毕竟,我这一手才情,足以成为怡香楼招揽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新招牌。
就这样,我在怡香楼安顿了下来。
每日黄昏时分,登台抚琴题诗,引来不少好奇探询的目光,其中不乏真正的风雅之士。
他们赞赏我的才情,也尊重我的规矩。
当然,麻烦也少不了。
总有些自以为是的富商或纨绔子弟,以为银子能买到一切。
一日,一个满身铜臭的胖商人,在听完我的琴后,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砸在桌上,指名要我留下侍寝。
这点银子,够你赎身了吧跟了爷,保你吃香喝辣!他油腻的脸上满是猥琐的笑意。
不等老鸨开口,我便微微一笑,取过纸笔,写下一首小诗,递了过去:
金银堆满院,难买月光寒。清风拂绿柳,不入俗人缠。
那胖商人看了诗,先是茫然,随即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我:
你…你敢讽刺我
我端坐不动,只淡淡道:
大人误会了,小女子只是觉得,这银子虽好,却买不来心甘情愿。大人还是另寻佳人吧。
周围看客发出低低的笑声。那胖商人自觉颜面尽失,唾骂几句,悻悻而去。
几次三番下来,沈清瑶卖艺不卖身的名声渐渐传开,反而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吸引力。
捧场的客人越来越多,赏钱也颇为丰厚。
林妈妈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虽然仍旧日夜忧心我的将来,却也开始帮我打理日常事务,应对一些不怀好意的客人。
我又央求老鸨,寻了个手脚麻利、心思单纯的小丫头春儿在身边伺候。
春儿忠心耿耿,挡去了不少琐碎麻烦。
日子似乎渐渐安稳下来。
转眼,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钱塘西湖,春色撩人。连日的阴雨散去,阳光明媚。
我用攒下的赏钱,置办了一辆小巧的油壁香车。
车厢不大,但布置得干净雅洁,放着几卷诗书和我的瑶琴。
难得偷闲,我便带着春儿,乘车去游览西湖。
马车沿着苏堤缓缓而行,湖面波光粼粼,柳丝轻拂,游人如织,处处生机勃勃。
我掀开车帘,看着这熟悉的景色,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惬意。
就在此时,忽闻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孩童的尖叫和路人的惊呼!
我心头一紧,只见一匹神骏非凡的青骢马,不知为何受惊,人立而起,嘶鸣不止,竟将马背上一位白衣公子狠狠掀翻在地!
快停车!我急忙吩咐车夫。
顾不得许多,我与春儿立刻跳下马车,快步朝着那落马之处奔去。
那白衣公子摔落在苏堤的草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伤势如何。
周围已经围拢了一些人,却无人敢上前。
我拨开人群,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尘土飞扬,那匹受惊的青骢马嘶鸣着被仆人拉住,而摔落在地的白衣公子,此刻正有些狼狈地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动作间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优雅,仿佛刚才的意外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可当他抬起头,目光触及我和春儿时,动作却猛地一顿。
那双眼眸,清澈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惊愕,直直地望着我。
(OS:好美的女子……气质清冷,竟似空谷幽兰。)
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打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却没有寻常男子的狎昵。
他很快回过神,脸上微红,忙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襟,对着我深深一揖。
在下顾子言,唐突了姑娘,万望恕罪。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磁性,很是悦耳,不打紧不打紧,倒是没惊吓到姑娘吧
他态度诚恳,举止有礼,丝毫没有世家公子的倨傲。
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见他确实无碍,也敛衽回了一礼。
公子无恙便好。
我声音平静无波,是我等车马停在此处,惊扰了公子的宝马,该是我们致歉才是。
我微微一笑,尽量显得疏离而客气。
他却像是被那笑容晃了一下神,眼中闪过一丝痴意,随即又迅速掩去,只拱手道:姑娘言重了。是在下的马匹疏于管教。
一番客套后,他目送着我的油壁香车缓缓离去,那道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车帘消失的方向。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的意外,却不想,几日后,竟又偶遇了。
那日我在湖畔的静心茶馆独自品茗,想寻片刻清净。
刚坐下没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姑娘真巧,你也在此处。
我抬眸,正是那位青骢马的主人,顾子言。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长衫,更显风度翩翩。
他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自然地在我对面坐下:那日在下失礼,回去后总觉不安,备了些上好的伤药,聊表歉意,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借口。我心下了然,却也不点破。
公子客气了,小伤早已无碍。
我淡淡道,并未伸手去接。
他也不尴尬,将锦盒放在桌上,转而聊起了西湖风物。
几番交谈下来,他状似无意地问起我的住处与营生。
当得知我身在怡香楼,并非他所以为的哪家闺秀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却是浓厚的好奇与探究,没有半分寻常人听闻歌妓二字时的鄙夷或轻佻。
这让我有些意外。
又过了两日,怡香楼的管事来报,说有位姓顾的公子指名要听我弹唱,且言明只在大堂雅座听曲,不入席,不饮酒,更不提其他。
林妈妈亲自去看了看,回来后对我道:瑶儿,那位顾公子气度不凡,谈吐有礼,看着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他指明了只听你的曲子,旁的都不沾,倒也算守礼。你看……
我心中微动,想起了那双清澈探究的眼眸。
妈妈安排便是。
他果然如约而至,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听我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曲终,他起身,隔着珠帘遥遥一揖,便转身离去,并未多做停留。
如此几番后,他以请教诗文为名,希望能到我平日所居的镜阁一叙。
林妈妈有些犹豫,但见他始终恪守礼数,且出手大方,对楼里其他姑娘秋毫无犯,便应允了,只嘱咐春儿务必寸步不离。
我的镜阁不大,胜在雅洁。
四壁挂着我闲时所作的书画,临窗摆着一张琴案,案上放着几卷诗书。
顾子言一进来,目光便被墙上的字画吸引。
他负手细细品读,不时点头。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他轻声念出我一幅画上的题诗,眼中满是赞叹,好句!意境悠远,笔触清丽。姑娘才情,子言实乃钦佩。
被一个真正懂行的人称赞,与那些只知附庸风雅的客人是不同的感受。
我心中泛起一丝波澜,面上却依旧平静:公子过誉了。不过是闲来涂鸦罢了。
我看向他:公子既爱诗文,何不也留下一墨,与我这陋室添些光彩
他眼眸一亮,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春儿早已备好笔墨。顾子言略一沉吟,便提笔挥毫,在我的诗旁和了一首,笔走龙蛇,意境高远,与我的清冷相得益彰。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琴弦被拨动。
我们从诗词歌赋谈到音律书画,又从湖山志趣谈到世事人情。
我惊讶于他见识之广博,思虑之深远,绝非空有皮囊的世家子弟。
而他看向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欣赏,渐渐多了几分惊叹与……探寻。
他惊叹于我的聪慧通透,远胜他平日所见的那些囿于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子。
几次相处下来,一种微妙的情愫,如同春日细雨,无声无息地在我们心中悄然滋生。
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前途无量;而我,只是怡香楼一个卖艺求生的歌妓,挣扎在泥沼之中。
可对着那双温润而专注的眼眸,听着他谈论家国天下的见解,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尊重与懂得,我的心,竟有些不受控制地……乱了。
这日,他临走前,看着我窗前那盆开得正盛的兰花,忽然轻声道:清瑶姑娘,你这兰花,养得极好。
他第一次,没有称呼我沈姑娘,而是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跳。

3
章:情定西泠松柏下,家书惊变断柔肠
自那日镜阁相谈后,顾子言便成了怡香楼的常客,却从不入那喧闹的席间,只点名要听我弹唱,或是邀我去湖心小亭,一壶清茶,两三知己。
西湖的春光仿佛都因他而明媚了几分。
我们泛舟湖上,他会为我讲解山水间的典故;我抚琴清唱,他便在一旁静静聆听,目光专注得让我心头发烫。
有时兴起,他会取出随身携带的画卷,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湖光山色,或是……偷偷画下我抚琴的侧影。
那些日子,甜得像偷来的蜜糖。
我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怡香楼的脂粉气,忘了那些窥探的目光。
可流言蜚语,终究如西湖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相国公子居然迷上了个歌妓!
啧啧,怡香楼的沈清瑶,听说清高得很,原来也是攀高枝的货色。
门不当户不对,能有什么好结果
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时不时刺进耳朵里。
林妈妈更是忧心忡忡,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拉住我:
瑶儿,顾公子待你好,妈妈都看在眼里。可他是谁当朝相国之子!你是……唉,瑶儿,听妈妈一句劝,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咱们这样的人,哪能奢望那样的门第
我握着林妈妈布满褶皱的手,心中酸涩,却也坚定:
妈妈,子言待我之心,并非玩弄。我相信他。
林妈妈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眼中的担忧更浓了。
那晚,月色极好,清辉洒满西泠桥。
湖面如镜,映着皎洁的月轮和岸边摇曳的柳枝。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我的裙摆,也吹动了顾子言的发梢。
他牵着我的手,在桥上缓缓踱步。
桥边的古松苍劲挺拔,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影子。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微微吃惊。
他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直直地望着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瑶。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身边那棵虬枝盘曲的古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顾子言,对天盟誓,此心不渝!愿如此松,四季常青!待我禀明父亲,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的情绪冲击着我,眼眶瞬间湿润。
月光模糊了他的脸庞,只剩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望着他,泪水滑落,声音哽咽,却带着笑意,轻声吟道: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
这一刻,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身份差距,似乎都消失了。
我相信,幸福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几日后,顾子言收到了一封从京城寄来的家书。
他拆信的时候,手指微微有些发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紧张。
我屏住呼吸,站在一旁,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他快速地浏览着信纸,脸上的紧张渐渐被一种狂喜所取代。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一把抓住我的手:
清瑶!清瑶你看!
他将信递给我,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是父亲的信!他知道了我们的事!
我接过信纸,手心也沁出了汗。
信是顾相亲笔所书,字迹沉稳有力,言辞却出乎意料的温和:
吾儿在外,闻汝与钱塘才女沈氏相交甚密。沈氏既品貌双全,为父亦非迂腐之人,汝少年慕艾,亦属常情。惟望吾儿以学业为重,不可因儿女情长荒废前程。
短短几行字,我反复看了几遍。
顾相……没有反对他竟称我品貌双全
顾子言兴奋地在我身边踱步:
清瑶你看!父亲并未反对!他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他只是叮嘱我不要荒废学业,这本就是应该的!
巨大的石头从心口落下,喜悦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抬头看向顾子言,他也正笑着看我,眼中满是希望的光芒:太好了!子言,我们的事……真的有希望了!
他用力点头,握紧我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未来。
西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洋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捧着顾子言父亲那封温和的家书,我和子言都以为看见了曙光,连日来的相处越发甜蜜无忌。
他拉着我的手,在西湖的画舫上,指点着远山近水,眉目间皆是温柔笑意。
那日阳光正好,暖风微醺,我靠在他肩头,听他念着新写的诗句,心里像揣了一罐蜜糖。
他说等他回去禀明父亲,就立刻来接我,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
我信了,傻傻地信了。
这份安稳并未持续几天。
又是一封京城来的家书,这次是加急。
信差将信送到顾子言手中时,我正替他研墨。
他拆信的手指微微发颤,只看了一眼,脸色唰地就白了,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子言我心头一紧,放下墨锭凑过去。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嘴唇哆嗦着,将信纸递给我:清瑶,你看……
信是顾母的笔迹,字迹潦草慌乱,与上次他父亲的从容截然不同。
信上说,顾相国偶感风寒,竟急转直下,如今已卧床不起,气息奄奄,恐怕……恐怕时日无多,盼他速归,见父亲最后一面。
怎么会这样
顾子言喃喃自语,猛地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父亲身体一向硬朗,前几日来信还好好的……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掌心冰凉潮湿,清瑶,我…我必须立刻回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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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中的焦急和担忧不似作伪,我心底虽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但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只能强压下去。
伯父病重,他为人子,怎能不急
子言,你别慌,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伯父要紧,你快些准备,我帮你收拾行装。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看着他将书卷、衣物匆匆塞入行囊,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我将那份不安死死摁在心底,只默默为他打点一切,将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又备了些他常用的药材和点心。
子言,你快回去,伯父要紧。
烛光下,我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这里有我,我会等你回来。
他用力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带着哽咽:
清瑶,委屈你了……等我!安顿好父亲,我立刻回来接你!一定!
第二日清晨,雾气笼罩着西湖。
码头上,离别的愁绪弥漫。
清瑶,等我!他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站在船头,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船影渐渐驶入浓雾,再也看不真切。
我站在岸边,任凭湖风吹乱我的长发,吹干我眼角的泪。
心,好像也随着那艘船,一起被带走了,空落落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日日在湖畔翘首以盼,从春日暖阳等到夏雨淅沥,又从秋叶飘零等到冬雪初霁。
苏堤的柳树绿了又黄,黄了又枯。
我给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托可靠的商队带去京城,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起初,我安慰自己,他定是忙于照顾病重的父亲,无暇他顾。
可日子久了,那份被我强压下去的不安,开始疯狂滋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心,勒得我喘不过气。
林妈妈看着我日渐憔悴,叹息连连:傻丫头,别等了……那样的家世,哪是我们能攀得上的
我不信,我不信子言是那样的人。
他指着西泠桥畔的古松发过誓的,他说过此心不渝,愿如此松,四季常青。
直到数月后的一天,春儿拿进来一封信,不是顾子言的笔迹,信封上也没有顾府的印记,只说是辗转托人送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冰凉地拆开信封。
信,是顾子言写的,字迹却透着一种无力与绝望。
他说,父亲病重是假,一切都是母亲设计骗他回京的圈套。
他一到家,就被软禁起来,收走了所有信件。
父母以死相逼,声泪俱下地讲述家族荣辱,逼他即刻与早已为他定下的王尚书之女完婚,婚期就在眼前。
信的末尾,那墨迹似乎都晕染开来,带着泪痕:
清瑶,我对不起你…家族荣辱,父母之命,子言身不由己…此生负你,唯有来世再报…望你珍重,另寻良配…
身不由己…我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信纸轻飘飘地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如同我那颗瞬间被击碎的心。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伸手想要扶住冰冷的廊柱,喉头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胸前素白的衣襟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好一个…身不由己…我惨然一笑,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
心口的位置,疼得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冷风。
西泠松柏下,犹记同心语。
终究,是一场空。

4
章:情伤未愈逢恶霸,侠骨柔肠识英才
那口心头血呕出后,我仿佛也呕出了对顾子言所有的痴缠与幻想。
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冷风呼啸而过。
人前,我依旧是那个温婉得体的沈清瑶,对林妈妈的关切报以浅笑,对姐妹们的问候点头回应。
只是那笑意,再也抵达不了眼底。
唯有独处时,那蚀骨的寒意才会将我包裹,提醒着我那场镜花水月的爱情,是如何破碎得彻底。
我的琴声变了。
以往指下流淌的是高山流水的清雅,是渔舟唱晚的灵动。
如今,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浸透了寒潭的冰水,带着挥之不去的苍凉悲戚。
有时弹至情深处,连我自己都会被那份绝望攫住,泪水潸然而下。
楼里的客人渐渐少了点我弹琴,大约是嫌太过伤感,扰了他们寻欢作乐的兴致。
只有少数知音,会在月下静静聆听,而后留下一声叹息。
林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拍我的手背:瑶儿,想开些,这世道…女子不易啊。
春儿更是心疼我,常常趁无人时偷偷抹泪,端来的汤羹也总是比往日更用心些。
我将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诗词书画之中,仿佛只有沉浸在笔墨丹青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那锥心之痛。
我的名气似乎更盛了些,人们称赞我才情愈发出众,却也说我愈发像那月宫里的嫦娥,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
心死,大约便是如此吧。
深秋的风,已带了几分萧瑟。
钱塘的景致染上了浓重的秋色,西湖的水也显得格外清寒。为了排遣心中郁结,这日我带上春儿,避开人群,往城外的烟霞岭散心。
烟霞岭以石窟造像闻名,山林清幽,本是个静心的好去处。
沿着石阶蜿蜒而上,行至半山腰,尚未看见烟霞洞口,忽闻一阵粗暴的呵斥与痛苦的哀嚎传来,打破了山林的宁静。
我心头一紧,示意春儿停下脚步,自己则循声悄然靠近。
转过一片石壁,眼前的景象让我蹙紧了眉头。
只见空地上,一群家丁,个个凶神恶煞,正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狠狠抽打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石匠。
石匠们蜷缩在地,双手抱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鞭子落下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旁边散落着锤子、凿子等工具,还有几尊尚未雕刻完成的石刻罗汉,面目模糊,仿佛也在无声地哭泣。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叉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不耐与狠厉,对着那群家丁喝道:
用力打!打到他们听话为止!一群贱骨头,给脸不要脸!
我认得他!
他正是那日在湖边调戏我不成,反被顾子言出手教训过的赵富贵手下的管家!
一股怒意直冲头顶,昔日顾子言维护我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悲凉取代。
但他教我的,不仅仅是风花雪月,还有那份不平则鸣的意气。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缓步走了出去,声音清冷:
光天化日之下,为何对手无寸铁的匠人施此毒手
那管家听到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待看清是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讥讽的冷笑: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怡香楼的头牌,沈大家吗怎么不在楼里弹你的风月小调,跑到这荒山野岭来,想管我们赵府的闲事
他刻意加重了赵府二字,眼神里带着威胁和轻蔑。
我并未理会他的嘲讽,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石匠:
他们犯了何错,要遭此毒打
管家撇撇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家老爷心善,见老夫人身体抱恙,特意发心在此开凿五百罗汉,为老夫人祈福积德。这些刁民,收了钱却磨磨蹭蹭,耽误了工期,老爷吩咐了,要严加管教!打他们几鞭子,是让他们长长记性!
好一个心善!好一个严加管教!
赵富贵那等泼皮无赖,竟也懂得为母祈福只怕是打着祈福的名义,行欺压百姓之实!
正说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家丁们谄媚的问候声:
老爷来了!
我心头一沉,抬眼望去。
赵富贵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锦缎袍子,腰间系着玉带,肥胖的脸上堆满了油光,只是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着贪婪和阴鸷的光。
当他看到我时,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
随即,他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淫邪与怨毒,那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我身上,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沈清瑶
赵富贵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呵,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他舔了舔嘴唇,语气充满了恶意:
上次有顾子言那小子护着你,让你跑了。今天,我看谁还能救你!
赵富贵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毒蛇盯住了猎物,语气里的怨毒和淫邪毫不掩饰:
沈清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上次让你跑了,今天看谁还能护你!
他肥胖的身躯从高头大马上笨拙地翻下来,一步步朝我逼近,带着一股酒气和劣质香料混合的难闻气味。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又立刻站定。
身后是那几个瑟瑟发抖、满身伤痕的石匠,我若退了,他们只会遭更重的毒手。
心口因顾子言背叛留下的那片荒芜,此刻竟奇异地生出一股冷硬的勇气。
哀莫大于心死,连心碎都经历过了,眼前这个蠢笨的恶霸,又有什么可怕
我挺直脊背,挡在石匠们身前,迎上赵富贵的目光,声音清冷:
赵老爷,此乃佛门清净之地,开凿罗汉本是祈福积德之举。你如此鞭打匠人,以暴行相胁,难道不怕佛祖怪罪纵然雕刻出万千罗汉,沾染了无辜者的血泪,又岂能真正上达天听,为你母亲带来福祉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赵富贵的痛处,他那张肥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蜜蜂蜇了。
他本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土财主,为母祈福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孝心和敬畏。
少他娘的跟我讲这些大道理!
他恼羞成怒,唾沫星子横飞,我娘七十大寿就在眼前,这帮刁民拖延工期,耽误了吉时,谁负责你吗一个卖唱的婊子,也敢教训起本老爷来了!
他眼中淫光更盛,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沈清瑶,上次算你运气好。今天,你要是识相点,乖乖跟本老爷回去,把我伺候舒坦了,我就大发慈悲,饶了这些贱骨头,你看如何
说着,他那只肥腻的手就朝我的手腕抓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
我心头一紧,正欲闪躲,却已来不及。
住手!
一声清朗的断喝骤然响起,如同惊雷乍响,穿透了嘈杂的打骂和哀嚎。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围观的人群被轻轻拨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看打扮像个赶考的书生。
但他身形挺拔如松,步履稳健,尤其那双眼睛,在深秋的阳光下,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视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是他那个在湖边有过一面之缘,帮我捡起画卷的书生。
他几步便走到场中,目光落在被打的石匠身上,又转向嚣张跋扈的赵富贵,眉头紧锁,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女,欺压良善!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赵富贵的好事被打断,又见对方只是个穷酸书生模样,顿时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穷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管本老爷的闲事活腻歪了是吧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身后的几个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那书生却不见丝毫慌乱。他脚步轻移,身形异常灵动,在家丁的围攻中宛如游鱼穿梭。
只听几声闷响和惨叫,那些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家丁,竟被他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捂着肚子胳膊在地上哀嚎打滚,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干净利落。
赵富贵和他那个管家都看傻了眼,脸上的横肉抖个不停。
那书生解决完家丁,目光冷电般射向赵富贵,一个箭步上前,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啊!
赵富贵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那只刚刚试图抓我的肥手,此刻被书生牢牢擒住,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书生只是稍稍用了几分力,赵富贵的额头上便瞬间布满了冷汗,整张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
赵富贵那张肥脸瞬间扭曲,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哎哟!疼!疼死我了!好汉饶命!英雄饶命啊!
那声音凄厉,与他方才的嚣张判若两人。
萧景辰擒着他手臂的手纹丝不动,眼神冰冷,声音更是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饶你性命你去问问那些被你欺压的百姓答不答应!我今日不取你性命,但你必须立刻停止对这些匠人的暴行,让他们安心完工,并且,一文钱都不能少,如数将工钱付清!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在赵富贵的心尖上。
是是是,一定!一定照办!
赵富贵额头冷汗涔涔,点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犹豫。
萧景辰目光转向我,声音依旧清冷:
还有,这位姑娘,你不许再为难她分毫!
话音落下,他手上似乎又加了三分力道。
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富贵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萧景辰这才猛地松开了手。
赵富贵如同得了大赦,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那几个同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丁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走!快走!
一群人连滚带爬,如同丧家之犬,顷刻间便消失在了山路的拐角处,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未完工的石刻罗汉。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清新了几分。
那几个被打的石匠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伤,纷纷走到萧景辰面前,就要下跪。
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恩公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萧景辰连忙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各位快快请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当不得如此大礼。
他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工具和半成品石像,眼中流露出赞赏,倒是各位师傅技艺精湛,巧夺天工,为这烟霞岭增添景色,景辰心中佩服。
他的话语真诚,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几位石匠更是感激涕零。
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去,敛衽行了一礼,声音尽量平静:
钱塘沈清瑶,多谢先生方才仗义相助。
心口的钝痛似乎因这突发的变故减轻了些许,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悲凉,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散去的。
只是眼前这位书生,他身上那股凛然正气,像一道微光,穿透了我心中的阴霾。
萧景辰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随即拱手回礼,态度谦和:
不敢当,学生萧景辰。早就听闻钱塘苏大家才名远播,风骨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赵富贵那种令人作呕的淫邪,也没有旁人那种猎奇或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欣赏。
这让我对他不由心生几分好感。
想起方才的凶险,若非他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谈吐不凡,气度更是令人钦佩。
我微微欠身,若先生不嫌弃,可否赏光,到寒舍小坐片刻容清瑶略备薄酒一杯,以表今日搭救之恩。
萧景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欣然应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得苏大家相邀,是景辰的荣幸。
他答应得爽快,没有丝毫推诿做作。
我点了点头,示意春儿上前安抚那些石匠,嘱咐他们小心处理伤口,若有需要可去城中药铺报我名字取药。
随后,我便引着萧景辰,沿着下山的小径,往城中方向走去。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
我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萧景辰,他步履从容,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5
章:镜阁倾谈酬知己,权贵构陷落囹圄
引着萧景辰穿过回廊,来到我的镜阁。
此地僻静,平日里除了几个贴身丫鬟,鲜少有人踏足。
阁内早已燃起了暖炉,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我请他落座,亲自为他沏上一杯热茶。
先生请用。
他接过茶盏,指尖微暖,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秋景上,又转回来看向我,带着几分探究。
相对而坐,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我们便从诗词歌赋的雅趣,谈到了百姓生计的艰难,再到如今动荡的时局。
萧景辰的见识令我暗暗心惊,他对时弊的剖析,对未来的远见,绝非寻常书生可比。
只是言谈间,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唉,他放下茶盏,长叹一声,空有一腔抱负,想要为国效力,为民请命,奈何时运不济,出身寒微,处处碰壁,报国无门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意与不甘,像是一块璞玉,蒙尘已久,只待一个契机,便能绽放出夺目光彩。
我看着他,心中微动。为他续上热茶,水汽氤氲中,我缓缓开口:
先生不必气馁。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当今朝局虽有动荡,但也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先生这般有识之士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以先生之才,若能入仕,必定能为黎民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苦笑道:
姑娘说的是。只是…唉,不怕姑娘笑话,我如今连赴京赶考的盘缠都难以为继,又何谈什么功名大业
他的坦诚让我心头一紧。
我站起身,没有多言,转身走入内室。
片刻之后,我捧着一个略显沉重的锦袋出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先生,这是清瑶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心意,约有百两纹银。虽然不多,但或许能解先生燃眉之急,助先生顺利赴京应试。请先生务必收下。
萧景辰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姑娘与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已蒙姑娘解围,岂能再受如此厚赠!景辰万万不敢受!
他眼中的震惊和抗拒是如此真实。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先生不必过谦。清瑶虽身在风尘,却也敬重真正的才学与风骨。我相信先生绝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定能够一飞冲天,青云直上。
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也更诚恳:
这点银钱,先生权当是清瑶为国储才,也为我自己…结交一位真正的知己。
我的目光清澈,没有丝毫杂念。
我知道,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也最遵从内心的决定。
萧景辰看着我,眼中的惊疑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感动,有挣扎,最终化为深深的动容。
他不再推辞,后退一步,对着我深深一揖,几乎触及地面。
姑娘高义,恩重如山!此情此恩,萧景辰永世不忘!
他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声音铿锵有力,若他日侥幸得中,金榜题名,必不负姑娘今日之托,定当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番话掷地有声,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我扶起他:先生言重了,清瑶只盼先生此去前程似锦,不负胸中抱负。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萧景辰启程北上之日。
深秋的渡口,寒风凛冽,江面白雾弥漫。
我亲自将他送到船边。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背着简单的行囊,但身姿挺拔,眼神坚毅,与那日在烟霞岭初见时判若两人。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先生,一路保重。
他也深深看了我一眼,郑重回礼:
姑娘亦多保重。待我功成,必践今日之诺。
他转身上了船,船家扬起帆,小船缓缓驶离岸边,一点点没入那茫茫的江雾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我站在渡口,任凭冰冷的江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和鬓发,心中既有离别的不舍,更多的却是难以言喻的期盼。
我相信他。
相信这个萍水相逢,却让我甘愿倾囊相助的男子,一定能冲破眼前的困顿,实现他的理想。
只是,看着那空荡荡的江面,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也悄然爬上心头。
他此去京城,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送别萧景辰,江上的雾气似乎也沾染了离愁别绪,久久不散。
我站在渡口,直到那艘载着希望的客船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才转身回了怡香楼。
心中既有为知己前途的期盼,也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萧景辰的出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
他那身正气,那份怀才不遇的落寞,都让我心生怜惜与敬佩。
只盼他此去京城,能得偿所愿,不负一身才学。
然而,安宁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数日,钱塘地面便喧闹起来。
码头上锣鼓喧天,官船靠岸,排场极大。
听闻是新上任的上江观察使周显巡视至此。
这周显的名声,我早有耳闻,并非什么好名声。
据说此人最是好大喜功,性情贪婪,尤其喜好美色,手段酷烈。
我本以为这等官僚离我的生活很远,未曾想,麻烦竟主动找上了门。
当天下午,便有官差上门,拿着帖子,言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周大人船上设宴,听闻沈姑娘才貌无双,特邀姑娘登船陪饮,务必赏光。
我看着那烫金的帖子,只觉得一阵反胃。
陪饮说得好听,无非是看中了我这几分薄名,想将我当作席间助兴的点缀,甚至是满足他那龌龊的欲望。
我让侍女客气地回绝:
劳烦官爷转告周大人,清瑶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实在不宜吹风饮酒,恐扫了大人的雅兴。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本以为这番托辞能将他打发,谁知第二天,官差又来了,态度更加强硬。
我只好又称要去城外寒山寺为母亲祈福,早已定下行程。
如此三番两次,我或称赏梅,或称染恙,皆避而不见。
我并非不知这般推拒会惹恼对方,但我沈清瑶,纵是风尘女子,也有不愿趋奉的傲骨。
更何况,那周显的风评,实在让我不齿。
终于,在我第四次推脱后,周显按捺不住了。
那日午后,我正在镜阁中看书,忽闻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伴随着官差呵斥与姐妹们的惊呼。
我心头一沉,知道躲不过去了。
果然,不多时,鸨母白着脸跑上楼,声音发颤:
清瑶姑娘,不好了!那…那周观察使亲自带人来了,就在楼下大堂,指名要见你,说…说你再不下去,就要封了我们怡香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厌恶与不安。
他这是恼羞成怒,直接上门施压了。
妈妈莫慌,我去便是。
我换上一身素雅的衣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碧玉簪。
既然避无可避,索性便以最真实的面目去应对。
走到楼下大堂,只见正中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身穿官袍,面色白净,留着山羊须,眼神却透着一股阴鸷与贪婪。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毫不掩饰,仿佛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想必,这便是周显了。
他身边站着几个随从,个个凶神恶煞,而角落里,我还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赵富贵!
他正一脸谄媚地站在李县令身旁,对着周显点头哈腰,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幸灾乐祸。
我心下了然,看来这赵富贵是贼心不死,攀上了周显这棵大树,想要借刀杀人。
你就是沈清瑶
周显开口,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拖沓与威压,屡次推脱本官的邀请,架子倒是不小。
我微微屈膝行礼,语气不卑不亢:
民女沈清瑶,见过周大人。此前确因身体不适,未能应邀,还望大人海涵。
周显冷笑一声:
身体不适我看你现在气色好得很嘛!听闻沈姑娘不仅貌美,更兼才情,今日定要见识一番。来人,看座,上酒!
他这是铁了心要刁难我。
我被安排在周显下首的位置,席间气氛压抑。周显频频举杯,言语间多有试探与轻佻,都被我以礼貌而疏离的态度挡了回去。
酒过三巡,周显大约觉得失了耐心,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听闻沈姑娘诗才了得,今日西湖梅花初绽,便请姑娘以‘梅’为题,赋诗一首,为本官助兴如何
他眼中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怀好意,显然是想看我出丑,或者借题发挥。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略一沉吟,缓缓开口:
驿路断桥边,雪满山头梅。
独秀群芳谱,不与桃花媒。
冰肌玉骨傲,疏影暗香来。
莫愁前路远,自有赏音陪。
诗句出口,大堂内一时寂静。谁都听得出,这诗明写梅花,实则写人。
那不与桃花媒是说我洁身自好,不愿与俗物同流合污;冰肌玉骨傲是言我风骨;而最后一句自有赏音陪,更是直接点明,你周显,并非我的知音。
周显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强行堆起笑容:
好诗!好诗!果然是钱塘才女!来,为此诗,沈姑娘当满饮此杯!
他亲自给我斟满一杯酒,递到面前。
我起身,端起酒杯,却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谢大人赏识。只是民女确实不胜酒力,恐醉后失仪,污了大人眼目,还请大人见谅。
这番举动,无异于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
周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阴沉得可怕。
他死死盯了我片刻,猛地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好,很好!沈姑娘果然是……有风骨!
他咬着牙说道,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十足,本官今日乏了,改日再来‘请教’!
说罢,他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赵富贵和李县令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临走前,赵富贵还不忘回头,给了我一个阴狠的眼神。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知道,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周显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赵富贵和李县令这两个小人,定会趁机煽风点火。
果然,不过两日。
天刚蒙蒙亮,窗外还透着清冷的晨曦,我正对着铜镜梳理微乱的发丝,想着昨日送别萧景辰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
砰砰砰!
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吓得我手一抖,梳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开门!官府办案!
门外传来粗嘎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春儿吓得脸色发白,林妈妈也慌了神,连忙上前挡在我身前。
门被蛮横地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县令李大人,他身后还跟着一脸得色的赵富贵。
李县令手里拿着一张纸,眼神阴鸷地扫过我,冷声道:
沈清瑶,有人告你诗词悖逆,影射朝廷;伤风败俗,蛊惑人心;勾结匪类,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吧!
大人!冤枉啊!我家姑娘怎么会做这种事!
林妈妈扑通一声跪下,哭喊着抱住李县令的腿。
放肆!一个衙役上前,一脚将林妈妈踹开,官府办案,岂容你阻拦!
春儿尖叫着想去扶林妈妈,也被另一个衙役粗暴地推搡到一边。
冰冷的铁链不由分说地套上了我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
赵富贵和李县令,还有周显,他们果然联手了!
一张精心编织的罪网,就这样向我罩了下来。
我看着周围姐妹们惊恐的眼神,看着鸨母瘫软在地的身影,心中一片冰凉。
我知道,一场巨大的灾祸,已然降临。
我看着眼前这颠倒黑白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赵富贵那小人得志的嘴脸,李县令公事公办下的冷漠与贪婪,都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惧与愤怒,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冷冷地迎向李县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大人,公道自在人心!
李县令皮笑肉不笑:
公道到了公堂之上,自然有公道。带走!
冰冷的镣铐锁住了我的手腕,那沉重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我被两个衙役粗鲁地架着,推出了怡香楼。
外面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辆简陋的囚车停在门口,散发着霉味。
我被推搡着上了囚车,铁栏杆哐当一声落下。
囚车缓缓启动,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
往日那些赞叹我才貌、追捧我诗词的人们,此刻都用好奇、鄙夷、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打量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就是那个沈清瑶,听说写反诗呢!
啧啧,平时看着清高,没想到……
勾结匪类真的假的
那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
我挺直脊背,目光望向远方,不去看那些各色的脸孔,不愿让他们看到我的狼狈。
囚车最终停在了一处阴森的衙门后院,我被押了下来,带进了一间昏暗潮湿的女监。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霉味、秽物和汗水的酸腐气。
光线极其黯淡,只能勉强看清牢房的轮廓。
地上铺着肮脏的稻草,角落里堆积着不明的污物,几只老鼠旁若无人地窜过,墙角布满了蜘蛛网。
牢房里已经关押着几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囚,她们用或好奇或不善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新来者。
狱卒将我粗暴地推进去,铁门在我身后重重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也彻底隔绝了我和外面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
我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滑坐下来,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这般境地。
这里的一切,都与我那炉火暖暖、茶香袅袅的镜阁,恍若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坠入了无边的噩梦。
牢饭是馊的,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仅有的一点菜叶也烂了。
水是浑的,喝下去喉咙都发涩。
狱卒更是凶神恶煞,时常借故找茬。
她们知道我曾是怡香楼的头牌,认定我有些积蓄,便变着法子索要孝敬。
沈清瑶,想吃顿好的吗拿银子来换!
一个满脸横肉的女狱卒用鞭子敲打着牢门,冲我狞笑。
我闭上眼,不予理会。
我身上早已没有分文,即便有,也不会给这些豺狼。
哟,还挺有骨气
那狱卒见我不理她,恼羞成怒,打开牢门走进来,狠狠一脚踹在我身上,不给钱那就给我老实待着!
剧痛让我蜷缩起来,忍不住咳嗽。
同监的女囚有时也会欺负新人,抢夺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
我只能尽量避开她们,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
我本就因为之前的情伤,身体一直不算康健,如今在这污秽不堪、缺食少穿的环境里,又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很快就病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也开始模糊。
冷的时候,牙齿不停地打颤,热的时候,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我躺在冰冷肮脏的稻草上,咳嗽声越来越重,每一次都牵扯着胸口,疼得撕心裂肺。
我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憔悴不堪。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会想起林妈妈和春儿,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听说林妈妈在外奔走,想要救我出去,甚至变卖了家产,四处求人。
可是,赵富贵和李县令早已打通了关节,那些平日里与我吟诗作对、称兄道弟的所谓朋友,此刻都避之唯恐不及。
希望,一点点被这阴暗潮湿的牢狱吞噬。
萧景辰…他此刻应该已经到了京城吧
他是否知道我的遭遇就算知道,远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望着牢房顶上那一方小小的、透着灰暗天光的窗口,意识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沉,仿佛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高烧和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烧得迷迷糊糊,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钻心。
身上盖着的稻草又湿又冷,散发着霉烂和秽物的恶臭。
我想,我大概就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林妈妈,春儿,还有那个远在京城的萧先生…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就在我意识涣散,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魂归离恨天时,那扇沉重的牢门,吱呀一声,竟然被打开了。
一束昏暗的光线刺破黑暗,投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有些模糊,但那身形,那轮廓,竟该死的熟悉。
他快步走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与焦急。
等他走近,我看清了他的脸——顾子言。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已经娶了高门贵女,成了别人的夫君吗
他看着蜷缩在肮脏稻草上,形容枯槁的我,眼睛瞬间就红了,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他几步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清瑶!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让你受了这样的苦!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他眼中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清瑶,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求我爹,我求他动用所有关系,一定把你救出去!
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捏碎我的骨头,出去了…你就跟我走,我…我纳你为妾!我发誓,我顾子言这辈子一定好好对你,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我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
他还是那张俊朗的脸,只是此刻写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的心湖却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来,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声虚弱的气音,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顾公子…你来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连忙伸手来扶。
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问:
你还记得…西泠桥畔的松柏吗
顾子言的身子猛地一僵,痛苦地垂下了头,不敢看我。
我没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这肮脏的牢房,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你说,松柏常青,可为明证,此心不渝…可如今,这里没有西泠桥,没有青松,只有你亲手…或者说,是你那可笑的懦弱和所谓的家族…为我亲手筑起的这座牢笼。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剧痛,却让我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顾公子,你的‘深情厚谊’,清瑶心领了。只是,我沈清瑶,生于西湖畔,生来向往的是自由的风,是干净的水。就算如今身陷囹圄,衣衫褴褛,我的心,也不愿沾染半分尘埃。
我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带着一丝嘲讽:做妾呵呵…
我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不必救我,也不必愧疚。你我之间,缘分已尽,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请回。
顾子言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看着我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听着我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羞愧、痛苦、悔恨、不甘…无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替闪过,最终都化作了无力的沉默和深深的绝望。
他明白了,他彻底明白了。
他永远地失去了我,连一个弥补的机会,我都不会再给他。
他踉跄着站起身,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失魂落魄,一步一步,挪出了牢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牢门再次被锁上,隔绝了那唯一的光线。
我紧绷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喉咙一阵腥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咳出一大口鲜血,溅落在肮脏的稻草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6
章:西泠残雪葬芳魂,状元归来泪湿碑
黑暗中咳出的那口血,仿佛耗尽了我最后的气力。
再次睁眼,已不在那污秽恶臭的牢房。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混杂着熟悉的、属于家里的味道。
我动了动手指,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来。
小姐!小姐醒了!
春儿惊喜的声音带着哭腔。
紧接着,林妈妈布满皱纹的脸凑到我眼前,泪水涟涟:
我的小姐…你可算醒了…吓死妈妈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
我…怎么…出来了
林妈妈哽咽着,擦去我的泪,又抹掉自己的:
是…是顾家那边…不知怎的,许是周大人觉得闹大了不好收场…前几日,衙门突然就放人了…
她没细说,但我心中了然。
或许是顾子言回去后终究难安,求了他父亲;或许是那周观察使觉得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不值得他再费心,又或许两者皆有。
可这一切,都太晚了。
他们将我从那人间地狱捞了出来,却也将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送回了这西湖畔的小屋。
身体的亏空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再多的汤药也填不满。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日子在昏睡和短暂的清醒中流逝。
窗外的绿意渐渐褪去,换上了萧瑟的枯黄,最后,竟飘起了雪。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雪花零星地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
我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开始积雪的湖岸,呼吸越发艰难。
妈妈…春儿…
我轻轻唤道。
两人立刻围了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
小姐,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参汤
林妈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虚弱地摇摇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别…别忙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
胸口一阵闷痛,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春儿连忙轻轻拍着我的背。
好不容易缓过气,我喘息着,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那片洁白:
我这一生…虽短暂…却也看过…最美的山水…
西湖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一一在眼前闪过。
遇过…真心待我的人…
林妈妈和春儿的脸庞,还有…那远方金榜题名的身影,模糊而温暖。
够了…
眼泪从林妈妈浑浊的眼中滚落,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小姐,您不会有事的,大夫说了,只要好好将养…
妈妈…
我打断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平静,别骗我了…
我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最后的嘱托:
我死后…把我葬在…西泠桥边…
小姐!
春儿失声哭了出来。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继续道:
那里…能看到湖,看到山…也或许…或许能等到…
等到谁我没有说出口,但林妈妈懂了。
她泪如雨下,重重点头:
好…好…妈妈都听小姐的…都听小姐的…
意识开始模糊,往事如烟,一一掠过眼前。西湖的荷风,钱塘的潮声,还有…那年在桥畔许下此心不渝的少年郎,以及那个在绝境中赠我画卷、许我前程的青衫客…
身体的寒冷仿佛与窗外的冰雪融为一体。
最后听到的,是林妈妈和春儿压抑不住的哭声。
真吵啊…
可这哭声里,有关切,有不舍,竟让我感到一丝暖意。
也好,总好过在那冰冷的牢狱里,无人问津地死去。
在一个飘着残雪的清晨,我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窗外的雪似乎下大了些,一片洁白。
我好像看到了西泠桥,看到了桥边的青松…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笑意。
终究,是解脱了。
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解脱了。
终年,十九岁。
十九载人生,如一场短暂绚烂的烟火,最终归于沉寂。
身后事办得极其简单。
林妈妈和春儿几乎哭瞎了眼,她们遵从我的遗愿,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有几个平日里受过我些许接济的邻里,还有那位曾为我雕刻印章、后来落魄时被我请来修缮屋檐的石匠,默默地前来送了我最后一程。
没有哀乐,没有祭文,只有呜咽的寒风和簌簌的落雪。
西泠桥畔,湖山之间,多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没有墓碑,只有一抔被残雪薄薄覆盖的黄土。
雪落无声,寂静得仿佛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
那远方的状元郎,高中之后,是否还会记得西湖畔曾有过的约定
他日归来,面对这西泠桥边的无名新冢,又可知这薄雪之下,埋葬的是谁的十九载芳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金銮殿上,新科状元萧景辰一身红袍,意气风发。
他不仅文采斐然,策论更是直指时弊,针砭吏治,字字珠玑,深得龙心。
皇帝当庭授官,前途一片光明。
领受皇恩,拜别同僚,萧景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派出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钱塘。
他心中激荡,喜悦几乎要溢出来。
清瑶,等我!等我接你来京城!他要在所有人面前,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报答她的知遇之恩,更要…护她一生周全。
他甚至已经开始构想,要在京城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宅院,如同西湖边那般…
数日后,信使快马奔回,带来的却不是佳人翘首以盼的喜讯,而是一个晴天霹雳。
大人…沈…沈姑娘她…已于月前病逝于钱塘…葬于…西泠桥畔…
信使的声音都在发抖,不敢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萧景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病逝怎么会月前那个时候,他还在为殿试做最后的准备…
他不顾一切,疯了般冲出府邸,甚至来不及和任何人交代。
他脱下簇新的官袍,换上一身素衣,夺过马鞭,翻身上马,朝着钱塘的方向狂奔而去。
驾——!
寒风如刀,刮在他脸上,却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数日之后,一个形容憔悴、双目赤红、胡子拉碴的男子,骑着一匹几乎累倒的快马,出现在了烟雨朦胧的西泠桥畔。
冬日的西湖萧瑟寂寥,残雪未消。
他一眼就看到了桥边那座孤零零的新坟,那抔刺目的黄土。
心,在那一刻彻底碎裂。
他再也抑制不住,身体一晃,竟从马上滚落下来,踉踉跄跄地扑到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清瑶……
他喉咙哽咽,只吐出这两个字,泪水便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黄土上,瞬间浸湿了一片。
西泠桥畔,寒风呜咽,残雪飘零,只余下一个刚刚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对着一座无碑的孤坟,无声恸哭,肝肠寸断。
清瑶,我回来了!
带着金榜题名的荣耀,带着满腔的期盼,他回来了!
可迎接他的,不是西泠桥畔那抹熟悉的倩影,不是我带着浅笑递上的一盏清茶,而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噗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刺骨的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那抔黄土之前。
清瑶!
一声嘶吼冲破喉咙,带着血腥味。
清瑶!我回来了!萧景辰回来了!你怎么不等我啊!
他像个疯子,双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坚硬的冻土硌得指骨生疼,可他感觉不到。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落,瞬间在冰冷的泥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是我不好!是我回来晚了!我对不起你啊!清瑶——!
他的哭喊声凄厉,回荡在这片寂静的湖山之间,惊起了几只寒鸦。
哭声引来了住在附近小屋的林妈妈和春儿。
她们俩看到我这副狼狈不堪、状若疯魔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悲从中来,跟着他一起放声大哭。
状元公……林妈妈老泪纵横,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姐她……她……
春儿更是泣不成声,只知道拉着我的衣袖,一遍遍重复:小姐等了你好久……她一直念着你……
林妈妈强忍着悲痛,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我最后的日子告诉了他。
我是如何被放出牢狱,身体却早已垮掉;是如何在弥留之际,还望着窗外的西湖雪景,念叨着这里的山水;是如何嘱托,死后要葬在西泠桥边,说这里……或许能等到故人归……
故人归……
他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如刀绞。
他回来了,他这个故人回来了!可我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几乎将他淹没。
是我,是我回来得太晚!如果我能早一点,哪怕早一天……
不!不能这样!
他猛地止住哭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泥土,通红的眼睛里燃起一股近乎疯狂的火焰。
清瑶,你受了这么多苦,不能连个像样的安息之地都没有!
他立刻起身,找到钱塘最好的石匠,不惜重金,选了一块上好的汉白玉。
他要亲自为你立碑!
石匠们连夜赶工,很快,一块洁白无瑕的墓碑立在了坟前。
碑身光滑,没有雕琢任何浮华的纹饰,只在正中,端端正正刻着八个大字——
钱塘沈小小沈清瑶墓
沈小小是世人对你才情的赞誉,沈清瑶才是你,才是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他拿起刻刀,屏住呼吸,在墓碑的背面,一笔一划,刻下我的生平,我的风骨,我的才情,以及我所蒙受的冤屈。
最后,是他的哀思,他的悔恨,他永世无法弥补的亏欠。
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他的心上。
刻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刻刀,退后几步。
他整理好被泪水和泥土沾染的素色衣袍,挺直脊梁,在我的墓前长身而立。
他望着墓碑,也望着不远处那片承载了我短暂一生喜怒哀乐的西湖。
寒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字字铿锵地起誓:
清瑶,你放心!
你的知遇之恩,景辰永世不忘!
你所憎恶的污浊,我必涤清!你所期盼的清明,我必带来!
从今往后,我萧景辰为官一日,便为民请命一日!定要这朗朗乾坤,如你心之洁净!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誓言如惊雷,滚滚散开,回荡在西湖的上空,久久不息。
林妈妈和春儿怔怔地看着他,泪眼中似乎也燃起了一点微光。
而这番动静,以及新科状元回乡奔丧、在沈清瑶坟前立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整个钱塘。
县衙后堂,李县令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富贵山庄内,赵富贵听到下人惊恐的回报,吓得面色惨白,肥胖的身躯抖如筛糠,冷汗瞬间浸透了华贵的绸衫。
他们知道,麻烦来了。
真正的大麻烦来了!
他立于西泠桥畔,寒风吹动他的素衣,墓碑上那八个字冰冷刺骨:钱塘沈小小沈清瑶墓。
那日立下的誓言,字字句句刻在他心头,如同这碑文一般,风雨不侵。
京城的官场,比他想象的还要污浊不堪。
无数的应酬,无数的虚与委蛇,无数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但他没忘,一刻也不敢忘。
没忘清瑶临终的嘱托,没忘她眼中对清明世界的期盼,更没忘她是如何被这污浊吞噬。
支撑他走下去的,唯有那一日在坟前的誓言。
他递上的奏折,如同一把把尖刀,刺向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每一次上朝,每一次议政,他都感觉自己是在刀尖上行走。
有人劝他明哲保身,有人暗示他同流合污,更多的人冷眼旁观,等着看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状元如何头破血流。
但他不能退。
清瑶看着他呢。
数年过去,凭借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也仰赖圣上的几分赏识,他的官阶一步步往上走。
从翰林院编修,到监察御史,再到执掌一方。
弹劾奸佞,整顿吏治,每扳倒一个贪官污吏,每纠正一桩冤假错案,他便觉得离清瑶期盼的那个世界,更近了一步。
赵富贵和李县令那两张惊恐又谄媚的脸,他从未忘记。
当他掌握足够证据,一纸奏疏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时,他并未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意。
当他们被革职查办,抄没家产,用以赈济被他们鱼肉多年的贫苦百姓时,他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百姓,心中却只有一片沉重的悲凉。
清瑶,你看,害你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
但这,换不回你了。
你的清白,来得太晚了。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实务之中。
清瑶曾说,她喜欢看西湖的水,清澈明净,能洗涤人心。
他便想,要让这江南的水,都如清瑶的心一般干净。
他大力推行新政,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减免赋税。
看着原本荒芜的土地重新长出茁壮的禾苗,看着百姓的脸上渐渐有了安稳的笑容,看着江南一带河清海晏,他才觉得,这官,没有白做。
这或许,才是对清瑶最好的告慰。
世人皆知他萧景辰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却不知他心中那块巨大的空缺,无人能够填补。
不是没有名门闺秀想要结为连理,也不是没有同僚旁敲侧击,只是他的心,早已随着西泠桥畔那抔黄土一同埋葬。
正妻之位,永远是清瑶的,那个他未能及时守护的女子。
后来,为了家族延绵子嗣,也为了应付朝野上下的悠悠众口,他纳了几房侧室。
相敬如宾,却无半分情爱。他们都知道,他心底深处,藏着一个谁也无法触碰的名字。
每年清明,无论政务多忙,他都会脱下那一身象征权力的官袍,换上素衣,快马加鞭赶回钱塘。
西泠桥畔,那座孤坟依旧。
碑前的青草,岁岁枯荣。
他会带上我生前爱吃的青团和藕粉,我喜欢的兰花,还有新出的诗集。
坐在冰冷的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上一整天。
说朝堂的风云变幻,说江南的春华秋实,说他又惩治了哪个恶人,又帮助了哪些百姓。
有时候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像个傻子。
可他总觉得,我还在听着,还会像当年那样,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眉眼弯弯,浅笑着回应我。
风吹过湖面,带来水汽,打湿他的眼眶。
渐渐地,钱塘的百姓,不再只记得那个才情绝艳、名动一时的沈小小。
他们口中流传的,更多是沈清瑶的风骨,是我的善良,是我不肯向污浊低头的倔强。
我的故事,被画舫上的歌女低低传唱,被茶馆里的说书人反复演绎,成了一个关于才情、风骨、爱情与正义的传奇。
西湖的山水,记住了我。
他也记住了我,永生永世,不敢或忘。
只是,夜深人静,独坐书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他常会忍不住想——
清瑶,若你看到今日之景,会对我笑一笑吗
这朗朗乾坤,是否,真的如你心之洁净了
我的路,似乎还很长,很长……
而远方的驿道上,一匹快马正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马上的信使怀中揣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加急密报,神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