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一封完美的信 > 第一章

(一)见字如面
如果我们有幸不是出生在丛林中野兽堆里的婴孩,那么接下来几十年(从小孩到老头再到不得不合上眼的那一刻)我们注定要遇到许多许多的人,可是同样不出意外的哪怕我们遇到再多的人应该都大差不差的最终都会回到几个人来几个人往的境地——这是我多年看人得出的经验,只是似乎这个道理对于魏殳总有些出入。早年间我尚未成家的时候,那时候正是疫情刚刚结束不久,我失业在家无奈只得将房间里空出的两间次卧出租用来缓解经济压力,这个时候我认识了房客魏殳,他说他刚来这座城市。
这个人很古怪,独来独往,似乎交友很少,三十出头的年纪,有时候看着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有时候又像个顽固的老头,于是他在我记忆中面目变得飘忽不定,在他的身上我好像能同时看见一个人一生的模样。
我记得那天下暴雨,下午我去附近酒吧消闲。因为天气原因不来看房是很常见的,再加上那天另一个约了看房的临时改了时间,于是我便以为魏殳也会如此便把他看房的事也一并抛在脑后了。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仍然来了,接到他的电话后我连忙回家。见他时,他正神情专注地站在单元挑檐下伸手接着漏下的雨水。
看房的见我问,他忙回过神来抖了抖手上的雨水,浅褐色的面庞带着些疲惫,腼腆地冲我笑道:昨天跟您在微信上约好的,没想到会下雨,所以来迟了些。
这鬼天气谁说得准呢——咱们进屋聊,怪冷的。在电梯里我向他简单说明附近的情况,这时他微笑地注视着我,听我讲完,仍然腼腆地回应都挺好的,我想问您……嗯房间可以换墙纸吗,他紧忙补充说不用您破费也不会破坏之前的墙面,当然更不会有噪音,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弄,不会麻烦您也不会有外人进来……他推门大概看了一眼两个房间并都开了窗望向窗外,片刻后说了句挺好的就很潦草地选定了朝南的那间,询问了租金,没有议价也并不仔细核对合同迅速地签了名字并爽快地预付了半年的房租。他这种做法就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以致于我一度怀疑他身份证上的年纪是假的——他太容易相信人了,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我把刚泡的茶递到他手上,调侃了一句合同也不仔细瞧瞧,你也不怕被骗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疲惫的眼皮下透出诡异的慈祥的意味,语气竟恳求似的问我你会吗他的眼神,他的的声音紧紧逼迫着我,让我如芒在背就好像那声音透过我的躯壳直接拷问我的灵魂,就好像那句你会吗问的是别的什么残酷的事只一下我的灵魂就冰结了。我再次看向他仿佛看向一个魔鬼,又一想到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半年或者一年同一屋檐下我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和压力,我看到租房合同上他的名字魏殳——两个简单的汉字似乎正嘲讽地盯着我笑。
这茶好暖。他很合时宜的将话头转向别处,我哑然失笑抱歉刚刚的失神却也正经些了解他的情况来这边多久了,工作还是……
求爱失败缓了一个多月心情好些了,今天刚逃到这里。他微笑着坦诚地对我说。这种坦诚,尤其是一个失败者的坦诚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才觉得他的面貌很像我少年时的某个朋友,为了劝解他,我也提起我之前一段失败的感情。这样的话题很容易产生情感共鸣,我们一面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酒吧,三杯两盏酒下肚两人便热络了。其实我并没了解到他的这段感情经历甚至他求爱的女人姓甚名谁也没打听出来,然而安慰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感情的那点事也就那么回事。我像解决自己当初失恋时那样劝慰着现在的他。他悉心听着,随后深信不疑地说,他求爱失败是因为送去表白的那封信写得不够完美,如果那封信写得足够好足够把人真正的样子表达出来足够表达他的爱,他是不会被拒绝的。他说,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专心地写出一封完美的信,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获得她的心。
信微信还是邮件
不是的,是写在纸上装在信封里贴上邮票然后经过不知名的路、漫长的等待交到收信人手中的那种。他解释的很认真好像生怕我不知道什么是信。
就是情书嘛!在我看来,在这个网络时代所有情感的书面表达都似乎带着文艺的病痛透着扭捏的矫情。
不是…不一样,情书太小了,我的信是给我的爱的。他的回答也的确证实了我一开始的认识,他的样子像极了认真守护自己见解的小孩子,太倔强。
我心底自然对这样的辩解嗤之以鼻,着急地穷追猛打,太麻烦了,你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手机、微信、邮箱随便哪一种都比信快!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她约出来,当着她的面跟她表达你所谓的爱是你不敢
他惊恐地看着我,声音好像在颤抖我不知道她的样子,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信息,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我都没有,我只知道有她在……她一定在的,只要……只要有一天我写出完美的信,只要把信寄出去……
呵,暗恋等等……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很疑惑那你听过她的声音,或者她有什么作品她是艺术家,作家,或者教授,还是音乐家不对不对,你之前说你求爱失败,既然关于她的一切你都不知道,你向谁求的爱,你又凭什么断定你失败了
别说了,总有一天…等信写完,等我…你会看到她的。现在!别说了。乱糟糟的……我突然有些怜悯他我怕你被骗了。
他带着安慰的口气一再重复:不会的,不会的……
他是个神经病,万一真是个疯子……我很苦恼——他会吓跑其他租客的——合同已经签了,租金交了半年——只要他不死在这里。
这次的交谈并不愉快甚至带着疯狂的意味。酒醉梦醒走出昏暗的酒吧,雨歇云散重见天日就像噩梦在惊吓后破碎,就像酒瓶子砸在脑袋上砰一声干脆清亮地重新开始。
第二天,或许是过了几天,那时候另一个房间也租出去了,住了个养狗的女人,似乎叫吴忆,年纪比我和魏殳都小,比魏殳活络,她总在外面少有待在房间的时候,于是和她的相处少些,也算和气。在吴忆搬进来不久后,大概一两天后的某个傍晚,魏殳带着一个箱子一个背包搬了进来。见面时我们相视一笑,只是他脸上仍然带着疲惫,没有修剪的胡须乱遭遭地糊在嘴唇周围。他如之前约定的开始给他的房间重新贴墙纸。他的墙纸其实是画布,米白色的,四面墙壁干净利落看不到丝毫接缝好像一大张画布按照房间四壁的样式严丝合缝裁下来再贴上去的,阳光洒进屋里暖洋洋的。这一切也都是他一个人完成,期间我们试图帮忙却被他婉拒。
房间里只有画布抖动的声音,没有吵嚷到任何人。
等他忙完我提醒他给门换把锁,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样做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的相处中,我发现我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他固然孤僻偶尔说些怪话做些怪事却也不是什么乖戾的疯子。相反的,他温柔如水,对待身边的一切都似乎带着圣母般的柔情。他举止得体、言谈亲切,我常常在公园里看到他和这里的一切相处甚欢,老人们会热情的招呼他,孩子们会拉着他一起游戏,青年们邀请他参加聚会,疲惫的中年人也会和他闲扯几句,甚至流浪的猫狗见他也会主动依偎过来……他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吸引着身边的一切,就像是蛊惑人心的终将烧死在烈焰中的巫女,但没有来由的我总觉得他可怜就好像突然饱餐的乞丐可怜电视里无暇吃饭的富豪一样。我说不清我的感觉,私下和吴忆谈起魏殳,她也说他是个神奇的人,她说她的狗养在房间里很少与人接触,但看见魏殳却异常亲近。她笑说她的狗看到魏殳就好像看到一个肉骨头。
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在告诉我那天酒吧里的魏殳并非魏殳自己,我们那时的神态,那时的谈话都是一场梦。即便那天的一切都并非做梦也并不影响现在的他,只是那时的他太幼稚太天真了些。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总显得孤僻呢
在他租住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一同聊的最多的是他的信。他总是异常欣喜地从外面回来一头扎进房间里不管不顾地抛开所有,然后一关几个小时或者一两天。等他的门开了,他总疲惫又喜悦地将一封信炫耀似的拿给我们看,看着看着他又突然粗鲁地夺过信撕得粉碎。这是我们诟病的,但出于可怜或者别的情愫,我们都按在心里不提。只是没有人的情绪总会照顾着另一个人,更何况这另一个人表面上其实过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好。终于有一天,这积压的不平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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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魏殳照旧写完信拿给刚下班回家的吴忆看,她一面苦笑着接过信,一面放出锁在房间里的狗。狗在她身边兴奋地撒娇,发出讨好的呻吟,两条毛茸茸的前爪捉挠着她的裤腿一径蹦跳着纠缠着她到沙发坐下。吴忆一只手抚摸狗儿,一只手拿着信,魏殳站在她的身后,两人目光在信纸间游走,狗儿依旧在嬉戏。
突然魏殳猛地从手里夺过信歇斯底里地撕碎信纸,吴忆吃了一惊抚摸狗的手突然重了力道,伴着一声尖锐惊恐的惊叫,狗儿箭似的飞将出去,吴忆迅速起身看了眼正怯怯看着她的狗转而愤怒地盯着魏殳吼道:你又发什么疯!我受够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前前后后几百张纸……本来一天上班就烦,谁又不是你,谁也不像你这样闲,哪个愿意看你这破信!要我说你也活该,活该求爱失败,活该那人不搭理你,活该你连人家面都没见过还躲在这儿苦苦地写信。装什么痴情汉子纯情人设,我看你就是一个胆小鬼,就看着我们好脾气使劲欺负。之前看在同一屋檐下不好闹得太僵也就算了,今天又闹这一出,你撕信给谁看呢,撕完信又作出这幅表情给谁看呢,我们不是你爸妈,没必要一直照顾你的情绪,大哥!成年人了,别这么幼稚……等你这信写完,人家早和别人缠绵了,还不如花花心思找找下家,这写信的勾当早就淘汰了!,随着这场爆发渐渐宁静,客厅里只剩下定定站在原地的魏殳,不知道他那样站了多久,我们谁也没去劝。
第二天睡醒,一开卧室门就见魏殳面上带着歉意的笑不住的对我道歉,他准备了早餐请求我们的原谅。那时吴忆似乎还睡着,魏殳就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看向她的房间,房间门一开只见他蹭地跳起来冲向门口不住地道歉。刚睡醒的吴忆吓蒙了,稍缓过神来也带着抱歉的神色向魏殳解释:因为工作的事心里就很烦闷,乱糟糟的,一时说了气话,赔笑说:按年纪算你是哥哥,如果小妹冒撞了,请你担待着些。魏殳闻言脸上苦涩便淡了,依旧抱歉。这场风波也便过去了。
只是那天晚上魏殳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乐呵呵地回来,怀里抱着一盆盛开的紫罗兰。
我们试探着问他遇到什么好事,他依旧笑看着手里的那盆紫罗兰平静地回道:明天有人自杀,我去送送她。他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在我们脑中炸开,我和吴忆面面相觑沉默了许久,房间里顿时是死一样的静谧,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吴忆——我不得不承认她要比我勇敢的多。她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我可以帮忙的……不去劝劝吗或者……活着总比死了强,总还有希望的,没有过不去坎儿……我应声附和目光紧紧盯着魏殳,魏殳带着玩味的口吻,要不明天我们明天一起去送行,多些人起码热闹些。我很反感他这种轻蔑的口气,任何生命都不该被这样轻描淡写叙说消灭,起码应该庄重些,或许我可以劝说她放弃自杀,可是参与别人的自杀是否会影响到我——万一劝说无用,万一自杀变成了谋杀,万一自杀的场面过于血腥,万一这仅仅只是魏殳的恶作剧(他这个人真说不准),万一他是为了报复那天对他的斥责,终于我说道:我明天还有事去不了。
吴忆看了我一眼,问魏殳:要不我们现在就过去,万一能劝住呢明天怕……
魏殳神秘地笑着将那盆紫罗兰安置在阳台上回了句明天再说吧。自顾回房了。我劝说吴忆怕她惹了没必要的麻烦,可她似乎已经在筹谋着怎么挽救那个不知真假与否的自杀者,只说嗯,无奈我只得请求她帮我多劝劝,她依旧嗯了一声。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洗漱声,片刻后魏殳的门被敲响了,要不我们早些过去,有什么事还能帮帮忙。又是一阵洗漱声后随着关门声响起整个房间便又安静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睡去了。
这一天很漫长,我怕一颗珍贵的生命又白白逝去,害怕让我胡思乱想,我想到了魏殳怀里那盆紫罗兰,想到抱着紫罗兰的那张古怪的脸,想到那天的那场争吵,忽然好像一盆冷水突然浇在了我的背上,我想到吴忆,下一刻我接连听见她的房间里锁着的狗的叫声,这狗以前从不这样叫的,怎么……莫名一阵心慌。
狗儿扒门的声音似乎越发响了,我想到了吴忆那张精致美妙的脸,我想到她的曼妙的身材……魏殳,他求爱失败了,他一直在写信,他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劈头盖脸地骂。他那么受人欢迎,他应该很骄傲,他即然是骄傲的但又被一个女人骂……和魏殳初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我会骗他吗,那……他会骗我吗
一种负罪感突然涌上心头变成一块黑亮黑亮的石头,这颗石头压在了我渴求善良的心上,我突然满头大汗,可是浑身却如坠深渊。我不得不在房间里打转,忽然狗不叫了,整个房间被一种可怕的安静挤压着,我闪身到吴忆房间前轻轻敲了敲门,房间里又传来狗儿扒门的声音……似乎带着些喜悦的意味,于是我暗想应该没事吧。
黄昏将散的时候,他们都回来了,魏殳怀里不见了那盆紫罗兰。
他们说笑着先后走了进来,于是我问:怎么样,吴忆走向房间开门,狗儿欢腾着跑了出来依旧如以前般在女人身边嬉戏,然后似乎破天荒地奔扑着在魏殳怀里撒欢。魏殳抚摸着狗冲我笑道:走了。可是这两个字太简单似乎并不能说明任何事只表明了一个结果,我求助地看向吴忆,吴忆看了魏殳一眼回答道走了。便没了后话。之后的几天,我关注着当地的新闻,也凑在人群听闻着小道消息却从没有关于自杀的话题。的确,现在自杀的太常见了,如果自杀的那个人没有沾染情色伦理的话题,既非为祸一方的恶人,也非英雄人物,既非明艳动人的美人,也非丑的出奇的怪咖,仅仅只是你我一般的普通人的话大概率不会传扬太远。这般想着于是这个疑惑便又不了了之。
后来的许多时间里,这里的生活与之前并无迥别,我预想中魏殳与吴忆的亲近并没有发生,吴忆依旧朝九晚五地工作,遇到周末假期我与她都有各自的朋友相约的各种活动,而魏殳似乎只是在日复一日地写信,又日复一日地撕信。我看见他总是带回各种各样的信封,各种各样的信纸,各种各样邮票,各种各样的笔和颜料,没有人来找他,他也不曾带回任何人。我以为一切都将这般继续下去的时候,魏殳有了新的动作。他每周都会带回一盆鲜花,这花总会在家里待上一晚然后第二天一早就会被魏殳带出门再回来便不见了。这样来来回回四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洋洋洒洒五六千字正在痛斥地铁上偷拍的流氓,那趟地铁正是我出门必须乘坐的那趟。这样的文章在互联网上屡见不鲜,然而既然与我的生活挂了钩自然便要一探究竟。
我顺手点了进去却震惊地看见了魏殳的模样——他就是那个流氓!于是这篇文章便不得不细看了,五六千字的内容抛开被侵害者言辞修饰与愤怒痛斥,大概是说:晚上乘坐地铁时看见魏殳这个中年男人将手机藏在花盆后面偷拍她,一边拍一边笑,而因为这笑在被侵害者看来太过猥琐,于是联想到强暴,联想到精神创伤,自然而然就联想到精神强暴,而转念又联想到自己的样子还在这个强奸犯的手机里,被侵害者为了防止后来者再被这个禽兽迫害终于仗义执言揪出了这个潜在的强奸犯——她拍下了罪犯的样貌要求检查罪犯的作案工具删除她的照片并向她道歉。然而,罪犯态度嚣张死活不愿交出犯罪证据,下车后也不愿与她等待警察前来处理,为了对全体弱势群体地保护,她不得已曝光罪犯,将他游街示众,以示效尤。
我把这篇文章拿给魏殳看,叫他去澄清,魏殳却淡然一笑不予理会,他依旧自顾将花安置在阳台,转身回房间继续写信。后来,吴忆回来了一进门就气愤的说着这篇文章,一面敲响了魏殳的门。
魏殳对她微笑着说:别管了,让骂的人去骂吧,人们乐于如此是挡不住的。吴忆怒其不争,却依然在谋划着帮他。很快,吴忆一篇有理有据的澄清文章发在了互联网上,我也一并转发。可是,很快我们的社交账号变成新的战场,在那里我也成了大有嫌疑的强奸犯,而吴忆似乎更加惨烈,她被视作叛徒,视作谄媚男权的封建残余。可是我想,魏殳那么受欢迎总还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人替他说话,事实上也的却如此,但是但凡替魏殳说话的都没人关注。
很快的,我看到那篇文章的评论底下魏殳的个人信息被张贴出来。文章表述他的罪行,明确他的面目,评论则开始明确罪犯的所在。魏殳的孤僻注定他要精神扭曲,他这个年纪没有伴侣注定他要偷拍泄欲,他既然爱花就注定对女人充满欲望。无一幸免,最早替魏殳澄清的吴忆首当其冲,人们在她的账号里看到了她姣好的面容,于是她总该沾些淫荡,总该谄媚男性,总该收入来自皮肉。她要维护一个强奸犯,就该同样迫害女性,就该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该意味着她也曾被魏殳强暴,她一直养狗就必然有虐狗的嫌疑,她如敢辩驳这些罪行便是确有其事的证据。
同样迅速的,吴忆和魏殳灰暗、情色的过往也竟超乎他们本人所知的罗列在网上,这里提到了一场惊悚的协助自杀,于是奸夫淫妇合谋杀人也理所应当。这一切不过经过一晚便发酵成洪流。
然而第二天一早,魏殳依然抱着那盆花出门,没有黑帽遮头,没有口罩掩面,依然是昨天的模样,吴忆对他说:该避避风头,不出门为好。魏殳依旧微笑却说:从来没有清白便要怕诬陷的道理,清白自在。只是有人需要血,需要死亡,需要一个性命来彰显权力,让‘特权’披一张‘平权’皮,为了‘大公’之下的‘大私’就得将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凌迟成千片万片分给台下一个个茹毛饮血的野人,这样才能有一张张的人皮把野人伪装成文明人,而然一旦伪装成文明人,就得做好下一个被凌迟的觉悟,就得一边喜悦地分食人的血肉,也得惊恐提防被分尸的宿命。你以为他们要什么他们想要的就是一具尸体!,魏殳突然无奈,只有这样网络审判才有价值,只要死一个,只要有一具尸体,这个尸体可以是问题的正面也可以是问题的反面,有个尸体就够了。只要能杀人就代表着力量,就代表着可以谋私。人吃人是从来就有的,以前有,以后未必没有。魏殳看着吴忆语气突然温柔了,我已经自杀过一次,早已经是死了的人了,早就是尸体。等这具尸体点燃了,变成滋滋冒油的烤肉,让他们咀嚼了去,仍可做火把,想要光明就得自己是火。,他说,一直想送你一盆花的,可这盆花成罪证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他又看向我,墙纸可以撕了,我得找到一个没有地址也能寄信的邮局。信我写完了先存在您这儿。
交代完这些,魏殳带着一个箱子一个背包出门了,那天之后接连三四天都没有他的消息,一同在这几天消失的还有网络上之前那沸沸扬扬的文章乱流。
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和吴忆准备收拾他的房间。房间里就和他初来时所差不多,多的只是四壁墙纸,一封书信。
只是墙纸上画满了草木山川,画满了七情六欲,画满了兽鸟虫鱼,画满了人与人冷眼而对,无处战火不连天,无边地狱养心头,人在地狱里,地狱长在每一个人心上,可是这所有图景偏偏都是和谐的,安宁的。
吴忆觉得墨气太重就去开窗了,恰着一场风吹来墙纸全然被揭下,然而白墙纸成了天迹白云,下了一场浓黑的墨雨,隔窗望去外面竟成了一副水墨画,缥缈写意,于是那封信也成了精卫衔着紫罗兰点作的火投向了远而又远无边的海。
魏殳没有回来,吴忆也在回房后再也不见,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然而我需要新的租客。
(二)展信阅
在经历一场漏洞百出的诈骗之后,我断定我求爱失败了。这种打击没有很剧烈,只是如一只只蚂蚁轮番地啃咬在心脏上,一点点、一点点的将不足以致命的失望的蚁酸注入到心房里,然后血液经过心房流经全身。直到今天,我承认我能被任何轻微常见的毒素打倒,我的身体已经失去降解微量毒素的能力。于是在那之后,我只能向外界寻求解毒剂,然而我大概失败了,于是面前只剩下一条路——死亡。
死亡似乎自带恐怖色彩,所有人讳莫如深,于是它成了人类语言中的禁忌之隅,可一旦它变作唯一选择便有了神圣的意味,但是我以前不曾觉察的是它从来都是神圣的,那么通向死亡的过程也需是虔诚的。然而怎么才算虔诚呢
经历生命漫漫几十年,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完整的走完生命的一程——这,大概算虔诚,可是自然的死亡是大自然的事,是对造物主虔诚,而非对人的虔诚。我想或许有一种死亡是对人的虔诚
自杀!
这个词无端冒出头角,却一发不可收拾。这种自杀应该不是结束生命,一旦自杀目的是结束生命便又是对大自然的谄媚,是对缥缈的神的投效。
在一冬日的深夜,我想到了实现对人的死亡朝见的方式——时间被人们分成一纪、一年、一月、一天,一天又被二十四等分,这二十四份又被一分再分成了我们可以感知的时间。或许我们的生命也是,既然如此,我可以是很多个我,我不再是一条命,那么朝生暮死就不再是朝菌之须臾。我可以随日升而生,随月升而亡,夜晚中完成腐化。这样算作一场生死。但这似乎并不彻底,死亡需要告别,我得告别过去的那条命,告别过去的人与物及过去执念的理想和追求,过去的喜恶。这样的一场自杀便是对死亡的朝圣。
因此,我自杀了。我在石城的家中自杀,经过火车转渡,在梦城重生。然而这场自杀并不彻底——我仍然想完成我的信。
我想完成我的信与想完成一场完整的自杀是一样的,一样的强烈一样的可怕。然而我明白我须得完成信才能完成自杀,于是在梦城的日子里我只有一件事——写信!
我记得初到梦城那天在下雨,很大的雨。那场雨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欢迎,我曾自私地以为这场雨为我而下,是上天对于一个出逃者的悲悯与喜悦。
雨水夹着泥尘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覆盖了大楼、街道和所有暴露在雨里的生灵,成股的雨水从排水管道和任何漏水的地方哗哗流下,面前的雨水也匆匆忙忙的生怕落后,然而我却生出莫名的叛逆伸手去接漏下的雨水。这时身旁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是我的房东。
我不清楚他何以一眼认出我就是联系他的那个人但仍然如实地点头,见他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几乎全湿了,我大概明白他似乎并没有料想到我今天仍然如约而至,于是我习惯地向他道歉并说明来由。
他猛一哆嗦说道:这鬼天气谁说得准呢——咱们进屋聊,怪冷的。于是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周围哪里有商店哪里有饭馆哪里有理发店最近的超市在哪儿,诸如此类一直到我们进门才停止。进门后,他指着两间对门的房间告诉我这是他准备出租的。
两间房的布置并没有任何特别,四壁白漆墙,一张双人床,一张带置物架的电脑桌还有一个衣物架,两间房如出一辙,非要说区别可能只有两边的窗户了,一边的窗户靠床,几乎占了大半面墙有一个向里的窗台,上面放着几本杂志,窗外可以看到远处医院的灯牌和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以及不远处闹市的小吃街和菜市场;另一间窗户在电脑桌后面,比另一间小很多,坐在桌前就能看到楼下公园里或休闲或玩耍的人们,开窗依稀能听到的很远处工业机器运作的声音和楼下人们生活的声音,并不吵扰反而给人莫名的心安。
出于过分的对阳光的迷恋,我几乎很轻松地选择了大窗户的那个房间。房东拿来合同,我同样不假思索地签了字,可他突然对我说:合同也不仔细瞧瞧,你也不怕被骗了。这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经历的那次诈骗,可是它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教训就像这次签合同一样。
他这句话让我后怕,但却与怕同样而来的仍然是如上次被诈骗那样偏执的试探,我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反问:你会吗
顿时,他面上僵住保持着之前笑的表情而眼里却没了笑意,似乎陷入了一段可怕的回忆。
他的沉默让我意识到问题的唐突,我无所适从只得赞叹手上的茶水,如我所愿他没有继续纠结之前的话题转而问我到梦城的目的。我如实告知:因为求爱失败想逃离以前的一切所以到此。
他很快以理解的神情拍着我的肩膀说了些安慰的话,讲述起自己一段失败的感情。
他说他之前追求女友用了很长的时间,花了许多的心思,他经历了很多次拒绝,然后终于有一天她答应了交往。之后他们交往五年,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过节,一起互道晚安。第六年后他们同居了为了结婚做准备,然而这年他发现女友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他说在他们分手前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完全靠着之前的回忆艰难维系着两人的关系,直到最后一天,也是他们确认恋爱关系的纪念日,女生因为他穿了一件蓝色外衣和他发生了争吵。那一刻他觉得之前的回忆再也维系不了这段感情了,于是在饭后一起回家的路上,他提了分手。
他说,女友一路上流着泪说了很多她的过错并向他道歉。但这一刻开始女友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了,他突然觉得女友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完全消失了,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他笃定了分手的念头。
说到这儿,他将一盒香烟递到我面前,我没有抽香烟的习惯,推拒之后,他给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后他眼中突然悲伤了,他说他分手后再没有过一段感情,他说他还爱她,他说他想回到一切刚开始的时候去好好的认识她。
他又吸了一口香烟,烟雾从鼻孔里流出。他惋惜地笑道:听说她也还是一个人,大概她还爱我吧。他突然站起来,没有商量余地地拉着我冒雨去了酒吧。在酒精的催化,他越发热络了,不停地安慰我并一再说着自己那段失败的感情。我不太明白他们的感情只是听着,听着他的回忆思考。
我大概明白他爱情失败的原因了,虽说爱情与爱并不相同,但大概对我也有帮助。这么看来之前那封求爱信的确是失败的。我确信只要那封信写得足够完美足够爱能容身,求爱不成问题。
他似乎并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一再询问我求爱的对象,可是我仅仅是为了爱,并不是因为爱情,不是为了一个人而写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