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裂隙之下
2075年,地球已不再是人类唯一的归属。极端气候、资源枯竭与生态崩溃迫使联合政府启动深火计划,将希望投向那颗红色星球。火星,不再是传说与诗意的彼岸,而是人类最后的问号。
黎乘风坐在轨道投放舱内,神情冷峻。三十六岁,航天局资深地外探索员,此行是他第五次离开地球,却是第一次踏足南极裂隙——火星上最神秘也是最危险的区域。据说那片地域磁场异常,早期勘测器常常失联,就像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撕裂一切科技的自信。
降落倒计时,最后确认。AI语音平稳地响起,舱内灯光泛起淡蓝。
系统正常,轨道同步。副队长林越快速检查仪表,声音有些紧绷。
我没问题。另一名队员安可则显得兴奋,一双眼睛在头盔下熠熠生辉,黎哥,你说我们真能找到点啥外星生命还是火星菌
黎乘风淡淡一笑,我们不是来找答案的,我们是来打开问题的。
轰鸣震动瞬间席卷整个投放舱,巨大的减速伞在稀薄大气中艰难张开。火星地面越来越近,南极裂隙像一条张开的巨口,等待他们坠入未知。
着陆完成,三人迅速下舱,身着新一代多功能火星服,氧气与温控系统运行平稳。周围是一片赤红的荒芜,风沙如烟雾弥漫,烈日低悬,一切都静得不真实。
黎乘风带头走向裂隙边缘。深不见底的缝隙向远方延伸,仿佛划破星球心脏。他们沿着事先绘制的路径,缓慢下降,绳索、支架、磁靴协助他们穿越十几层岩层。
这地形真是疯了……安可惊叹,眼前是一道巨型石桥,自然形成却几乎对称,通往一处幽深的洞口。
数据确认,这里就是T-42标记点。林越低声道。
三人依次进入洞口,内部温度骤降,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岩壁上有奇异的结晶,像被高热灼烧后的金属,又像某种远古生物的骨骼化石。
光线不足,打开头盔灯。黎乘风命令。他走在最前,心跳不由得加速。他从未见过如此有意图的自然结构——洞壁光滑、转角有规律,像是某种设计。
走了不知多久,他们终于在一处偏斜的空间尽头,看见那面墙。
它立在那里,突兀、冷峻、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整齐。金属质地与周围岩层格格不入,表面覆盖着一层薄灰,却依旧反射着头灯的冷光。
安可喃喃,这他妈不可能是自然的。
林越上前敲了敲,声音沉闷,内部是空的。
黎乘风没有说话。他走上前,缓缓抬起手,用手电筒轻触那面墙。就在他触碰的瞬间,整面墙仿佛醒来——微光自表面流转,像水般荡漾开来。
一串字符浮现,是文字,却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它们排列成弧状,流转中透出诡异的韵律。紧接着,两道指纹印记缓缓浮现：一新一旧。
黎乘风的瞳孔收缩。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指纹放在那道新的印记上。
滴——指纹识别中。AI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人类语音合成的微妙情感。
识别通过。
三人同时愣住,下一秒,墙体中心的一个圆形凹槽亮起,光芒投射出一行文字。
欢迎回家。
空气像是凝固了。黎乘风盯着那句话,呼吸微微发紧。他听见安可在他身后低声说：怎么会……黎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以前来过这
不可能。林越咬牙,不可能有第二个黎乘风。而且我们是第一次进入裂隙地层。
黎乘风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指纹——与那早已存在的一枚完全重合。这不是数据造假,这是某种先于他存在的真相。
你们看到的第二枚指纹,跟我的,一模一样。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洞壁吞噬。
安可咽了口唾沫,你说……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
黎乘风看向那句欢迎回家,忽然觉得它不像是一句机械的招呼,更像是,一种宿命的提示。
他忽然意识到,这趟任务的真正起点,并不在地球的发射塔上,而是在这面早已等待他们的墙体之后。
裂隙之下,藏着一个比火星本身更遥远的问题。
我们打开了一扇门。黎乘风缓缓道,而现在……门后在等我们进去。
三人陷入沉默,只余洞中AI微光闪烁,冷冷地重复最后一句话：
欢迎回家。
2
遗迹之门
下沉的金属平台在一声轻响中启动,机械的律动混杂着火星深处的低频振动。黎乘风站在平台中央,脚下的金属地面泛着柔和蓝光,那些纹理像神经一样闪烁,仿佛整座遗迹都在苏醒。他抬头看着逐渐远去的洞口,那片锈红色的岩壁正缓慢闭合,把地面的光芒隔绝在外,只剩他们与这片未知的世界。
确认好氧气储量。黎乘风低声说。
还能撑五个小时,返回路径也被平台封锁。副队长林鹤回道,语气里透着不安。
那就只能往前。
平台最终稳稳降落。一道半弧形拱门缓缓开启,墙体纹路闪动一圈之后,陷入静默。三人对视一眼,一同跨了进去。
眼前的空间,像是某种巨大的地下大厅。不同于地球上任何建筑,这里几乎没有可见的支柱,反而是用弧度极其完美的拱顶结构支撑整个空间。地板是一种未知材质,踩上去坚实却没有回音。墙体表面没有一个钉孔,像是整体浇铸而成,却又看不到接缝。
这不是自然生成。林鹤打破沉默。
毫无疑问,这是文明痕迹。黎乘风摸着墙面,低语,但不属于我们。
他拿出多频扫描器,对墙面进行数据采集。一串乱码般的结构图呈现在屏幕上,完全无法解析。与此同时,重力开始出现变化,他们的脚步感到一丝轻浮。
磁场值也在波动。通讯员贾敏轻声说。
黎乘风点头,却没说话。他的注意力,全被走廊尽头那块石板吸引。
那是一块孤立于整个大厅中央的灰色石碑,上面布满了线性刻痕与环形图腾,乍看之下杂乱无章,却又像是在编织一段古老的语言。黎乘风一步步走近,脑中竟莫名浮现出一种熟悉感。他甚至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块石碑,在梦中,在某个破碎又遥远的时刻。
AI分析启动。他下令。
头盔内部的AI立即接入扫描：匹配中……部分字符与先前发现的金属墙标记存在相似性。翻译权限确认中。
AI顿了两秒,语音变得低沉：你已获得阅读权限。因为你是‘他’。
黎乘风心头一震。他是谁为何我会有权限他不敢贸然说出口。
地球信号断了。贾敏突然说,语调急促,我们发出的数据包没有返回响应,像是被屏蔽。
设备没有故障。林鹤检查完毕,是外部屏蔽。这里不想被外界发现。
黎乘风咬了咬牙：那我们只能继续深入,找出真相。
他们绕过石碑,进入下一道圆形通道。这里的空气湿度奇高,墙壁上布满生物组织状的纹理,像某种神经网络。通道尽头是一扇合金门,门中央赫然印着一串类似地球DNA结构的标识。
黎乘风将手掌贴上门的识别区,一阵轻颤后,门缓缓开启。
一座核心舱映入眼帘,球形空间之中,漂浮着数个立体投影：有像星图的、有像人类器官构造的、还有一个正在反复回放的影像。
他们凑近一看,那竟是一段文明的毁灭记录。
第一帧,是某个城市在光影间闪耀,宏伟异常。第二帧,整座城市瞬间被红光吞没。第三帧,残骸之上,一个身影正缓缓走向坍塌的高塔,面容模糊,但背影,却与黎乘风有着惊人的相似。
你们看……林鹤声音沙哑,那人……
黎乘风的呼吸凝滞。他想开口否认,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脑中浮现出一幕幕碎片：战争、寂静、毁灭、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他甚至听见了哭声与火焰的咆哮。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脚下绊到什么,一瞬间失去平衡,跌坐在地。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带着诡异的熟悉感与低沉的痛意：
——别让一切重演。
黎乘风猛然睁眼,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他的头盔内屏幕静默,AI再无回应。队员们不见踪影,整个核心舱静悄悄的。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刚才那是一场梦,还是遗迹的信息注入
我是谁他低声问,却无人回答。
他走到那段回放的影像前,静静凝视着那个背影,直到画面再次循环,仿佛提醒他。
3
上一个我们
深夜,基地的灯光穿透火星稀薄的大气,落在红土之上,显得格外寂寞。
黎乘风坐在指挥舱内,手指划过那块透明屏幕。屏幕上不断跳出新的数据片段,正是那台被他从遗迹中带回的全息记忆核所解析出的内容。每一帧画面都像时间深处的回音,昭示着火星曾拥有的某种文明。
第一段画面,是一个城市——不,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人类任何概念的生态智能体。高耸却没有尖塔的建筑像生长出来一样蜿蜒在褐红色的土地上,空中悬浮着不明形式的光体与运输轨道,水与光像有机体般交织,缓慢流动在建筑之间。画面下方,标注着：编号E-316
星球：Arkos（火星古称）
年代：距今18万年。
十八万年。
这不可能……黎乘风低声喃喃,他望着那些影像中清晰可见的身影——两个个体站在透明平台上交谈,其中一个抬起手臂,留下了一个掌印在平台的控制面上。
正是他在遗迹中看到的那枚人类指纹。
而此刻,他能清晰看到那名人拥有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貌,甚至举止与习惯都几近一致。黎乘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几乎忘记了呼吸。
安可站在他背后许久,终于轻声开口：你发现了什么
他没有回头,只是把画面暂停,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不是第一个到火星来的‘人类’,你信吗
安可沉默了一会儿,我信。你现在的样子,比第一次说要来火星还要认真。
黎乘风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终于转身,他们……或者说‘我们’……早就来过了,建立过一个超越我们想象的文明。但……我们毁了它。
画面继续推进。另一段影像展现的是一场会议,大量与人类形态相仿的个体围绕在巨大的能源核心前。他们激烈辩论,语音被系统自动翻译为人类语言：如果继续深度融合意识,我们的个体性将彻底消失。不融合,我们就无力抵抗系统退化。——两派分裂,一方主张构建群体意识并与行星AI合一,以延续生命,一方主张保留个体意志,拒绝意识合并。
那位和黎乘风相似的先人——资料中被标注为莱尔·C,站在反对融合的一侧,语气决绝：意识合并不是进化,是终结。我们不是要逃避死亡,而是要理解它。
接着,战争爆发了。
这一场内部的意识战争,短短数十年便摧毁了整座文明。那些建筑像沙砾般崩解,天上的光轨坍塌成烟雾,行星AI最终自毁,在文明最后一刻记录下的,是无数个体面庞在炽白光中消散。
这就是他们的终点。黎乘风喃喃,我们的起点。
你说什么
这个文明毁灭后,一部分残存者逃向了地球。他们拥有完整的基因库和大量技术信息,但选择不再使用任何火星科技,强制自我退化,只留下了星际迁移的记忆。他们,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后代。
安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整个指挥舱静得只能听见设备轻微的电流声。
林越从外间走进来,带着一份刚分析完的数据,你们得看看这个。
他将资料同步到主屏幕上,是一份基因图谱——黎乘风自己血液样本的对比数据,竟然在全息记忆核中莱尔·C的信息里找到了100%的匹配率。
你是他的复刻体。林越看着他,眼神复杂,不,是他本身。就像一段程序,在循环的时间中重新运行。
黎乘风感到一阵战栗。他想过前文明可能留下后手,甚至想过所谓指纹是巧合,但没想到,他竟可能就是那个文明的再现——被基因、记忆甚至命运编织出的回声。
这也是为什么你对那台核心机有天然的权限。林越继续说,你不是外来者,你是继承人。
黎乘风望着屏幕中那座灰烬中的城市,火光吞噬时的剪影和自己重合。他忽然意识到,他一直想找的是火星的过去,而现在,过去正试图唤醒他。
我们该怎么办安可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他缓缓闭上眼睛,但我知道,不能让‘毁灭’再来一次。
他轻轻抚摸那块遗迹石片,眼前似乎再次浮现那个文明中少年般的莱尔·C,在战争前夜仰望星空,低声自语：愿我们不再犯相同的错。
——而此刻,他仿佛听懂了那句回声,也明白了这一场轮回的意义。
不是发现过去,而是拯救现在。
4
火星备忘录
遗迹的地底微微震动,仿佛是沉睡了千万年的文明,在黎乘风的脚步靠近后,正缓缓苏醒。
安可站在中央控制台前,脸色苍白。投影光幕再次亮起,那个与黎乘风一模一样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声音低沉,略带一丝沙哑,仿佛被岁月腐蚀过：如果你看到这个影像……说明地球又走到了临界点。
我是黎乘风。那声音继续,上一个黎乘风。
林越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半步,靠在墙壁上,手掌微颤。
画面中的上一个黎乘风站在一座陌生的星球上,背景是崩塌的高塔与血红的天空。他的目光冷静,却藏不住眼底的疲惫和悔意：我们本可以活下去,但我们太贪婪,太自负。我们把火星榨干,把地球当成逃生艇,结果只是换了个地方等死。
画面一闪,是无数人类文明崩塌的瞬间,城市在自我熔毁,数据中心高塔像是点燃的火柴,轰然倒塌。接着,是计划的启动。
火星备忘录计划。我们记录了一切,但只留下一个判断者。不是超级AI,也不是议会,而是——我自己。每一个轮回,都由下一个‘我’来做选择。
安可喃喃出声：这意味着……你是他们精心选出来的复刻体。
黎乘风一动不动,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他注视着屏幕上的自己,那具影像在他眼里不是过去的人,而是一道遗愿。
我们留下三条路径。
影像继续,屏幕浮现三道红色光柱,每一道都如审判般锋利。
一,传送全部数据回地球,让地球人看清即将重蹈的覆辙。
二,激活毁灭协议,彻底封锁遗迹,阻止旧文明污染现世界。
三,重启计划：将旧人类的意识上传,覆盖现在人类——让他们重新活一遍。
投影熄灭,遗迹控制台内陷,地面开始震荡。数据流在空中交错成新的指令系统,一块块悬浮的玻璃片,记录着旧时代最隐秘的知识。
林越声音发紧：我们不能让这些东西回地球,这不是警醒,是投毒！
安可反驳：也许我们有权知道历史的真相,哪怕它肮脏——
你说得轻巧！林越吼道,一旦这些被滥用,人类只会死得更快！
他们的争执像火星地壳下暗涌的岩浆,随时可能爆发。黎乘风没有说话。他走近中央控制台,目光逐一扫过那三道光柱。
每一道,都是一把刀。
【选项一：传送】
地球总部的图标出现在空中通道终端,联络频道亮着,等待上传。黎乘风脑海中闪现地球那片蓝绿的星海,还有那些在下雨天中走过街头、在书店翻阅纸页的普通人。
【选项二：毁灭】
毁灭协议藏在火星主控逻辑之后,只要确认,遗迹将在24小时内自毁,不留一丝痕迹。干净、彻底,不给任何人留机会。
【选项三：重启】
控制台最深层空间,仿佛一个禁区。黎乘风指尖触碰那处,眼前弹出一道道意志数据波形。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的情绪曲线,愤怒、绝望、渴望……那是一个文明压缩进一个意识内的疯狂计划。
他抬头,轻声道：重启……是让我们变成他们。
一声尖锐的报警划破了沉思。
警告！外部通道遭受非法入侵！
几乎同时,林越的身影闪到另一个控制面板前,插入了一个便携硬盘。
你干什么！安可惊叫。
我不能等你犹豫。林越双眼通红,我必须知道他们留下了什么,我必须让地球知道——
住手！黎乘风扑过去已经来不及。硬盘开始闪烁红光,遗迹数据像是被强行拉扯,系统发出尖锐的拒绝音。
非法下载触发应急协议！
控制台剧烈震动,整个地底空间陷入混乱。空中的数据碎片失控旋转,光幕撕裂般分崩离析。
林越被反弹的能量震开,撞上舱壁,昏了过去。
自动封锁倒计时——30秒。
安可尖叫：我们得离开！乘风,我们必须撤离——
黎乘风扶起林越,把他交给安可,自己转身朝核心控制台奔去。他的手指在屏幕飞快地跳跃,残留的数据像活着一样嘶吼挣扎。
还有一个办法。他低声说。
什么安可回头。
我可以……让系统暂停锁死,用我的权限。他抬头望她,但代价是——我要在这里留下。
她怔住,眼泪突然滑落：你疯了……
疯的是他们。黎乘风微笑,我们每一代人都该学会不重复疯子的选择。
安可想要说什么,控制室光线骤然熄灭,倒计时归零。
一瞬寂静之后,核心控制舱的中枢重新亮起——不再是红色,而是一种温润的蓝光,如同黎乘风记忆中地球海岸线的波纹。
数据流稳定。
暴走,被他接管。
黎乘风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告诉他们,不是火星要毁灭,而是我们一次次错过拯救自己的机会。
门缓缓关闭,将他与世界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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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自我否认
塌陷持续了十七分钟。
当一切归于寂静,黎乘风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中央控制台后方的防震缓冲层里。氧气系统仍在维持,但警告声一刻不停：结构破损百分之六十四,外围能源失联,生存支持时间预计剩余——二十四小时。
他缓慢起身,周围是一片断裂的钢骨与倾倒的设备。地面布满灰尘与碎片,像是一场战争后的废墟。
林越……安可……他低声唤了几次,通讯频道里只有雪花噪音。
黎乘风没有再寻找。他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或者——根本没能走远。
整个遗迹像被劈开了一道沉默的深渊,昔日的文明碎片挂在半空,如同讽刺。
他一瘸一拐地穿过倾斜的通道,路过残存的回廊,最终抵达那个始终被标示为重启舱的区域。
这里依然完好。
甚至异常完好。
金属穹顶的穹幕下,是一排银白色的冷冻舱,嵌在地板之中。中央的那个正在缓慢解锁,仿佛某种命运的安排。
他走近,屏幕自动亮起。
冷冻仓里静静躺着一个人。
那人眉骨分明,眼角轻微下垂,脖颈上有一道熟悉的疤痕——正是他自己。
或者说,另一个黎乘风。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突然意识到,重启不只是数据传承,也许……这是一场肉体的继承。那具身体也许是备用,也许是记忆容器,也许,是失败过的他。
旁边的控制台突然亮起,系统识别出他的身份。一个沙哑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欢迎回到最后决策点,黎乘风。
投影如海水铺展开来,模拟画面快速变化。地球数十年后因气候失控、资源战争,再度步入崩溃边缘。人类在太空扩张中将火星旧文明的技术挪用至极限,最终引爆一场规模远超从前的意识战争。
不是武器、不是能源、不是AI。
是人类的意识,企图占据他人身体,以永生为名。
技术从未犯错,系统低语,真正的毁灭者,是人类的欲望。
黎乘风站在无数未来残骸的投影之中,脸色逐渐苍白。
他回头,看见那个冷冻仓中的自己,仿佛是一面镜子。他问道：你也是做了选择的那个我吗
投影没有回应。但他明白了——无论是过去的黎乘风,还是这个冷冻体,或许都曾做出过决定。只是结果证明,他们没能改变结局。
因为技术无法拯救人性。
重启,不是让更好的人来,而是放弃原来的我们。
黎乘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触摸那具身体的金属冷壁。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却透着一种彻底的冷静：
如果我们永远只靠替代,而不尝试改变,那我们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你失败,而是我们,从未试过真正承担。
他抬起头,望向控制台。
三道选项再次浮现——
【传送全部数据】
【激活毁灭协议】
【重启人类意识】
但这一次,黎乘风没有选择。
他轻轻抹去选项界面,输入新的指令：
【写下最后备忘】
【提交至地球】
【不附带技术、不带意识转移,不可转译为权力结构】
他用尽全力,一笔一划写下文字：
如果你们看到这段记录,我希望你们理解：我没有为你们留下奇迹,也没有赐予你们力量。我只是留下了一个人的愚蠢、挣扎、反复的思索——和最后一次,不借助任何技术、以人类身份尝试的选择。
我没有救你们的能力,但我愿意信你们有救自己的勇气。
请别再替代我们,别再模仿我们。试着成为——你们自己。
控制台闪了两下,确认信号发出。
黎乘风坐在冷冻舱前的台阶上,身体因为失血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但他不想再把人的失败扔给神来收场。
墙上,那个倒映自己影子的舱门缓缓关闭。
外部世界的日出无法照进火星深处。但在黎乘风的眼前,最后那束蓝光温柔地映在舱壁,如同他记忆中地球的天空。
不是奇迹。
只是一个人,终于决定相信人。
6
我们还配吗
通往地表的升降舱卡在了中段。
黎乘风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手动修复备用能量电路,又耗费掉最后一瓶紧急营养液。地底温度依然稳定,但他手指冰冷,连输入指令都需要停顿几次。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
升舱门缓缓升起,火星地表铺陈在眼前,赤色风沙像刀锋刮过面罩。他再次站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大地上——曾经象征希望的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可他知道,还有最后两件事。
第一件,发送信号。
他拖着沉重的便携信号器,在低气压中缓缓跪下,嵌入文明记录核心。这是他亲手撰写、整理的火星文明简史——包括上一个我们的末日全过程,以及他们的所有遗憾。
他加密了一部分数据,只留下寥寥几句明文。
他说,那是警告,不是馈赠。
在信号器启动的一瞬,他抬头望天。
地球,听得见吗
火星风中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绿色光点闪了闪,那是信号开始传输的标志。
黎乘风闭上眼。
完成了第一件。
第二件,是摧毁这里。
他返回遗迹主控台,只需要五步就能触发彻底的系统性自毁——将所有运算核心烧毁,遗迹自动封锁,地底入口塌陷,所有文明迹象掩埋于火星尘埃之下。
这是你们想要的吗他看向泛着蓝光的主屏。
像是在问那早已死去的上一个黎乘风,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输入最后一个指令：Halt.
系统短暂停顿,旋即响应。
整个遗迹深处开始震动,低频共鸣穿透脚下。
他站在升降平台,扶着扶手慢慢升起。每升一级,火星的晨光就更近一步。
这是一场送别,也是他的回答。
我们不该再偷取什么。
哪怕那是我们的过去。
升上地表的那一刻,他遥望遥远的天际,望见不远处航天舱如一只银色贝壳,静静卧在红土地上。
他走过去。
步伐沉重,像是踏在每一个时代的废墟上。
进入航天舱,他将记录仪收好,并将一块微型芯片嵌入主控仓的启动界面。
他命名这段记录——上一个我们。
命名完成的瞬间,他看着那几个字母,不自觉地笑了。
笑自己,笑人类,笑这看似浩大的循环,其实永远只是在重复一种失败。
发射倒计时启动。
3小时17分钟后,自动返回地球轨道程序将执行。
他静静靠在椅背上,不想动了。
在最后一个小时,他写下了一句话,附在传回地球的数据头部,作为火星文明的第一译文。
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是他留给地球的真相。
不是警告,不是叹息。
只是,一个人类留下的事实陈述。
——人类并不特别。
——也不独一无二。
——我们只是一个不断试图成为更好的物种的过程。
几周后,地球。
联合轨道空间站接收到来自火星的非规则信号。
初始以为是静电干扰,但在第三次重复中,语言模型自动识别出人类结构逻辑。
科学家团队彻夜翻译,最终在第七段密文中解锁了一句话。
那是一行简单的地球语,结构清晰,像是故意留下的。
研究所内,所有人屏息。
大屏幕缓缓显出文字：
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会议室静默良久,有人缓缓坐下,有人忍不住低头流泪。
因为他们意识到——人类从未走在前列,也从未逃出命运的圈套。
地球清晨,黎乘风的家属收到消息。
他们没有收到他的遗体,也没有收到完整的影像资料。
只有一个文件包。
包里只有那句话,和一段标注为作者自述的音频。
音频中,他的声音疲惫却坚定：
如果我们一直活在对神话的幻想中,那我们终究只是神话的尾巴。我们需要有一次,真正站在现实面前,不转身,不投降。
这一次,我想让我们成为自己的前辈。
结尾字幕定格在火星星空上。
那片沉默的红色大地上,一缕微光闪烁。
不是希望。
而是——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