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腊月二十八,寒冬。
照例该是各王亲携家眷进宫与皇帝共叙亲情的日子,也是我这有名无实的齐王妃一年之中为数不多快活的日子,无论如何,我也是名入族谱的,是他的妻,对于这一点我一向很知足。
但却止步于今日了,宴会被请辞,我独自站在庭院里,任由碎玉沾染周身,此刻雪意正浓,雪大的抹平了他离去的痕迹,我不禁有些厌恶雪了,若是没了雪,大概他此时会如往常的今日一般语气温柔的与我说话,会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同进宫参宴。
人早走了,就是王妃殿下你被冻死在这雪地里,王爷也不会回头的,这天虽冷,但只怕冻不死人的
尖锐的话刺痛到我,没顾及早已僵硬的身体,猛的转身就要发作,怒气还未经出口,却先摔倒在地,更加讨厌雪了。
刚才说风凉话的人我认得,是我后院里打杂的小厮,他生的俊俏,却偏生不走正道,自我入王府他便在了,那时他还是前院的小厮,无来由在我眼前晃悠,惹得我眼烦,王府豪宅秘辛之事不少,从前我没兴趣,如今……
更没兴趣了
食色性也,只不过书上还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如今的情势我难免多想,这小厮莫不是阿昀特意安排,有意引我红杏出墙我抬头紧盯思索着实在不像,我虽情事少历,但也知道一男子若对一女子有意,必会百般殷勤,以求芳心,可现如今自己身穿厚衣行动不便,待在这雪地里小半天了,对面的人对于搭手过来扶我一把这件事是一点意愿也无。
最后还是两三个宫女一齐过来将我架着扶起,问起我为何摔倒在地,我避而未答,只脸红了半边,是缘由被冻、羞愧还是气恼,我自己也说不清。见宫女们过来,那张好看的脸才离我近了几分,可也只是佯装来扶我,做给旁人看的。
我有预感他是有意想让我在雪地上多坐上个一时半刻,那人好看的脸上浮了些笑意验证我的预感,我当面拆穿,有心想让他难堪,于是出口说道:去转告王爷,且不论本宫心里只有他,就是想达到某些目的,也该抛个真正诱人的诱饵,本宫可不是那么不挑剔的人我话说的直白,在场的人听的真切,纷纷看向那小厮,那小厮脸色起了变化,也不说话,只转身就走,衣摆一荡一荡的,我突然觉得这诱饵还不错,下次再瞧见,叫他过来问问名字。
2.
至于我的阿昀,也或许从始至终他从来不曾属于我,无论身心。
记得那一日他纵马长街,只是惊鸿一瞥,便久久难忘。
十五岁及笈议亲,媒婆领上门来一位书香世家公子,身无二两肉,文静的近似病弱,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却说是个举人,并且有望成为状元,有利拔高我家门楣。
一句提高门楣,说进了爹爹的心里,万富难抵破落官,说着便要不顾我意愿应下亲事。
逼得我顾不得脸面,当着媒婆的面,向我爹哭诉,说自己不想早早的便做寡妇。
巧舌如簧的媒婆没了话,那陈家公子更是被我激的脸色煞白,当场昏厥了过去。
几天后陈家的人急冲冲的上门理论,说是因为我,害的他们的儿子整日里心情郁结,对读书都没了心思,害的他们白白的没了状元。
连贡院还没进呢,就已经自诩是榜首,若不是实在理亏,我必会笑出声来。
面对他们的责难,我静静的听,爹爹也在一旁点头哈腰的陪着小心,依旧没阻止他们的步步紧逼。
说到后面,竟然说出依照我的粗野做派,难怪舒家,也难怪世人都说为商之家最下等。
你再说一遍!我的突然出声,吓得对面的人声音骤停。
为商又如何,我舒家再不济,也是皇商,今日话挑明了说,一个家徒四壁的书香世家我确实看不上,依照身份,舒家女儿入宫为妃也是有资格的,再不然我嫁的也应该是齐王,若是你们家公子,我宁愿一辈子待嫁!至于状元要考上了才算,听明白了吗
若是听明白,就请早早离去,否则我便要送客了
陈家一家子都身体孱弱,眼见着又要昏厥,我连忙命人把他们请出去。
我说话的时候,爹爹不发一言但不代表他不生气,但在当晚我就被罚跪在祠堂,还特地叫来夫子一遍又一遍的把女训女则念给我听。
他舍不得责骂我,眉头深锁,只一味的叹气。爹爹若是气不过,便动家法,别生闷气,都是予儿的错
不知怎的,只是认错我的忍不住哽咽起来,好似受了很大的委屈,连眼里都不可控的落下了几滴。爹是怕今天的事传出去,外间议论,予儿你毕竟是个女儿家…
议论来的极快,还只是第二天就已经传说起来。
说舒家家门不幸出了个不肖女,不仅说话粗俗,举止也张狂,更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嫁给齐王,这件事被他们引为笑谈。在又有人传出我样貌也十分丑陋后,我的事彻底成为茶馆酒肆中最吃香的评书故事。
他们说人他们说,我可以自上小楼,他们恶言就传不进我的耳朵。
只是担心爹爹他,我兴冲冲的见他,想要劝他千万不要因为外面的话而忧虑,他却只是问我是不是真的对齐王有意
我羞怯的点头,自那以后,舒家大多数时间只剩下我和仆人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半载,我快要十七岁了,按律女子十八岁还没定亲,会有官府找上门,连舒家的叔伯们都为我心急起来。
还好爹爹露面,他见到我第一句话故作神秘。
说我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我自是不信,又过了几个月,有个衣装怪异的人突然登门,说是皇上亲自恩准了我和齐王的婚事,还是齐王殿下提议的。
直到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出现在舒家门外,我才相信是真的。
喜轿上门我却不愿出门,爹爹这才对我说出了实情,原来之所以有这门亲事,年少便军功卓著的齐王受了圣上的猜忌,齐王的意见不重要,是当今圣上属意了这桩婚事。
当然还因为爹爹答应帮齐王帮他一点小忙。
劝我不要劳心,只需要开心的做个新娘子,他说只有我开心,他才会高兴。
于是我还是踏出了舒家,出门看见昀的那一刻,高兴的情绪掩盖了我心中因为先前事而泛起的担忧。
在观礼人群里站着的女人们脸上的嫉妒不加掩饰,我享受她们的嫉恨,我想她们会知道自己对我一直以来的讥讽是多么的可笑。
3.
那一夜我睡的极不安稳,雪愈下愈大,雪中,我满心满眼装着的人,因为我的一时失言,对我刀剑相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在我的话出口的那一刻,蕴满了怒气。我幼时跟着爹爹也算游历了四方,商场险恶,刀剑我是不怕的,而那一瞬,站在我对面的人是他,是我违逆父母之命,甘愿做坏名声也要嫁的人,我胆怯了,忍不住向他赔礼对不起,我是口不择言,但我是无心的我的话是那么的无力,那双眸子里的怒气没因为我的话消减一丝一毫。不对!不是这样的!
原来,我是做了噩梦,但那双溢满怒气眸子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双眸的主人没来过,但它却时常在我的脑中萦绕,导致我一直怏怏的。直至正月,宫里来人传旨让我们再次进宫,见旨即行。昀的心情不错,穿了一身红衣,主动握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跨过王府的一道道门,越过一道道宫墙,前几日的隔阂都烟消云散了。
4.
嘭!因为我的到来原本相拥的两人急急分开,那头戴紫玉流苏的女子因为惊吓怒视着我,后宫嫔妃竟与亲王私通,这可是大罪,我下意识的转身想要离去,却听到那面如桃花的女子出声道昀,你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吗话是说给她对面的男子听的,本与我无涉,但那一声昀,我便迈不开步子了,他二人私通,哪有正妻离场的道理。
她是我的王妃这一句话给了我转身的勇气,按礼她是君我是臣,我双膝微屈,礼数周全。一礼行完,我便变了脸色,对着自己的情敌笑意吟吟我没那么大度。我没理她,侧目向她身边的人看去,绽开一个笑容说道阿昀,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无人没有答话,三个人的沉默充斥着整个宫殿,三个人的沉默各有缘由,对面两人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唤他,云妃脸上的妒意更甚,目光如利刃似是要将我凌迟,而我却在在意另一件事,先前未曾察觉,那一瞥才知,昀他换过衣衫,他们的事我知道,但没料到是这般的无嫌隙,这样想着心下难过,突然脸上传来刺痛,我知道我的妆花了。
耳边响起声音婉转如莺啼,此时的我却听不真切,琢磨了好一会才大致猜全了她的一整句话,女人吃醋的话白费我去猜,她在警告我,说我不配这样唤她喜欢的人,巧了,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配不配暂且不论,只是我不能白疼一回,爹爹说过做商人的诀窍在于占他人便宜,占的便宜多了,生意便能做大,再不济也断然不能吃亏!
于是下一刻,华贵的珠翠如蝶,翩然落地。置身事外的他终于有了反应,任由衣饰被尘土沾染,将摔倒在地女子扶起,将她轻拥入怀,低声安慰。那一日我也这样倒在雪地里,他却一去不回,只是那双好看的眸又蕴满了怒气再次看向了我。
5.
昀长的俊秀,尤其是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即使恼人时,看向他人也自带风情,引人沉醉。我未曾料到,那么好看的一双眸,却成了我的梦魇,搅的我夜不安寝,王府势利,那日进宫后回府的情形,怎能不让那些个随风草摸清了风向,有意无意的慢待于我,他们一贯的瞧不起我的身份,只是以前只敢暗里说,如今敢在明里做。虽然我自觉无愧,却因着他们的苛待,到他来看我时,形容憔悴了许多,他问我只不过几天未见,何以如此憔悴,我嗤笑一声语气幽怨的说道自是因为你生了我的气,久久的都不见你来看我。
他知道我对他的情谊,因我文墨只是微通,出嫁前看的最多的是账本,因此在他的口中我是个缺少教化的女子,于是素日里爱与他说些直白露骨的话,他原是听惯了的,只是今日却面色有异,还煞有其事的摒退众人,我顿时警铃大作,原来,他是专程来和我商议和离的。
是你厌弃了我,还是她容不下我,要你与我和离
是,是我厌烦你,当初娶你也只是权宜之计,我风头太盛,成了父皇的眼中钉,你是知道的,而如今你已无用,自是要和离。
我意已决,不可更改,我料想予儿,不会舍得让我为难,你我成亲有年,我的心里从未有过你
他撂下话,急匆匆的来,急匆匆的走,他的话令我哑口无言,原来他也知与我成亲有年,何其讽刺,他鲜少唤我小名,如今唤来却是为了与我和离,原来我舒予在他的心中那么不值一提,可以如此轻易的就打发。
6.
我窝进被子哭了半夜,在这暗夜里陪着我的只有一柄残烛,至天明和我的泪一同消磨了个干净。我的苑里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是那个被人刻意安排的不怀好意的小厮,大清早来触我的霉头,脸是好看,但人却可恨,终究是不中用的。我不懂政事,不知是不是巧合,自那日昀告知我要和离后,他进宫进的愈发的勤了,由于他的早出晚归,王府中竟兴起皇帝病重垂危,不久驾崩的传言。皇帝年老不假,却决计不至病重,只怕是久陷温柔乡难以自拔才会如此行事。
只不过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日夜相守,如此情深让我忍不住试探一二,这日夜,我派人传话给他,只要今夜他来见我,明日我便自请下堂,绝不纠缠。
我坐在镜前细描眉眼,有了粉黛加持,在烛火下更衬的我貌美肤白,外间的风吹过,门旁的双烛闪了闪,是他来了。
我熟稔起身为他拂去身上的残雪,半拽着他到桌前阿昀,今夜我想让你陪我喝酒!我的话说的娇纵,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像个呆子。待我已将他拉至坐下,他才回神,一脸疑惑的时候看着我。在他眼中,此时的我爱他至极,因为这份爱意,一番拒绝的话被他说的支吾我是一定要与你和离的,无论如何,我…
他这未尽之语,我听了不下千遍,无非是说他与他的心上人如何如何的情比金坚,再深的情若尽付之于口,都会变的虚假。
他的情深被我掩盖在了烈酒之中,直至今夜我才深解话本中酒后起兴、情难自禁之语。
一夜红烛燃尽,鸾凤和鸣,巫山共赴,我的新婚之夜终于还是完成了,天色微明,我望着床幔又看了看躺在我身边的他,忍不住笑,所谓情比金坚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我偷眼看着阿昀落荒而逃的背影,竟有些难过,明明我的阿昀应该永远那么风姿绰约,就像那日将我丢弃在大雪中那样一派从容,到头来却实个敢做不敢认的,叫我好生失望。
7.
再见已经是一年以后,在王府的废弃别院里,别院破败,他站在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迈步走入院中,我站在院中表情哀怨的说道原来来看我,王爷竟然那么不情愿吗他不发一言,只快步走向我,一反常态的拥我如怀舒儿,说句你心悦于我好吗求你
[当然,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我心悦于阿昀的倒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说我不知羞,没完没了的纠缠天潢贵胄的阿昀]
我依旧像往常一样对着他说着露骨至极的话,却顺势推开他,我旁若无人的诉说爱意,而他眉眼含笑,画面美好的如同在梦中,只是这梦令我恶心,他此时的一反常态,只不过是他在被人抛弃后,伤心之余才猛地想起在王府还有我这么一位对他痴心绝对的王妃罢了,只是这药引子,如今的我不想当!
换来我与他成亲的根本不是爹爹的一点小忙,而是舒家全族,昀图谋的是登上皇帝之位。
我又重新搬回了正院,小别胜新婚,他连朝都不上了,日日与我在一处阿昀,何以最近你都不去上朝自然是我想抽出时间多陪陪我的舒儿我不疑有他,一脸娇羞的转身忙别的去了,而事实却是先帝驾崩后,他的云妃娘娘,害怕他的存在阻碍她的亲生子承继大统,集结朝中势力将他架空了。
一年王府的空虚,足够我培养我自己的势力,毕竟有钱能叫鬼推磨,何况人心。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知晓。
这日,他突然急忙入宫,天色稍晚时有探子告诉我,他们二人在紫胤宫中争执不休,想来今日回府必然心情烦躁,正好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大事不好,红杏出墙被夫君当场撞破了奸夫自是被就地正法,可惜了那副好皮囊,他才刚刚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落生。我再次自请下堂,你不在的日子里都是他陪着我的,你竟然杀了他,王爷我恨你也许我是真的生气了,连阿昀都不称呼于他。
昀他气的不轻,我的心中净是快意,我终于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我往日所尝滋味叫他体会到了,昀,不论如何说,我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我夫妻原该一体。不错,想着他眸中的怒气这一次是为我而生,我便忍俊不禁,笑的肆意,在他眼里我算是疯了。
8.
他再次离府,又是一次长久不归,只是我得到一个消息:云妃娘娘她怀孕了,并且想要寻机打掉,这件事阿昀竟然不知晓,这怎么可以呢!那可是王府的血脉啊,女诫说过对于那个孩子我应当视为己出,我可不能让他胎死腹中。
于是这件事阿昀理所应当的知晓了。
一场宫廷政变,太后被软禁,幼帝皇位岌岌可危,百姓私下议论纷纷。
皇位不稳,细作横行,最喜以讹传讹,污人清誉,俗言道十里有风言,传说会走样摄政王的所作所为明明都是为了江山稳固,而太后也明明是受制于人,情非得已,却不知从哪里传出摄政王与太后有私情,太后只是明面上被软禁,实际是有了摄政王的骨肉,在偷偷养胎,传言不知何起,却被传的有声有色,真教我这位堂堂王妃感到难堪!
这事闹的沸沸扬扬,我的阿昀更没空回王府了,又是一个深秋,小皇帝又长大了一岁,新科状元也进京了,我隔着府门都听说这位新状元桀骜不驯,敢于和摄政王爷据理力争。
最令人咋舌的是,太后娘娘原来真的有了身孕,还顺利产下一位男婴,之所以没有称之为龙子,那是因为那男婴确实是摄政王的血脉,据说还是小皇帝亲自查证的…
9.
又是一年的腊月二十八,雪大的足以掩盖一切,我又站在雪里,任由碎玉落满身,我又想起他,想起去年今日阿昀,该和说一声恭喜,恭喜你终于可以无所阻碍的和你此生挚爱以及你们的爱子永远不分离,永永远远的共眠于地底了。
不赦之罪,因着我往日深情,又久居深闺,很意外的小皇帝放了我一条生路,王府不能再住,我回了舒家,重操旧业终日与账本为伍,陪着爹爹,也算自得其乐。
阿昀至死没写的休书,我写了:
咨有两情不睦,罪犯七出,故而出妻,关系断绝,自此不相扰,淇水长诀。
云妃高贵,我知道阿昀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心上人沦为平妻的,哪怕他们都被小皇帝沉了湖,只是天子弑母天下之事谁敢言一二,史书未载,或许后世觉得他们的这位天子侍母至孝也未可知。
而时人全当太后是忽染重疾,而摄政王自知卖国心中愧悔,自刎于天子寝宫,太后产子更是无稽之谈!
紫禁城乃天子居所,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是不知名的小猫小狗,死了都不必出宫,辛者库的焚化炉便是它最终的归宿。
只是期待他若有来世不要再入帝王家,若是确有命格,也该谨慎些,不求生的高贵,但求:死时不低贱,活时不鬼祟便是最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