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烟雨楼台,江南水岸。
一次次相遇,一次次别离。
那花圃里的最后一朵牡丹,败了。
那日,她本不该说那话,但她却偏偏说了:其实,我从来没爱过你。
换做旁人,她这话本也无伤大雅。奈何,她是对皇帝说的。
冷宫。
荒僻的角落,破败的庭院。最荒唐的是:门外竟然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大内侍卫把守。她只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而已,为什么皇帝还要如此刻薄、冷漠地对待他
其实当年,她也曾爱过皇帝。那时的她,是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大家闺秀,每日在花圃前荡着秋千,唱着苏词,却全没想到那词曲里所表达的意境却是如此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她叫凌霜,乳名九妹,乃临安太守凌清风之女。自小被指腹为婚,许配给当朝宰相郑琦之子郑焕。
2
临安城的暮春,柳絮纷飞如飘雪,街头巷尾都萦绕着胭脂香与墨汁味。凌府门前的青石板被往来车马磨得发亮,门扉紧闭时,仍有富家公子隔着朱漆大门,将求字的金笺从门缝塞入,碎金般的纸片常引得街头孩童哄抢。
凌霜十六岁生辰那日,晨雾未散,府外便停满了镶金嵌玉的马车。有扬州盐商之子送来整箱夜光珠,珠光映得他身后的奴仆们面如白昼;金陵织造的少东家更夸张,八人抬的朱漆箱里,是用孔雀金线绣着《洛神赋》的云锦,展开时宛如银河倾泻。但这些耀目的珍宝,都在凌霜那句
小女已有婚约
中黯然失色。
此时的郑焕,正在中书省的书房挥毫。宣纸上墨迹未干,他又接到同僚递来的请柬
——
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邀他共赏牡丹。郑兄当真不去听说那牡丹亭新置了西域进贡的琉璃灯。
同僚调笑着,却见郑焕将请柬折成纸船,放入砚池:家中老仆昨日来信,说凌姑娘近日在研习《花间集》。
暮色初临时,郑焕独坐书房,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头的《东坡文集》上。他轻抚书页间夹着的半片枫叶,那是去年秋猎时,凌霜遗落在马车上的。当时他追了半座山才寻到她,却只敢将枫叶悄悄收藏。明日便可见到她了。
他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镜中人一袭素白长衫,腰间只系着枚刻着

字的羊脂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的遗物。
下聘那日,临安城仿佛被朝霞染透。当人们得知宰相公子要亲自下聘,茶楼酒肆都沸腾起来。街头说书人敲着醒木:诸位可知这郑公子才高八斗,连皇上都赐了‘小东坡’的雅号!此番下聘,怕是要惊掉全临安的下巴!
晨光刺破薄雾时,郑焕已踏上青石板路。他特意避开喧嚣的朱雀大街,沿着蜿蜒的护城河前行。露水沾湿了他的鞋履,却洗不去眉眼间的笑意。手中的黑木匣子被捂得温热,那是他走遍江南才寻得的东坡真迹,匣子内侧还刻着
与卿共赏
四字。
远远望见凌府的飞檐,郑焕心跳陡然加快。却见门前竟无一人把守,只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仆在扫落叶。人群挤在街角,指指点点:这郑公子怎的孤身前来莫不是忘了带聘礼听说宰相府昨夜遭了贼,莫不是……
郑焕深吸一口气,正要叩响门环,老仆突然拦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公子且慢,我家小姐今早新写了上联,说是对得出才肯开门。
他顺着老仆所指望去,朱红大门上,凌霜的簪花小楷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人心易老,韶华易逝,何必雪风花月枉白首。
3
郑焕的目光在墨色未干的上联上游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门环。这熟悉的簪花小楷,笔锋婉转间藏着他曾在诗笺上见过的神韵
——
那年元宵灯会,他捡到半阙被风吹落的《青玉案》,字迹与此刻如出一辙。墨香里混着晨露的清甜,他望着
人心易老,韶华易逝,何必雪风花月枉白首
的字句,仿佛看见凌霜倚在雕花窗前,执笔时微蹙的眉峰。
砚台里的松烟墨尚未凝固,他深吸一口气,将大笔浸入墨海。笔尖悬在朱红门板上方三寸,腕间忽有清风掠过,似是催他落笔。围观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人议论这乳臭未干的书生怕是要出丑,却见他手腕陡然发力,笔锋如游龙破云
——挚爱难觅,去日难再,不若歌诗词赋到苍颜!浓墨在粗糙的门板上晕开,每一笔捺画都带着金石之韵,歌
字末笔斜挑,竟将飞溅的墨点化作梅枝上的残雪。
好!
不知谁率先喊出声,整条街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卖糖画的老汉忘了转动转盘,糖丝在风中凝成琥珀;挑水的脚夫怔怔望着门板,桶里的水泼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郑焕甩了甩微酸的手腕,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忽见二楼绣帘轻颤,露出半幅茜纱窗,窗后隐约可见一抹白衣,似是凌霜的衣角。
吱呀
——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铜环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晨光如金纱倾泻,裹着若有似无的玉兰香扑面而来。凌霜提着月白裙裾跨出门槛,腰间的玉佩叮咚作响,恍若碎玉投进深潭。她的白衣上绣着银丝流云纹,发间仅别一支羊脂玉簪,倒比那些满头珠翠的贵女更显清雅。晨风卷起她耳畔碎发,发梢掠过泛着红晕的脸颊,将一双翦水秋瞳衬得愈发晶莹。
公子笔走龙蛇,竟在须臾间对出小女子拙句,果然才高八斗。
她敛衽行礼时,腕间银镯轻碰,发出环佩叮当的脆响。郑焕望着她睫毛投在眼下的蝶影,喉间突然发紧,行礼时差点打翻脚边的砚台。人群中爆发出善意的哄笑,他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耳尖烧得通红,连拱手时袖口扫过墨痕都未察觉。
凌霜抬眸时正巧瞥见他狼狈模样,唇角不自觉勾起。她注意到郑焕衣领沾着的墨迹,像是赶路时蹭到的,突然想起昨日暴雨倾盆,城中积水颇深。原来这
小东坡
并非传闻中那般从容,为了赴这场约,怕是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这般念头闪过,她望着对方慌乱解释时泛红的耳尖,心里某处悄然柔软起来。
4
自从凌九妹走出府门,数百名围观者的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就连见惯了大世面的郑焕也是如此。他曾为了信守父亲对凌家的承诺,公然拒绝了皇上召他为驸马的美意。那时候他还一度担心,怕自己未来的夫人是一个有才无貌的丑八怪
——
当然就算丑点他也是能接受的。只不过如果凌九妹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才貌双全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郑焕听到凌九妹的声音,就如珠落玉盘那般清脆悦耳。再看着她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一时只觉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知道怎么展现自己
中书舍人
的风度的,连忙拱手还礼,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道:小生不才,狗尾续貂。凌姑娘珠玉在前,小生不敢冒犯。权凑几字,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凌九妹微微一笑,说道:郑大人,我的名字不叫姑娘,我叫凌霜。
好的,凌姑娘……
叫我九妹就好!
好,九……
妹……
虽然明知道早晚要喊她的乳名,但当真喊出来的时候,郑焕还是觉得有点底气不足。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就好像脖子上架着一座火炉,将脸颊颜色烤成了盛开着的玫瑰红。
凌九妹似乎非常享受郑焕目前所经历的尴尬处境。她向前踏进几步,用一种饱含捉弄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从一出娘胎,就注定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嗯,很好,人还挺帅,看起来也不是坏人。清清爽爽,简简单单,而且还是皇帝御笔亲封的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中书舍人,她应该很满意了吧
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某种不寻常的场面。她抬头向街面望去,视线从东到西的街面上扫了一遍。发现整条街上空荡荡的,除了门口挤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连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到底是差了什么呢啊对,郑焕今天是来下聘礼的,此事全城皆知。郑焕作为当朝宰相之子,为什么下聘礼这种大事竟会独自前来不仅他父亲郑琦没有亲自登门,而且他身后也没有任何车马随从跟随。莫非是,莫非是,他想空手套白狼
5
我呸!我凌九妹岂是那种随便易与之辈!凌九妹不怒反笑,故作轻松地问道:对了,你今天来是来干什么的
郑焕将那个黑漆长盒捧在胸口,说道:小生今天,是来下聘礼的。
凌九妹不经意往郑焕身后看了看,皱眉问道:你的聘礼呢
什么样的聘礼凌九妹都见过。别管是多少金山银山,也不论是什么稀世珍宝,可那些东西她全都不稀罕。曾经还有一个富家公子下了血本,送来一个用白玉铸成的凌九妹,但依然被凌九妹拒之门外。只是郑焕,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失心疯了就算他一家子为官清廉,下不起一列马车的聘礼,一架马车总还凑得出来吧
郑焕将那黑漆盒子郑重地端了起来,送到凌九妹面前:这便是小生的聘礼。
全场众人一阵惊异,有的皱起眉头,有的面带微笑,对于盒子中的礼物都在议论纷纷。全都不知道这郑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凌九妹接过盒子,打开看时,只见盒子里装的是一个卷轴。打开看时,那卷轴上竟然写的是《江城子》,落款是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首词她早就读过成百上千遍,此时看到真迹,原词那凄楚悲凉的意境配以东坡先生生动狂放的笔力更令她魂穿当场。仿佛看到了东坡先生就出现在面前,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曲调吟唱这首老掉牙的词牌。
就在她感动得几乎落泪的瞬间,只听郑焕说道:此乃东坡先生真迹,是小生辗转多年以重金求得,当今世上,只此一件。
她这才收拢了情绪,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未婚夫,公子请进。
她说。
6
凌九妹订婚后不超过十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宰相郑琦忽然被皇帝宣布十三条重罪,祸及九族。凌九妹的父亲凌清风也惨遭牵连。那一天,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不祥。
凌家上下乱作一团,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来抄家时是怎样的表情。他们穿着一水的黑袍红裤,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家伙,如狼似虎地冲进凌家。他们大吼大叫嚷着要把凌家的一切家财没收充公,不仅男人要充军发配,女人也要送进教坊司沦为官妓。这一切发生时,她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父亲凌清风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带着家人跪成一排,瑟瑟发抖地杵在大堂门口。任凭那些抄家的官差在家中翻箱倒柜、砸锅破墙,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终于,官差们翻出了四口崭新的大箱子,装的是妈妈为她精心准备的嫁妆。一箱装的是绫罗绸缎,那绚丽的色彩和精美的质地,仿佛诉说着母亲的疼爱;一箱装的是金银细软,闪耀着冰冷的光芒;一箱装的是珠宝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还有一箱最重要的,是她的笔墨纸砚、书籍文稿,其中还有一幅由郑焕所送的苏东坡墨宝。
面对着那些耀武扬威的官差,凌清风屈服了,但凌九妹没有。她据理力争,想要让这些官兵知道,这些东西是她的,且只能是她的。她的声音带着倔强和不甘,在混乱的家中回荡。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个官差粗暴无礼地推到了她,还放肆地对她说:凌九妹,你就别挣扎了。这一次你老爹牵扯到谋逆大案,你家里男的充军,女的充妓。等你去了教坊司的时候,我们哥几个兴许还要照顾一下你生意呢,哈哈哈哈!
这时,他出现了。彼时的他还不是太子,但仅凭他二皇子的身份也足以震慑那群没胆的官差了。二皇子身姿挺拔,眼神中透着威严,他的到来,如同一缕曙光,照亮了凌家黑暗的时刻。
二皇子不仅仅帮凌九妹保住了她的四箱嫁妆,还帮她父亲洗刷了冤屈,使得凌家免遭抄家问斩之噩。至于那个侮辱凌九妹的官差更是被二皇子一剑刺穿,当场一命呜呼。
7
二皇子并没能救下宰相郑琦一家。郑琦虽然号称两袖清风,但终究还是被官差从家里搜出数十万两白银,终至身首异处。至于他的独子郑焕也惨遭连坐,被皇帝一纸敕令,发配南疆牢城。
临行前,二皇子带着凌九妹前来送行。那一天,天空阴沉,寒风凛冽。郑焕戴着枷锁,眼神中却依然透着坚毅。二皇子对凌九妹保证,回宫后一定向父皇死谏,说什么也要免了郑焕的罪,将他早日调回京城。
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凌九妹每天都在期盼着郑焕归来的消息,她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郑焕终究没能等到沉冤昭雪的那天,当二皇子带着天子赦令前往南疆牢城颁旨时,得到的消息却是:郑焕早已身染瘴气而亡。
得知郑焕死讯的那天,凌九妹哭晕在二皇子怀中。她的泪水打湿了二皇子的衣襟,心中的悲痛如决堤的洪水,无法遏制。
一年后,大皇子殁,二皇子升任太子。在这一年里,二皇子对凌九妹关怀备至,陪伴她走出悲伤。
再一年后,太子和凌九妹大婚,凌九妹正式成为太子妃。婚礼盛大而隆重,全城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但凌九妹的心中,始终有一个角落,留给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8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凌九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这本是全天下所有女人都梦想的结局。然而,一个刺客的到来,却改变了一切。
刺客并没有什么武功,他只是效仿秦时刺客高渐离,冒充鼓乐之人,以铅石灌注鼓槌,趁皇帝走近时发动亡命一击。但他失败了。皇帝早就看出他眼神里充满杀气,所以有所防备。一击落空,良机难再。
虽然刺客脸上的疤痕改变了他的样貌,但皇后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那个七年前身染瘴气而亡的郑焕。那一刻,凌九妹的心狂跳不止,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皇帝本想一剑杀了他,但皇后舍命拦下。她挡在郑焕身前,眼神坚定而决绝。
原来当年郑焕并没有身染瘴气,而是被太子派去的人追杀到穷途末路,不得已才伪造了自己的死讯。这些年,他历经磨难,心中却始终忘不了凌九妹。
郑焕身犯大逆不道之罪,按律当处凌迟之刑。杀千刀,剐三天,方允死去。
临刑前一晚,皇后来到天牢见郑焕最后一面,终于得知了全部真相:原来他父亲郑琦当年并没有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郑家之所以被清算也并不是因为贪污。只是因为他父亲郑琦站错了队,支持大皇子继承大统,不支持二皇子而已。
荒谬,一切都如此荒谬!凌九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的悲愤难以言表。
皇后不忍郑焕受苦,狠心拔剑,将他一剑刺死。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临死前,郑焕仿佛得到了解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凌九妹,嘴里兀自念着苏轼那首《江城子》:
……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9
回宫后,皇后发了疯,拎着那把沾有郑焕鲜血的宝剑在大殿里追着皇帝砍了三圈。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绝望,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无尽的愤怒。
她终究没能伤及皇帝一分一毫,却把自己累趴在地。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
她本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皇帝并没有怪罪于她,而是喝退左右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温柔地将她扶了起来。
她盯着皇帝柔情无限的双眼,却用一种冷漠到足以令人发颤的惨淡声音说道:从此以后,我还是凌九妹,你还是二皇子。
为什么
皇帝似乎并没有理解凌九妹的语气。
因为,我不爱你。
傻姑娘,别说傻话。
皇帝将凌九妹抱在怀里,就好像当年她哭晕在她怀里那次。但这一次,凌九妹并没有哭,更没有晕。而是一把推开了皇帝,用一种近乎决绝的眼神瞪着他,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说。
皇帝眼中的柔情顿时化作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到近乎残忍的目光。啪!
他忽然抽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之前从来没有骂过她,更没有打过她。然而今天,他却在数百名侍卫面前当众打自己的皇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恼羞成怒,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贱人!你胆敢不爱朕
皇帝厉声喝问。
还要我再说多少次你才懂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唰!皇帝本想刺穿凌九妹胸口的那一剑并没有刺出去,因为拔剑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一件事,也许凌九妹真的不爱他,但他却永远无法阻止自己爱凌九妹。
……
新后册立,凌九妹被打入冷宫。
也许是暂时,也许是永久。
那些曾视而不见的,都再也见不到了。
说什么烟雨楼台,说什么江南水岸。
如今只剩下一座荒废破败的庭院。
那花圃里的最后一朵牡丹,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