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我扛着锄头一脚踹开甲字院的大门。
楚砚正泡在温泉池里剥莲子,青丝铺满水面像化开的墨。
我的十亩水稻田全让你种了荷花?
我把锄头往池边一杵,叉着腰。
你说好会种喷香的五香米给我呢?米呢?
话没说完,下一秒。
侍女小桃拎着裙裾狂奔。
将军大人,您的后院都乱成一锅粥啦!
1
我蹲在战壕里啃着手中半块麦饼,看着对面齐国营地升起的袅袅炊烟。
朔风将烟雾撕成缕缕残絮。
黄沙裹着干巴味直往喉咙里钻,我眯起眼数着对面营帐升起的青烟。
心里在猜测他们今日做的伙食。
这仗已经打了三个月,连敌军厨子颠勺的节奏我都摸的一清二楚。
突然,一阵金属碰撞声从东南方传来。
将军!抓到一个奸细!
小桃的呼声混着铁甲碰撞声由远及近。
她正扛着麻袋冲过来,满脸欢喜。
我头也不抬地继续掰碎干巴麦饼,任碎渣渣落在染血的护腕上。
我拍掉手上的饼渣叹了口气。
这月都第三回了,这齐国探子质量越来越差......
话音未落,鼓鼓囊囊的麻袋咚地被小桃砸在脚边。
系口麻绳忽地松脱,滚出几颗沾着泥的蜜渍青梅,
紧接着是油纸包的酱蹄髈,
最后竟滑出个描金食盒,
三层屉格里码着翡翠虾饺,樱桃毕罗等精致小点心……
我看了看旁边正对着麻袋两眼放光满是渴望的小桃。
这奸细……
我捻起一只虾饺对着日光细看,薄皮透出粉红虾肉,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很好吃的程度。
是来犒劳我军的?
小桃咽着口水悄摸摸地拽我袖甲,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麻袋里的美食。
奸细在破马车里捆着呢!说是要献给将军当……当暖床的!
她脸颊绯红,腰间弯刀却兴奋地轻颤。
满眼依旧是对食物的渴望和热爱。
我拍掉身上饼渣起身,玄铁战靴碾过满地青梅。
残阳如血,烧焦的马车歪在断戟堆里,车辕上金漆鸾鸟纹正被火舌舔去半边羽翼。
副将林霜正用刀鞘挑开车帘,忽地倒退三步看向我眼中满是犹豫:将军,这……
下一秒,滚滚硝烟中飘来一缕沉水香。
绯色衣袂自残破车厢垂落,缠银丝的锦靴踏过焦土。
那人颈间银链缀着块残玉莹润生光,在暮色中灼灼生辉。
他抬头时发间玉簪叮地坠地,青丝如瀑散在染血的衣襟上难掩他昳丽的容貌。
他抬起湿漉漉的桃花眼,音色像是浸了蜜糖般甜润。
求将军疼我……
他眼尾泛红,嗓音浸着蜜似的黏人,指尖却悄悄勾起我腰间绦带。
真是一只魅惑的男狐狸精,摄人心魄。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手一抖,麦饼掉进泥里。
同时,身旁副将林霜的佩刀也哐当一声砸地。
我望着他衣摆暗绣的蟠螭纹,突然想起三年前陈国宫变时,那个被当作人质押往齐国的楚姓王孙。
这是齐国寄养在陈国的质子楚砚!
楚砚?我捏住他下颌逼视,眼里满是审视意味。
陈国质子怎会出现在齐军阵前?
他顺势将脸贴上我染血的护腕,吐息扫过我腕间的陈年旧疤。
阿砚听闻将军在此安营扎寨,特意带着物资前来投奔。
说完用足尖轻点食盒,含情脉脉的眼神却不离我身上分毫。
小桃突然惊呼:将军小心!
破空声自脑后瞬间袭来。
我旋身挥枪格挡,箭矢擦着楚砚耳畔钉入车板。
副将林霜及时赶到,成功一箭射杀在暗处举着弓的齐国士兵。
将军姐姐的铠甲好冰。说完又靠近我三寸。
他指尖抚过我肩头沾着血的铠甲,将温软脸颊贴上来。
阿砚好冷……
副将林霜的刀尖抵住他咽喉,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
说!你找将军有什么目的!
林副将。
我打断她,枪尖挑起楚砚腰间玉珏,盈盈笑意不减。
传令拔营——把这辆马车套上,垫六床鹅绒褥。
将军!
林霜急得跺脚想要阻拦,您上个月捡的男人还在您的帐中养伤呢!
楚砚突然轻咳,殷红血丝溢出唇角,满脸柔弱无骨的模样。
他攥着我披风的一角仰起脸,眸子浸在夕照里像融化的琥珀。
阿砚会煨荷叶百花粥,能补气血……不要丢下阿砚……
我望着天边盘旋的秃鹫,突然笑出声。
解下猩红披风裹住他单薄肩头,打横抱起。
我才惊觉这人看似纤弱,肌骨却柔韧如猎豹。
肯定不简单。
他发间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竟勾得人喉头发紧。
小桃,把食盒收好。
吩咐好后,我大步走向我的帐篷,今晚加菜。
楚砚在我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染血的指尖划过铠甲接缝。
姐姐的心跳得好急……
尾音消失在我骤然收紧的手臂间。
他吃痛轻哼,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残阳坠入地平线时,战车碾过满地箭镞。
楚砚裹着我的披风睡得昏沉,腕间银铃随颠簸轻响。
小桃正与林霜两人手持大鸡腿偷偷咬耳朵。
这都第二十三个了,这次赌他能撑几天?、
好。
2
我胜仗回京那日,朱雀大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我骑着乌云踏雪走在最前头,气势汹汹。
身后三十亲兵押送的有战利品,但是其中一辆垂着鲛纱的马车尤为显眼。
秋风掀起车帘一角,露出楚砚半张惊鸿侧脸,顿时激起漫天绢花。
沈将军!看这里!
将军此次又带回来几位公子啊?
将军!
卖胭脂的孙大娘挤到马前,往我护腕上忙着系香巾。
上回您捡的胡商教我制的口脂,抹上香得勾魂哩!
我正被香粉呛得打喷嚏,忽听得身后传来环佩叮咚。
转头望去,那辆鲛纱马车不知何时掀开帘子。
楚砚斜倚软枕,玉指捏着半块酥饼。
朱唇轻启咬下碎屑的瞬间,整条街的抽气声振聋发聩。
要命嘞!
绸缎庄老板娘晕倒在自家丫鬟的怀里。
这姿色怕是狐狸精转世……
林霜策马上前,手持盾牌正抵抗街边姑娘们扔来的香囊攻击。
开口呼唤道:将军!再不走咱们要被香囊给砸死咯!
我稍加用力踢了踢踏雪的肚子。
催促我的军队加快脚步逃离街市的疯狂人群。
皇宫中。
宣政殿的金砖地险些被我的战靴踏出火星。
老皇帝捧着茶盏的手因为笑意直抖,龙案上摊着的军功簿墨迹未干。
沈爱卿啊……
他抖着胡子指向殿外楚砚马车的方向,脸上依旧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听说你这次有不少收获?
陛下明鉴,是捡的。
我跪得笔直,眼角余光却偷偷瞄向檐角垂下的金铃,心里盘算楚砚这会儿会在干嘛。
当时他被齐军扔在我军阵地的马车里,臣总不能见死不救。
救得好!老皇帝龙袖一挥笑着说道,
赏玄武大街三进宅院一座,
——对了,需要朕给你拨几个教习嬷嬷吗?上次礼部尚书说你看上他侄孙……
不必!
我蹭地一下跳起来,冒着砍头的风险打断皇帝。
臣自己会教!
暮色染红飞檐时,我蹲在崭新御赐宅院大门口旁边的石狮处正发愁。
三进院落挂满琉璃灯,照得门楣镇北将军府金匾灿若星河。
东厢传来叮咚琵琶声,西阁飘着古怪药香,而楚砚正披着月色倚在门边。
过了一会儿,楚砚裹着狐裘挨过来,发梢还带着沐浴后的潮气。
姐姐闻闻。
他广袖轻扬,指尖捏着块梅花酥凑到我唇边,
将军闻闻香不香,我是指我自己……
……
将军,
他指尖绕着我的盔甲绦带打转,隐晦地说着他的意图。
甲字院朝南,可以看见将军在练武场上的英姿。
我拍开他越缠越紧的手,一眼就看出来他想要的什么。
你怎么知道其他院子叫什么?
方才更衣时问过林副将。
楚砚眼神晦暗不明,直勾勾地盯着我。
为啥要住?
我被他直球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转移视线。
楚砚眨着无辜的桃花眼,声音如慵懒的小猫。
许是甲字院的风水养人?
说完便拽着我绕过回廊。
皇帝赏的宅子还没捂热,甲字院就已闹翻天。
我还没走进院落,突然被一阵喧闹声穿透耳膜。
东厢突然爆出西域琴师的怒吼。
朝南主屋应该我来住!
琴师拨着金弦,昨夜是我给将军弹了整晚的安眠曲!
南诏药师冷笑回怼:我制的驱蚊香让将军少挨三个包!
林霜举着火把跑来寻我,连铁甲都来不及卸下。
将军!那西域琴师非说他的名贵古琴被南诏药师下蛊,现在抱着琴正站在房顶上发疯呢!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见南诏药师蹲在墙角念念有词。
他面前摆着三排陶罐,最左边那罐正汩汩冒出粉红烟雾。
这是何物?我疑惑不解指向那诡异的陶罐。
回将军,此乃用西域迷蝶粉配鹤顶红炼的……
药师突然被楚砚捂住嘴,青瓷茶盏恰到好处地递到我的手中。
这是安神香。
楚砚笑眼弯弯推我往正厅走,
姐姐要不要尝尝阿砚刚沏的君山银针,泉水是特意从……
砰!
西厢窗棂突然炸断楚砚的话语,西域琴师顶着满头藤蔓跃入院中。
将断琴砸向蹲在角落的南诏药师。
南蛮子!是不是你弄坏我的宝贝古琴?
药师也不甘示弱地举起陶罐回击。
谁让你说我给将军制作的驱蚊香没有鸟用!
打完嘴仗之后二人便开始拳脚相向。
楚砚施施然往我茶盏里添了勺蜂蜜。
上好的荆南野蜜,佐茶最能清心降火,将军尝尝……
我望着廊下扭作一团的两人,头疼欲裂。
都给老娘住手!
狼牙棒轰然砸碎青石砖打断两人,
明日比武定房契,谁赢谁住甲字院!
3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演武场的青砖地还凝着露水。
我将狼牙棒往兵器架上一靠,青铜罄的余震惊得梧桐叶簌簌作响。
各院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活像被惊动的萤火虫群。
将军束了发带!
丙字院方向传来琴师的怪叫,金线绣的波斯地毯唰地飞出窗棂。
快把我那套新买的额饰……哎呦!
我转头就见这厮被地毯绊了个趔趄,差点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他腰间金铃铛甩得噼啪乱响,活像只炸毛的波斯猫。
大清早的……
南诏药师踹开丁字院门,乌青的眼圈活像被人揍了两拳。
虽然昨天确实有和人拳打脚踢。
他举着药杵往我面前一怼,杵头还粘着可疑的紫色粉末。
提神膏掺了曼陀罗汁,保准让您……哈欠……精神百倍……
话音未落,戊字院突然传来木轮战车的轰隆声。
鲜卑汉子驾着四轮木车横冲直撞,车头绑着的野猪獠牙正挑衅地对着在场所有人。
我抄起方天画戟横扫地面,青砖缝里的露水溅成水幕:列队!
二十二位美男齐刷刷地抖了抖,非常听话地排成一排站得笔直。
今日考题——
我将《孙子兵法》抛向半空,书页哗啦啦停在兵贵神速处,
雕刻出我满意的豆腐,胜者入住甲字院!
话音刚落,院落中一瞬间便没有了人影。
……
日头刚爬上飞檐,丙字院已飘出焦糊味。
西域琴师正蹲在灶台前做黑暗料理,完全不在意金线绣的波斯袍摆被火苗燎出三个破洞。
这就是艺术!
他举起插满糖葫芦签的豆腐块,我们西域的特色——糖葫芦豆腐!
我盯着他手里那串红里透着白的诡异竹签串,对着琴师说不出话来。
隔壁突然传来南诏药师的怪笑声。
我探头看过去,南诏药师正举着药杵狂捶石臼。
靛蓝色药汁溅得满墙都是:待我调出凝冰散,定能让豆腐……
砰!此刻院子里又传来巨响。
我看着院墙的豁口和探出的鲜卑汉子脑袋两眼发黑。
我的新宅院啊!
刚还没心疼三秒,突然感受到一股杀气。
我快步退开并抬头向上看去。
用冻豆腐雕的方天画戟直劈而下。
如果刚才没有躲开就直砸面门。
豆腐的雕花倒是精致,可惜刚碰到青石板就碎成八瓣。
冻、冻得不够瓷实……
鲜卑汉子挠着后脑勺傻笑。
看着他那傻样,我只好扯动一丝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活爹,你要是冻瓷实了,那我可就当场死咯。
看到我的微笑后,那鲜卑汉子还以为我有多高兴。
扬起大大的笑脸,刚想开口,却突然被飞来的糖葫芦签扎中屁股疼的吱哇直叫。
西域琴师手握一大把糖葫芦串,对着鲜卑汉子怒目而视,哪个龟孙暗算老子!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后退半步,正撞进带着沉水香的怀抱。
楚砚不知何时倚在梧桐树下,冰镇梅子汤在青瓷碗里晃出涟漪。
将军尝尝?这是我用后山寒潭水镇的,最是能清心降火了。
自从搬了新宅子,我天天靠清心降火的食物续命。
日昳时分,已到揭晓成果的时刻。
甲字院石阶前摆满奇形怪状的豆腐宴。
琴师的糖葫芦豆腐串开始融化,药师的冰镇豆腐雕化成一滩浆糊,鲜卑汉子正蹲在角落试图用米浆粘合成原来方天画戟的模样。
剩下人的豆腐都是如此像凶案现场,场面实在是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我开口打着哈哈:看来甲字院这次是没有主人了……
突然身旁男子打断我的尴尬大笑,
此物如何?
楚砚广袖轻扬,白玉似的豆腐块落在青石案上。
日光透过琉璃窗,戟头游龙纹在豆腐里若隐若现,龙须竟是用萝卜丝嵌成的细密鳞甲。
我凑近细看,龙嘴里那颗蜜渍梅子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你作弊!西域琴师的金铃铛气得乱颤,这豆腐定是拿鱼胶泡过!
楚砚不慌不忙地舀起梅子汤,琥珀色的琼浆浇在豆腐雕上。
龙纹遇水愈发清晰,整块豆腐竟化作颤巍巍的冰玉膏。
岭南石磨豆花配珊瑚琼脂,是姐姐在戍边时最想念的甜汤可对?
我倒吸一口冷气,楚砚此刻就像一只勾魂夺魄的狐狸,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鲜卑汉子的嚷嚷声适时打破现场的沉默。
俺不服!这小子玩阴的!
哦?楚砚慢条斯理地切下块豆腐雕。
那请将军品鉴,这道'青龙卧雪'可抵得过某些人的豆腐渣渣?
是夜,甲字院的匾额下已经换了人。
云澈倚在新搬来的湘妃竹榻上正悠闲地品着桂花酿。
徒留剩下男人们愤恨的盯着他。
4
染着春意的晨雾还未散尽,甲字院的梧桐树上已挂满露珠。
我蹲在屋顶上清点今日的战损情况。
忽听得墙外传来熟悉的马蹄踏铃声,惊得手中玄铁锏当啷砸在青砖上。
昭昭!阿娘给你带好吃的来啦——
朱漆大门轰然洞开,阿娘绛红骑装猎猎生风。
马背上横七竖八挂着三只野雉、五条鹿腿。
她扬手甩来油纸包,正精准砸中楚砚那张美人面上。
哟,瞧这小脸嫩的,这就是昭昭从战场新捡的男人?
阿娘走近仔细瞧着,对我眨着眼说道:昭昭啊,这次这个质量还不错嘛。
我爹慢悠悠地晃进来,腰间佩刀上还沾着些许草屑。
闺女,你大哥在门口跟大胡子小子掰手腕呢。
话音未落,墙外传来大哥的怪叫声。
这厮抹了猪油不成?我不服!
二哥扛着两坛酒翻墙而入,玄色劲装沾满墙灰。
小妹,听说你的后院好不热闹,我来凑凑热闹……
他突然噤声,直勾勾盯着院中景象——
前院已摆开八仙桌。
楚砚捧着青瓷盏布菜,广袖掠过红烧蹄髈:这道八宝鸭填了糯米,最是养胃……
话音未落,西域琴师冲进来,金线裤脚还冒着青烟。
将军!您要给我做主!
他指着后院方向,那鲜卑蛮子烧了我的波斯地毯!
鲜卑汉子拎着烤羊腿紧随其后,满脸炭灰理直气壮。
俺在试验新式火折子!
刚说完就准备动手打起来。
都住手!
我抄起大刀砸向院中石桌,震得茶盏乱跳。
这是镇北将军府,不是土匪寨!
满院寂静中,楚砚忽然捧出青瓷盏:岳母大人请用茶,是昭昭最爱的云雾毛峰。
我爹的刀柄瞬间将石桌劈出道裂痕:谁是你岳母!
日头攀上檐角时,我院里已摆开战场,乱成一团。
阿娘拎着鹿腿跟鲜卑汉子拼酒,大哥和西域琴师在房顶比射箭,二哥正教南诏药师往酒里泡蝎子。
楚砚凑近我耳畔轻笑:姐姐的家风……甚好。
沈!昭!阿爹的怒吼惊飞群鸦,这臭小子为何会有沈家祖传刀法?
只见楚砚昨日还挂在墙上的佩刀,此刻正在阿爹手中铮鸣——刀柄赫然刻着沈氏云纹。
我瞥向楚砚,他正无辜地眨着桃花眼:那夜姐姐醉后说要教阿砚……
老子宰了你!
阿爹挥刀便砍,楚砚闪身躲到阿娘身后。
两人绕着石桌追逐间,琴师的箭射落了药师的蘑菇,二哥的毒酒泼进阿娘的酒坛,整个前院霎时鸡飞狗跳。
都给我停下——
我踩着轻功跃上梧桐树,狼牙棒扫落满地青果,再闹的全去扫马厩!
阿娘突然揪住我耳朵:死丫头,这西域小子烤的鹿腿比你爹强!
她油乎乎的手指向楚砚,今晚让他住主屋!
夫人!我爹的哀嚎惊起满树麻雀,当年求亲时你都没让我住过主屋!
暮色染红窗棂时,我们歪七扭八瘫在后院葡萄架下。
楚砚的袍角被阿娘撕去半幅,正给我爹包扎被琴弦割伤的手腕。
大哥醉醺醺地搂着琴师称兄道弟,二哥和药师头对头研究蝎子酒的新配方。
昭昭啊。
阿娘忽然戳我腰眼,你捡人的眼光随我。
她踹了脚醉倒在地的爹,
当年这憨货被我揍落山崖,挂在树上还笑嘻嘻。
楚砚的指尖悄悄勾住我袖角低声说道:原来姐姐的英姿是家学渊源。
夜风拂过廊下风铃,混着酒香的欢笑惊起几只流萤。
我望着葡萄架上晃动的影子,突然觉得这鸡飞狗跳的宅院,比任何战场都令人心安。
直到三更梆子响,阿爹还抱着酒坛在屋顶唱军歌,惊得巡夜更夫以为敌袭。
楚砚倚着门框轻笑:明日该给岳父大人备些润喉糖。
醉酒的阿爹听到后气得直跳脚:说了不准喊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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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自从上次后,楚砚喊岳父、岳母后,激得我阿爹一纸奏折上报皇帝请求给我招亲。
于是可想而知,我的院子又热闹了起来。
七月的蝉鸣撞在将军府朱漆大门上,碎成一片恼人的嗡响。
我翘着腿坐在演武场石锁上啃西瓜,红瓤汁水顺着玄铁护腕往下淌。
墙外车马声渐近,惊得树杈上打盹的楚砚睁开桃花眼。
姐姐猜猜,他指尖转着翡翠鼻烟壶,
今日来的蠢货能撑过几时三刻?
话音未落,小桃的尖叫已从前院炸开。
礼部尚书家的马车撞翻辣椒车啦!
我探头望去,只见鲜卑汉子正拎着套马索冷笑。
他脚边红艳艳的辣椒粉洒了满地,活像泼了层血。
楚砚捧着描金食盒迎出垂花门时,贵公子们正忙着扑打锦袍上的辣椒粉。
他广袖轻扬,七色琉璃碗盛着滚圆的汤圆,甜香勾得人喉头发痒。
此乃岭南冰皮汤圆。
他舀起枚碧玉色的递到王侍郎长子唇边,用七种花露和面……
我瞧着那公子哥喉结滚动,突然想起昨儿半夜撞见云澈蹲在药庐,往面团里挤蜈蚣汁的模样。
呕——
汤匙还未沾唇,王公子突然捂着肚子栽进荷花缸。
楚砚故作惊慌地后退半步,食盒恰巧打翻在人群里。
霎时红的紫的汤圆满地乱滚,甜腻香气中混进缕缕腥臊。
哎呀,许是误用了给战马驱虫的草汁……
他捏着帕子掩口,眼尾泪痣在日光下妖冶如血。
西域琴师的金线软靴踩上回廊栏杆时,逃过一劫的李翰林次子正在整理玉冠。
手里鎏金琵琶忽地爆出串厉响,惊飞檐下燕群。
此曲名曰《凤求凰》……
他指尖在弦上抹出鬼哭般的颤音,最宜佐酒。
我瞧着李公子手中酒杯开始冒泡,突然记起南诏药师新调的幻音散——遇酒则化,专攻人膀胱。
果然三声变调后,李公子夹着腿往外狂奔,腰间玉佩甩进鲜卑汉子的辣椒车。
跑调了。
云澈倚着廊柱嗑瓜子,第三小节该用轮指。
日头西斜时,最后三位公子硬着头皮跨进正厅。
南诏药师墨离正往香炉添料,靛蓝色烟雾中,他阴恻恻开口。
此香名唤'金风玉露'……
话音未落,鲜卑汉子吹响骨哨。
地面忽然震颤,三十六头油光水滑的猪崽从屏风后涌出,獠牙上还套着金环。
俺的宝贝可乖了。
鲜卑汉子咧嘴一笑,专爱啃绣金线的物件。
紫袍公子最先遭殃,蜀锦下摆被猪崽扯成流苏。
药师失手打翻香炉,烟雾里公子们涕泪横流,活像群撞进辣椒地的猹。
暮色染红琉璃瓦时,我踩着满地狼藉踱到院中。
王公子在荷花缸里泡成了酱黄瓜,李公子的玉冠卡在猪栏缝里,还有个抱柱惨叫的——原是药师在柱子上涂了痒痒膏。
就这?
我吐出西瓜籽,正钉在试图翻墙逃跑的赵国公世子屁股上,连鲜卑人的小猪崽都打不过……
楚砚突然从梁上翻下,月白袍角扫过我沾着瓜汁的唇角。
姐姐,西市新开了家羊肉泡馍……
我转头望去,楚砚抱着剑倚在兵器架旁,脚边躺着个昏死的公子
——正是方才想摸进我书房的那位。
处理干净。
我抛了块西瓜给他,赏你的。
我不喜欢听阿爹的安排成亲。
所以对于他们的闹剧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希望这些世家公子们能够知难而退。
6
自从在战场上捡回这十几个男人后。
我的宅邸是根本没消停过。
夜晚,纷杂蝉鸣声中,甲字院飘起药香。
楚砚披着素纱中衣在廊下煮茶,忽将滚水泼向墙头
——正偷窥的琴师烫得直嗷叫栽进荷花池子。
姐姐可知?
他倚着湘妃竹轻笑出声,
那南诏药师在池里养了食人鱼。
我望着在缸中扑腾的琴师,突然觉得这宅子比战场还凶险。
将军!
小桃举着烧糊的锅铲冲进来,
厨房炸了!药师非要拿炼丹炉烤叫花鸡!
话音未落,院中又起嘈杂。
转眼望去。
甲字院廊下,鲜卑汉子正在哼哧哼哧给母猪按摩。
……这招黑虎掏心专治产后抑郁,当年漠北母狼都夸俺手法好……
乙字院传来鬼哭狼嚎,琴师捂着自己伤口不让医师查看。
只因受伤部位过于隐私。
云澈提着灯笼寻我,语气满是小媳妇的怨念不满。
将军不如把丁字院空出来?
他指着院墙外乌泱泱的人群,
今早又有三个南梁商人跪求入院,说自带五百亩良田当地契。
我望着他腰间新换的七宝穗子,突然想起什么。
上月打柔然捡回来的牧羊人,是不是还在后院……
哦,那位在研发羊毛豆腐。
楚砚淡定地吹灭灯笼。
昨日刚把丙字院的波斯地毯薅秃了。
……
晨雾还未散尽,我扛着玄铁锄头踹开甲字院木门。
楚砚昨日信誓旦旦说要在十亩良田种满五香大米,可眼下田间碧波荡漾。
荷叶擎雨盖——
楚!砚!
我一锄头砸碎田埂边的陶罐。
我的十亩水稻田全让你种了荷花?
我把锄头往池边一杵,叉着腰。
你说好会种喷香的五香米给我呢?米呢?
话没说完,下一秒。
满塘荷花应声颤动,惊起白鹭两三。
楚砚正泡在温泉池里剥莲子,青丝铺满水面像化开的墨。
听到我的话后,他披着薄衫从藕花深处钻出,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衣襟。
姐姐来得正好,尝尝新摘的莲子……
我揪住他湿漉漉的衣领拎上岸,正撞见闻声赶来的西域琴师。
西域琴师的金线睡袍半敞着,话语间满是挑衅。
呦,楚公子这是改行当采莲女了?
总比某些人强。
楚砚慢条斯理系着衣带,
昨夜是谁掉进莲花池,想必现在伤还未好吧?
突然阴恻恻的笑声从竹篱后传来。
南诏药师拎着药锄,脚下泥土泛着诡异的紫光。
我的曼陀罗田可比荷花实用。
你!昨日的帐我还没跟你清算呢!
西域琴师抡起古琴准备砸过来。
鲜卑汉子打断琴师的动作,轰隆隆驾着木轮战车撞进田埂。
都闪开!俺种了北疆大西瓜!
车板翻倒间,青皮小瓜骨碌碌滚进荷塘。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锄头往地上一杵。
鲜卑人种西瓜?你当这是漠北草原?
墨离趁机洒出药粉,紫雾漫过处,荷花霎时变成妖异的靛蓝色。
将军看,这既能入药,又能吓退雀鸟,岂不比种米划算?
都闭嘴!
我一锄头劈开田埂,泥水溅了众人满身。
日头爬上柳梢时,我们瘫在田埂上面面相觑。
鲜卑汉子的西瓜泡了荷花水,
南诏药师的毒花被池子里的鱼啃秃,
西域琴师正拎着滴水的袍角骂街。
楚砚慢悠悠剥着莲子故作为难:明日该种什么呢?
我踹翻他装莲蓬的竹篓,惊起满塘蛙声一片。
7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我拎着酒壶翻上藏书阁屋顶。
檐角铜铃轻响,却见本该在甲字院煎茶的楚砚从西墙掠过,月白袍角沾着星点暗红。
又去喂野猫?
我晃着酒壶轻笑,看他指尖一颤,瓷瓶险些摔进花丛。
他转身时已换上温软神色。
城南新开了家蜜饯铺……将军……
话音未落,一支淬毒袖箭破空而至,正钉在他脚边青砖缝里。
十道黑影自梧桐树冠跃下,玄铁面罩刻着暗纹。
为首之人剑锋直指我们,话语间满是杀气:天机阁主……
楚砚手中瓷瓶突然炸开,香雾漫过庭院。
我眯眼只见月下寒光交错,他广袖翻卷间竟甩出十二枚柳叶刀,刀刀封喉。
血珠溅上他眼尾泪痣,比胭脂还艳三分。
姐姐闭眼。温热的掌心忽地覆住我双眼,鼻尖掠过沉水香。
待我挣开时,只剩满地尸首。
……
书房烛火噼啪炸开灯花,我盯着楚砚不说话。
他正慢条斯理沏着君山银针,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全然不像刚杀了十人的模样。
天机阁?
我屈指叩了叩案上密报,
三年前陈国宫变,暗杀了大司马全家的……
是的。
他截过话头,将茶盏推至我面前,但不是我。
指尖挑开他的衣襟,我的语气中满是威胁,想不到天机阁阁主还有这番兴致。
窗外忽地传来瓦片轻响。
楚砚振袖甩出茶针,伴着闷哼声,黑衣人从梁上栽落。
你信我。
他碾碎刺客袖中蜡丸,露出半张密函,
将军可要看的是这个?
我瞥见信上沈昭二字,忽地想起上月遇刺时,那支标记性明显朝向我的毒箭。
五更梆子敲得急促,西域琴师冲进书房。
将军!那南蛮子的药庐炸了!
我们赶到时,南诏药师正踩着刺客胸口调配新药。
说!谁派你来的?
他手中瓷瓶滴落青液,石板瞬间腐蚀出蜂窝孔洞。
楚砚突然甩出银丝缠住刺客脖颈。
天机阁的规矩……
指尖轻勾,那人下颌应声而脱,死士齿间藏毒。
南诏药师顿住:你怎知……
我曾在天机阁卧底三月。
楚砚将毒囊抛进药炉,为查当年陈国血案。
……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与楚砚坐在满地狼藉中对饮。
楚砚腕间纱布渗出淡红,仍不忘给我添茶。
姐姐现在杀我,能换黄金万两。
显然他已经发现我收到密旨。
我反手将密令拍在案上,正是皇帝亲批的即刻诛杀天机阁主。
他忽地轻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朱砂痣:阁主三年前便死了。
现在我是镇北将军府甲字院楚砚。
他忽然将玉牌塞进我掌心,只会为姐姐种花烹茶的楚砚。
指尖划过我虎口薄茧,姐姐若要杀我,也无碍……
我猛地扯过他腰间绦带,银铃乱响中咬住他耳尖。
把天机阁的暗桩名单交出来。
感受他骤然紊乱的呼吸,我却说不出话来。
晨风卷着药香涌入窗棂,楚砚的闷笑震得我掌心发麻:那是自然。
他忽然压低嗓音,阁主之位,换将军榻上一席可好?
8
秋雨打在箭楼的青瓦上,我攥着半截断箭跌坐在马厩草堆里。
箭头淬的碧磷毒灼得肩胛发烫,恍惚间望见楚砚持弓立在檐角,衣摆暗云纹在雨中泛着血光。
为……什么?
我咳出口黑血,你说过你不是……
我看着楚砚飞身掠来时袖中寒芒闪烁。
楚砚的银针擦着我耳畔钉入草垛,我根本不想回头去看。
眼里满是失望错落之感。
姐姐!
他徒手攥住我肩上箭矢,血顺着指缝滴在我的衣角,
这箭尾翎毛...
滚开!
我挥开他颤抖的手,玄铁护腕撞碎他腰间玉佩,
天机阁的追魂箭,当我不认识?
雨幕中传来追兵脚步声,楚砚突然封住我几处大穴。
他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声音却似浸在冰泉里。
不是,将军……我……
雨幕突然染上血色。
我咳出黑血大笑,楚公子演了三年的戏,不累么?
话未说完,林霜的弩箭已破空而至。
我的视线一黑,没了意识。
我在药庐躺了三日,南诏药师的解毒汤苦得舌根发麻。
药杵捣碎寂静,苦雾在药庐梁柱间游走。
西域琴师抱着古琴在我耳边絮叨。
我亲眼瞧见那晚楚砚翻墙出去……
他腰间挂着个碎玉珏,
鲜卑汉子往炭盆里扔着带血的布条,
跟将军护心镜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我猛地呛出药汁。
那日雨中碎裂的玉佩,分明与我怀中残玉严丝合缝
——正是三年前陈国宫变时,从暗杀我的刺客身上扯下的信物。
我摩挲着断玉边缘,那里刻着陈国皇室的凤尾纹。
小桃突然冲进来,发间粘着枯荷。
将军!荷花池的锦鲤全死了!
冒着雨赶到池边,翻白的鱼腹泛着诡异青紫。
楚砚常倚的湘妃竹被削去半截,断口处插着支金翎箭
——与伤我那支同出一辙。
他每日辰时在此喂鱼。
药师蘸了池水嗅闻,至少掺了半年抑毒散。
我猛然想起每逢阴雨天,楚砚总哄我喝下古怪的甜汤。
肩头箭伤突然灼痛难忍,比毒发更痛的是心口撕裂的惶惑。
雨夜惊雷炸响时,我踹开甲字院的门。
楚砚常穿的月白袍堆在榻上,染着大片褐红。
人却不知踪影。
他走前喂了荷花池的锦鲤。
小桃抽噎着捧来食盒,
说……说将军畏苦,莲子要裹满蜂蜜……
我抓起他枕边玉簪,那时中秋夜宴我送他的礼物。
现在却是人去楼空。
窗外惊雷劈亮半阙残词,楚砚的笔迹力透纸背。
……陈年旧玉,不配新人。
我呆愣在原地,抓着玉簪愣神。
所以说,那夜是真的……
他真的要杀我……
9
北风裹着砂砾抽打在铁甲上,我望着三里外燕国军队的玄鸟旗。
掌心旧伤隐隐作痛。
忽见敌阵骚动,一骑白马破开黄雾横冲直撞。
马上人月白战袍翻卷如云,腕间银铃穿透喊杀声。
放箭!林霜的嘶吼卡在喉间。
只见那袭白衣掠过箭雨往我的军营冲来。
那个熟悉的人影化成灰我都认识。
楚砚你大爷!
我挥枪挑飞敌将,眼睁睁看他策马踏翻我军的绊马索,
老子的鹿砦!
姐姐的鹿砦摆反了。
他甩出银丝缠住我枪尖,借力跃上我的乌云踏雪。
该用阴阳八卦阵。
温热的胸膛贴上来时,我嗅到他衣襟里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
中军帐的炭盆炸开火星,我扯着楚砚的领子按在舆图上。
天机阁的暗桩名单呢?
他指尖划过我锁骨旧疤,在幽州位置画了个圈。
三日前,我已经斩尽阁中反叛之人。
说着摸出个油纸包,
尝尝?我带了你最爱的桂花糖糕。
子夜突袭时,楚砚的白马率先撞破敌营栅栏。
我眼睁睁看他剑挑敌军,顿时火光惨叫声四起。
齐军慌乱中踩中自家埋的蒺藜,大败之势明显。
小心!
楚砚突然旋身将我扑下马背。
淬毒弩箭擦过他肩头,将我身后战旗腐蚀出一个黑色窟窿。
我反手掷出长枪贯穿敌将咽喉,转头见他撕开染血的战袍。
将军,欠我件新衣。
南诏药师的毒药粉在此时席卷敌营,靛蓝烟雾中,楚砚袖中信号烟划破长空。
潜伏在敌军中的天机阁暗卫突然倒戈相向,将淬毒兵刃捅进在场燕军的心窝。
朝阳刺破血雾时,我踩着敌军帅旗找到楚砚。
他正在溪边清洗银针,脚边竹篓里游着几尾锦鲤。
晚上给姐姐炖汤?
我抛去染血的天机阁阁主令牌:解释。
三年前刺杀的时候被您射落悬崖。
他漫不经心喂着鱼,
那日姐姐的红缨枪真好看……
忽然被我用剑鞘挑起下巴,现在呢?
楚砚就着剑鞘的力道仰头,眼底映着漫天朝霞。
现在姐姐该赔我块玉佩。
他从衣袖中展开染血暗红的绸帕,
婚书我都写好了。
我踹翻他手中的定亲酒,嘴硬心软说道。
打赢了再谈条件。
秋风卷着未熄的狼烟掠过战场,楚砚的笑声混着战鼓震落我肩头箭矢。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这场战争他格外卖力。
英勇杀敌的样子哪里像我初见是那副柔若无骨的模样。
10
镇北将军府。
御赐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蹲在屋顶啃酥饼,看庭院里男人们斗法。
楚砚正倚着朱漆廊柱剥葡萄,突然被端着药膳的医士弟弟撞个趔趄。
楚砚哥哥对不住!
少年医士涨红了脸,
南诏药师哥哥说这当归乌鸡汤可补将军的气血......
无妨。
楚砚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襟,指尖一弹,葡萄籽正中秋千架上练剑的武士剑鞘。
西域琴师看见此情形后立马哈哈大笑。
我噗嗤也笑出声来。
三个月前胜仗归来时,我又在战场上新捡了不少人。
原来的宅邸已经快要安置不下了。
我还发愁如何安置这群活宝。
没想到他们自发开起长安城最热闹的消遣地界——酒楼。
说书人把《沈将军三擒蛮王》编成十八个版本正在院落中侃侃而谈。
最绝的是楚砚,表面在棋室当闲散掌柜,暗地里把各国使臣输得连裤腰带都押在当铺。
昭昭。
一个俊俏的男子正举着糖葫芦蹦过来,他是我从战场旁边雪地里刨出来的胡人小王子,
尝尝我新研制的胡麻馅......
话音未落,楚砚突然飞上屋顶将我拦腰抱起。
青色衣袖拂过脸颊,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屋顶瓦片松动。
他低头时发丝垂落,遮住眼底狡黠,
不如去我房中看新得的话本?
西域琴师气得直跺脚:你上个月就用过这招了!
……
暮春的雨丝缠着桃瓣飘进窗棂。
我盯着沙盘上犬牙交错的战旗,忽然腰间多出件狐裘。
楚砚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我后颈。
昭昭再看下去,该忘了我的样貌了。
别闹。
我拍开他的手,探子说齐国新封的军师用兵诡谲......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握住我执旗的手,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
若是用火攻截断粮道,再以轻骑包抄......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那分明是猎食者的眼神。
我猛地转身,玉簪挑开他衣襟。
楚楚可怜的玉容锁骨分外鲜甜。
哦?不愧是天机阁主。
他顺势将我压向沙盘,鼻尖相抵。
昭昭捡我时不就图个值钱?
温热的呼吸缠上来,
只是这买卖,阿砚想换个方式结账......
窗外惊雷炸响时,我咬着他耳朵冷笑。
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吧?
次日清晨,我揉着酸痛的腰肢踹开房门。
数十美男齐刷刷跪在院中。
西域琴师举着镶金错银的聘礼单子眼泪汪汪。
昭昭真的要选那狐媚子?
楚砚施施然展开折扇,笑意连绵:昨夜不是说好,待我助你生擒齐国那位军师......
他忽然贴近我耳畔,就许我当沈家赘婿?
我抄起长枪劈开他折扇。
先把你安插在酒楼的探子撤了!
转头对哭成一团的美男们摆手。
都起来!今日西市新店开张,你去舞剑招客,你试吃新点心,还有你......
萧景珩突然将我打横抱起,在众人惊呼中跃上房梁。
夫人莫恼。
他眼底漾开星河,
为夫这就把酒楼工作岗位纳新。
桃瓣纷扬中,我忽然想起初见那日。
原来捡男人这种事,捡着捡着就赔进去一辈子。
11
大婚那日,朱雀大街的积雪被红绸映成胭脂色。
我扛着狼牙棒踹开喜轿门帘时,楚砚正用银针在喜服上绣锦鲤。
聘礼清单。
我把天机阁的令牌砸进他怀里,
不要忘了给我承诺的十亩五香米。
楚砚笑着展开双臂抱我:将军赶快将我带回家,明天就给你种。
不等我回答,楚砚依旧笑意沉沉姐姐可还满意?还有……
礼炮声淹没了后半句。
我拽着他跃上屋檐,底下三十六个男宠正闹作一团。
——西域琴师的名贵古琴缠满喜绸,南诏药师在合卺酒里掺了辣椒粉,鲜卑汉子驾着野猪战车撞翻礼部尚书的贺仪……
一拜天地——
我们朝着塞北方向行礼,那里葬着楚砚的双亲。
他指尖轻颤,我握紧他的手:往后你的战场,我守。
三月后,玄武门外的拾味楼开张。
我踹了脚牌匾:这牌匾谁挂的?一点也不牢固。
说罢,牌匾又松动几分。
南诏药师从药柜后探头:是那西域傻子干的……
话音未落,悠扬的琴音已响彻大堂,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最新战报!
小桃捧着食盒冲进来,
乙字院用辣椒粉逼供,南诏细作全招了!
楚砚从账本里抬头,腕间银铃与算盘声和鸣。
昨日卖羊肉泡馍赚的银子,刚买下柔然三个驿站。
他忽然扣住我偷酒的手,
姐姐,第十坛梨花白了。
后厨突然传来巨响。鲜卑汉子灰头土脸地钻出灶台。
好嘛,从炸我的院子现在变成炸我的酒楼了?
……
秋猎时烽烟再起,我单枪匹马冲进河谷。
断箭堆里蜷着个银甲小将,眉目像极了初遇时的楚砚。
将军……疼……
少年攥着我披风不放,颈间狼牙坠闪着幽光。
我扛人上马的瞬间,暗箭破空钉在鞍鞯上。
楚砚的白马踏月而来,剑锋挑开少年衣襟
——心口赫然纹着异样图腾。
这是敌国死侍。
他碾碎那人喉间毒囊,天机阁前两天刚得的情报。
说完突然将我拽进怀里,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姐姐捡人的眼光,退步了。
我反手拧他腰间软肉。
比某个装可怜的质子强?
腊八那日,我蹲在军营翻战利品。
楚砚拎着食盒阴恻恻出现。
甲字院新规,捡人需经为夫试毒。
他抖开十米长的《纳宠章程》,第一条写着。
凡身高八尺、容貌俊秀者,须先酒楼服役三年。
你公报私仇!
我踹翻条案,上个月捡的驯鹰师……
在丙字院喂猪。
他笑着躲开狼牙棒,
前日救的江湖侠士……
在丁字院腌酸菜!西域琴师从梁上探头,
楚砚把他的宝剑换成擀面杖了!
雪夜突袭时,我望着敌阵中某个俊秀身影蠢蠢欲动。
楚砚突然咬住我耳尖:敢捡回来,为夫就要劳烦将军日日陪我了……
听到后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内心显然听出日日陪他的深层意思……
最终那少年被五花大绑扔进战俘营,身上缠着楚砚特制的铁蒺藜麻绳。
——泡过辣椒水还抹了蜂蜜,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本人知道。
上元灯会上,我偷摸往城外溜时。
楚砚的银丝缠上腰间:姐姐又想捡人?
捡个厨子。
我晃了晃手中《食谱》,
给咱儿子做满月宴...
他突然将我抵在城墙,身后万家灯火坠入桃花眼。
为夫新学了翡翠豆腐雕,姐姐尝尝?
更鼓声里,院落的灯笼次第亮起。
朱雀大街的说书人正拍醒木。
且说那镇北将军金戈铁马,终究栽在一抹沉水香中……
(全文完)
12
番外小剧场
晨光刚染红琉璃瓦,甲字院就传来陶罐碎裂声。
我拎着狼牙棒踹开门,只见五岁的小崽子沈麟蹲在满地瓷片里,正用我批军报的朱笔往地上画王八。
娘亲!小崽子举起沾满胭脂的手,抱抱!
我无奈扶额苦笑:你……
话音未落,楚砚提着食盒飘然而入,月白袍角扫过满地狼藉。
看着面前一大一小,我一瞬间有一种想把他们爷俩赶出家门的冲动。
……
晚霞染红十亩胭脂田时,小崽子蹲在田埂数稻穗。
楚砚挽着裤腿插秧,月白中衣沾满泥点,发间还别着沈麟编的狗尾草环。
爹爹,这株有二十三粒!
沈麟举着稻穗扑进泥潭,比昨日多两粒!
楚砚就着浑水给他擦脸:因为麟儿昨日给田鼠洞灌了辣椒水。
说着瞥向我藏身的树后,偷听的那位将军,不如来比比插秧?
我讪讪地从树后走出,玄铁战靴陷进泥里。
小崽子突然往我怀里塞了把稻种:娘亲撒的种子,这稻谷长势良好!
晚风拂过层层稻浪,楚砚腕间银铃与蛙鸣和成调子。
沈麟趴在他背上沉沉睡去,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编完的蚂蚱笼。
……
夜半被窸窣声惊醒时,我摸到枕边空了大半。
循着灯光摸进厨房,只见楚砚正握着沈麟的小手揉面,案板上歪歪扭扭躺着几个面人。
这是拿狼牙棒的娘亲。
小崽子鼻尖沾着面粉,这个是笑面虎爹爹……
楚砚突然往手中的小面人嘴里塞了颗红豆。
这个是爱偷吃蜜饯的小贼……
话音未落,沈麟把面团拍在他的脸上。
我抱着胳膊看这对父子把厨房变成战场,直到面人军团攻占灶台。
最后我们瘫在面缸旁分食烤焦的饼,沈麟枕着楚砚的腿说梦话。
五香米,好香好香……
更鼓声里,楚砚用面捏了只小老虎放进我掌心。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映得他眼底星河流转。
夫人可还满意这份聘礼?
我反手将面老虎按在他脸上,面粉纷纷扬扬落满衣襟。
他眼中笑意更甚。
檐下风铃轻响,三十六个院落的灯火次第熄灭。
唯有甲字院的炊烟混着笑声,在星空下袅袅不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