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瑶拖着行李箱,站在锈迹斑斑的站牌下。八月的山区,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她捋了捋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眯眼望向蜿蜒向上的山路——那将是她未来一个月的采风地点。
说好的民宿呢安瑶掏出手机,信号栏倔强地显示着无服务三个字。雨滴毫无预兆地砸在屏幕上,瞬间模糊了导航软件最后显示的路线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安瑶转身,差点撞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那人敏捷地后退半步,雨伞啪地一声撑开,在两人之间树起一道透明屏障。
山路危险,下雨不建议上去。伞下的声音冷淡得出奇。
安瑶这才看清对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齐耳短发被雨打得微湿,一张脸素净得几乎没有任何妆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山里不常见到的星星。白大褂下露出牛仔裤和运动鞋,整个人像一幅被雨水晕染开的水墨画。
我有约在先。安瑶固执地举起手机,青雨民宿,您知道怎么走吗
年轻女子眉头微蹙:那是我家。父亲没说今天有客人。
安瑶正欲开口反驳,一道闪电劈开灰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雨势骤然加大,水帘模糊了视线。
跟着我走,别掉队。女子转身,雨伞微微后倾,算是默许了共用的姿态。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安瑶的平底鞋不断打滑,而走在前面的女子却如履平地。不知过了多久,转角处出现一座灰瓦老宅,门前青雨医馆的木匾在雨中隐约可见。
颜青雪。女子在屋檐下收伞,简短地自我介绍,医馆是我家的。民宿在后院,父亲一般会提前告知。
安瑶。作家。她抖了抖外套上的水珠,不太喜欢对方居高临下的语气,民宿平台确认了订单,房费也付过了。
没信号没网络,你确定要住颜青雪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药香扑面而来,安瑶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昏暗的堂屋里摆着几个老式药柜,墙上挂着人体穴位图和几面写着妙手回春的锦旗。一位白发老者正低头捣药,闻声抬头。
爸,您的'客人'。颜青雪将客人二字咬得极重。
老者放下药杵,皱纹里绽开笑容:是安小姐吧前些天村里网络检修,我让侄子帮忙接的单子,忘了跟你说这两天有大暴雨预警。
安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也许是淋雨着凉,也许是厅堂里浓郁的药味。她扶住门框,胃里突然翻江倒海——早上在县城小摊吃的那碗河粉开始造反了。
呕——
等安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伏在一个搪瓷盆上,颜青雪正捏着她的手腕把脉。那双手意外地温暖有力,指腹有些粗糙的茧。
食物中毒合并轻微低血糖。颜青雪的声音近了,却比远时更冷,城里人总是乱吃东西。
安瑶想反驳,但一阵眩晕袭来。模糊中感觉有人将她架起,安置在一张铺着凉席的木床上。额头上敷了块湿毛巾,带着某种草木的清苦。
雨声渐远时,她听见老者说:青雪,给客人煮碗解毒汤吧。
又当医生又当保姆。颜青雪的声音里透着不情愿。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浓墨般的黑夜。安瑶发现自己躺在间简朴的房间里,木桌上的煤油灯投下摇晃的光晕。一碗褐色的汤药放在床头,摸上去尚有余温。
她谨慎地抿了一口——意料之外的甘甜,夹杂着微苦的回味。床头放着她的行李箱,上面搁了张字条:三日剂量,饭后服用。明早退房,山路十点前最安全。——颜
什么叫'明早退房'安瑶气得差点打翻药碗。她可是付了整整一个月的费用!挣扎着下床翻找手机,依然没有信号。煤油灯下,她找出笔记本,愤懑地写道:遇见个冰山女医生态度恶劣……
第二天清晨,安瑶被鸟叫声吵醒。窗外雨势减弱,山雾缭绕如纱。她穿戴整齐来到前院,颜老先生正在晒药材。
颜医生,我……
喝药了吗老者笑眯眯地问,青雪上山采药去了,临走前特别嘱咐我看着你喝完今天的药。
安瑶捧着温热的药碗,忍不住问:她总是这样……不近人情吗
老者搅动簸箕里的草药:青雪这孩子,从医学院毕业就回来守着这间祖传医馆。村里年轻人都往外跑,她说'药材认识我,我也认识药材'。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城里来的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安瑶咽下最后一口药,忽然想起什么:今天能上山吗我想看看风景。
雨后天晴,瘴气最重。老者摇头,不过你要实在想去,等青雪回来…………
不必了。安瑶背上相机包,我认得路。
泥泞的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安瑶的帆布鞋很快沾满泥浆,裤腿被灌木丛上的露水浸透。但山间的风景确实迷人——缭绕的雾气中,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绽放,远处梯田层层叠叠如碧玉台阶。
她在一处平缓的山坡停下,取出笔记本开始速写。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窸窣声。
颜青雪背着竹篓,站在三米开外的树下。她换上件藏青色粗布衣,裤腿扎进胶靴,活脱脱像个老农。
不是让你等我吗她皱眉道。
安瑶合上笔记本:我说过需要导游吗
这里三年前发生过山体滑坡。颜青雪走近,指着远处裸露的岩壁,连续降雨后土质松散,随时可能——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两人同时转头——对面山坡上,一大片树木正以诡异的慢动作倾斜、倒下。地面传来细微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翻身。
跑!颜青雪抓住安瑶的手腕。
她们跌跌撞撞冲下山路,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噼啪声。转过一道山梁,颜青雪拽着安瑶躲进一个小亭子。亭子摇摇欲坠,但暂时安全。
是……是山洪吗安瑶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颜青雪摇头,耳朵却警觉地竖着:局部滑坡。但上游肯定涨水了,我们得立刻回村。
下山的路被倒下的树木阻断。颜青雪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利落地劈开枝条。安瑶跟在她身后,心跳仍如擂鼓。
转过一个急弯,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僵住——来时的小路已变成湍急的溪流,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树枝石块奔涌而下。
绕道吧。颜青雪指向一条更窄的山路,声音异常冷静,先去老猎人的木屋避一避。
天色渐暗,安瑶的体力接近透支。远处亮起一点灯火,是间依山而建的简陋木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霉味扑鼻而来。屋内只有一张木床、一个生锈的铁炉和几把瘸腿椅子。
颜青雪熟练地生起火,光亮里,安瑶这才发现她的右臂衣袖被血浸透了。
你受伤了!
没事,树枝刮的。颜青雪轻描淡写地撕下布条包扎。动作娴熟得令人心疼。
安瑶翻开背包:我带了简易医疗包……
创口沾到泥水了,需要生理盐水和抗生素。颜青雪检查着伤口,你的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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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瑶窘迫地摇头:只有邦迪和止痛药。
火苗噼啪作响,颜青雪忽然笑了——这是安瑶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作家出门不带常用药她从腰间解下小布袋,幸好我习惯随身带些草药。
屋外雨势再次加大,屋顶某处开始漏雨。颜青雪挪动铁盆接水,动作利落得像执行过千百次。安瑶从背包掏出巧克力掰成两半,递过去一块。
补充能量。
颜青雪犹豫片刻,接过咬了一口:……谢谢。
应该我谢你。安瑶盯着火光,如果不是你跟着我……
我只是……颜青雪停顿了一下,职业习惯。村里每年来采风的'艺术家'不少,几乎都会迷路或受伤。
安瑶想起什么:所以你早上不是去采药,而是……
跟踪。颜青雪坦然承认,本来打算远远看着你转一圈就回去。
两人相视而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安瑶翻开湿漉漉的笔记本,发现先前的速写已经晕染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可以看看吗颜青雪突然问。
安瑶有些惊讶,还是递了过去。颜青雪小心翼翼地翻页,目光停留在那些半成品的速写上:你画的线条……很有生命力。
你不讨厌这些'城里人的把戏'安瑶问出心中疑惑。
火光照亮颜青雪的侧脸:我只是……她斟酌着词句,不习惯突如其来的改变。村里老人们说外面的人来了又走,只会带走山里的故事。
安瑶想起什么,从背包夹层取出本书:我之前出版的短篇集,送给你。
颜青雪接过,借着火光看清书名:《他乡之石》。她轻抚封面:为什么要写山里的故事
因为……安瑶望向漏雨的屋顶,城市里太多同质化的生活。我想寻找一些不同的声音。
颜青雪突然站起身:雨停了。她打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山间清新的空气涌入,我听见直升机的声音。
远处天幕上,几个红点正在移动。颜青雪迅速点燃准备好的湿柴,浓烟笔直升起。
救援比预想中来得快。两人被安置在临时避难所,颜老先生红着眼睛给女儿换药。村长拉着安瑶的手连连道谢,说多亏她笔记里的地形草图,救援队才能最快定位滑坡区域。
我女儿脾气倔,多亏你照顾。颜老先生悄悄说,她啊,医学院成绩拔尖,省医院抢着要。可这孩子从小没了娘,舍不得这里的山水花草。
夜深人静时,安瑶来到医馆后院。颜青雪正在晾晒白日里抢救出的药材,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上银边。
听说……你决定留下来继续采风颜青雪头也不抬地问。
安瑶点头,从包里取出本崭新的笔记本:我想写个故事,关于一个固执的山村医生……
颜青雪停下动作,直起身子:那医生大概不会同意。
为什么
因为……颜青雪终于转过身来,月光下她的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她想亲自告诉那位作家,山里不只有草药和滑坡。还有……
安瑶等待下文,心跳莫名加速。
颜青雪从药筐底部取出个油纸包:……还有百年老店的山核桃酥,要听故事的人必须分享。
风吹过晾晒的药材,发出沙沙声响。安瑶伸手接过油纸包的瞬间,颜青雪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背——那一瞬的温度,远比火光更令人安心。
晨光穿透薄雾,为青雨村披上一层柔纱。安瑶站在临时医疗点的帐篷外,望着村民们排队等候的身影。三天前的山体滑坡冲毁了村东头五户人家的房屋,所幸无人遇难。
把这个搬到三号桌。颜青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怀抱着一摞草药包,额角挂着汗珠。安瑶连忙接过,手指不经意触到对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新添的擦伤。
你的伤……
小伤。颜青雪迅速抽回手,今天会有首批救灾物资到,需要人手分类。
连续几日救灾,安瑶已经熟悉了这种交流方式——颜青雪从不废话,每个字都钉在实处。她跟着走进帐篷,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帐篷里摆着四张简易诊疗台,最里面的台前,一个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坐着。
朵朵不怕,给你看样好东西。颜青雪蹲下身,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个草编蚱蜢。小女孩破涕为笑时,她已经利落地上好夹板,动作轻得如同拂过花瓣的春风。
安瑶望着这一幕,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移动:原来冰山医生会哄孩子……
记录疫情还是创作灵感颜青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安瑶慌忙合上笔记本,却见她递来一杯褐色液体:解毒汤,最后一剂。
这天的救援工作持续到日落。安瑶帮忙登记受灾情况,惊讶地发现颜青雪能叫出每个村民的名字,甚至记得李婆婆的风湿病史和王家孩子的花粉过敏。而村民们看她的眼神,仿佛她不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医生,而是棵可以依靠的百年老树。
深夜收拾药品时,安瑶发现颜青雪靠墙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卷绷带。月光从帐篷缝隙溜进来,描摹着她疲倦的眉眼。安瑶轻轻取下那卷绷带,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药箱。
几点了颜青雪惊醒,第一反应是去摸口袋里的听诊器。
凌晨两点。安瑶递过保温杯,喝点水吧。
颜青雪接过杯子,指尖微微发抖。两人沉默着清点药品,窗外偶尔传来巡逻队员的脚步声。
为什么要帮我们颜青雪突然问,你可以跟第一批撤离的记者一起走的。
安瑶转动手中的笔:起初是因为愧疚……后来……她指向账本上村民们的签名,你看,张叔的字像树杈,春燕婶的笔画圆圆的。每个人的字都有性格,就像……
就像你笔记本里那些人像速写。颜青雪接话。安瑶惊讶地抬头,发现对方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昨天你去打水时,我看了几页……不介意吧
夜色给了安瑶勇气:介意的话,现在就该抢回本子了。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来,又怕吵醒隔壁休养的伤患,急忙捂住嘴。笑意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像山涧偷偷跃动的小鱼。
其实……颜青雪轻抚药柜上的刻痕,那里有一排歪歪扭扭的身高标记,我七岁时在这量身高,母亲刚采药回来,浑身都是泥土和草药香。她抱着我说,等青雪长得比药柜高,就能继承家里的医书了。
安瑶屏住呼吸。这是颜青雪第一次提及私事。
那年冬天她冒雪去救难产的母鹿……再没回来。颜青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叶,父亲说,行医者心中要有杆秤,一头是人命,一头是天命。我只是……还想往人命这边多压些筹码。
安瑶的笔记本滑落在地。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父亲为追求艺术理想远赴异国,留下她和母亲在空荡荡的公寓里相对无言。她曾以为写作是逃离的方式,如今却在这简陋帐篷里,找到了故事最原始的样貌。
我懂那种……拼命想证明什么的感觉。安瑶拾起笔记本,翻开某页推过去。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山间医女》的选题构思,又被一道道杠掉。
这是……
我的瓶颈。安瑶苦笑,编辑说现在没人看乡村题材。但那天你劈开挡路树枝的样子……比任何都市精英都有力量。
颜青雪怔了怔,忽然起身走向药柜暗格,取出一本蓝布面册子:《颜氏药草志》,我家传的手抄本。前半部是草药图解,后半部……她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记载着各种民间偏方和行医札记,是颜家世代遇到的'人'。
安瑶的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那本显然极为珍贵的册子。
借你参考。颜青雪将书塞进她手中,但有个条件——如果书中人物走进你的故事,请给他们留个不悲惨的结局。
晨光熹微时分,安瑶抱着药草志回到借住的西厢房。翻开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孙思邈。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草药标本,旁边详细标注着采摘时间和药用价值,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显然历经数代人之手。
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触碰到时间的脉搏。
接下来的一周,安瑶白天在医疗点帮忙,晚上伏案整理药草志中的故事。颜青雪仿佛忘了借书的事,只是每晚巡诊结束后,会在安瑶桌前放杯宁神茶。偶尔目光相遇,两人都迅速别过脸去,却又在下一秒忍不住用余光追寻对方的轮廓。
这天清晨,安瑶正在记录村民口述的灾前见闻,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三辆贴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卡车驶入临时安置点,为首的车门打开,跳下个穿白大褂的高个男子。
省医疗队!有村民欢呼起来。
安瑶正要上前协助搬运物资,却注意到颜青雪僵在了原地。那男子大步走来,亲昵地拍她肩膀:青雪,听说这次救灾你立大功了!他转向安瑶,笑容爽朗,你好,我是林淮,青雪的大学同学。
安瑶,作家。她简短介绍,余光瞥见颜青雪不自然地退后半步。
林淮带来的医疗队接管了大部分工作,效率极高却透着一股都市特有的匆忙。傍晚总结会上,他提议将几位重伤员转送省医院:山里条件有限,耽误治疗谁也负不起责!
他们刚脱离危险期,不适合长途颠簸。颜青雪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况且……
况且什么林淮翻看检查报告,CT做不了,连基本验血都要送去县里。青雪,你知道现代医学靠的不是草药和……
和什么颜青雪站起身,背后的药柜投下长长的阴影,信念经验还是你不屑一顾的'土办法'李家爷爷的痛风,王姨的带状疱疹,哪样不是我……
好了好了。村长连忙打圆场,林医生也是好意。青雪,人家大老远来支援……
会议不欢而散。安瑶在医馆后院找到颜青雪时,她正对着满架晒干的草药发呆,手里捏着一封拆开的信。
省医院的聘书。不等安瑶询问,她直接递了过来,第三次寄来了。
烫金信纸上落款是省立医院副院长,承诺提供公寓和实验室。安瑶注意到邮戳日期是灾前半个月。
你想去吗
颜青雪拽下一片薄荷叶揉碎:这里有等着把脉的老人,有怕打针的孩子,还有……她突然刹车,父亲年纪大了。
月光下她的侧脸透着倔强,安瑶却看见她捏着信纸的指尖在微微发抖。那一刻她突然明白,颜青雪坚守的不只是责任,还有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就像自己蜷缩在写作舒适圈里一样。
药草志第十七页有个治心悸的方子。安瑶轻声说,要不要试试
颜青雪愕然抬头,随即笑出声来:你居然……真的全看完了
那晚她们挤在狭窄的晒药台边,安瑶读着自己改编的草药故事,颜青雪不时纠正细节。当讲到女医为救孩童尝百草时,颜青雪忽然说:我母亲当年就是这样……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雷鸣。夏季最后一场暴雨来得又急又快,两人慌忙收药。雨幕中安绊倒了晒匾,草药散落一地。颜青雪下意识去扶她,两人跌坐在地,满手泥泞间相视而笑。
其实……暴雨声中,颜青雪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每周都去县医院交流学习。只是……
只是不想变成看不起过去的样子。安瑶接上她的话。雨滴顺着颜青雪的发梢滑落,像星星坠入山涧。安瑶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一声惊雷吓得缩回。
药收不成了。颜青雪站起身,伸手拉她,先避雨吧。
两只湿漉漉的手握在一起,谁都没先松开。
三天后,救灾工作进入重建阶段。林淮临走时来找安瑶:听说你在写青雪的故事他递来名片,我在省出版社有熟人。见安瑶不语,他又压低声音,她早晚要回现代医疗体系的,这里……
这里的根茎比她想象得深。安瑶将名片还回去,不过谢谢建议。
送走医疗队那天下午,颜青雪发现安瑶的笔记本不见了。她找遍医馆每个角落,最后在小溪边看见安瑶正往漂流瓶里塞纸条。
写给海洋生物的情书颜青雪在她身旁蹲下。
安瑶惊慌失措差点跌进水里:是、是给编辑的选题大纲!这里没信号……
用漂流瓶发稿件颜青雪挑眉,作家都这么……
浪漫二字尚未出口,她脚下一滑。安瑶急忙去拉,两人一起栽进浅滩。漂流瓶随溪水远去,阳光下像颗流动的水晶。
你的大纲……颜青雪湿淋淋地爬起来。
安瑶望着远去的瓶子,突然大笑:不重要了!我有更好的想法。水珠从她睫毛上滚落,比如,某个口是心非的医生其实偷偷给我的笔记本画了插图……
颜青雪耳尖瞬间通红。两人拧着衣角的水,笑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
转眼入秋,安瑶的民宿租期早已结束,却迟迟没提离开的事。这天清晨,她抱着完成的书稿来到前院,发现颜青雪正在收拾药材箱。
去县里义诊。颜青雪头也不抬,要捎东西吗
安瑶将书稿藏在背后:没什么……就买点稿纸吧。
黄昏时分她听到摩托车声,出门却不见人影,只有一叠新稿纸放在台阶上,下面压着张县图书馆的讲座海报:《现代医学与传统药学的融合探索》,主讲人赫然是颜青雪。
夜幕降临时,医馆后院传来窸窣声。安瑶推开窗,看见颜青雪坐在桂花树下,膝上摊着本外文医学期刊。
讲座顺利吗安瑶趴窗台上问。
颜青雪合上期刊:省医院的李教授邀请我下月去参加学术会议。月光描摹着她上扬的嘴角,我答应了。
这是安瑶第一次听她主动提及离开青雨村。她飞奔下楼,险些踩空最后两阶。树影婆娑间,两人无声对望,各自手里都攥着想说未说的话。
我也有东西给你。安瑶终于打破沉默,递上书稿。
颜青雪翻开扉页——《草木知心》,安瑶著。书页间夹着许多素描,全是山村的人物风景,有几幅明显出自她的补充手笔。最后章节里,主人公山间医女在结尾踏上求学之路,而讲述故事的作家选择留下。
这结局……颜青雪指节发白。
开放式。安瑶轻声说,因为真实的故事还在继续。她指向院墙上的爬山虎,你看,植物都知道向光生长,却不一定要连根拔起。
秋夜露重,颜青雪的白大褂肩头很快沾满湿气。她突然起身回屋,片刻后捧着个木盒出来:临走前……给你的。
盒里是把黄铜钥匙和地址卡:县医院给我安排了宿舍。如果你采访时需要落脚处……
钥匙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安瑶将它握在手心,热度从掌心一直蔓延到眼眶。这一刻她终于确定,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城乡差距,而是两颗心试探着靠近时那份小心翼翼的珍重。
对了。颜青雪状似随意地补充,父亲说民宿可以改造成写作工作室。当然,如果你不嫌简陋……
颜青雪。安瑶连名带姓唤她,你这算是在挽留我吗
夜风骤起,吹落一树桂花。细碎的花瓣雨中,颜青雪的眼睛亮如星辰:算是在……预约一位长期读者。
稿纸在风中哗啦作响,像无数翅膀振颤的声音。无需更多言语,她们在彼此眼中读懂了相同的决定——那些关于离别与留守、传统与现代的单选题,或许本就可以改写为多项答案。就像颜家药柜里的陈年草药与县医院的新式设备,看似矛盾,却能在某个恰到好处的配方里相得益彰。
翌日清晨,安瑶将被桂花香浸透的书稿装进包裹,收件人是省城出版社。颜青雪在门前检查摩托车的油量表,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列车时刻表。
要搭车去邮局吗她扣上头盔,笑意清浅。
朝阳越过山脊,为两人镀上金边。安瑶跳上后座,自然而然地环住身前人的腰肢:坐稳了,颜医生。
摩托引擎声惊飞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蓝天,如同那些曾被压抑的梦想,终将找到属于各自的飞翔方向。山路蜿蜒向前,消失在远方的云雾中,又不断在新的转角重现踪迹。
正如所有美好的故事,永远行进在即将展开的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