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间的四月天应该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在这江北偏僻小镇,工业文明还不曾渗入和染渍的乡村,一切都还保持着原始的风貌。太阳光既不热烈也不冷漠;天空一碧如洗,云彩朵朵洁白,一如湛蓝的大海和大海上飘游的浮冰。温煦的空气中混杂着草的清香和花儿的芬芳,大地在静静地吐着温脉脉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鲜润的绿、宁静的绿、凝重的绿、浓墨重彩的绿,就像巴比松派的名画。
麦子已经开始衍花。大片的麦田从道路两旁一直铺展到远方的天际线上,像绿色的地毯,而那些绽放在道路边、沟渠旁的各种野花就像点缀在地毯上的花边儿。
偶尔有轻风吹来,从极目处渐次压弯麦梢,滚滚绿浪便瞬间驰遍原野。燕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南方飞回来了;这些黑色的小精灵,在碧波万顷的麦田上闹够了、唱足了,不时从身旁倏地飞掠过去,啁啾一声又不见了。
嘿,老黑!杨红旗拽着一头毛驴老远就冲着我叫喊。毛驴似乎不愿意配合,仰着头把脸随着缰绳的牵动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地摆动,挺直了两条前腿不肯向前迈步。
走!杨红旗又转身用树条子抽了一下毛驴的屁股,毛驴这才拧着脖子向前挪动几步。
我到牛栏院儿去牵牛兮,你早把牛牵走了。杨红旗眯缝着眼睛,把黑黑的脸蛋儿笑成了一朵向阳花。他的声音里还夹带着稚气未脱的金属质的清亮,听上去非常乐耳。
所以队长又叫我去南园浇水兮啦。今天陈奶奶家娶儿媳妇,不能出工了。叫我替的她。
杨红旗的衣服袖子撸到了胳膊肘上,两只胳膊又黑又瘦,芦柴棒一样;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裤子,裤脚吊得老高,又细又黑的大长腿把裤管映衬得空荡荡的,倒显得裤腿异常的肥阔。他冬天常常借住在牛栏院,所以彼此间厮混得很熟。
一会儿去看新媳妇兮吧人家都说新媳妇长得可好看了!
杨红旗从我身边经过时说。他所说的看新媳妇是指的闹洞房,向一对新人讨要糖和烟。在当地婚俗中,有吃喜糖抽喜烟不害腰疼一说,再加上生活窘困,谁若是能讨得到一块糖或一支烟定会高兴好长一段时间。
我既摇头又摆手,然后目送着他渐渐地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但没料到,几乎与此同时,路的尽头又涌现出一辆披红挂彩的马车来。不用猜也知道,马车里一定装着陈兴旺家的新娘,眼下正从村庄方向驶来,赶往一个叫庙台子的地方。
当披红挂彩的马车卷着烟尘从我身旁驶过以后,我的心里立马无端地升起一股说不上悲凉抑或失落的感觉。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这位和我年龄相仿,同为生产队饲养员(他是猪倌),只进过两年半学堂,且患有癫痫病的男人陈传玉在婚姻与爱情上也会和我相同——我一向视他为同病相怜的伙伴,即使不打光棍,纵然能勉强讨到老婆,那女人也一定是非瘸即瞎,抑或憨傻痴呆之类,并且,那也得是很遥远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他立马就要结婚了,而且娶的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而导致这样结果的原因是:在婚姻这件大事上,他还有个可以帮助他成其好事的妹妹。
哼,老-黑!我自嘲地卷了卷嘴唇,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杨红旗简直幼稚得可爱。亏你想得出!这凑热闹、图新鲜之类,哪里还会是一个年近三旬的老男人的兴趣点所在呢难道我是你的同龄哥们儿吗但是笑过之后我又感到了自己的可悲。哼,老黑!没想到这样的称呼竟然能从一个黄口少年的嘴里吐出来,而且还喊得那么轻松、那么自然、那么的随意,这该是件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啊!
自从被打成黑帮以后,我的姓名逐渐被老黑这个称谓给替代了。若不是时不时地写检查,填政审表格之类,也许,我恐怕连自己姓字名谁都忘记了。
唉!我对着虚空长长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才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不久,在一所中学里担任高中部数学老师。课堂上,我把一个正在调皮捣乱的学生叫起来提问,不想那学生为了搪塞我,竟说教室里的光线太暗了,看不清黑板。
我立刻皱起眉头反唇相讥说:天安门城楼怪亮,你怎么不去那里上课呢!
那学生顿时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不再分辩了。
哼,叫你叛逆,叫你不懂得尊重,叫你不把年轻的老师放在眼里!
我扬起下巴,把嘴唇卷成一道优美弧线,乜斜着眼睛用凌厉、篾视的眼波扫视了一遍台下:喧闹的教室立时鸦雀无声地安静了下来;学生们个个摆出聚精会神、严阵以待听讲的架势。我想,我的冷嘲热讽已经达到了以一儆百之效,而且,那位学生也已满脸羞愧、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于是我冷笑着示意他坐下,然后才又继续原来讲授的内容。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语却为我日后惨遭厄运埋下了隐患。
也就是在那节课后不到两周的时间,学校响应上级号召,开始组织学习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组发出的《转发毛主席关于〈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的批示的通知》,紧接着,上面派工作组进住学校,帮助进行有步骤地有领导地把清理阶级队伍这项工作做好这项工作。工作组到后还不到三天时间,一张揭发我‘全国除了天安门以外都很黑暗’的反动言论的大字报就贴在了读报栏附近的墙上。
而这张大字报又似启动引擎一样,接着,上纲上线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和隐藏在教育战线上的流氓、特务等的大字报纷纷登上了校园的墙壁。然后便是我被揪到学校的操场上开批斗大会批判。
那些勇敢的红卫兵闯将们搬出从我宿舍和办公室抽屉里搜出的人体素描画册和半导体收音机,挥舞着拳头对我控告,并把它们作为我喜欢看光腚女人和偷听敌台广播的铁的证据。然后又挖掘出在我出生刚一个多月就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我那至今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父亲和我那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母亲。言之凿凿说我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当了俘虏、叛徒,投靠了敌国,每天晚上通过那个半导体小匣子给我传递消息,传达指令。
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抢在山雨欲来之前把那些临摹手稿、读书札记及思想笔记付之一炬,否则的话可能还要罪加一等。
学校的操场是一片平坦光滑的泥土地,北边是用石头水泥垒砌而成的半人多高的主席台。大毒的太阳底下,我便弯腰弓背地站在那主席台上。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牌子,由我所教授的男生抓头发架胳膊做喷气式,被我所教授的女生唾唾沫打耳光辱骂。
当然,一场批斗会,主席台上的不光我自己,还有教音乐的仇耘老师和学校的领导。
仇耘老师当时正值哺乳期,两只奶子胀得像两个足球,为此她不得不把身体躬得更深一些,好让奶水顺着牌子直接流到地上。她被检举揭发资产阶级生活意识和作风。只因她曾经在宿舍里聊天时说过,当年她姨妈谈恋爱那会儿时兴找军人做男朋友,当时姑娘中流行一个豆的有点小,三个豆的有点老,两个豆的正正好[1]这样一句口头禅,再加上她这倒霉的姓和名字——有人竟然把它和仇视劳动联系到了一起。
学校腾出一间杂物房当禁闭室供我们思过,写检查。晚上,仇耘老师恳求回家给孩子喂奶,她儿子才刚满五个月。然而,得到的答复竟然是把资产阶级狗崽子弄到禁闭室来喂,喂完了再弄回去。
批斗,游街,关牛棚,被遣放农村劳动改造。就像臧克家诗中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的老马。只因为一句话,那些曾经的所谓的人生理想与抱负,那些年轻人所应有的一切的一切,转瞬之间便化成了虚无。我的人生似乎从此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嗐,这又怎么可能在人生这个坐标中,时间永远是一条指向未来的射线。所谓的人生,以及人生道路,不就是指的这条射线和踩着这条射线所走过的踪迹吗
可我的未来是什么又在哪里
哞——
大黄一声低沉悲婉的叫声把我拉回到了现实,我急忙拭去腮上的泪水。还好四下里无人。我抬头望一眼天空,光芒万丈的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了碧蓝透明的天上,金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直射下来,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制造出微微的灼痛。我感受到了周围空气中气温的热度,同时也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
人生识字忧患始。也许,所有的错都应该归罪于我对西方油画的迷恋。
事情源起于柯罗的一张风景画《橡树》。
那张《橡树》的油画就刊载在《美术》杂志上,是杂志的一个插页。
那是个周日的下午,我跟随母亲去她同学王阿姨家串门。在等待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信手打开了置放在身旁的一本《美术》杂志胡乱翻阅,无意中,一张彩页攫住了我的眼睛。那是一张叫《橡树》的油画,作者是巴比松派的法国画家柯罗。我被画面上扑面而来的一种来自生命的宁静、真切、诗意、浪漫的自然之美,以及其传递的气息所深深吸引、震撼,久久地沉浸在油画的意境里,感觉自己就像置身在绿意森森的橡树下,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呼吸着清新、自然的气息。
我认真看完油画下面的两行小字,并默默在心里记下了它们。
现在回头再梳理这段往事时,感觉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也许是旷日持久的对着《芥子园》画谱来回描摹的枯燥早已令我心生厌倦,高贵的雅典娜女神哀而怜之,于是向我开启了另一扇窗户。
从那以后,我便成了王阿姨家和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的常客。因为王阿姨在浙江美术学院图书馆工作,而王阿姨的丈夫章叔叔又是一家杂志社的美编。
随后各种流派和主义便纷纷涌进了我的视野。
我迷醉于这种由颜料营造出来的光、影和色的组合,更痴迷于那些画作的创作者们的秉性与气质;梦想着有一天报考浙江美术学院,去西子湖畔,循着林风眠的踪迹去探寻枫丹白露。
当最后一门高考试卷画上了句号,当空气中的温度一天低过一天,我为梦骋良图的时刻正日趋一日地渐近而欣奋、激动的情绪一天比一天高涨。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来的却是邻近省市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的数学系录取通知书。
我一怒之下折断了画笔,匆匆卷起画稿和梵·高、米勒等画册欲付之一炬。母亲阻止了我。
母亲扯住我的胳膊,拍着我肩膀淡淡微笑着说:任何外在的光亮都是暂时的和有条件的,漫长人生中,你自己才是照彻你人生道路的那盏明灯——生活也罢,事业也罢;只有自己做自己的灯塔,才不至于摸黑路,才能走得更稳、更久、更远。
其实,那个时候的母亲已经作为反动权威被打入了另册,只是驽钝懵懂的我,对母亲独自一人苦苦为我支撑起一片温暖的天空浑然不知。
临去师范学校报道的那天,我咬咬牙对自己说,也罢!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糊口,他日再骋良图。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理想的天空却因为一次课堂上的逞能而顷刻之间颓然倾塌;人生命运在我二十一岁这个节骨点上出现了拐点,从此便开始步入了歧途。
难道从此以后我的生活便只剩下了浑浑噩噩的熬日子不然,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终结,何处才是尽头呢
情绪悲观的时候我不停地追问自己,感叹自己命运的悲惨,甚至怀疑冥冥中是不是有双无形的、能够左右命运的大手在支配着我而每每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又会以冷幽默来消解腑中的郁闷。
我又一次在心里发出玩味的冷笑,哼,老黑!但不知这黑字在他们呼者的意识里指的是因还是果黑字的后面连缀着的是暗还是邦老黑这个称谓于他们是讽喻还是定义
这样沉思默想良久,突然又脑洞大开,感觉那近乎花岗岩一般的思维空间忽然又迸裂出一道罅隙:或许在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敦厚、朴实、善良的人的心里,它仅仅是一个称谓,一个人称指代;或许他们只不过人云亦云,与口中的老王老张老李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和意义。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立刻轻松起来,结果,反而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释怀,还是应该为之更感到悲哀……
[1]
指解放军的排级干部、连级干部和团级干部及他们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