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画里画外 > 六


陈兴旺自打给儿子定下结婚日期以后就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他心里反复盘算着办喜事的各个细节。虽说自己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可还有奶奶娘家的后代,娘舅的后代,老婆的娘家;才出嫁不久的女儿那里自然不必拘礼节。还有就是富楼全村姓陈的本家户族。尽管论血缘那些本家户族们大都已经远到了五服的沿儿上,但是毕竟是一笔写不出俩字来的一家子,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人是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公社妇联主任什么的。
这里时兴喜事上邀请的宾客要提前到其家里去下请帖。当陈兴旺把儿子将要娶亲的喜讯说给东庄上的丈母娘的时候,这个八十二岁的瞎眼老太婆喜得直拍巴掌。
好,好!我就说嘛,羊群认不犊去。
……
哎,你看看,我早就说过嘛,羊群认不犊去。
陈兴旺脸上虽说有些挂不住,但是心里头还是蛮欢喜的,他岔开话茬直夸奖将要进门的儿媳妇。但是,瞎眼丈母娘却看不到陈兴旺脸上的尴尬与难堪,话题扯来扯去总是绕不开那一句;直至陈兴旺告别离开,结束语依然落在羊群认不犊去这句话上。
陈兴旺的精心筹划和布置,令喜事办得周到而又圆满。
邀请的宾客(包括公社、大队的头头脑脑)无一不到场,这让苦大仇深出身贫农、年年被评为五好社员的人民饲养员陈兴旺感觉很有面子。陈兴旺索性把面子挣足,在人前风光一回,于是又拿出收到的礼金去包了一场电影。
喜事的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陈兴旺拌完草料就急忙回到家里。他想赶在一家人起床之前趁早把庭院打扫干净。他满心欢喜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第一映入眼帘的便是门上贴着大红喜联的西厢房,这两间由土坯砌成的半新不旧的草房,前几天看上去还那么灰不溜秋冷冷清清的,今天再看却大不一样了,油光闪亮、髹漆一新的门窗与红红的喜联交相辉映,于鲜亮、喜兴中透着温暖、踏实。
院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满地的炮仗皮就像荒地里的野鸡冠花,一脚踩上去韧软韧软的。陈兴旺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走到堂屋门前,堂屋的门半开着,里边老婆黄大脚正在扫地。黄大脚刚要张嘴说什么,陈兴旺立马摆了摆手,然后又朝西厢房方向指了指。黄大脚立刻会意,然后很默契地把笤帚递到了陈兴旺手上,她自己去锅屋里收拾锅灶去了。
陈兴旺打扫完堂屋又抄起扫把打扫庭院,把满院子的炮仗皮清扫干净以后再拿起扁担去挑水,直挑到缸满盆满桶也满。陈兴旺放下最后两桶水的时候,西屋的门吱啦一声开了,儿媳妇玉英走了出来。
她嫂子起来了陈兴旺嗲声嗲气说。
桶里有你爹新提的水,快先洗洗脸兮。
黄大脚的口吻里带着娇宠。她拿暖瓶给崭新的红花搪瓷盆里倒上热水,再兑上凉水,然后再伸出手指在水里试了试温度。
玉英洗罢脸,擦过雪花膏,然后再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面饼交给黄大脚。
饭做好了,陈传玉还没有出来,陈兴旺和黄大脚都是过来人,心想一定是一夜贪食这会子又睡着了,这样想时就更觉得新娶的媳妇乖巧懂事,心里头越发喜欢玉英了。老两口心疼儿子,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一个借口去喂猪、一个借口去饮牛,把吃饭的时间尽量往后拖延。
当地有接三还四和接七还八的婚俗,为的是越过越恣和越过越发的好口彩。也就是说喜事的第三天或第七天新娘子要回娘家,然后在娘家过四天或八天再被送回来。
玉英从结婚的第三天起,每天一大早就收拾好包袱,翘首盼望着娘家来人接她。
终于盼到了哥哥田玉山的登门。玉英立马背起包袱从房屋里迎了出来。
急得陈兴旺直摆手:可不行,三四十里路哩,得吃完了饭再走。你娘已经把饭做好了。让您哥先坐下歇歇,等会儿再走。
黄大脚也在一旁圆成着,附和着,和田玉山打完招呼便急忙走进了院子里的厨房。
这时候,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空气也开始有了热度。
怎么,您还没有吃换!
田玉山被陈兴旺引到堂屋里坐下才满脸惊疑说,由于嘴豁兜不住风,把饭说成了换。
嗄,这不昨晚上吃饭吃得晚嘛,这两天又不出工……
陈兴旺说着话把一根纸烟递给田玉山。田玉山双手虚意推让了几下,然后便接过来夹到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陈兴旺自己又从腰带上拔出尺许长的乌木杆烟袋,把烟袋锅插进黑色烟袋包里揉了揉装满烟丝,然后掏出火柴擦着,分别给田玉山和自己点上。
我习惯吸这个,有劲儿。
陈兴旺用力咽下一口烟和吐沫说。他的脸上堆满了谄笑,鼻孔里喷出的两股青烟顺着鼻尖缓缓向上攀升。
你那边打算什么时候办
下个月初八。俺爹说了,到时候你和俺婶子也都一起去啊。
嗯,行行。这日子不孬,不冷不热的,办完了喜事接着割麦。哎,我说!——陈兴旺冲着门外喊叫了一声,见没有什么回应,便端着烟管疾步走进锅屋对黄大脚小声交代了一番。
黄大脚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叫玉英吃饭,然后自己躲进堂屋的里屋窸窸窣窣半天,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裹着红纸条的二十块钱纸币交给陈兴旺。陈兴旺又把钱双手捧给田玉山,说:我就不专意到府上去行喜礼了,你捎着吧。
田玉山也不推让,接过钱来直接装进了上衣的胸袋里。
您看,又让您花钱——破会(费)了。
田玉山抬眼见玉英肩背着包袱站在堂屋门口,脸阴沉得像拧得下水来似的,便把手中的纸烟往地上一戳说家里还有事得立马回去。玉英闻言如获大赦一般,她立刻转过身去前边引路。
哎!饭都盛好了,吃完了饭再走呢!黄大脚和陈兴旺追着玉英的背影,几乎是异口同声。
我不饿。玉英头也不回说。
大门口插着田玉山借来的半新不旧的大金鹿自行车。田玉山开开车锁,推起车子临准备上路的时候不忘对玉英客气了一句,把包袱给我,挂到车把上吧!
玉英一扭身子:不要了。
玉英的脸始终阴戚着。田玉山既顾不上多想,也不想多说,他左脚踩上踏板,右腿一蹁便骑上了自行车。玉英跟着紧跑了几步,一蹁腿,屁股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自行车的货架上。
兄妹俩一路无话,各想各的心事。玉英心里很清楚,她和哥哥虽然一奶同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却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如果说哥哥作为家庭的中心,爹娘的命根子,属于第一世界的话,玉英当属于第三世界。玉英长这么大很少和哥哥平起平坐地在一起吃顿饭或者说说话,若非这桩婚事,她甚至都不记得哥哥田玉山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自己。
田玉山脚下生风,把个自行车轮子蹬得飞转。玉英只觉得风声灌耳,眼睛里的庄稼通通都化成了团团青雾,纷纷向脑后飞去。
乡村泥土的公路坑坑洼洼,车辙纵横,自行车行走在路面上咯噔咯噔地乱跳,货架上的钢板如同钢刀的刀背直往肉里头扣,玉英不得不把屁股的两瓣儿分别轮番着翘起再放下。无论从肉体还是心理,她都殷殷地盼望着这段路程快点结束。
殷切期盼中,玉英终于看到了那条河,不一会儿,又看到村头上的那棵老槐树了。这时候,玉山停下自行车对玉英说自己还有事,就放下玉英骑车走了。玉英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朝着村庄的方向默默地走去。
远远的,玉英看见老槐树的树凉儿底下摆着几只草粪箕子,有几个花季少女正在玩跳皮筋儿的游戏。
蒲公英,花儿黄,结出种子随风扬;飞到赵家就姓赵,飞到王家就姓王。她们边跳边唱。
这是玉英曾经玩过的游戏,也是玉英打小唱过的儿歌。那个时候的她,玩得是那样的开心,唱得是那样的高兴,可是不知为什么同一首歌,同一样的歌词,今天听起来却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扎心。
玉英快速地从她们的旁边穿走过去;穿过几户人家,她远远地看见自己家的大门半掩着。门上的喜联红纸黑字依旧。门扇上是浓墨粗笔写就的一个大大的禧,门楣上的之子于归凤凰于飞取自《诗经》里的语句。这些墨宝均出自父亲田有才手笔,被人们啧啧有声交口称赞,可是不识字的玉英却睁眼瞎一样一个也不认识。如果用火红的喜联来表达她的心情的话,几天前还是热火朝天的喜兴,而眼下却是火烧火燎的疼痛。
哟!他二姐回来了!
这猛不丁的一声呼喊把玉英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见是后院儿的邻家大婶,便犹犹豫豫停下脚步回应。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大婶的话竟像一声号角,不到眨眼的工夫,她们的身边竟聚拢起一大群人来。
怎么样您老婆婆家好吧
声音嘹亮的大婶尽顾着自己畅快,却不知玉英的内心早已经五味杂陈。玉英双唇翕动,嘴嗫嚅着,眼睛没处躲藏。这时,人群中偏偏又有人穷追不舍,是啊,您姐,您老婆婆家怎么样好吧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十几双期待真相的眼睛,十几张脸,为人实诚的玉英脸一热,眼泪先于声音冲出了眼眶;同时,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凝噎成一个疙瘩。
哎哎,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要是好,还用得着拿妹妹来换人群中有人咂舌唏嘘。
是的二婶子!我就说嘛,要是好还用得着转亲
谁不说唻,凡是拿妹妹去换或是转的亲事哪有几个好的
……
虽然是小声的嘀咕,却足以引起玉英的耳膜震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唧咕的见解中不难看出:爱情、婚姻、家庭这些与情感紧密相连,且又意义深远的词汇,在她们这里统统被亲事婆家等概念给简单替代了。
并且,随着人的越聚越多,大家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所谈论的话题由原来对玉英的关心,又逐渐转移到了周围村庄那些因换亲和转亲而导致不幸的事例上。这更加剧了玉英内心的惶恐和焦虑。恰在这时,玉英家的门吱啦一声被拉开了,闪出玉兰的小巧身影,哟,大婶子,二奶奶、四大娘您都在这儿呢!都家来坐会儿吧!玉兰边说边走上前来夺过玉英肩上的包袱,扯着玉英的胳膊往家里走。
阿,不了。我刚才出来喂猪唻,碰巧看见……
声音嘹亮的大婶子话才说到半截,见玉兰拽着玉英已经转过脸去迈开了脚步,这才不得不把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地冷寂了片刻,然后才四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