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天色越来越昏暗,浓重的乌云已经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队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宣布立马收工。地里正在劳作的男男女女们立即直起腰来,然后急急火火地朝着村庄的方向奔跑起来。那里有他们的家。玉英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她脚步迟缓、沉重,心头上好像被压着块石头,而且,这块石头随着她离村庄的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重。
玉英走到村旁的池塘岸边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对着满池凝重的秋水时而伫立,时而徘徊。狂风旋聚起地上的尘埃向她劈头盖脸扑打过去……
池塘里,寒波荡漾,大片大片的芦苇已经开始枯黄,芦花苍茫。
乌云笼罩着整个村庄的上空,而且越压越低,几乎擦着朝同一个方向倾斜的树梢了。芦苇摇曳着沙沙作响,犹如无数把排列一起的笤帚在奋力地清扫着天空。而岸边那些伟岸挺拔的树呃,它们斑驳的叶子虽然已经七零八落的凋零,但不阿的身姿此刻仍在顽强地支撑着天穹,对抗着愈掩愈近的黑暗。
一只喜鹊飞落了下来,跳动着两只细脚伶仃的爪子走走停停,一对墨玉般亮晶晶的小眼珠瞪得圆圆的,东瞅瞅西望望地寻觅着地上的食物。风疯狂地卷起它那洁白如玉和黑如绸缎的羽毛,似乎想要把它吹进池塘里去……树上的那只喜鹊也冲着它喳喳的直叫唤。它才不理呢,而是依然故我地迈动着两条细腿,每向前趋走一步,乌黑闪亮的小脑袋总要向前伸上一伸。当它把又黑又尖的喙伸向地上的草窠中的时候,身后的长长的尾巴也随之翘起。它的乌黑闪亮的尾羽总是随着小巧可爱的脑袋的不断低下和抬起而不停地抖动着。
玉英好想抓住它,把它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喳喳喳,喳喳,喳喳……
树上的喜鹊似乎发现了玉英的心思,焦躁地叫个不停。
玉英仰起头,你是怕我伤害它吗?放心吧,我才不会呢!
喳喳,喳……
天要黑了,你们住在哪里啊?
树上的喜鹊还在喳喳地叫个不停。地上的一只终于展开翅膀扑棱一声飞到了树上。
要不和我一起,飞到我家那里去吧。我家的院墙外边有一棵白杨树,您可以在那上头坐个窝儿。那棵树可高了。
两只喜鹊交喙,亮翅。
喳,喳……
它们从一个枝上飞到另一个枝上,然后继续交喙,亮翅。
哦,不,还是到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上坐窝儿吧。白杨树虽然高大,可是总有调皮的孩子能爬上去,掏鸟蛋,捣鸟窝。这样,您辛辛苦苦垒好的窝儿、生下的蛋就会全毁了。
我家里的梧桐树也很高。只要有我在,别人无论怎样也不敢欺负您的。
他婶子,收工那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回家啊?快回去吧!要不,大婶子又要挂心你了。
是队长陈福泉。玉英心里头一热,眼睛和鼻子一阵子酸胀,眼泪潮湿了眼眶。她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然后简单地应答了一声。待到陈福泉离开,她再回过头来凝望时,树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在风中不停地摇摆的树枝。喜鹊已经飞走了。
玉英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感觉异常吃力。现在,那个所谓的家于她而言无异于一座坟墓。
玉英的一只脚刚要跨进堂屋门槛,黄大脚从屋里面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回来啦,快吃饭吧!吃完饭早点歇息,明天好叫您爷带你去找顾先生摸摸兮。
玉英已经好久没听到过这样柔软的声音了,乍一听,身上恨不能立马冒出一层小米粒一般的鸡皮疙瘩来。其实所谓的吃饭不过是就着咸菜吃块煎饼,然后再喝几口暖壶里的开水,即便这样,也许只是对自己虚让一下。因为黄大脚早就说过她不喜看人吃塞饭,又不是男人,哪有那么饿,晚上临睡临睡了还要塞满一肚子?就像几辈子没见过饭似的,就跟第二天清启不给她饭吃了似的。
玉英对她的言下之意自然心知肚明,这个家就她和黄大脚两个女人,黄大脚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是自然不要吃晚上饭的喽。玉英明知道是虚让,但是还是浅浅地应了一声。
屋里迎门摆放的小餐桌上摆着两个瓷碟和一个敞盖的搪瓷缸子,碟子里分别装着韭菜花和咸菜。陈传玉正端坐在饭桌一旁往嘴里塞着煎饼卷子。
玉英皱着眉头拿眼睛去剜陈传玉。病明明在他的身上却非得安到我身上来。玉英下意识想。但是这话要是说出口来,不是要遭一阵毒打就是要和他们进行一通恶吵。与其和他们吵架生气,倒还不如顺应了他们,既省下了一天劳力又能到外边溜达溜达。玉英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陈传玉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专注在眼前的吃上。他两腮的肌肉上上下下不停地滚动着,嘴巴随着肌肉的滚动而不断发出啧啧的声响。好一副满口香甜的诱人吃相。
说起来陈传玉也曾经关心过玉英,那是在新婚的第二天。陈传玉在午饭时往玉英的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没想到,这一举动却给黄大脚造成了伤害。黄大脚当时虽然没有吱声,但是脸上却顿时起了一层冰碴子。
玉英回娘家前脚刚走,黄大脚这边就泪水涟涟地哭开了。
黄大脚一边哭一边数落:怪不得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这回我总算明白了,这话一点都不假。想我十月怀胎,一滴奶水一滴血地把你养大……话说到这里,黄大脚好像被更多的伤心导致的怨和气给噎住了。泪雨再次滂沱而下。她擤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手迅速地在裤腿上一抹,说,这二三十年,不论黑夜白间,五冬六夏,真是热了怕渴着,冷了怕冻着、怕饿着,不管头疼脑热、吃穿用度,哪一件不时时刻刻搁在娘的心上?到头来还不如……黄大脚说着说着又哽噎了。
唉,总算把你淘扯大了,又结三巴四给你讨上了媳妇。末了,人家来到还没有两天就把你的魂给勾走了。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黄大脚的眼睛又红又肿,眼泪和嘴里的黏涎子把褂子的大襟濡湿了一大片。尚在新婚甜蜜中的陈传玉便立刻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他责备自己不该让母亲伤心,内心里开始背负上一种负罪感。从那以后,陈传玉每每刚要有示好玉英的念头出现时,心里头立马就会生出来一种罪恶感来——一种负疚的,背叛母亲的罪恶感。
夜幕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小院儿又在悄无声息中变成了混沌的世界。无边的黑暗中,西厢房窗户的亮光更像是魔鬼的眼睛。
对玉英来说,如果这个家像一座坟墓的话,那么,院子里的两间西厢房则更像是一个魔窟,一座监狱。尤其关上房门后的漫长黑夜。
因为在这两间草房里,玉英几乎每个夜晚都是在胆战心惊中度过的。她最初胆战心惊惧怕陈传玉发病,然而不久之后却又胆战心惊地盼望着陈传玉犯病。因为没犯病的陈传玉与犯病时相比更像是一头恶魔。
他们起初也曾像其他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只是比别人少了些温情,多了些粗暴。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掀翻在床上,无奈他裆部用来造人的那一坨却始终像个烂柿子,总是扶不起的软,软,软;但是,望着丰茂草地中的阴沟里泉水汩汩,却又心犹不甘。于是,他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捏着跟死豆虫一样的尘根一阵又一阵地猛攻。可是任凭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生命之剑无论如何也插不进这个娇白细嫩的身子。
插不进,这个身子再好也和他没有瓜葛。尽管她和他都一丝不挂,头挨着头、肩靠着肩地躺在一起。然而事实上他却已经为之搭进去了个妹妹,外带一挂大金鹿自行和这十几年的积蓄。
恼羞、成怒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陈传玉瞬然之间便完成了从丈夫到债主的角色转变。虚空的内心一旦坚硬起来,夫妻间的床帏之事也就立刻变成了讨债与还债。他的手指头既是可以替代死豆虫的命根,又可以当作剪子,钳子,爪子。
二十八岁的陈传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渐渐的,性虐待给他带来了心理上的满足和快感。玉英只要稍有怠慢或抵触,便啪的一个嘴巴甩过去。
亨,贱货,你是拿我妹妹和大金鹿自行车换来的。敢不从?
难道你妹夫对你妹妹也这样?
你别跟旁人比,人家能生养!
……
玉英也曾经据理力争过,但是,明明不能生养的错全都在陈传玉身上却不容分辩,争辩的结果是愈演愈烈的陈传玉变本加厉和肆无忌惮。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陈传玉脑袋里装的尽是这样的至理名言,难怪暴虐得理直气壮,而且一次更比一次凶狠。玉英走进陈家不过半年时间,由一枝人见人爱的出水芙蓉渐渐变成了一朵干瘪的枯菊。
陈传玉又是一通的折腾,然后才鼾声如雷地睡去。玉英面对着黑魆魆的虚空胡思乱想。她盼望着第二天出门在外能发生点什么意外——最好能在路上遇到一伙强人把自己劫走,像说书人所说的那样,把自己带到一个与世隔绝、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然后她和他们中的一个生儿育女,隐姓埋名生活一辈子;或者她和公公分别走丢了,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再也不要见到任何熟识的人;实在不行,那就在路上遇到一条大河,他们的自行车行驶在桥上时人仰车翻,她掉进河里,然后一了百了……
顾先生所在的公社卫生院离富楼有十二里路。玉英走出村庄不一会儿便听到了身后哦啊,哦啊的鹅叫一样的声音,一侧脸,果然是陈兴旺骑着那辆除了铃铛全身都响的大金鹿自行车来到了身边。她一蹁腿儿跳了上去,自行车车把在陈兴旺的手里晃了几晃又稳住了。
乡村公路上,陈兴旺和儿媳妇玉英一路呜呜嗞嗞飘摇下去……
真是天遂人愿,路上,他们果真发生了意外。
在一段上不归村下不归店的下坡道上,一辆橘黄色50拖拉机冒着浓浓黑烟突突突突地迎面驶了过来,拖拉机的挂斗里垒着小山一样的石头。陈兴旺刹不住闸。他的整个身体和两只手臂之间失去了平衡,而且巧合的是,这边刚躲过拖拉机,那边又要拐上下坡的弯道,结果陈兴旺打把过猛,车子一下子撞到了树上,人随车倒,就着惯性人滚到了沟里。
乡村的公路上没有行人,路旁的沟又深又宽,似一个隐秘的世界。沟底下茂盛的野草青中泛黄,恰似喧腾厚实的草垫,而且还散发着一种草与泥土混合的幽香。沟的两侧有斜逸横生的葳蕤的紫穗槐遮天蔽日,这时,天空便变成了一块块镶缀在绿色篷帐上的蓝宝石。
值此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地球的引力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陈兴旺压在了玉英的身上,处于本能,他们俩都挣扎着想快一点起来,无论或坐或站。然而挣扎的过程中,他们又无意中碰触到了对方的敏感部位。
防线好像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此前,他们一直谨守着;一旦被捅破便会全线崩溃。所谓的人伦、道德本身就是人为设置的屏障——人们凭空臆想出来的结果。
他们两人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蟒蛇。陈兴旺大滴大滴的汗水砸到了玉英的脸上、胸上和脖颈上。玉英全身汗毛孔大张,她弄不清身体的痛快欢叫和心理上的解恨宣泄哪一个更多占一成,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忽远忽近地听到公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大雁掠过天空时发出的嘎——嘎——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