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谜底很快就被揭开了。
玉英有喜了。
消息先是从黄大脚的嘴里传出来的。她一个月单十二天没洗衣裳了,这回八成是了。村子里的那些热心的老少妇女们又开始有新的话题了。上一回,一个月单八天了,以为是唻,结果又来啦,这回一准是啦。她们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向黄大脚问询,再向玉英求证,然后再打探她的生辰年月,以便掐着指头帮其算计出是男是女。
玉英又吐了。吃吗吐吗,恨不能苦疸都吐出来了。
墙根儿晒太阳的人群跟前,总少不了黄大脚或陈兴旺的身影。人们从虚张声势的言辞里觉察到了炫耀的成分;虽然这消息在心里头委实并不比自家的女人有孕,甚至于自家豚猪生仔、母鸡下蛋更高兴多少,但是表面上还得要表现出真模真样的关切,装出一副与陈兴旺一家同乐的样子。黄大脚、陈兴旺越发乐于分享了:
陈兴旺又赶集买山楂去了。虽说冬季里的山楂不啻于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果子,得到它,简直跟登天一样,但是再难也还是得到了。
陈兴旺和陈传玉父子两个到河里掘冰去了。数九寒天,冰厚三尺,他们镐头锤子一起上,掘出冰窟窿,捞鱼捞虾。
村巷里但凡有个人影走动,或者有人说话,老两口不管谁遇上了都会主动迎上去搭讪,三句家常话不过,便直奔主题。在他们,无非是想把即将添丁的喜讯和自己内心里的喜悦传达出去,无奈那些乡邻们没有足够的耐心,抑或说不够善解人意,没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和考虑,久了,对他们就像鲁镇上的人之于祥林嫂。
名字起好了吗?三天不起名,长大糊涂虫。先起好名儿放那儿等着,省得到时候小孩儿来了的时候抓瞎。偶尔,男人或女人不忙的时候也会煞有介事地附和一两句。
陈兴旺自然顾不上话语里的揶揄,倒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儿,怎奈,一时间,里面的脑仁儿好似榆木疙瘩。陈兴旺小的时候也曾经在私人开设的学馆里头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可是任凭遐思达旦翻遍腹笥,终究也没能找出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说,求你个事儿。陈兴旺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谄媚笑容,火光映得他脸一闪一闪的。我说是他对我的专有称呼。我瞪大被火烤得有些发胀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因为我实在不知自己除了喂牛以外还能做些什么?
帮忙给小孩儿起个名儿怎样?你洋学生,起出来的名洋乎。
嗯,行。取男孩儿的还是女孩儿的?
沉浸在意淫的喜悦中的陈兴旺似乎依然没有察觉到嘲讽,男孩儿女孩儿的都起,到时候,万一一男一女的一对双生呢?保不齐两个名儿都能用上。他擤一把鼻涕甩进火堆里,又把手在鞋尖上抹了一下、在棉裤腿上蹭了蹭。
我沉吟片刻,你看男孩儿叫爱军女孩儿叫爱华怎样?——取热爱人民解放军、热爱中华之意。
陈兴旺满意地笑了。他摸着刮得精光的下巴不住地点头,嗯……行,不孬。就叫这个了。
眼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我的心里立马像打翻了五味瓶。无疑,他的笑容一如坚硬的水垢,在我柔软的内心划出了一阵伤痛。
哥,我这身子是干净的……
我辗转反侧,无法成眠。那个美妙绝伦的赤裸玉体总是挥之不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诚然,无论就作为传宗接代生育工具的玉英怀孕,还是为达到传宗接代繁衍目的的陈家添丁而言,这样的结果都应该是令人庆幸的皆大欢喜的好事。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始终怀着一种难以述清的不畅。
自打那晚池塘边的邂逅以后,我思维的空间里刻满了玉英的影子,梦境几乎完全被她所占据。然而,现实中,玉英却并未因此而进一步介入到我的生活——尽管她依然在一日三餐的时候来叫陈兴旺回去吃饭。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我反倒好像有种与她私通的心理,每每遇见,总是要十分狼狈地回避或逃离,而待她转身离开牛栏院的时候,却又望其项背而兴叹、失落。
我翻过身去,把脸对着墙壁的同时又用手摸了一把下体。那东西硬邦邦的还在。我怕藉此而陷入不能自抑的罪恶深渊又立马把手松开。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墙壁的背后有轻轻的叹息声传来,仔细谛听,是母亲和父亲。他们似乎在谈论我,为我忧虑,说我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找一个女人组成家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我饮食起居,他们在那边也好放心。
母亲的脸上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父亲依然剑眉星目、面目清朗,但是父亲仍然年轻、满脸的英气,母亲却已两鬓含霜,浑身散发着中年人的光华。他们可能是依照过去自己的生活经验推理我的现在、为我谋划,而事实上,对我的生活状况和处境却并不知晓。但是不管怎样,这种忽然而至的亲情和亲切温暖的话语还是深深地触动了我,并迅速消融掉了我心中的块垒、体内的坚冰。我的心里是那样的温暖和幸福。我好想回到他们中间,看着他们的眼神,倾听他们的声音,感受着他们的气息,然后告诉他们,我总是止不住地想念他们。
我心里平日里装满了委屈,现在,终于有了可以倾倒、疏泄的地方了。我不可自抑地大哭起来,且边哭边说……
我想问问父亲我们的老家,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曾祖、高祖……列祖列宗们的情况;问问母亲,外公外婆、还有那个被称为姨姥姥的瘪嘴老太太的最终去向。可是他们竟顾着自己说话,对我不理不睬,视我等同空气。
我很着急:用力地挥手、跺脚,大声地咋呼——
我在自己的喊叫声中醒来。醒来的瞬间,我发现腿半蜷着、还保持着向下踹的姿势。我依然保持着醒时的姿势不动。因为一是我感觉到浑身酸软无力,头脑又胀又痛;二是我想再重温一遍梦境,回味一下梦中温润入心的声音和细节。我好想让自己永远永远地沉浸在梦中再也不要醒来,尽管——我记得,类似这样的梦我曾经不止N次的做过。
但偏偏这时远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鸡鸣与狗叫的声音,接着又有驴的高昂的嚎叫声和牛的绵软悠长的叫声作为回应。这叫声就像催促我起床和上阵的号角,唤醒我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天色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我翻转回身体,仰面对着虚空长长吹了口气,然后又搓一搓脸、揉一揉眼睛,打着哈欠反反复复伸了几个懒腰。当我浑身酸软地走出草屋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鱼肚白的天光。
天上寒星寥落,一丸冷月摇摇欲坠地挂在老柿树的梢头。地上的草屑、碎石、烂瓦片等凡是凸起的地方都凝结着一层洁白的霜花。
而几乎就在我走出草屋的同时,我隔壁的屋门也吱啦一声敞开了。霎时间,一道长长的光柱从屋门冲了出来,一直射到了牛栏院的南墙上,杨红旗一手提着尿罐一手提着裤子逐着光柱一溜碎步地走出门外,一股煮豆子的香味儿钻进了我的鼻息。原来,陈兴旺早已经把篝火升起来了。
我端着一筐草料从草屋里出来的时候,杨红旗正睡眼惺忪地背着粪箕子往大门口走去。我知道他慌着去赶拾第一茬粪。杨红旗全家七口人,按照生产队每人每天上交五斤粪的规定,他每天必须完成三十五斤的任务。但是全村社员家家都有任务,所以杨红旗必须天天比别人起得更早才行。
待我们忙活完所有的固有程序,并且,太阳已经高高地升上天空的时候,陈兴旺这才从屋里抱出他的被子。
这孩子——嗨!……你说这……哎,真是——嗨!……
陈兴旺一边摊着被子,一边点头又摇头。他一脸的既好气又好笑的尴尬;嘴里啧啧有声,却又说不出啥具体内容,看上去,倒还真有点欲语还休的意味。晾衣绳扯在两根拴牲口的木桩上。泛黄的白土布被里印着一大片被更黄的颜色勾勒出的乌云样的图案。
为之,陈兴旺早已絮絮叨叨念叨了一个早晨。他说昨儿晚上杨红旗跟他商量说下面铺的苇席冰晾又扎肉,不如把他们两人的被子分成一铺一盖:他的旧,铺在下面当褥子;他自己的盖在上面。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偷偷地在尿罐的底部钻了个眼儿。其实,陈兴旺在夜里就已经感觉到了潮湿,起初,他还以为是杨红旗头天晚上糊涂喝多了所致呢——尽管这种情况在他们通腿儿两三个冬天的历史上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赶巧的是,隔壁邻家的一只黑猫被困在了牛栏院的围墙上,陈兴旺帮助猫主人驱赶时,无意中踢翻了墙根的尿罐,他的脑屏于是被迅速地刷新。
嗨!这孩子,真是个捣蛋鬼!唉……
陈兴旺抚摸着被子一边发出一连串的感叹。他甚至连玉英过来喊他回去吃饭都没有发现;因为在我看来,他至少没有立刻对她进行回应。
的确,这样的恶作剧着实可气又可笑,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可是——莫非?——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联想到了杨红旗那天晚上的近黑者黑那段话语。然而跌宕多变的人生早已经练就了我敏锐的神经,也练就了我沧桑看惯、沉浮等闲的本领。对我来说,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的得与失,不过是硬币的反正两面。一双监视的眼睛与一个人的漫长寒夜,指不定哪一个会更好一些,哪一个会更坏一些呢,所以,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况且,该来的总要来:我既无力阻挡,也没有能力选择。既然没有任何自行抉择的权利,那就一切顺其自然好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就更加释然了。
但是玉英的这次出现却还是在我心里产生了不小的悸动。至此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远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强大。理智上本想像以往那样远远地避开她,但实际上,潜意识却在发挥着作用,身体和行为不受意识的支配。我不由自主地顺着陈兴旺的目光,把眼睛停留在玉英的腹部,结果,我骇然发现,她那紫底儿带浅红色碎花的对襟棉袄的下端已经张开了二指多宽的缝隙——的确,那里已经悄悄地隆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