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据史书上记载,这里曾经是西汉景帝刘启的弟弟,也即窦太后小儿子刘武的封地;也是南北朝时期梁朝的建立者,萧何的第二十五世孙萧衍建功立业的地方。这里流传着许多与梁王有关的故事,并且还保留着许多故事里的古迹和地名。也就是说,这里留有许多与梁王有关的古迹和地名,流传着许多与古迹有关的故事。
最近又因为深翻土地挖出了一些船木的残骸、铜剑、陶器、画像石等,于是这些故事又被重新拾起,成为人们口中的热门话题。好像船木残骸等的出现,为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又找出了新的有力证据。
说,古时候,台儿庄东南十余里远的地方有个梁王城,驻守城里的梁王养了几十箱子的蜜蜂。平时训练蜜蜂像训练军队那样,击鼓放出,鸣锣收回。打仗的时候,这些蜜蜂用来配合军队作战:遇到敌人来袭时,只要战鼓嘣嘣一敲,蜜蜂便会云一样地飞出去,专蜇敌人的眼睛;直到梁军大获全胜,鸣锣收兵,蜜蜂才又回入蜂箱。梁王用这个办法打仗几乎是百战百胜。有一回,梁王外出,只留下公主一个人在城里。公主下楼见蜂箱旁边挂着个大鼓和铜锣不免心中好奇。她随手拿起鼓槌朝着鼓面敲了几下,不想那几十箱蜜蜂轰的一声一齐飞了出去,黑压压的,像乌云一样遮盖了大半个天空。吓得公主慌忙丢下鼓槌跑回了绣楼。那飞出去的蜜蜂因为找不到敌兵又听不到锣声,就朝着西北的方向一直往前飞下去,飞累了就落到地上歇一气,然后再飞。一开始落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像鱼鳞,于是那个地方的村庄就取名鱼鳞;后来依次向北又落的地方就取名叫南落和北落。再后来继续向北飞的时候遇到了山的阻挡,飞在前边的蜜蜂调过头来又向后飞,和后边向前飞的蜜蜂碰到了一起开始大乱起来;而那个地方正好有条大沟,于是那个村庄就叫乱沟。梁王回城以后不见了御蜂,追问出是公主打鼓放出去的,就一气之下训斥了公主。哪知平时娇生惯养惯了的公主本来就为闯下如此大祸又悔又愧,再加上父王的一顿训斥,一时想不开,干脆,一根裙带把自己吊死在了绣楼里。公主这一死,梁王那个后悔哟。你想啊,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一直都是他的掌上明珠。梁王顿足捶胸,王后更是哭了三天三夜。为了表达爱女之情、悔恨之意,梁王就拿出大量的金银珠宝厚葬公主。但是他又怕有人贪财掘坟扒墓,于是下令在梁王城的周围,每隔三十里一个,每隔三十里一个,分别埋下了九个一模一样的一亩地大小的坟头——就是通常人们常说的九女墩。这不,离咱这唻最近的两个到现在还有唻,一个在涛沟桥西南,一个在吉庄的北边儿。
牛栏院的篝火旁边,陈兴旺娓娓不倦。
虽说只是民间传说,但是其真实性似乎毋庸置疑。因为故事里的那些村庄至今仍在,最远的一个离富楼也不过二十里的路程,并且和我一起下放的同事仇耘就在南洛村。当然,经过多少个朝代的演变,现在的村名已经是于里、南洛、北洛这几个字了;九女墩也存在,只是人们见到的那九个土墩中的两个比故事中的一亩地小了不知有多少倍。
说,古时候紧挨着南、北洛的地方有一条通往京杭大运河的茅茨河,百姓每年向梁王进贡税赋都要从这条河上经过。有一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梁王一时高兴,即令押粮官备下船只,自己亲自去督运贡粮。这一天,天气晴朗,清风习习,船行在马庄附近,梁王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美景心里非常高兴,然后对左右随从说,要是王后也在就好了。不料想这一句话竟触犯了神明、惹怒了龙王。说时迟那时快,茅茨河水面上立时升起了白茫茫的大雾,接着瓢泼大雨倾天而降,河上掀起了一人多高的白浪,一眨眼的功夫,樯毁船翻,船上的人和粮食全部都掉进了河里。可是转眼之间天又放晴了,而且风丝儿全无,河面上平静得跟镜子一样。梁王被救上岸来以后立即下令捞晒粮食,把粮食晒干了再运往梁王城。然后人们便看到在马庄那一带茅茨河的两岸一夜之间长出两个比屋脊还高的土台子来,河西边的叫晒麦城,河东边的叫晒米城。晒麦城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被修铁路给冲去了,现在光剩下东边的晒米城了。
……
我通常表现出一副恭听的样子:眼睛注视着陈兴旺,不时做出会意的动作或表情;但是思绪却像飘忽的流萤。火光中,他黄褐色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彩,并且,随着火焰的明灭而忽明忽暗地变换着,脸上被岁月风蚀的皱褶里,似乎每一道里都隐藏着故事。大概在他的眼里我是一个能令他备受鼓舞的听众,所以但凡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有、耳中所闻,无论家事、国事、天下事,恨不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全部兜售给我。我们像一对配合默契的老友,在讲述与倾听中,不知不觉地驱走了一个又一个漫长寂寥的寒夜。有时,他讲着讲着突然停顿下来,好像猛然间记起了什么事似的,摸着后脑勺说,不早了,歇觉吧。见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又哄小孩一般许诺明天。我折回漫游的思绪才发现,夜其时已经很深了。
这是陈兴旺留藏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其中之一,另一个便是他把烟袋嘴插进嘴里,然后两腮下陷、深深地吧嗒一口用力咽下,脖子上的喉结随之也滚珠一般地上下移动一下的。它们好像被用镌刀刻进了我的脑屏,许多年来,每当生活中有相似的情景和画面出现时,我平静的心湖总不禁要泛起层层涟漪。
我查阅过大量的史书和地方志,发现这一地域历史上被称为梁王的有西汉刘武和南梁萧衍两位,而且,这里也是西汉与匈奴、南梁与北魏拓跋氏的疆域接壤的地方,两位梁王在此地筑城拥兵据守有证可考、有据可循犹可信。但是两位梁王相隔时差六百多年;但不知,故事中的梁王究竟指的是哪一位?但是不管哪一个梁王,膝下公主都不止一位。
故事和讲故事的人的故事极大地开拓了我的视界,我最终成为编故事的人,而非画家、美术界著名学者,大概与这两者不无关系。现在追思起来,也许我的善于倾听,和对历史文化的高度敏锐性就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考古学家对梁王城及其周围的九女墩、茅茨河、晒米城等古迹一一进行了考古发掘,结合《尚书》、《尔雅注疏》、《汉书》、《水经注》和《峄县志·古迹考》等大量文献和许多民间故事传说考证得出,这里沉积着五千年历史文化,时间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前的徐夷人活动重心和王权控制中心。梁王城是徐国国都,九女墩并非梁王女儿的坟墓,而是徐国王室高等级墓葬群。
我一度困惑于徐国国君的姓氏,但最终因为考古学家的一句话茅塞顿开。他说,所谓梁王城是指该城在梁王的封地,而非该城的主人就是梁王。至此,我心中盘桓了几十年的疑问总算有了答案,却原来,这个在民间口耳相传了几千年的故事里的梁王和梁王城之间没有丝毫的关系。但不知陈兴旺他们对这样的一种结论会作何反应?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