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事情在我考完试的第二天中午便得到了确认。玉英确实变成了一个半疯半痴的人——但凡遇到男人,不管年龄大小、或老或少,总要上前乞求,我想有一个孩子。求求你,给我一个孩子吧!
不知从哪一天起,人们重又聚集到牛栏院门口的老柿树底下。这时的老柿树已经在半空中撑起了一片蘑菇状的绿云,黄色的柿子花星罗棋布地点缀其中。
这娘们儿实在不要脸,昨天晚上我出来上门口扯柴火的时候,正巧碰见她正截着俺家那主儿不让走呢,嘴里嘟嘟囔囔的,气得他直跺脚。
她家和陈兴旺的家门挨着门。玉英疯了的消息最初便是从她这里传出来的。她话语里省掉的嘟嘟囔囔的内容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她听了这话立刻表现出很气愤的样子,你怎不上去给她两耳刮子呢?我敢保证,你照脸搧她也一点事儿都没有!她因为这句话钢针被嘎嘣一声断在了正纳着的鞋底上,那情形倒像是勾引的是她的丈夫,抑或勾引过她的丈夫似的。就是呢,扇她她也没什么话说。众声一齐附和。
她没有回答自己当时有没有动手,而是脸上撒下一层冰糖渣子样的笑说:哼,她这也没少挨了,陈传玉捞着就毁[1]个死。您没听见,他家里成天价吱哇狼嚎的,没有安生的时候。但语气里却满含着幸灾乐祸的恨意。
哎,嫁他这一家人也真算是掉灶口窝去了!依我看,这样活着还不如跳家后池塘淹死了唻。
热烈的议论到这时出现了一会儿短暂的冷场。家后的池塘,大炮的妹妹跳过,至今还有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听到过哭泣声,大家一致认为是大炮的妹妹三菊变成的水鬼传出来的。此时,有人悄悄地相互递眼色,揣测大炮媳妇口出此言的用意。但短暂的冷寂之后,人群中立刻又有人回应道:要不就叫不要脸了吗?啈,好歹掉池塘兮淹死了吧!
倒好像她们和玉英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似的。不仅她们,村子里的任何人,只要谁发现了陈兴旺一家的任何风吹草动、抑或玉英的一言一行,都会得着战报似的捷传到柿子树下,然后好你一言我一语地热议一番。没有人再忌讳陈兴旺是否听见,甚至,有时候一时兴起,他们还可以当面唤他扒灰头戏耍一通,直至陈兴旺臊眉耷眼地在众人的哄然大笑中离开。
现在,陈兴旺一看见柿树底下有人便像避猫的老鼠一般早早地躲开了,但是春耕春种早已经开始,每天车把式和农具手们牵牲口、送牲口,老柿树下几乎又成了热闹的舞台。于是像挑水之类出出进进的活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突然有一天,玉英又开始出现在牛栏院中,而且又是来叫陈兴旺回家吃饭,不过时间改在了树下的人悉数离开以后的掌灯时分。她远没有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不堪,至少还有记忆,意识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只是样子有些呆滞和憔悴。
这正是给牲畜饮水的时刻,陈兴旺把缰绳往木桩上一系,知会我一声便转身回家去了,撇下玉英一个人远远的在后面亦步亦趋地溜出牛栏院大门。当然也有不知会我的时候。有一次,我解下缰绳正要把饮完水的牲口牵进牛棚,转身却发现玉英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而陈兴旺早已不见了踪影。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给你做兮?
她声音沙哑。我这才注意到迷离灯光下的她两腮深陷、颧骨高高凸起,人几乎变成了一副骨架。但是,这却是我十几年来听到的最温暖的话语;也即第一次被人关心,而且,这关心还来自一个素昧平生的女性。我心底顿时泛起一股热潮,而且它迅速地涌上了眼眶……
哦,这……我嗫嚅着,一时想不出应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才好。而她却上前一步,盯着我说,你也是——孤身一人,跟我一样。唉,可怜的人儿啊!
那是种我至今想来都感到头皮发麻,但又找不出合适语言来准确描绘的眼神。我担心那枯井一样的眼睛里会进一步涌出泪来,尤其怕再由眼泪催生出令人难堪的荒唐的话来。于是我仰起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抑制住尚在涌动的心潮,然后抬手拍了一下牛的脊背。老牛向前伸伸脖子哞地叫了一声,随之便抬腿迈动起了四蹄。然而她却并没有就此而打住,而是影子一样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喋喋不休地向我叙说她的一切遭际。我数次想想办法制止,但终因于心不忍而一次次放弃——她大概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诉说衷肠的人,苦水倒尽了,人也许从此就轻松了。
二十几头牲口从牛棚和马厩牵进牵出,我从马厩、牛棚到院子里的石槽之间不知走了多少趟,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出乎意外地获悉了玉英从出生到现在的屡屡的幸和不幸。包括她的那些令人无法启齿的个人隐私。
她说她多次想到过死,说,那天我把衣裳的所有挎兜里都塞满了石头,又用两个网兜装上两块大石头绑在腰上,鞋也没脱就下水里了。她说她一步步走到池塘的中央,那里的水深,等水没过头顶,顶多呛几口水,喘不上气人就完了;要是没马上呛死,多喝一会儿水涨破肚皮死也没事儿——难受、受折磨也就一小会儿,总比一辈子都受苦、被折磨强。反正死了尸体也不会漂上来嗨!就算漂上来丢人现眼也没有事儿,反正是人死了什么也知不到了。这样一了百了,权等于我没到这世上来过一样……
咦!
我心里一惊。那个水中美妙绝伦的胴体以及那一幅幅曾经令我魂牵梦绕、夜不成寐的动人画面顷刻之间又浮现在我的面前。往事历历在目,美丽动人的话语言犹在耳。我把手里的锅盖啪的一声又扣回到锅上。我索性放弃了这一顿晚餐。
怎么?我站直了腰身,拧紧了眉头,那天你不是明明在洗澡吗?
大概我的眼神和语气里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她立马垂下了眼睛,是的。开始我是想自杀来着,可看到你以后,我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因为——她低下头去,用脚尖蹭舐着地面,声音也顿时低沉了下去:你让我看到了一丁点儿的希望。稍微沉默了一小会之后,她又抬起了干涩无神的眼睛。
小时候俺庄上有个叫二丫的闺女,因为不想给她哥换亲嫁一个哑巴,要死要活地哭了好几天。他爹说,你死兮吧!我在这看着你去死兮。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死了还不如被踩死的一只蚂蚁!二丫最后真的喝药死了。没过多长时间,庄上的人早把她和她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真像是踩死了个蚂蚁一样。
她的头又耷拉了下去,而且越低越深,那会子,我把你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想,要是抓住了这根稻草,重生就有了希望——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嗐,那天晚上,我真心想把自己交给你……
我稍稍有些平静的心湖又开始荡起了涟漪。她哪里像人们所传说和议论的那样啊——那分明是在诋毁和污蔑!不仅如此,事实上,她甚至于比一般的正常人还要正常。她,毕竟是田有才的女儿啊!……
我尚且在沉思中,她却猛然地抬起头来,泪眼巴巴说,求你帮帮忙,让我有一个孩子吧!
她猝不及防的举动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哎!你怎么……我想呵斥,却又于心不忍,但我心里同时也清楚,此刻,任何叱责以外的温暖举措都绝不是上策。她大概想打消我的畏缩和胆怯,更上前一步,说,一个女人,哪能没有孩子呢?求你了,给我一个孩子吧!
我已经退出了屋外,站在院子里,大声呼叫着,撵她出去。她却转身径直朝着我的那个房间走去。我不得不抢先一步,将埋在枕头底下的书籍往腋下一挟,飞也似的跑出了大门外……
当我带着陈兴旺一起回到牛栏院的时候,玉英正斜躺在我的草铺上。她上衣的纽扣已经全部解开了,衣襟大敞着,嶙峋的胸骨和坍塌的乳房被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明晃晃灯光下。陈兴旺一个箭步冲向前去。我立即拦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脸了是吧!?还不快点给我死回家去!?
玉英被炸雷一般的呵斥声惊得哆嗦了一下,然后费力地从草铺上爬起身来,低着头,乖乖地跟在陈兴旺的身后离开了。
第二天铡草的时候,陈兴旺絮絮叨叨向我诉说他的苦难和不幸,末了又流露出无限的悔意,说上回腊八节那天他一不该看不开,二不该气头上把家丑抖搂给外人知道,给人落下笑柄;说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一定不会再犯傻了,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完,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着意看了他一眼,不像怀疑我的样子。但是我仍不放心,于是又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直至他咧嘴一笑说,咱一块儿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放心吧!就算全庄上的人都不信,我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的。
这话带给我的是内心的一阵滚烫。我乘机鼓起勇气,提出晚上他替我饮牲口的请求。他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前提是我预先提出了中午的上草、拌料由我一人完成作为交换条件。这等于我把他的那部分活又给分走了一块儿,明面上好像我有些吃亏,但是实际上我要的是时间和精力。我可以在人群即将散去的黄昏把自己反锁在草屋里,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时的我已经拿到了考研复试的通知书,而且还好事成双,在收到通知书的前两天得知被平了反、摘掉了帽子。
我以为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时会很激动。事实上,我想错了。我拆开信封看了看报到的时间,然后又迅速把它折叠好、装进了裤袋,与装一块手帕抑或一封检讨发言稿几乎毫无二致。事后我也曾经审视过自己,莫非伴随着生命的年轮的增加,激情消退、热情不再,或者心壁加厚、感情麻木所致?但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若非这样——若非有意识的淡化、回避和遗忘,在那样一种情状下,将如何继续生活得下去?如何惶惶度过那十年风风雨雨?
[1] 鲁南方言,指打,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