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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那段时间,我一出现在教室里,教室里的人立马面面相觑地安静了下来——他们本来明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不用猜也能知道,他们正在议论我。有时,我偶尔一抬眼,无意间发现他们的目光正聚集在我的身上,眼神里含着复杂的内容。也许他们自己还没有觉察或意识到,但是我却已经从中读出了嗤笑、嘲讽与排斥。朱丽娜不再搭理我,并且还离开了原来的座位,坐到离我很远的一个位置;并且,我和她之间还隔着个山一样伟岸的班长阻挡着我的视线。这一切反倒让我的负疚感消失得更快,更彻底。
无所谓。我对自己说。反正,人生在世总难免要遇到伤害与被伤害。试想,谁又曾为我的遭遇内疚、自责过至于伤痛,我自有一套成熟的应对办法,那就是不在乎、淡化或遗忘。多少年来,我已经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那就是一刻也不停歇地学习、思考和探索未知,让知识和信息来充斥大脑。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就是唾面自干,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继续赶路。
况且我没有从朱丽娜身上拿走过什么,朱丽娜的离去也并没有让我损失什么。我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是为了躲避那些令人望而生怯的探照灯一样的眼睛,我还是选择了逃离。
我记得,临近学年结束的时候,潘先生给出的论文题目是西方古典主义与中国的写实油画。但是这时意识已经开始觉醒,一心想冲出各种概念的桎梏的我,对这种宽泛且大而无当的题目自然有种本能的抵触。
如果有困难,抄来的也行——只要语句通顺。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先生当时脸上的表情,但是那时的我却把平淡温和的微笑视作是讥笑和轻蔑。
但是……
我向来认为任何一件有价值和生命力的作品都要有作者的独特创造,模仿、拷贝、抄袭前人不是一篇好的论文生成的途径。我想说像这样靠摘抄文献、东拼西凑炮制而成的文章算不上真正的论文,但是我得找出合适的理由或妥帖的词汇把它委婉表达出来。
但是,抄写也能算科学论文——你是质询这样的一种存在对吗先生玩味儿似的一笑,我说的‘抄’可不是抄袭——依葫芦画瓢照搬别人。过去人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只要不是简单的重复、模仿,有自己的思想、观点和理论框架,都应该算是一篇合格的论文。当然了,在抄的过程中,如果能够更进一步:有所发现、发明,有所创新和提高、甚至说超越了前人,那就更好了。中国的四大名剧之一的《西厢记》[1]不就是这样‘抄’出来的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
不过什么潘先生向前探了下身子,表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当代写实油画中的‘高大全’和‘红光亮’的作品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我恐怕受水平、学养所限,把握不准尺度。
这个……哦,当然,你若有自己认为更合适、或者感兴趣的选题,不妨提出来,我们讨论一下,然后再定也可以。
我提出想趁元旦放假去一趟北京,到中国美术馆看一看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潘先生点头答应了。他不仅同意,而且还另外多放了我三天假,并关照我说不妨乘机游游长城和故宫博物院。我知道那是凡是去北京的人必到的地方。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是一九七九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农历的腊月初十。那一天,北京城的天空还飘着零星的雪花。我裹着一件黄军用大衣站在天安门广场照了张以天安门城楼为背景的全身像,这张照片后来还被王晓红拿去照相馆放大制作成了镜框,挂在我们家餐桌上方的墙上。当然,现在这镜框早已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记得照完相,我在天安门广场附近上的公共汽车,车上的人很拥挤;还记得我抬脚刚要向车厢深处走去的时候,正巧赶上汽车启动加速,我一脚踏空踩了别人的脚,被一个穿面包服、戴蛤蟆镜的家伙推了一把,头撞到了一个女人的柔软的怀里又被女人一迭声骂了好几句乡巴佬,臭流氓!。我一路脸如炙烤,直到下车以后才敢抬起头来。
中国美术馆的展厅里人头攒动,春意盎然,展墙上琳琅满目的作品似乎在向人们传递着振奋人心的信息。我忽觉眼前一亮,欣喜地发现:许多的画家已经开始走出思想的藩篱。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在哪一个展室,我被一幅高达2米多的巨幅油画攫住了目光。我先是被油画前拥聚的很多人所吸引。他们中,有手拿着照相机的,有拿着速写本记录的,有仰着头凝视观望的,也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他们一个个表情凝重,眼含泪花。想必他们被眼前的画面所深深震撼
我带着疑问向人群走去……
是的。我的心也为之一震。这幅巨幅油画画的是一位大巴山区的农民。他头上包裹着旧得有些泛黄的白布头巾,黝黑、干瘦的脸上青筋暴凸、皱纹密布;高高突起的眉弓,幽深、黯淡的眼睛,空洞、迷茫却又满含着和善和希望的眼神……背景是板实厚重的黄土地一样的明黄色底色。
我待众人离去后趋前几步看了一下标注,是四川美院罗中立的《父亲》。
父亲的脸几乎占据了整幅画面的全部,脸上的皮肤像他用犁铧刚刚深耕过的土地;他惊愕地半张着嘴,嘴唇干裂、苍白,枯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端着半碗茶水。这是繁忙、沉重的劳作间隙中的因为太过劳累和焦渴而不得不有的短暂停歇。所以,他的脸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汗珠,藏满污垢的手指头紧扒着破瓷碗的碗沿,皴裂(或受过伤)的右手食指还残留着胶布的印痕。
这幅画的绘画风格与超级写实主义的查克·克洛斯的画风颇有几分相似,但其中又有印象派、巴比松派的梵·高、米勒等的光与色绘画语言及技法运用。审美情感上,与泥土上的英雄米勒遥相呼应。
父亲用他那黑洞一样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强烈阳光下,古铜一样黝黑的脸上泛着亮光。这是一张闰土的脸,阿Q的脸,老通宝的脸;同时也是一张愚公的脸,夸父的脸,彭祖、老子的脸,卖炭翁的脸。这张脸上叠印着华夏世世代代亿万个农民的面孔,也书写着华夏世世代代亿万个父亲的隐忍与坚韧;这张脸的每一道刀刻一般的皱褶里,除了埋藏着他们所历经的苦难、艰辛与世事沧桑,还隐含着土地一样的厚实、素朴、良善。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殷殷期盼。也许,他破旧的粗瓷碗里盛的是黄河水,青筋暴起的血管里流的是中华魂,干瘦弯曲的脊背上负载着的是华夏民族大厦……
我禁不住浑身一阵颤栗,似乎感觉到了从那张仅剩下一颗牙齿的半张着的嘴里冒出来的烟叶味儿,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还有那种我非常熟悉的汗腥气、酸腐味儿……
我的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
可是,当画里的父亲和现实中的父亲——陈兴旺、田有才等人连接到一起的时候,我波澜壮阔的心湖不仅立马恢复了平静,而且还有种向下坠落的沉痛。画里的父亲与现实生活中真实具体的父亲——画里画外只隔着一条边框,可是在我脑海里,无论如何都很难把他们统一起来。我不禁想起批评家们在拾穗者背后的地平线上,似乎有造反的长矛和1793年的断头台那句话,而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大脑灵光一闪,眼前豁然一亮;我激动得心里突突直跳。我好想打着响指说声OK!但是环顾一下左右,最终又忍住了。
[1]
《西厢记》是元代王实甫创作的杂剧,但剧中描写的崔张二人爱情故事源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后经金朝董解元、元代王实甫改编创新成著名元曲《西厢记》,崔张二人的爱情悲剧也由此变成喜剧,实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主题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