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最近我收拾房间,在书房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摞资料袋,里面装的全是我写作初期的手稿。屈指算来,它们如影相随,已经伴随我由一个家辗转到另一个家、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几十年了。但是,它们于我却一直像个潘多拉的盒子。我既没有勇气打开,也同样没有勇气丢弃——我不敢掀开那一页记忆,怕好容易治愈的伤口再次流血,但是,忘记和丢弃又意味着背叛和否定。难道我能背叛自己的记忆,否定真相,否定那一段真实的存在,否定我亲身体验过的经历
1994年,我们系随着我国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和学校扩容升格为美术学院。9月,我被调到美术史论研究室从事中西美术史经典文献研究及译介工作,三年后,又因为职称的名额限制,从京都艺术学院流动到现在的这所学校。这是所用英文University来表示的综合性大学,我在学校的美术学院依然从事美术史论方面的研究与教学工作;但是,我的兴趣却不完全在工作上。在完成必要的教学和科研任务以后,我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了文学创作上,因为我发现,这里才是盛放我心灵的家,点燃我生命激情的地方。
2004年秋天,我应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的邀请,赴日本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访问。期间,我乘机观看了位于日本群马县高崎市的陆军前桥飞机场遗迹广岛原子弹爆炸圆顶屋遗迹,以及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长崎原爆资料馆、立命馆大学国际和平纪念馆等所有与二战有关连的地方。所有这些行程都是因为受一位名叫山本友介的日本学者影响,我是在他提议和陪同下一一前往的。
山本友介是立命馆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教授。我们在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的一次以二战为主题的书画展上相识,然后便成为了朋友。他因几部反思二战的论著而受世人瞩目,我对他早有耳闻。山本友介此前曾经多次来过中国。他的父亲山本一雄生前也曾到过中国,但是是作为侵华战争日本陆军第十师团、步兵旅第十联队的一位士兵。
但是山本一雄的这段人生经历却彻底改变了他儿子山本友介的人生。
山本友介自打有记忆时候起,就感觉到家里似乎总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家里设有佛龛。他父亲每天早晚都要跪在佛龛前焚香祷吿好久,其余时间则缄默不语,脸阴沉着;他的母亲也总是满面愁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而且,父母之间也似乎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山本友介在整理他父母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父亲山本一雄的日记。
那一年,山本友介十六岁,正在读国中三年级。但是正值踌躇满志、多梦年华的他却不得不接受母亲离世和父亲切腹自杀这一惨烈悲剧,尤其他们先后离去的时间,相隔还不到四十九天。
山本一雄在他日记的最后一页写到:
我向天地神明发誓:绝不能原谅!
他们著书立说、发表演讲,在我们纯洁心灵中播下忠君爱国效忠天皇的种子。我们因为盲目的崇拜,单纯思想中把他们和更远大的见识、更合乎人性的智慧联系在一起,却忽略了他们代表着权威的观念。事实上,他们统统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军人,是教唆人们去杀人、去送死的战争贩子。他们满口的大东亚战争是为了将东亚从英美等国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使各民族建设自己的新生活。在他们的蛊惑和煽动下,我是怀着狂热的宁舍弃身家性命也要为皇国奋斗拼搏的英勇气概,热情投身到这场所谓的永世维持国家昌隆气运和为大东亚建设战争中的。持续六年的战斗经历,我亲眼目睹了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目睹了那些和我一样的年轻人的被杀和杀人,目睹了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刹那间血肉横飞化为乌有……即使他们中有人如我一样,侥幸躲过了刺刀和炮弹,但是,余生也只能是在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中煎熬……
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噩梦缠身的折磨!如果,死可以赎掉我身上的罪孽,可以除去那些我伤害到的人的痛苦,可以告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灵魂,我宁愿将生命沉没于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这样,作为被抛弃的棋子、局外人,我也感到幸运。
山本友介围绕着太阳转了四十多圈也没能弄明白,究竟,他母亲山本信子的死,给了他父亲理由还是勇气山本一雄解脱了,但是却把痛苦留给了他的儿子。
好长一段时间,山本友介无论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日记的内容。他感到龌龊、羞耻,甚至,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有日记主人的血液而产生了对女性的罪恶感。所以,他不结婚,也从没有恋爱过,时至今日仍孤身一人。
山本友介说,大学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杂志《潮》上鹤见俊辅与竹内好的一次对话,从那以后,他开始思考并调整了人生的追求方向。
山本友介把他父亲的日记捐献给了他工作的立命馆大学公布于众。现在,他把每一次对战争的控诉都当成是一次忏悔,就这样,他在不停的忏悔中,才一步一步从痛苦的深渊里超脱出来。
在立命馆大学国际和平纪念馆的负一层展室里,我看到了那本日记,而且还看到山本一雄从军前以京都大学为背景的相片的影印件。若非相片下的文字说明,可能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那个面目清秀俊朗、眼神中透出清纯与善良的青年就是日记的主人。
下面是我摘抄的日记的部分片段:
1937年3月21日
樱花开了,男儿出头的日子终于到了。上个月在学校报国会报的名,今天终于登上了出征的列车。不当军人就不是人,校长说这是一场为了实现五族协和和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战争。我们感到荣耀;对于该大事业,满怀希望、信心十足。父亲要我义勇奉公、效忠天皇。昨天车站两旁人山人海,大家都摇着手中的国旗,高声喊着万岁。直到火车发出鸣笛,呼哧呼哧喷着蒸汽向大阪出发了,欢送我们的人还不肯离开。母亲的眼里噙着泪花,面孔全然像等待死神到来似的,妹妹惠子越来越起劲地挥舞着国旗,越发增加了她的可爱。明天要离开神户离开日本了。虽然我没有打算活着回来的意思,但是一想到留在后面的父母,就禁不住一阵凄寂涌上心来。
1937年7月25日
今天接到了一封父亲的来信,妹妹惠子和岛村先生家的信子也被征召去当随军护士了。希望能见到她们。
1937年9月17日
自8月14日大沽登陆,战斗一直打到昨天才停止。现在就地待命休息。尽管之前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第一次还是很恐惧的,但是持续几场作战,我们一举攻占下了静海、唐官屯、青县……我记住了参谋长的话:战场上除了‘我’,就是敌人,没有别的。不是敌人死,就是‘我’死,必须拼命杀死和打败敌人,我们才能不死……我不是懦夫了!
1937年9月18日
上午训练完到河边散步,那里有很多中国人和骡马的尸体倒在一起,发出很难闻的臭气。我们转回村庄。房屋大部分都倒塌了,有的还在冒烟。村里只有几位老人,大概人都已经逃走,或者被埋在倒塌的房屋下了吧。他们蜷缩着躲在房屋的角落里,被我们搜罗到了一起。吉田敬二君和池井平川君把刺刀放在他们肩膀上,问他们粮食和银元的事情,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吉田君把枪抽回来冲我一挥手,这种情况下,我还是下不了手。结果啪啪啪几声枪响,老人的脑浆和鲜血溅了我一身。原田慎二君在我身后开的枪。他们都是驻屯天津和满洲的老兵,看来,我还是不够勇敢。
1937年9月20日
今天仍原地待命养精蓄锐。上午举行了军人勅谕的奉读仪式,接着又进行了射击姿势和动作的操练。下午去了军人会馆。在那里理完发、洗完澡又去了慰安所。那里等待的人很多。据说军官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若愿意还可以留下来过夜。但是我们只能停留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是我第一次同女人发生关系。在这以前,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我被温顺的被动之身诱导,陶醉得几乎到达了极了的世界。我为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但是甜蜜、安详地闭眼休息了一小会儿之后,又浑身总有种肮脏的厌恶感。而岛村小姐的姿影又总在眼前飘来飘去。哦,我总算懂得男人是怎么回事了。
1938年1月1日
近五个月的时间,我军已经攻下了北平、上海、天津、南京、济南重要城市,占领了中国的大部。真不愧帝国之师!我们第十师团更是所向披靡,津浦沿线的敌人不是被消灭就是溃逃掉。我们赶在新年之前攻下的济南,在济南城里迎来了昭和十三年的新春第一天。入城之前,我们小队执行处死四千多名伤残和非伤残中国俘虏命令。我们把俘虏押到黄河边上,然后机关枪手嗒嗒嗒的一阵子扫射,人像被割的稻草一样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这是只有战争才会出现的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的景象。机枪手射杀完,我们又上去踩着尸体,把怀疑目标用刺刀试探一下。入城的时候,看什么好像都是红的,手腕也在酸痛。
昨天配发了罐头和各种美食,还有陛下御赐的一支香烟和一点清酒。我们非常感激,在兵营门外摆起了门松,挂上注连饰,升起了国旗。今早起床后,先向皇宫遥拜,为天皇、皇后高呼三声万岁,发誓今后更加努力为陛下尽忠,然后在广场上举行了四方遥拜仪式,面向初升的太阳行礼,祈求一年幸福平安、父母健康,祝愿我帝国永远繁荣昌盛。联队长还发表了祝词,传达了各方对攻下德县和济南的贺电。下午又举行了非常热闹的庆祝歌会,我们在高兴中度过了平安的一天。
1938年3月12日
持续十几日的激烈战斗终于打败了敌人的进攻,部队稍事休整将继续向南挺进。今天又去了趟军人会馆,但是没有找到信子小姐。上次偶然在慰安所遇见,她下巴紧贴在胸口上把头压得很低,我假装没有认出,借故离开了。后来想,信子小姐也是在为天皇陛下尽忠吧奉献生命和奉献身体,本质上应该是一样的吧很后悔当时没有和她说话,不知道惠子现状如何很为她担忧啊!
1938年3月18日
经过两天的激烈战斗,终于攻下了滕县城。这次是协同野炮第一大队、陆军飞行队联合作战,看似牢不可摧的城墙,在我军炮火下,很快变成了一滩瓦砾,守城敌军(包括将领)3000多名几乎全部灭亡,另外还消灭了2000多名城内城外的百姓。我们部分战友还在缴获的中国军队的铁道炮上留影,欢庆胜利。但是看到城墙内外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惨不忍睹景象,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军有16人死亡,129人负伤。上等兵吉田君在这次战斗中胸部中弹牺牲。可见,战场之上,死亡之神一直伴随着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取走我们的生命。下午一时三十分我们举行了阵亡者慰灵祭。然后,联队长又向我们传达了慰劳之辞,对我等将士进行训示,宣布联队稍作休整,明天下午再向下一个目的地出发。回到住处,佐藤少尉又给我们强调了一遍军中成文、不成文的规定:由于难以区分一般住民、土匪和化装的中国士兵,发现支那人要统统杀掉,再有征发物资和慰安妇问题。
1938年3月24日
今天又给慰安所抓到一个女人,算上今天,我已经给部队贡献了十六个慰安妇了。当然,如果不是原田君失手的话,今天送慰安所的应该是两个女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昨晚六点出发,一夜急行军,早晨四点到达一个村庄(张家庄),士兵困乏至极,大队长命令就地休息,吃过早饭再出发,由第一中队的两个小队负责安全警戒。我们迅速包围了村庄,发现村里的人大都已经逃走了。但是,为确保安全,大家还是要在宿营前把自己入住的宅院仔细搜查一遍。当然,搜查的结果永远都是把粮食物品和年轻女性带走,其他的人当即刺死或者斩首。这是保守军事秘密的需要。无论从军人职责还是战争角度,都必须这么做,而且,周围炮弹的爆炸声,和前方此起彼伏的枪声,也总在提醒我们应该这么做。
我和原田君巡逻到村头上时,意外地发现了藏在小树林旁边的一间仓房,里面藏着一个男人和个三女人。很遗憾两个年轻女人死掉了一个。活着的这位看上去大概十七岁光景,黑发非常的浓密,眉毛里长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尽管脸上涂抹了漆黑的灰,但是脸和五官的轮廓是掩盖不住的。果然,经过眼泪和汗水洗濯,她的真面目全部无遗地暴露出来了,若是换上艺伎的妆容一定会标志极了。
我们解决了生理饥渴的同时也解决了灵魂上的饥渴。原田君说只有这种时候才感到自己是灵魂附体的人。确实,大多时间,我们不过是行尸走肉、杀人机器,每天都怀着对随时被灭掉的危险的恐惧。
1938年4月8日
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过无数个,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如此顽强的劲旅。我们曾经四个小时攻下天津,六个小时占领济南,可是小小的台儿庄城却激战了半个多月,拿下它竟至那么的困难。最难忘的是四月二日那天,战斗打到了中国军队二十七师八十旅的250名士兵只剩下了几十人,我军曾使翻译劝降,但是那些躲藏在狭窄壕沟内零零散散的士兵却仍在决死勇战,宁死也不投降。他们尽管是两军对垒的敌人,但我心里也一样的肃然起敬。
我们昨日从台儿庄撤离时,目及处,满眼都是尸枕狼藉、血流成河的惨状,城旁的河水几乎都变成了红的,河里的黑尸体就像漂浮着的圆木一样在水面上晃动。这凄惨状况是我过去没入伍前远没有想到的。新兵训练时,教官说,战斗一打响,哪怕前面出现的是你的父亲、恋人,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手软。不知道,他若看到这里的境况,心里会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