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班师回朝,却撞见三皇子篡改遗诏。
一把锋利的长剑横在我脖颈处,阴鸷冷漠: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可我巴不得他登位。
毕竟太子与我,不共戴天。
于是我轻飘飘的夹住剑身,莞尔一笑:
不过我一个要求。
那就是——我要做镇国大将军。
1
我历尽千辛万苦打了胜仗,可皇帝驾崩了。
陛下啊!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人都傻了,骑死了三匹宝马才到京城。
于是我坐在皇陵前哭了七天七夜,哭得比我爹当初去世时还要惨烈。
期间,不少人来劝我:
穆姑娘,您节哀。
穆姑娘,眼下您得胜归朝,陛下若是得知,定然会含笑九泉的。
是啊,穆姑娘还是要以身子为重啊。
什么狗屁身子,我只是哭我还没讨封赏呢。
我们穆氏一脉人丁稀薄,尤其是到了我这一辈只出了我这么一根独苗苗儿。
将军府万万不能在我手中断送。
见我如此,许丞相阴阳怪气道: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穆小姐才是陛下的亲子呢。
我瞪了他一眼,将挂在腰间的佩剑丢在他脚下。
许相还没动作,却吓得他身后一众大臣瑟瑟发抖。
毕竟这上京城谁人不知穆将军独女自幼不守礼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许相只是蹙眉:穆柯,这里绝不是儿戏之地。
死老头。
我在心里腹诽着,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知晓穆将军去世你心中悲愤,可……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温润的嗓音打断:
穆姑娘为国征战,如今也是为父皇伤心难过,无妨。
看清来人,众臣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可我却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阿柯,我……
南津昱走到我跟前儿,似是想说什么,可张了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胡乱的行了礼,转过身不敢看他。
节哀。
他没搭话,只是弯腰捡起那柄被我扔在地上的剑,将它重新塞入我手中。
做将军的,手中的剑万万不可丢。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咬着牙:干你何事!
放肆!
许相吹着胡子训斥我:怎么对太子殿下说话的。
南津昱摆摆手,一向好看的眉宇间带了淡淡的忧愁。
自陛下去世后,他好像也变了。
不过我并不想管。
我在街上买了两坛烈酒,坐在屋檐上赏月。
今夜的月亮真圆啊。
仰着头灌下酒水,一股苦涩在口中弥漫开来。
可慢慢地,回味甘甜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飞身跃到了太子府。
南津昱……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南津竹。
见了我,他愣了一下,随即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
穆姑娘
看清了那张俊美的面容,我顿时酒醒了大半,连连抱歉。
我醉了酒,一时不慎入错了府。
他却笑着请我坐下,还为我沏了杯茶。
碧绿清澈的茶水升起点点白烟,递到我面前。
不用了,我...我不渴。
推辞中,我不慎将茶水洒在了他身上。
华贵的锦袍上瞬间多了一片水渍。
抱歉,我……
可下一秒,一把锋利的长剑带着森森寒意横在我脖颈处。
我行军打仗几年,可这种感觉还是不多见。
于是我笑着问他:为何要杀我
南津竹眸光深幽黑不见底,阴鸷冷漠:
你方才都瞧见了吧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你说的,可是你篡改遗诏之事
沉默片刻,他认真的看向我:
穆柯,抱歉,我承认你是个人才。
可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
真是个榆木脑袋。
我往前走了一步,捏住那透着凛冽的剑头:
你有没有想过,拉拢我。
南津竹拿剑的手抖了一下,狐疑的眼光扫向我。
他也不是没想过,可我从前一门心思追着南津昱跑。
整个上京城中无人不知我倾心当今太子殿下。
为他打架设台,只为博他一笑。
看出了南津竹的想法,我叹了口气:
从前年轻气盛,被情爱蒙蔽了双眼。
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到底还是收回了剑。
你的条件。
条件
我要做镇国大将军!
南津竹思索片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成交。
2
从三皇子府回来后我便将自己关在屋内。
小姐,小姐,你已经三天没出来透过气了。
秀禾见劝我无果,竟踹开门将我拽了出来。
秀禾!你愈发放肆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罚你!
她却无视了我愤怒的目光,推着我荡起秋千。
就像从前阿爹还在时一般。
那时的他总是这么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喝茶,宠溺的看着我。
阿爹会用尽一切方法逗我开心。
见我安静下来,秀禾蹲在我跟前:小姐,别逼自己,这不是老爷愿意看到的。
她的嗓音轻柔悦耳,听得我心中软乎乎的。
阿柯。
可在看到南津昱的那一刻,我还是红了眼眶。
秀禾毫不畏惧地挡在我身前:不知太子殿下来做什么
杀了我家老爷不够,如今还要赶尽杀绝要我们小姐性命吗!
被人如此冒犯,南津昱却并不生气,而是抬手示意身旁的侍卫退下,从怀中掏出一捧浸了油的点心。
修长白皙的玉指捻起一块递到我面前:
阿珂,你素来喜欢甜的,这是近来京中女儿爱吃的,尝尝可好
我没开口,整理好情绪再次抬头。
说来可笑,从前都是我追着他跑,甚至跑几条街排长队买他爱吃的点心。
那点心瞧着粉嫩嫩酥酥脆脆的,上边儿还印着蝴蝶。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我没接,冷着声继续道:难为殿下还能记得我爱吃什么。
南津昱微楞,嗓音依旧温润,却带了几分愧疚:
阿珂,穆将军之事,我实在抱歉。
听他提起阿爹,我冷了脸,推搡着他出了府门。
我阿爹素来待他亲厚,更是将满身武艺倾囊相授。
彼时,我只是偷偷躲在亭中偷看,事后还在阿爹面前撒娇耍横:
阿爹为何待南津昱这般好!
阿爹只是笑着点我鼻尖,说太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可如今,就是这个值得托付之人,亲手杀了他。
那日我不过是出去踏春,回府便见满院素白,人人悲戚,空荡荡的厅正中央摆着一副棺椁。
管家伯伯哽咽着告诉我:老爷去见了太子,病发了。
病发
我阿爹向来身子康健,怎会得病!
一抬头,却见阿爹最爱的菩提花随风摇曳,开的正好。
那是南津昱所赠。
我眸底的烈火喷涌而出,不顾一切闯了东宫。
如愿见到了南津昱,我想要一个理由,却只得到他一句:
阿珂,抱歉。
3
太子殿下请回吧。
他是太子,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动手,穆家是阿爹的心血,我须得守住了。
可我要他付出代价。
三皇子登位,迫在眉睫。
好巧不巧,他走时刚好撞上来寻我的南津竹。
皇弟来找穆姑娘
正是。
见我与他相谈甚欢,南津昱扣着血玉指板的手慢慢转动。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与南津竹交谈。
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回礼,深谙的眼眸淡了瞬。
南津昱走后,我才松了口气带着南津竹往里走。
倒是南津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说:
看来皇兄心里还是有你。
秀禾白了他一眼,气冲冲的开口:三皇子慎言。
她是阿爹捡回来的,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对阿爹自是百般敬重。
南津竹了然,凑到我跟前:
那穆姑娘考虑一下我如何
此话一出,我端茶的手顿住。
他却劝我:我会为你争取将军之位,我想你能成为我的助力。
诚然,我很心动。
大宋向来重文轻武,遑论我一个没有身份的将门孤女该如何自处。
思考良久,我答应了。
一切不过是假意,待你登基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
母仪天下是不错,可我不甘心被困在一处小小的四方天地下。
待他走后,秀禾又劝我:
老爷是希望小姐平安喜乐过完一生的。
望着院中摇曳的梧桐树,我摇头。
有些东西,是我必然要做的。
如今太子监国,不日便要登基,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
4
翌日上朝,我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求一官位。
臣女知晓女子不可入朝,可先皇既允了我出征便证明他有意许我官位。
我太祖死于战场,阿爹死于鞠躬尽瘁。
穆氏一族一生为皇族效力,臣女断不能看着将军府四散凋零!
所说所言,字字言恳意切,悲戚泣血。
我在赌,赌南津昱的愧疚。
臣弟以为,穆姑娘所言在理。
南津竹一派的支持在我意料之中,可没曾想许相也为我说话:
穆氏忠烈,自是可允。
果不其然,南津昱给了我定远将军的封号。从五品上!
可朝中自然有人阻止:穆姑娘一介女子,难免会有人诟病。
南津昱驳回:这是她应得的。
见无法撼动太子意见,他们又说:
武将罢了,上不得台面。
我冷笑一声,自幼阿爹便教导我,文同武是本家。
于是我将青丝高束插上桃木簪,眉眼坚定:
重文轻武又如何,我穆柯能文能武!
满朝哗然。
太子登基大典当日,紫微殿前彩帛飘飞,百官朝拜,礼官颂词。
南津昱身着衮冕,腰间束带,正欲行祭祀礼。
慢着——
倏然,一道清冷的声线雾蒙蒙道:先皇遗诏,皇位另有人选!
我高举着遗诏,一步步走向高台站在南津昱面前。
先皇遗诏在此,还不速速跪下。
他低头定定的望着我,面上似是带了一丝解脱。
文武百官神色各异,最终还是跪地朝拜。
在我宣读完先皇旨意后,兵部的李大人质疑道:
我等可从未听说先皇曾留下一道懿旨,太子为国为民为何不可继位!
对啊,三皇子虽说也文武双全,但到底是庶子,嫡庶尊卑不可逾矩啊。
我走到南津竹面前拉起他的手,词严令色道:
先皇早为我与三皇子定下婚约,如若不然我为何可以女子之身上了战场。
李大人还想说什么,却听南津昱道:父皇确有一道遗诏。
太子殿下亲自发话,百官没了话说。
这时,许相沉重的叹了口气,摘下乌纱帽:
老臣有罪啊。
这遗诏,是真的。
许相是先皇跟前的老红人了,侍奉了三代皇帝,位高权重。
见他都这么说了,众人都信了个七七八八。
南津竹顺利登基了,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我观察到许相曾偷偷瞥了南津昱一眼。
不过只要他没登位,我就高兴。
于是我欢天喜地的买了好几坛美酒与秀禾庆祝。
可她问我:小姐,你真的开心吗
5
我愣住了。
抬头望着天上挂着的那轮圆月,清冷冷的,看得我思绪飞得远了些。
很快,我点头,泪蒙蒙道:我很开心。
南津昱过得不好,我就开心。
秀禾看着我直摇头,又告诉我:公主来了。
南京京,与南津昱一母同胞,是先皇最宠爱的小女儿。
阿珂,你怎又喝这么多酒!
她快步上前夺了我手中酒盏,鬓边的步摇却只是轻微晃动。
……
院中沉寂的可怕,只偶尔有风吹动枝头的簌簌响声。
阿珂,你别怪太子哥哥。
她开口打破寂静,却都是为南津昱开脱:太子哥哥他……
别说了!
我睁开酒意朦胧的眸子,脸上带着几分红晕。
南京京咬唇,拉住我的手。
阿珂,我只希望你是真的欢愉。
三……皇上他不是良配。
闻言,我大笑出声。
我自然知道南津竹不是良配,但他可以帮我。
我与南京京自幼一同长大,我也知晓她是为我着想,可她也同样为南津昱着想。
见我如此,她有些着急:其实当年之事,不单单……
可我没了耐心,站起来告诉她:
我们之间的情意尚在,可你若再与我提南津昱,那你往后便不要再来找我。
她噤了声,心疼的看了我一眼。
送走南京京后,我草草的收拾一番入睡。
6
我进宫见了南津竹,问他什么时候解除婚约。
可他说局势未定,求我宽限时日。
你如今是皇帝了。我叹了口气,也只能应下。
上街时,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飘落,落在我的肩头。
我听到百姓议论纷纷:这昱王竟然出入媚乐楼,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没当上皇帝,原形毕露了吧。
诶,你们别说这从前装的还真是挺好的。
媚乐楼
南津昱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
可谣言四起,也不见他出面解释,像是坐实了一般。
我坐不住了,去找了他。
为何不解释
见到我,南津昱愣了一下,笑笑:为何要解释
阿珂,见我这般模样,你可还开心
雪落在他长长的睫羽上,他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疯子。
我呼吸紧促,捏着剑柄的手骨泛白。
阿珂,对不起,从前总让你追着我跑了。
他低声诉说着抱歉,微润的眉眼让我鼻头一酸。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从前便是如此,只要他对我说些软话,我便不顾一切的继续追着他。
他礼佛,我便耐着性子诵经。
他读书,我便也端坐着陪同。
可他万万不该,万万不该杀我阿爹。
我是爱你,可那又怎样
如今的局面皆是你一手造成!
我双目猩红,理智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剑指向了他的胸膛。
只一下,一剑下去,我便能报仇。
可耳畔回响起阿爹的话:
太子是个好人,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他。
我浑身颤抖着,全身的血液叫嚣着。
可南津昱柔声安慰我说:你放心,我会让你清清白白的走出去。
他每往前走一步,剑便刺进一分。
滚烫的鲜血溅在我脸上,唤回了一丝清明。
哐当——一声,剑落在地上。
我面色惨白,手上卸了力,后退几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昱王府。
7
上京的深夜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街边到处染了白。
我坐在一处石阶上发呆。
只差一分,我便能要了他的命,可我犹豫了。
细说起来,他从前对我也是极好的,除了……不喜欢我。
我自嘲的笑笑,次日进宫请旨前去边关。
阿珂,保重。
出征那日,南京京来送我,带了我爱吃的点心和一枚小小的平安符。
将平安符挂在我脖颈上,她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喃:
阿珂,一生平平安安。
收复边陲小国罢了,哪里需要这东西。可我还是收下了。
想了想,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塞到她手里。
我不在照顾好自己,别性子太软让人欺负了去。
她性子向来软,虽受先皇喜爱,可私下里却总被几位公主欺负。
初见南京京时,她正蹲在草丛中帮六公主找东西。
我看不惯,一脚踹开那些人拉起她:
她们这些人不是好人,明摆着欺负你!
南京京只是摇摇头,声线柔柔:我只是在帮六妹妹找东西。
可她善良温柔,连锦鲤都喜欢围着她转,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公主。
话毕,我转身不再看她。
此次出征本就是我有意逃避,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我跃身上马,朝后摆摆手臂:等我回来。
等了许久,我才听到她的那句:我等你。
我知道她定然想为南津昱说些什么,可她没开口我也就当不知道。
罢了,总归是要再见的。
8
边境苦寒,却没曾想我这一来便是三载。
起初来时我还有些许不适,可如今,我只想为边陲百姓争一隅平安地。
百姓热忱,把我奉做神明,全不似京中人。
边陲年年传回捷报,南津竹也年年召我回京。
我总说再等等,是想等我能狠下心来对南津昱动手。
可我还没想好,却传来公主和亲的消息。
南津竹他怎敢!
依南京京的性子,定然是南津竹逼她去的。
连修书信数封,也不见回音。
我急了,连夜交代好事宜策马回京。
可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赶上,与她的轿撵擦肩而过。
边境将军无故受召不得归京,我自然而然受到百官弹劾。
穆将军此举不妥啊!
我忍不住骂道:那公主和亲便妥了不成
礼部侍郎王大人被我噎住,反驳声弱了下去:
自古以来,公主和亲便是天经地义。
我冷笑一声,字里行间皆是嘲讽之意。
难道身为公主,就该按部就班的嫁人、和亲,成为皇权下的牺牲品吗!
此话一出,满朝惊恐,百官跪地。
惟我只身一人站在金銮殿上,嗓音郎朗:
以女子之身筑起的血肉城墙,请问诸位坐的可还安稳
坐在高位上的南津竹眸色深沉近墨,声线染了几分愠怒:
穆将军,慎言!
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怒火。
近年来外敌频频来犯,百姓叫苦连天,可这些大臣却极尽奢靡,只顾贪玩享乐。
文官无所为,武将亦无所为。
若不是我此番归京,怕是还不知晓这些人竟是如此行径。
皇上,恕臣冒昧。
我俯身行了个礼,抬眸看向南津竹:您这位皇帝,做的不太尽职。
……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顷刻间没了声响。
良久,南津竹发出一声喟叹:
是她自己上殿请的旨。
她说,身为公主,自小食天下粮,享天下供奉,如今国有难,她义不容辞。
我愣住了。
我曾设想过许多原因,却还是不愿意相信是她自己的主意。
那一刻,我顿觉眼前雾蒙蒙的,好似看到了那个柔弱的身影站在此处,语气坚定:
国有难,皇妹义不容辞!
对,对。
这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如同当年那个傻姑娘柔声说她在帮六妹妹找东西。
既如此,那我便去接她回家。
9
微臣请旨,带兵攻打契丹,迎公主回京。
我应声跪地,也知和平不易,可放任南京京待在契丹无疑是要她的命。
况且契丹也不会善罢甘休,早在大宋边境安营扎寨,要一位公主怕也只是为了羞辱我大宋。
南津竹盯着我看了许久,松口答应了。
立时,有人来报:
启禀陛下,边关来报,昱王叛国!
……
气氛如拉满的弓,一触即发。
我来不及思考,死死扼住来人衣襟:胡言乱语!
许是被我的气势恐吓住,那人身子轻微颤抖着,口中措辞不慎清晰:
有……有人所言,亲眼见了昱王殿下入……入了契丹营帐。
眼看着众臣两三人一堆窃窃私语着,我眸中噙了泪花,唇上咬出血印,却浑然不觉。
南津昱不会叛国!
可此刻,我这绵薄的反驳于事无补。
于是我挺直背脊,坚定地重复道:太子殿下,不会叛国!
方才一直未开口的许相看着我,苍老的声线带了悲凉:
穆将军还是要认清现实。
我不曾理会众人,只是抬眸望向南津竹,他也正巧看向我。
两道目光交汇,千言万语总道是说不清的。
最终,他给了我虎符。
穆将军,愿你此去一帆风顺。
少年天子端坐帝王高位,怀得却也是为国为民的热忱之心。
我从前以为,他只是想做上这九五之尊。
南津竹。
我口中低喃着他的名字,心下却升起一丝敬意。
盯着满朝文武的压力,有一个人支持着我。
10
塞外残阳十里连营,马蹄泥泞下两军激战,如海啸卷浪、平地惊雷。
契丹敌军一路北上,意图直逼我大宋京中,所犯恶行,罄竹难书。
我起先不知为何敌军对我方路线如此熟悉,直到我望见黑压压一片中那抹白影。
南津昱!
我呼吸一滞,脑袋木的发胀,眸子凝上一层寒光。
依稀忆起当年少年温和固执的发誓:我定会护好京中百姓,做个好君王。
那道风姿卓然的身影渐渐与面前这人重叠。
一时之间,我竟找不回音儿。
南津昱,你莫不是忘了你曾许下的天上人间!
我弃了手中的长剑,转身挑起一杆缨枪,足尖轻点跃于军旗台上。
身逢乱世,各有其命。
他神色泠泠,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那好。
我阖眸,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悉数退去:那便新仇旧恨,一同清算!
刀剑相击,苍茫大漠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我看得心痛万分,我不忍将士惨死,更不忍城门失守百姓流离失所。
我自小研习兵书,得意非凡。
可当我真正身处这片疆土时,才觉从前见闻不过如毛饮水。
折断的长矛刀剑半掩于红色疆土中,我带着将士们愈杀愈勇。
杀契丹敌军,迎公主回京!
我飞身下马,意欲一杆长枪直取契丹王性命。
穆将军且慢!
我抬头看去,云烟缄默下,被捆于高台上的赫然是南京京。
可我明明派人去接她了。
见我如此,那人笑了:
穆将军向来傲骨难驯,就是不知这公主在您心中有几分地位。
放了她!
我咬着牙,眸底卷起滔天怒意。
小姐!
秀禾骑着骏马赶来,跪在我身前:末将有罪,有人阻拦,未能接回公主。
契丹敌军大笑出声,南津昱神色复杂。
阿珂……
南京京咳了两声,鬓发凌乱,白色纱衣尽是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可她只是笑着摇头,说自己不疼。
阿珂,别管我。
因着此话,敌军一剑刺向了她的小腿。
她秀眉轻拧,颤颤巍巍的看向我,艳丽的红色顺着嘴角流下,纤细的身影在风中晃了晃。
我怒目而斥,几乎要疯了:我说,别动她!
倏然,我大跨步跑到南津昱面前。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可我失望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冷淡的眸子扫向南京京似是不认识一般。
东方下升起了一道火光。
那日,我杀红了眼,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最终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11
这场仗,我还是打赢了。
我得到了百姓的拥戴,重振了将军府的门楣。
可我始终忘不掉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公主毅然决然的自刎于敌军军旗之下。
穆……穆将军,莫让本宫成为你的阻碍。
当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我面前时,我却只是愣愣地望着那把匕首。
南京京……再次醒来,我躺在了南津竹的寝殿。
窥见日光时,我才渐渐觉得找回了些许温度。
公主她……
我嗓音嘶哑,眸光涣散盯着床榻上的帷幔,自然没听见婢子唤我:皇后娘娘。
南津竹急匆匆地走进殿中。
我昏迷的这几日,他一直在处理各种琐事,可每日都会来看我。
在得知他已然举行封后大典后,我也只是平静的点点头。
阿珂,我也是真的倾心于你。
他说,我从前只一门心思追着南津昱跑,自然不知他也倾心我。
你坚韧、勇敢,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儿郎!
是以,我不怪他,只因他在我昏迷不知是生是死的情况下,还是义无反顾地立我为后。
可我不喜欢他。
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唇角溢出一丝苦涩。
皇兄死了。
蓦然,在我心中卷起千层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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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津昱死了
我本该高兴的。
他一死,阿爹之仇已了,叛国之事也罢。
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傻了眼。
其实,篡改遗诏一事皇兄是知情的。
他还告诉我,南津昱从未叛国。
没有皇兄,此战必败。
南津昱假意投诚,便是从内部瓦解了契丹。
放火烧粮,制造内乱,引我出兵,步步皆在他掌握之中。
他本可全身而退,却没曾想我被激怒失去理智被人钻了空子,来不及思考为我当下致命一击。
天之骄子,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民。
可南津昱,你到底是为何
我想不明白,只觉得心痛的喘不过气。
秀禾正端着药进来,身后跟了太医。
小姐,抱歉。
她满脸愧疚,觉得公主因她而死。
可有怎么会是她的错呢
想起当日秀禾紧攥着的布衣角料,我便心中发冷。
12
穆将军果然有当年老将军之姿啊。
张太医拈着花白的胡子,对我细细端详。我疑惑抬头。
见我如此,他笑道:
当初老将军的身子便是我调理的,只是没曾想还是没熬过去啊。
闻言,我脑中似是断了根弦儿。
此话何意
我紧紧抓住张太医的衣襟,迫切地想从他口中得知些什么。
他拍开我的手,怪异的望了我一眼:你竟不知
随后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阿爹竟真身有病患。
得知真相的一瞬间,我的表情空茫茫的,垂下眼眸。
那我这些年的纠结算什么
到头来,南津昱死了,南京京也死了。
我倏然觉得有些可笑,仰头大笑起来。
一旁默不作声的南津竹开口:皇兄让我告诉你,别恨他了。
南津昱早就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可他又做不到对百姓苦难视而不见。
他纠结,他无奈,而南津竹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说,他对不起你
是他没能及时请来太医,眼睁睁看着穆老将军死在他跟前。
真相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我流干了泪,却再也找不回为我温柔拭泪的少年郎。
他让我别为难你。
说到最后,南津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他说,他亦倾心你。
南津昱倾心穆柯。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
我瘫在床榻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像被摁在案板上的鱼。
……
良久,我重新抬起头,目光如炬:
我要见许相!
13
寒露渐重,上京城中却烟火长燃,将阔无边际的黑夜照如璀璨白昼。
我披着雪白的薄绒氅,怀里放着个手炉坐在梨木镌花椅上。
许相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臣有罪。
他抬头,望着我胸前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浑浊的眼眸中闪着泪光。
是老臣对不住公主,对不住太子,更对不住先皇啊。
不待我细细盘问,他便都招了。
我忍不住一脚踹在许相胸膛:你怎敢!
我是去接她回家的啊。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便能归京。
阿珂……
见我如此,南津竹拉住了我,可我仍旧固执地不肯退让。
将许相压入大牢后,紧接着,我回头问南津竹:
此事你与南津昱可知晓
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
我盯了他半晌,忽的大笑起来。
原来,他们果真一早便知晓。
那南京京视死如归的和亲算什么,我不顾性命拼死杀敌又算什么。
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害死了大宋最温柔良善的小公主。
我满眼失望,她放在心尖上的好哥哥便是这般待她。
她会失望吗
我望着他凄凉一笑:南津竹,我不想做你的皇后。
皇族太过无情,我从前被南津昱绊住了脚,如今再也不想为了谁而妥协。
南津竹既喜欢我,便要放我自由。
于是他自嘲一笑,应了我:好。
14
潦草收拾一番,我带秀禾回了将军府。
府内许久不曾有过生气,砾石瓦硕散落满地,墙角杂草四溢。
我甚至都快记不得阿爹健在时是何模样了。
秀禾着手收拾庭院,我的目光则落在了那架秋千上。
一时之间,日光透过思绪回到从前。
我泪意朦胧,嗓音缥缈:阿爹,我想你了。
次日,牢中传来许相自缢的消息。
他不愿帝王为难,亦不愿帝后相争。
三代帝王近臣,终归落幕。
到最后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执拗、固执,却一心忠君爱国。
得知此讯时,南津竹也愣住了。
许相是皇兄的人,却处处帮扶着我。
他感念许相帮扶之意,有意救他于水火,却不想他竟这般刚烈。
我没了心思再想其他,只一心盼望着再过几日便远离上京城去往边关。
塞外的风景美极了。
我朝远方望去,神色恍惚。
蓦然,我脖颈上的红绳断了,那枚小小的平安符滚落在草丛中。
思绪飘回,我弯腰蹲在草丛间,细细的寻着。
如视珍宝的捧在手上时,我发现平安符上的金线松了,露出一角泛黄的信角。
我愣了一下,颤颤巍巍的打开信条:
阿珂,一生平平安安。
清隽秀丽的字迹,恰如其人,温温婉婉。
这时,秀禾指着那枚平安符喊道:小姐,这里面还有一封。
可我却眉头微蹙,没了下一步动作。
……
过了许久,我长舒了一口气,指尖触及信条却又收回。
秀禾没了耐心,强硬的将那泛着黄的信条塞进我手里:
小姐,打开吧。
我从不是这般犹豫之人。可我的果断好似都在遇上南津昱兄妹二人时消失殆尽。
我下颔绷成一条直线,咬着牙打开。
信条如上一封,只写了一排小字:
阿珂,若能一命抵一命,我愿意。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直在后悔。
可他又何错之有呢
只不过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罢了。
南津昱,这一生,我们错过了。
不过你别怕,我来边塞陪你。
15
南津竹执意要我多留几日,为我举行封将大礼。
我失笑着骂他:素来只有封后大典,何来的封将大礼。
可他态度强硬,我只好多留了几日。
鬼使神差地,我去了南京京的寝宫。
公主前去和亲,也带走了身边婢女。
如今整个清河宫杂草夹道,枯叶零落。
我站在床榻前,想感受一下她的气息。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间落在菱花铜镜上,我却注意到了妆奁中一只象牙镂雕胭脂盒。
这是我送给南京京的及笄礼。
我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我送她的小玩意儿,她保存得极好。
盒子最下面,却是一封封她的信笺。
我看得指尖发颤。
原来她那日去找我,是想告诉我真相。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前去和亲。
身为公主,不辱所使。
毅然决然的自刎于战乱之上,南京京,你可真是厉害!
我错了,她从不柔弱。
谁以血肉筑长空,撑起半壁江山墙。
兹有穆老将军独女穆柯,才通世务,骁勇善战实赖股肱之任臣,封——镇国大将军,钦此!
封将大礼结束后,南津竹再没理由拦我,只能放任我去了边塞。
再没了残灯寒夜,骏马秋风,可这曾是金戈铁马的战场。
如今虽也黄沙漫天,却在夕阳的映照中更显苍凉广袤。
百姓安居乐业,我也打心眼里高兴。
我年年去战场祭拜,愿死去的英魂早登极乐。
塞外的风沙携带着沧桑吹乱了我的鬓发,我却只是仰头笑着,大声喊道:
南津昱,来生,我要嫁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