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拜台风云
蓝沁雪一到重庆,就在街边不起眼的几处屋基石上发现了雪花图案,那是她和朋友联络的标志。她没有跟曾傲到朝天门去,更不会去戴崇定官衙,她与万祥找了不太显眼的客栈住下来,等曾傲回来。
她在客栈房间里坐卧不宁,既不能让曾傲知道应天府有人来找她了,更不知道是谁来了。她是逃婚出来的,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十分忐忑。天黑了,曾傲还没有回来,她说要出去找曾傲,万祥便要跟她一起去。说实话,万祥对蓝沁雪的身份来历一直存在怀疑。万祥熟悉重庆地形,蓝沁雪没有理由不同意两人一起找曾傲。
出了客栈不远,蓝沁雪又看到一个比较模糊的雪花图案,知道找她的人就在附近,于是对万祥说她回客栈等曾傲,怕他回来后见不到他们又担心。万祥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蓝沁雪等万祥走远了,才跑到雪花图案边去箭头所示方向,一路寻找,转过两条小街,找到了一个更不起眼的小客栈。为了让找她的人知道她来了,她故意找店小二的茬,不是说他上的茶烫了,就是说他踩着她脚了。她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果然吸引了楼上每个房间的旅客。她一眼瞥见一个清秀女子,笑了一下,然后再跟店小二起争执,故意让对方打翻新送来那杯茶,弄湿了衣服,嚷嚷得更厉害。那女子下楼来劝架,好说歹说将蓝沁雪拉进了她的房间。
这个女子名叫燕雨岚,跟蓝沁雪是要好的姐妹,也是马皇后的侍卫。燕雨岚详细说了她离开皇宫后所发生的事。
当初,戴崇定看中了蓝沁雪,朱元璋有意让马皇后收她为义女,封为公主,却也是为平定四川考虑的。蓝沁雪曾耳闻大夏国里有一个叫曾傲的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因此一直不敢提起,也一直没有找到离开马皇后的机会。戴崇定之举,反而给了蓝沁雪机会。
经过多年征战,蓝沁雪虽然已经变成比较粗鲁的女侍卫,但骨子里还保留着财主家小姐的细腻,她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寻找机会跟马皇后表明自己寻找未婚夫的决心。她曾发过誓,今生服侍马皇后到老,绝不背叛,若要嫁人,只嫁未婚夫曾傲。
大夏国灭亡的消息传进皇宫,她知道戴崇定跟着会正式求亲,朱元璋也会赐婚,她不想嫁给戴崇定,于是哭求马皇后放她去找曾傲,但保证：如果这个曾傲不是她的未婚夫,她还会回来侍候她。她声泪俱下恳求马皇后给她一个机会,但马皇后没有答应,反而严厉斥责她不懂事,不顾全大局,还将她关起来。
蓝沁雪是通过好姐妹燕雨岚等人才逃出来的。不过,她直到此刻才知道,若不是马皇后有心放她出来,燕雨岚等姐妹如何能顺利救她出来并放她走马皇后表面上严厉斥责她,是做给朱元璋看的,身为女人,她何尝不明白蓝沁雪心里对未婚夫的牵挂与渴望。但是,她不能反对朱元璋啊！蓝沁雪逃走后,她又假意让女侍卫们到处寻找,对朱元璋说定要将那丫头捉拿归案,又对朱元璋分析四川局势,建议缓一缓戴崇定迎娶蓝沁雪的事,要看看戴崇定是否真的忠心归顺了,她说她不放心将蓝沁雪嫁给一个可能成为乱臣贼子的人。朱元璋一向对马皇后言听计从,也意识到戴崇定的归顺似乎不简单,而且他能出卖大夏国,难保不对明王朝包藏祸心。
回过头来,马皇后让燕雨岚远赴四川寻找蓝沁雪,还给她带来几千两银票,说她出门在外,处处要花钱。燕雨岚将银票递给蓝沁雪时,她的手颤抖起来,眼泪也情不自禁流淌着,扑通跪下,哽咽道：多谢皇后娘娘！
燕雨岚的外表比蓝沁雪要柔静一些,五官虽然不及蓝沁雪精致,却也是秀雅女子,不知情的,很难将她们与马皇后的女侍卫联系在一起。燕雨岚问她这个曾傲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她点点头。
皇后娘娘说,如果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就让我带你回去,嫁不嫁戴崇定,以后再说。反之,你则要设法劝曾傲归服皇上,否则,一旦将他作为大夏国的漏网之鱼追捕,他就危险了。燕雨岚说。
蓝沁雪稳了稳激动的情绪后,这才将找到曾傲发生的一切告诉燕雨岚,但没说大娄山里的人鼓动曾傲称帝,只说那些人鼓动他杀回重庆。她甚至也没说曾傲身上发生的那些奇异天象,她害怕那些东西对曾傲不利。
燕雨岚问：你觉得能劝他归服吗
他现在想过的是闲散日子,那些人逼他杀回重庆,他都不答应。
但他解除了瘟疫,救了无数百姓,他闲散得了吗
他是大夫,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
雪儿,你没说实话。燕雨岚紧紧盯着蓝沁雪,看得她低下头,心头直发虚。曾傲是大夏国的传奇人物,老百姓奉他为神仙下凡,对他顶礼膜拜,他会是简简单单的大夫吗戴崇定恳求皇上不给曾傲定罪,有哪一个亡国之臣有这样的待遇戴崇定与曾傲之间到底有什么勾结,皇上可疑心得很呢。曾傲一到万灵山,就出现‘二龙戏珠’天象,之后他求来大雨,解除了四川数月的旱情,又解除瘟疫……这一切,能说明他是简单人物吗皇后娘娘为你的终身考虑,希望你紧紧抓住他的感情,劝他归服,到那时,皇后娘娘自会替你做主,不让你嫁戴崇定。你可要想清楚了。
蓝沁雪心头隐隐作痛,不说话。
雪儿,皇后娘娘还等着你回去呢,你可不要辜负了娘娘。
蓝沁雪更是泪水滂沱。她能劝得曾傲归服吗她心里一直就是这么打算的,因为她早就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洗去自己逃婚之罪。然而,曾傲是一个谜,她至今解不透他,他身上太多的神奇到底说明什么,她更无从知晓,只是觉得,那个男人的心,很深很深,她根本走不进去。那个男人的思想,太过莫测高深,她更是抓不住。
戴崇定怎么也没有料到蓝沁雪跟曾傲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不过,他一点不怀疑戴寻芳带回来的消息。
他气恼地掀翻了书桌上的东西,那具名贵的黄山砚台被打碎了,墨汁流了一地,地上乱得就如戴崇定此刻的心。他对蓝沁雪是动了真情的,她的文、她的武,都是他最欣赏的,就算朱元璋不封她为公主,他也要娶她为妻。戎马半生,为大夏国操劳九年,从来没有过红颜知己,因为一直找不到可心可意的女人。但在看到蓝沁雪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是他多年寻觅的人。
他恨曾傲要跟他为敌,明明可以做人上人,却不肯屈居他之下,不肯归顺他重新建功立业。他相信凭他和曾傲的智慧,能够掌控西南这片疆域,巩固基业。他也知道,曾傲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定罪,也没有对他使用武力,他采取的是收买人心的方式,给他理想和抱负,还想将他变成自己的女婿。结果他不屑一顾,又如此神秘莫测,现在,他也猜不透曾傲心里到底想什么,到底希望得到什么。
戴寻芳是个自私的女人,她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他人,完全不管戴崇定在谋划什么,口口声声要父亲派人将曾傲抓起来,逼他跟她成亲,还嚷嚷着说,成亲后再好好收拾他。戴崇定无法不烦这个女儿,总觉得这女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又不能不安抚她,没有她的胡搅蛮缠,他还不知道蓝沁雪跟曾傲有一腿了。
戴寻芳还在纠缠要戴崇定马上下令,戴寻玉走进来,正色道：姐姐杀了他妻儿,还妄想他娶你你几岁了还如此幼稚
你杀了他妻儿戴崇定吃惊。
戴寻芳叫嚣：杀了他妻儿又怎样凡是他喜欢的女人,我见一个杀一个,杀光为止。他的老婆,只能是我。
戴崇定真是恨铁不成钢,训斥道：你杀了他妻儿还振振有词,不知道收敛,不知道掩藏,真像你妹妹说的,二十几岁了还这么幼稚。出去！我要跟你妹妹商量事情。
戴寻芳还待胡闹,看到戴崇定凌厉的眼神,便狠狠地瞪了戴寻玉一眼,恨恨地出去了。戴寻玉将戴崇定按进椅子里,给他捏着肩,柔声道：爹爹,朝天门工程暂时停止吧,女儿也觉得,不能再死人了。
不能停,这是爹爹向朱元璋表忠心的机会,否则,他对我们这里不放心。戴崇定笃定道,自古以来,谁做了皇帝,对别人都是多疑的,朱元璋赐给我‘俊杰’二字,女儿不觉得那是讥讽我出卖大夏国吗我毕竟是大夏国的人,无论我怎么标榜自己,掩饰自己,都不会得到朱元璋的绝对信任。朝天门从巴国被秦国灭亡后建立以来,就是迎接朝廷圣旨的地方,包含着四川接受大朝统治的政治意义。大夏国建立后毁了朝天门,我必须尽快修复啊！
戴寻玉小小年纪,也是忧国忧民的个性,当然,她真正忧虑的是父亲的未来,戴家的未来。她看的书多,也明白帝王对归服者心存怀疑的心理。修复朝天门表示忠心,的确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死的人太多了,让她心里很难受。
寂静的夜里,戴寻玉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浮现起曾傲曾为大夏国左丞相的风采,以及在万灵村看到他时的样子。两个时期的曾傲真是天壤之别。他做左丞相的时候,是那样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时大刀阔斧地治理天下,一时又小心谨慎地行为处事,他的翩翩风采是大夏国万千少女的梦,女人们私下议论的是,从没见过那么有风度的丞相。然而,在万灵村所见到的曾傲,他又那样萧瑟凄冷、孤单无依,无论他身上有多少神奇,也无论他如何呼风唤雨、身带佛光,戴寻玉眼里的曾傲,却只是一个失去了施展抱负的失败者,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人,同时又是一个唯我独尊、不受世俗干扰的世外高人。
天色微明,戴寻玉穿好衣服,系上披风,出了门,在几个兵士护送下来到朝天门工地。地上乱七八糟堆着砖石、灰浆等建筑材料,血迹虽然已冲洗干净,但她似乎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眼前,闪过城墙倒塌压死民夫的画面,这让她的心很痛。她捂着胸口,离开工地,缓步登上戴崇定、曾傲曾站过的地方,遥望着远处的江水和山峦。
今天似乎是阴天,东边的天际一点也没有太阳会升起的迹象,因此,远处的山峦模模糊糊的,但看得清两江交汇后泾渭分明的江水。她觉得,那浑浊的长江水是父亲戴崇定,成为雄霸一方的重庆卫指挥使,进而将完全控制四川,并协助朱元璋遏制云南和贵州,可谓权势熏天,气势磅礴。曾傲则是那波涛翻滚的渝水,没有自己将要去往何方的目标,只能汇流在长江里,成为长江家族的一分子。
长江水的浑浊,代表的是戴崇定权势得来的不光彩；渝水的清澈,代表的是曾傲理想破灭的遗恨。朝天门码头既承载了迎接上朝圣旨的政治任务,也承载了渔民赖以为生、商人通商贸易的生存任务,的确有修复的必要。朝天门倒塌,意味着重庆百姓随时可能会遭到杀戮；修复朝天门,才能修复明王朝对重庆的统治。
她也深信,只有曾傲能让工程不死人,或者少死人。她听父亲说起过曾傲那幅城建图,相信图里的玄机,更相信曾傲的神奇本领。如何才能让曾傲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呢
突然,戴寻玉瞥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工地上,不用细看,她肯定那人是曾傲。她身材娇小,站在平台的栏杆边没那么显眼,下面的人可能根本看不见她,而她能调整角度仔细望。
没错,是曾傲！
她紧紧握住胸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是小儿女的那种芳心之乱,而是为曾傲关心朝天门工程无辜死难者而急跳。这说明,他真的不会置百姓生命危险于不顾,他的心,可能不再有权力,不再有政治理想,但绝对不可能没有百姓生死。
她没看错,那是曾傲。他更能看见工地上的血迹,还能听到每块断裂的砖石里发出的民夫的惨叫声,以及他们亲人的悲痛哭声。他飞身坐在废墙上,不管如何坑洼不平,他都能坐得很平稳,然后拿出竹箫,慢慢吹奏起来。
戴寻玉赫然看见,在曾傲的头顶慢慢萦绕起一团淡淡的黑雾,它们久久地挥之不去,或者说,曾傲根本就没有让它们离开。接着,江面上也起雾了,很快如一块巨幕遮挡了远处本已模糊的山峦,雾气铺天盖地起来,笼罩了这片上空。渐渐地,她已经看不清他了。
但没过多久,戴寻玉看到一团亮光,那是曾傲身上发出的光芒。那团光芒亮了一会儿又隐没了。戴寻玉急忙跑下石级冲向工地,却在石梯与工地之间的斜坡上,与曾傲相遇了。
他看到她,很迷惑,却没说话。
戴寻玉微微气喘,却微笑道：这雾,是你唤起的吗
他摇头：我哪有这本事
你是在作法带走那些民夫的魂魄吗你不想看到朝天门工程再死人,对吗
戴二小姐,要想不再死人,他必须停止重建朝天门。
在你的城建图里,有朝天门在内吗
城建图已成废纸,朝天门死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请小姐多劝劝令尊,既已得重庆,就好好守护重庆,四川的百姓若死光了,他再有权势地位,也没什么意思吧。告辞！
戴寻玉咀嚼着曾傲这几句话,听是听明白了,但也有点胆战心惊。他的弦外之音,是不是暗示若朝天门工程不停止,整个四川百姓都将死于非命越想,越是后怕：若总是这样死人,莫说重庆百姓不干,一定会有人闹起来,那就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同时,朱元璋也不会放过戴崇定,任命他为重庆卫指挥使,是要他巩固四川,若这里总是为修建朝天门死人,势必会影响他的统治。轻者,杀死戴崇定以谢四川；重者,派兵血洗四川,将四川百姓当大夏国余孽镇压。
戴寻玉匆匆赶回家里。
戴崇定才刚刚起床更衣洗漱,他还没问她为何一身霜露,头发上沾着许多小水珠,她已急迫地说：爹爹,请不回曾傲,那就‘逼’吧。
逼他惊讶,怎么逼
或许是曾傲回来了,他这昔日的家里有了几分生气。经过万祥、蓝沁雪打扫,这座宅院干净了,损坏的家具能修复的修复了,不能修复的就扔掉了。他们又添置了一些日用品,看起来像是要长住。他们忙碌的时候,曾傲就独自在院子里低沉地吹箫,一坐就是大半天,不吃,不喝。
闻得箫声,附近的百姓便知道曾傲回来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蜂拥而来见曾傲。开始,曾傲不在意几个百姓进来,但任凭他们说什么,他都很冷淡,仿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百姓们说得最多的,是朝天门码头死人的事,以及感激他将他们从瘟疫中拯救出来。
两三天后,曾傲不胜其扰,叫他们关上大门,无论外面的人怎么呼喊、拍门,他都充耳不闻。他这样的举动,让万祥都感到很不理解,想当初,他是将百姓的生死祸福放在第一位的。疑惑虽疑惑,万祥却没有打扰他,只是对百姓好言相劝,希望他们不要来打扰曾傲。
蓝沁雪将做好的饭菜端到曾傲面前,他也吃不了几口,什么菜都让他感到索然无味。很多时候,她都站在屋檐下,无声地注视着曾傲,想劝他归顺朝廷,她觉得开不了口；想跟他亲近,又觉得走不近他；就是想问问他现在有何打算,也觉得很多余。对她来说,这太压抑了,完全不是她的个性,却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戴寻亮带人来请蓝沁雪去衙署居住,并且以公主之礼待之,但蓝沁雪并不领情,问他可有朱元璋圣旨明确她嫁给戴崇定,戴寻亮不敢说谎,的确没有圣旨。蓝沁雪便高傲地说：你们得到皇上让我嫁的圣旨再说。
戴寻玉也代表戴崇定来请蓝沁雪,这个温柔而知书达理的小女子跟她哥哥不一样,戴寻亮面对蓝沁雪,多少有些谦卑,那是作为臣子对公主的敬畏,也是要给蓝沁雪留下好印象。戴寻玉则不然,她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很好,既有谦恭之态,也有彼此平等的气度,不说戴崇定请她回去准备成亲,而是希望跟她学习,请教她跟随马皇后在战场上的故事,等等。
蓝沁雪虽不是正牌公主,但跟随马皇后戎马十几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她粗鲁的时候可以很粗鲁,那完全是女侍卫的做派,静雅的时候也可以很静雅,这却是她出身财主家庭小家碧玉般的熏陶,更有朱元璋称帝后这几年在皇宫里的磨炼。马皇后的女侍卫十几人,除了牺牲的,现在也只剩下七八人了,其他人多是贫苦出身,甚至没读过书,而蓝沁雪有财主小姐的底子,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蓝沁雪以她的眼光看待戴家的人,心里蛮喜欢戴寻玉的,觉得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但同时也觉得这女孩子很有心计,不像表面那样单纯,她甜美的微笑与嗓音是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在她清澈纯净的眸子里,似乎隐藏着什么让人难以捉摸的东西。
因此,蓝沁雪对戴寻玉也是不卑不亢的。
戴崇定让儿女来请蓝沁雪,是不希望跟蓝沁雪正面冲突,当然也因为她跟曾傲在一起,让他堂堂重庆卫指挥使跟曾傲争风吃醋,那太降低他的身份了,蓝沁雪也好,曾傲也罢,他都不能与他们恶化关系,让儿女来,有回旋的余地。儿女相请失败,戴崇定心里也很窝火,对蓝沁雪的占有之心愈甚,对曾傲——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戴崇定从没想过会跟曾傲成为情敌,他们曾经是政治上的对手,他对曾傲既爱惜,也排斥；既喜欢,也嫉妒。蓝沁雪如果是接受朱元璋的指派到曾傲身边执行某种特殊任务的,他想得通,毕竟对曾傲这样的亡国之臣不定罪,朱元璋心里充满怀疑,无可厚非。但蓝沁雪与曾傲之间似乎不是那样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呢
所以,戴崇定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将蓝沁雪请到府上去。从个人情感立场来说,他当然希望她住到他家去,两人朝夕相对,他不信自己的真情打动不了她的心。这种忐忑的心情持续了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来了。
戴崇定来到曾傲家大门外时,看到许多百姓用焦急的目光望着院子,心里不禁咯噔咯噔的。手下敲门后,万祥来开了门。万祥看了看戴崇定,冷冷地问他找谁。戴崇定说找蓝沁雪,万祥让开路,让他进来。
蓝沁雪傲然站在堂屋屋檐下,冷冷地看着戴崇定。他一路进来,曾傲竟像没看见似的,自顾吹着箫。他也没招呼他,径直走到蓝沁雪面前,微微欠身道：请公主移驾衙署。
蓝沁雪肃然道：朝天门还在修吗
啊他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扭头望了望曾傲的背影,又道,哦,在修。
工程进展顺利吗
戴崇定更有些惊愣。这算是关心他呢,还是关心工程
戴大人,朝天门工程开工没多少时间吧,接连死了好几十人,这可不行。重庆百姓人心惶惶的,皇上追查下来,可就麻烦了。所以,她更加严肃,停止重建吧。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重庆百姓。
她一口官话,倒也真拿出了公主立场,不给戴崇定叙私情的机会。说完了那几句话,便要转身进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态度,可真让戴崇定感到伤心。他对她是动了真情的,心里期盼和她早日完婚,一半是感情上真正需要。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忍不住再次扭头望向曾傲的背影。这一望,心情更是复杂。
公主,他强忍着心头不悦,请移驾衙署,下官有事跟公主商量。
蓝沁雪却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戴崇定咬着牙,暗暗地握紧拳头,宅院外围观期待的百姓闪过脑海,戴寻玉建议逼曾傲的话也回响在耳边。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曾傲的背影,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走到他身边,挤出几丝笑意,道：曾傲,不管你是否愿意跟我走一条路,我都代表所有百姓请求你去查看一下朝天门工地,看看哪里出了问题导致死人。
曾傲依旧吹箫,不理不睬。
当初开工之前,我是找人算过日子的。
曾傲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戴崇定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却还是忍着怒气,道：你这些日子跟公主在一起,是否说明你已经归顺明王朝了……
箫声戛然而止,曾傲霍然站起来,目光箭一般射在戴崇定脸上。
若是你觉得做重庆副卫指挥使委屈了,我……
戴崇定,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再费口舌。说着,曾傲又坐下去吹箫,箫声比刚才还要婉转、低沉,真是声声哀泣,声声悲凉啊！
戴崇定心头的怒火真快压不住了,依照他脾气,当场将曾傲杀死的心都有,但他又必须得忍。他不能否认多么希望得到曾傲的帮助,也知道曾傲吃软不吃硬,为了他的千秋大业,他还得忍。曾傲,三天后,我在朝天门附近筑台拜帅,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说完,戴崇定大踏步走了。
曾傲停止吹箫,蓝沁雪从屋里出来,她还没说话,他已经冷冷发言：你走吧,从此后希望不要再见。前事种种,就当吹过一阵风,让其一去不返吧。
蓝沁雪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忽然呛啷一声抽出腰上软剑,她挥动软剑发出骇人的破空声,随后,那剑便横在了曾傲的脖子上。她的声音也如剑一般冰冷：你心里没有雪儿,雪儿心里也不想有你,那就亮兵器吧,无论谁生谁死,都互不相欠了。
他却闭上眼睛不说话,也不动手,做出一副等她动手的样子。这种求死之态,却是对蓝沁雪极大的刺激,脸上还是愤恨一片,泪水却哗哗而落。
戴崇定果真在他和曾傲都站过的那座山坡上筑起了一个拜台,从山上到山下,百姓们越聚越多。人们听说曾傲会来这里勘定朝天门风水,并主持修建朝天门,接受重庆副卫指挥使之职,就连城外的人也赶来了。
若是到一个更高的山头俯视或遥望,便能看到一个极其壮观的场面。重庆城建立在山地,本就高低错落的街道上,流水般涌着百姓,他们如长江与渝水交汇那般,从四面八方汇流向朝天门方向,速度越来越快,队伍越来越长。沿街的铺面纷纷关门,挑担的小贩纷纷卸担,互相询问着,而后汇入人流中。
高台上,戴崇定率领重庆大小官员站了两圈,又从高台到台下,沿途石级上也是官员以及担任守卫之责的兵士。每个人的表情不同,状态不一,挨得近的忍不住窃窃私语。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官员心情更是复杂,这些人都是不服戴崇定的,被逼投降,心里都存着等曾傲的期盼。平时在公务方面也多跟戴崇定唱反调,但到目前为止,戴崇定做出一副收买人心的样子,这些官员更有恃无恐。他们都清楚一点：不管戴崇定在重庆要搞出什么名堂来,都离不开曾傲。
戴崇定摆出这种架势,就是采纳了戴寻玉的建议：逼。他要让百姓们知道,他对曾傲有多么器重,多么希望他回来为大家谋福,他相信曾傲不会让百姓失望。不过,戴崇定不是如此单一的人,今日这个场面,实在是一箭双雕。曾傲若来了,表示他接受他了,那么,两人联手打江山,就指日可待了。否则,曾傲也就彻底失去了百姓的信任,失去了民心。
然而,高台上的戴崇定心里七上八下的,曾傲到底会不会来,他心里没底,一会儿盼他来,一会儿希望他不来,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拜台上的香燃起袅袅青烟,今日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好天气,让那青烟在他眼里,清晰地升上高空。不过,他的脑海里闪现着许多画面：昔日与曾傲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甚至剑拔弩张,但最后总是曾傲给他台阶下；大夏国灭亡前夕,他串掇小皇帝明升派曾傲四处筹集粮食赈灾,而后引明军入城；第一次看到城建图时,城建图一闪一闪的,晃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大脑昏眩,差点昏厥；第一次听曾傲说大夏国只有四年寿命的天象奥秘……
刹那间,当初看过的城建图铺天盖地而来,其他的记忆都迅速闪开,只有城建图越来越大,每条线都如蛇一般吐着可怕的信子,朝他电一般射来……跟着,朝天门两次事故死亡的人发出的惨叫声回响起来,一张张血淋淋而又变形的脸,一双双尖厉如箭的手……
啊！戴崇定发出一声痛叫,不由自主捂住眼睛蹲下去。身边几个官员赶紧上去扶他,他吼叫着让他们离开,双手阻拦大家的时候,他们看到他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脸也变形了,那样子太怪异了。
曾傲哪儿也没去,就在宅院里,却没吹箫。他静静地坐着,不时听着万祥说外面的情况。蓝沁雪陪他坐着,却一直没说话,就是盯着他看,像要看进他心里去。万祥的描述,让曾傲仿佛看到了那人流涌向朝天门的场景,其实不用万祥多说,他也知道百姓们听说他要出现时如何兴高采烈。七年了,他在重庆这七年,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除了完成明玉珍的遗愿,就是如何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一切他能做的都做了,不能扭转的也扭转了,甚至不能改变的也改变了。但结果,还是失败。
可百姓们不知道他的失败,大家对他依然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今天的事就是证明。戴崇定筑起拜台,真是给足他面子了,若是没有几个百姓去看热闹,那是他曾傲的失败。但此刻涌去的人越是多,曾傲越是心头揪紧了,他让天下人失望了,何以面对天下
姑且不说百姓们不认为是他的失败,那么,他能接受戴崇定的任命吗百姓们看到的只是表面,许多官员看到的也是表面。
许久许久后,曾傲说话了：万祥,我们回万灵村。
万祥疑惑：真不去了
他微微一笑：去做什么我没有能力再为百姓们做什么了,也就不用去担那虚名。重庆这片天下已定,我只希望永远安定。
曾傲、万祥走了。曾傲只在临走时瞥了蓝沁雪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那一眼对蓝沁雪来说,却似说了好多好多。她猜不透他的心思,走不进他的心里,不知道他何以放弃百姓们对他的爱戴,也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她明白,不能让重庆的百姓对曾傲失去信心,不管他对她如何冷漠如何无情,他依然是她心里唯一爱的人。
拥挤的人流阻挡了道路,蓝沁雪要想顺利通行,几乎不可能。从曾傲宅院到朝天门,凡是能飞檐走壁的地方她都那样走,凡是只能踩着百姓的头掠过的地方,她也必须那样走。因她身手矫健,速度极快,轻功了得,百姓们还没感觉到脑袋被踩了,她已经掠去老远。
戴崇定绝对没料到蓝沁雪会来,当她潇洒地飘落在拜台上时,他惊骇不已,结巴道：公、公主,你……随即倒身下拜,大声道,下官重庆卫指挥使率一众僚属参见公主！公主所有官员都惊呆了,随即纷纷拜倒在地,山呼：见过公主！
蓝沁雪稳稳神,一改其江湖气的姿态,迅速提升到公主位置,落落大方地朗声道：各位大人请起！戴崇定等站起来后,她又道,本宫今日特为朝天门而来,是代我未来夫君曾傲表达一个意思……
听到这话的官员都愣住了。
戴崇定骇然看着蓝沁雪,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
朝天门复建工程要暂时停止,待日后重新勘察并设计图纸再行修建,以免再发生严重事故。现在,曾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发生大事件,所以请大家海涵。
戴崇定的脸色阴沉得很可怕,初冬时节,站在这个山坡上,本来应该感觉冷的,江风吹来,丝丝寒意侵体,却让戴崇定额头满是汗珠。他握紧拳头,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紧紧地盯着蓝沁雪,恨,迅速袭遍全身。他心仪的女人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说曾傲是她的未来夫君,将他一番期待,一份真情付诸东流,作为男人,焉能忍下这口气这个女人不是朱元璋的亲生女儿,却有如此大胆行为,依仗的是朱元璋还是别的什么
戴崇定朝身边最近的官员吼了一声：撤！那官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慌忙率领众官员匆匆走了。很快,拜台上就剩下戴崇定、蓝沁雪,而下面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然期待曾傲出现呢。
戴崇定道：公主,我对你一片心意,你就这么瞧不上吗
蓝沁雪傲然道：戴大人,你坐镇重庆数月,兼任四川布政使,四川却并未全部收复,你责任重大啊！希望你不要沉迷于儿女私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是首要的。
曾傲什么时候成为你未来夫君的他厉声道。
二十多年前吧,哦,我一出生就注定了。她淡然一笑。
什么一出生就注定了
蓝沁雪此生若嫁人,只嫁曾傲,否则,我将一辈子侍候皇后娘娘。戴大人,承蒙你对小女子抬爱,若辜负了你,请海涵。告辞！
蓝沁雪来得突然,也走得果断,她汇入人流中后本来不起眼,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然而,在戴崇定眼里,她是独一无二的。或许就是她这份与真正身份不符的高傲,让他更是欲罢不能。但也因为她这样的目中无人,让他男人的颜面与心,一起被焚烧得焦黑焦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