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佛现身
似乎还没有从旱灾里恢复过来,万灵山就进入了冬天,迟长的青草比往年脆弱多了,还在深秋,就已渐渐枯黄,如今多是片片衰草,显得极其肃杀,不由人从心底里涌出阵阵寒气。这寒气,或许是朝天门接连死人的恐惧带来的,或许是瘟疫留下的后遗症,于是这万灵山,蒙上了一层迷雾。
曾傲回到万灵村,依旧住在叶紫家里,靠行医攒些铜板给叶紫贴补家用。但是,任他如何想办法,也无法医治叶天坤的疯病。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的凌采和揽下了叶家的农活,但每天早上必定会爬上万灵山喂养白马雪神,在田间劳作时从不喊累,任劳任怨,俨然将叶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万祥则大多时候进山打柴,没几天,就将叶家院子里堆满了。
每天黄昏,曾傲都会到叶青坟地吹箫,一直吹到二更天才回去歇息。
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万灵山顶的树梢上,悄悄地俯视着这片静谧的土地。叶青坟上的衰草又长又密,既像是叶青无尽的忧伤,又像是曾傲无尽的烦恼。离开的这段日子,他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叶青的亡灵说,然而回来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用箫声表示对她和孩子的怀念。
坟边那块冰冷的石头已经被他坐热了,他闭着眼睛吹箫,但意念中知道有人来了,那人站在数丈之外,已注视他好久好久。他感觉得到是谁来了,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张脸,但还是有一张可爱的幼女脸蛋慢慢长成在大娄山急剧消瘦的脸庞。
蓝沁雪离开重庆后就到了万灵村,原本也要住在叶紫家,曾傲的冷漠让她难受,想发脾气,又觉得无法在他面前为所欲为。她很迷茫,不知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因此,这些日子她都住在叶紫邻居家里,白天跟邻居大嫂下地干活,晚上就远远地望着曾傲吹箫,他什么时候离开,她也什么时候离开。
燕雨岚叫她尽快劝曾傲归服朝廷,那样她才能尽早回宫,她何尝不想得到那样的结果呢然而面对曾傲,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冷漠,就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在拜台上宣称曾傲是她未来夫君的事让他反感透了,或许是念着娃娃亲的情分,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言,但这无声的冷漠比怒骂更可怕,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她实在受不了了,终于从草丛里走到曾傲面前,说:曾傲,你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冷落我吗
他停止吹箫,淡淡道:你走吧,我们不是同路人。
我不大明白你这样消极的原因,但我还是愿意理解你。几个月了,你还没有接受现实吗大夏国已经不在了,但四川的百姓需要你……
他抬起头望着月牙,自嘲道:我活到今天,似乎没几件事是自己做主的,一切都不容我选择。当初落难到了寺庙,过了几年半僧半俗的日子,虽然学会了一身本事,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的路。从来没想到会与大夏国有什么关系,却过了七年看似尊荣无比的日子。说着收回视线,凝视着她,雪儿,算我对不起你。你走吧!
对不起就算了吗她陡然尖叫起来,曾傲!我找你十几年,不要这样的结果,当今天下姓朱了,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只是一个无数次死里逃生的女人,只是坚信这辈子能够找到自己丈夫的苦命人!我从生下来就注定了跟你的姻缘,在大娄山又……曾傲!你如此对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曾傲眼前浮现起大娄山溶洞里那一幕,继而像再次看见蓝沁雪毅然跳下悬崖的情景。在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上,不易察觉的是脸部肌肉的颤动。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蓝沁雪不是公主,会不会好一点她此时的愤恨,如钢针一般刺着他的心,可他心门已关闭,连他自己也没有力气打开。
蓝沁雪狠狠地瞪着他,坚定地说: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未来夫君,从明天起,我吃住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不想让我出现,就一剑杀了我!
曾傲下意识扭头望着坟头。
你别想用死人阻挡我,我不想嫁的人,谁也逼不了我,我要嫁的人,谁也阻挡不了我。我告诉你曾傲,死亡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她说完转身就走。
曾傲伸了伸手,似乎想抓住她,但终究没有那样做,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他觉得喉咙干涩极了。
蓝沁雪说到做到,她收起了这些日子的悲伤与无奈,恢复到初到万灵村时的样子,强势住进了叶紫家。在这里,她毫不客气地指手画脚,一会儿让凌采和做这样,一会儿又让万祥做那样,对柔弱的叶紫也不客气,完全将她当小丫头使唤,饿了,渴了,都要叶紫来服侍她。
更让她恼怒的是曾傲对叶紫的温柔呵护,每次她使唤叶紫的时候,他都会将叶紫叫开,虽不指责她,却用行动表示了不满。他没有赶她走,却跟她保持着距离,她使唤叶紫做的事,多半被他抢着做了。这更让蓝沁雪打翻了醋坛子,好几次抓住叶紫逼问她是不是喜欢曾傲,警告她别妄想嫁给他。
叶紫是个好强而又单纯的女孩,她对曾傲尽心尽力照顾,那是一种亲情,是代替姐姐,所以既不避嫌也不在乎蓝沁雪生气。曾傲不想看到蓝沁雪强势欺负叶紫,但又狠不起心肠赶她走,于是住进了万灵寺。
白天,求医的人便到万灵寺找曾傲,这样反而让寺里香火旺了起来。蓝沁雪也到寺里来了,白天不是练功,就是牵着雪神和她的黑马出去转悠,晚上强行要住在寺里。这下曾傲生气了,严厉地叫她走,说寺里不留女人过夜。
蓝沁雪却摆出一副百毒不侵的架势,说:姑奶奶刀山火海什么没见过一座小庙有什么大不了的,姑奶奶想住便住。
曾傲怒了,一把将她扯出万灵寺,又将她往山下扯。真圆老僧和小沙弥站在山门处望着夜色里拉拉扯扯的他们,不停地摆头。蓝沁雪的蛮横让曾傲生气极了,在半山腰,他正色道:蓝沁雪,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和你不是同路人,你去做你的公主,我当我的老百姓,井水不犯河水。请你不要纠缠我!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忽然闪出来,他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刺向蓝沁雪。说时迟,那时快,寒光闪过之际,曾傲一把扯开蓝沁雪,伸手要夺黑影的宝剑。黑影身手矫健,与曾傲打了几个回合后,瞅准机会又刺向蓝沁雪。蓝沁雪虽然惊骇,却没闪避,在这电光石火间,她想看看曾傲会不会救自己。
曾傲飞身扑来,一脚踢得黑影滚了下去。黑影见达不成目的,只得仓皇而逃。曾傲怒斥:为什么不躲找死吗
她心里高兴,面上却气哼哼的: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什么人要杀你知不知道这一刻,曾傲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想得最多的是戴崇定派来的刺客。蓝沁雪宣称和他的关系,大大伤害了戴崇定的自尊,得不到就毁了她,这是他的风格。是的,他对于戴崇定而言还有利用价值,只要戴崇定不放弃称帝的想法,他就一定会想办法逼他就范,但是,对一个伤害了他的女人来说,他不能公开杀了她,选择刺杀理所当然。
蓝沁雪在看到刺客的刹那也很吃惊,却一下子想不明白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不过,曾傲不假思索地救她,让她看到了希望。
寂静的万灵山,在夜空下泛着一种神秘光泽,或许,这份万籁俱寂,透射着小小万灵寺的一层佛光。蓝沁雪站在山脚下,黑夜里看不清那条上山的路,浓荫也遮蔽了万灵寺,但她总觉得山上有一层光晕若隐若现。
她不能强横地住在万灵寺,又不甘心就这样失去曾傲,更不肯孤身回到皇宫。出生入死的岁月里,她一直是强悍的,千军万马都不怕,现在面对曾傲,却无计可施。也许,当一个女人心属某个男人后,她就没有自我了,而她此刻有落叶般的飘零感,多年戎马生涯,她不感到孤单,现在觉得好孤单。所爱的人近在眼前,却离她那样远,远得她抓不住他一片衣角,踩不住他一抹身影。
蓝沁雪回到叶紫家,蛮横地将叶紫从床上抓起来,逼问曾傲与叶青是怎么认识的。叶紫睡眼惺忪,说不知道,倒下又要睡。她太累了。蓝沁雪又将她抓起来,抬高了声音逼问,惊动了凌采和。他掌着灯进来阻止蓝沁雪,她喝令他滚开。他不听,拼命要护着叶紫,被蓝沁雪一脚踢了出去。
叶紫愤恨地叫:蓝沁雪,你凭什么打采和我姐姐和姐夫是怎么认识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姐夫要不要你,我管不着,你找他去!
姐姐呀——姐姐呀——突然,叶天坤衣衫不整地跑到院子里疯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喊了姐姐喊婆娘,要不就是我女婿是大官呀之类的话。叶紫跑出来想扑过去把父亲拉进屋,却知道他疯病发作时拉不住,便背靠着墙壁望着,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着。
蓝沁雪却不想听,点了叶天坤的昏睡穴,和叶紫一起将他弄进屋躺好后,没有去休息,而是坐在房顶上看星星。那几颗星星的光很微弱,一闪一闪的,像她此刻起伏不平的心跳。她望向万灵山,隔得远,更看不清楚,但依然觉得那里有一层光晕,也是一闪一闪的。
凌采和连滚带爬地跑回来,看到蓝沁雪在房顶上,大呼小叫:蓝姑娘,万灵寺……万灵寺被……被包围了!
包围万灵寺的是昌元县令魏知县,不但出动了所有衙役,也出动了部分驻军,从山上到山下,沿途不下一百多人。万灵寺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结实实。魏知县带着十几个衙役站在大殿里,本来就狭窄的大殿顿时拥挤不堪,真圆老僧和小沙弥也被人控制住了。
曾傲坐在神龛边,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轻轻抚着有些乱的头发,嘴角边有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他让魏知县冲进来,便是没打算跟他起冲突。
戴崇定给我定什么罪呀他淡淡地问。
魏知县道:请曾大人去重庆勘测朝天门。
曾傲皱起眉头:又死人了
没死人,有人受伤了,可能会残废。戴大人说,请曾大人念在万千生灵份上,协助他将朝天门重建起来。
曾傲微微一笑,依旧淡然道:若是给我定了罪,就拿枷锁来,否则,别跟我废话。说着,反而闭上了眼睛。
魏知县心里这个气呀,一团火苗腾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心头燎原般难受。他曾经与许多地方官员一样奉曾傲为天神一般,当改弦易辙成了明王朝的地方官后,他当然跟随戴崇定出生入死了。戴崇定命令他设法劝说曾傲,他知道劝说不了,所以带着这么多人来壮声势,又拿真圆老僧和小沙弥威胁,而曾傲,哪里来的这份镇定他带来两百来号人,曾傲纵有三头六臂,要想既救人又杀出去,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吧。他这个态度算什么
魏知县知道曾傲有本领,却不明白戴崇定为什么对他如此客气,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给他定罪不能否认的是,曾傲此刻的态度,在气势上大大超过了魏知县,两百人在曾傲眼里如草叶一般。魏知县吞咽着口水,眼睛鼓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傲。
忽然,一阵寒风扑进大殿,扑灭了烛火,顿时引起一阵骚乱。骤然的黑暗,让魏知县的心揪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有埋伏,急忙吩咐手下小心。但是,除了烛火灭掉后特有的气味散发在空中,什么异常也没有。
不!有异常。黑暗的大殿里渐渐有一团微弱的亮光,那光亮是从曾傲身上发出来的,虽然不是很亮,但足以看清他的面容。他闭着眼睛,那样安详,那样肃穆,那样庄严神圣。恍惚中,像有一个发光的影子从曾傲体内飘出来,飘到神像中,和居中的释迦牟尼今生相叠印在一起,继而,那尊神像闪了几闪,金光骤现一刹那,便即消失不见。
魏知县急忙揉揉眼睛再看,大殿里还是一片漆黑,就连近前的曾傲也是模糊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吗他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脊背一阵发麻,感觉这座小庙充满诡异。
山脚下,蓝沁雪抽出软剑开路,要往山上冲,阻拦他的兵士越来越多,或许知道她的身份,因此谁也不敢对她下死手。她则不一样,着急曾傲抵挡不了这么多人,每次出手都狠辣无比,死多少,伤多少,全然不顾。对她来说,这些人不是明王朝的兵士,而是曾傲的敌人,就算敌人的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身,她也毫不在乎。
魏知县听说蓝沁雪杀来了,急忙命令手下让路。蓝沁雪握着剑冲进大殿——大殿里已经重新点起了蜡烛,她见曾傲毫发无损,也就不在意他连眼睛都不睁一下,转身冲魏知县吼道:戴崇定呢叫他滚出来见我!
公主——
姑奶奶没工夫跟你闲磨牙,你这混蛋敢抓曾傲,信不信姑奶奶现在就要了你狗命
公主……
蓝沁雪一抖手中的软剑,剑尖直指魏知县胸口,威严地逼视着他,满脸的血迹增添了几分凶恶。她无须再说什么,魏知县已明白自己该滚了,随后朝手下挥挥手,躬身退走了。
蓝沁雪转身又用剑抵着曾傲的咽喉,怒吼道:你让他们逼到眼前算怎么回事你还是男人吗你不还手就以为他们不敢杀人吗曾傲!你想死是不是好,与其让他们杀死你,不如我送你上西天!
她又一抖手,剑尖划破了他的衣服,抵在了他皮肉上,冰冷的剑尖触着皮肉是有感觉的。他只是眼皮动了动,依然连眼睛都不睁一下,也不说话。蓝沁雪气坏了,转身用软剑将真圆老僧和小沙弥从禅房里逼了出来,见他还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咬牙在小沙弥胳膊上划了一下。小沙弥哎哟呻吟起来,曾傲依然故我。
蓝沁雪真是气疯了,飞身将大殿里的帷幔扯下来还不算,又一剑削掉了神龛一只角,再将香炉抓起来摔在地上。顿时,香灰弥散在空中,四个人都禁不住连连打喷嚏。曾傲这才睁开眼睛,迎视着蓝沁雪咄咄逼人的目光。
真圆老僧急忙拉着小沙弥退回禅房去了。
蓝沁雪愤恨的眼睛里,渐渐起了泪雾,香灰依然让她咳嗽,但她忍着。
雪儿,他柔声道,死一个曾傲,若换来四川安宁,我死得其所。既然你身为明王朝公主,那就做你公主该做的事吧。设法让戴崇定打消重建朝天门的念头,也设法让朱元璋不以朝天门重建来判定四川是否对他归服。朝天门又出事了,这一次,是戴寻亮受了重伤,可能会残废。我不希望戴崇定将怨气发泄在四川百姓身上。
蓝沁雪的泪水滚滚而落,哽咽着怒道:你一心求死,却不是为我,那么在你心里,我到底占什么位置
今生无缘吧。
万灵山的悬崖下虽不是万丈深渊,但若跳下去能活命的话,也是奇迹。寂静的万灵山还在沉睡,飞鸟归林,密林深深,崖底升腾起袅袅水雾,翻腾、滚动、聚散……那几颗星星驱散不了黑暗,通往万灵寺山路上的血腥味,虽被露水稀释,却依然飘散在空气里,令这清新之气浑浊了许多。
蓝沁雪站在远离万灵寺的一处悬崖边,眼泪如泄洪一般奔流着,却哭不出来。曾傲一句今生无缘,彻底毁灭了她的希望,十几年艰辛活着的目的,瞬间被撕裂得粉碎。不管是苦练武功,还是为马皇后出生入死,活着的意念能越来越坚强,就是相信能找到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当她找到后,老天爷却如此残忍,不将那个男人的心给她。
顶着被朱元璋指婚的巨大政治压力,顶着背叛马皇后的巨大感情压力,她跑出来寻找爱人,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佛曰放下,她挣扎至今,如何放得下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接受那一桩政治婚姻,嫁一个不爱的男人吗还是依照誓言,一辈子做马皇后的女侍卫,到马皇后百年后再为她守陵至死
眼看东方露出鱼肚白了,她抹了抹眼泪,抽出软剑,运力于剑尖,在悬崖石壁上刻下一行字:
曾傲,今生既无缘,那就来生见。
刻完,她扔了软剑,纵身跳下了悬崖。她闭着眼睛,迫使自己不运内力,任凭下坠之势越来越快,耳畔呼呼风声掠过。别了,今生所有的所有;别了,苍天与大地;别了,一切为活着而寻找的借口。
她感觉得到云雾被撕破的缥缈,也感觉得到擦身岩石触碰肌体的疼痛,但这一切即将结束,有什么畏惧的心,越来越空,越来越沉;头,越来越昏眩,越来越迷失,像被什么包裹住了,整个世界混沌一片。
蓝沁雪重重地撞击到一个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物体上,然后,她落到一块大岩石上。怪了,怎么没有撞击硬物的剧痛感她睁开眼睛想看自己是不是到了阎王殿,却发现头被搂住了。动了动胳膊,有些疼,却能扯开蒙头的布,一片朦胧的亮色出现了。
她死了吗不!她躺在岩石上,看到的是曾傲,身上裹着他的外套。她翻身而起,动作太大,差点摔下去。曾傲及时将她一拉,漠然看着她,不说话。
曾傲!你这个王八蛋!杀死了我的心,又不让我肉体去死,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愤恨地吼叫着,不停地打他,抓他,咬他。愤恨中的她动作更大,好几次险些摔下去,都被曾傲及时抱着,死死将她固定在身前。他任凭她又打又骂、又抓又咬,依旧什么也不说。我死了,一了百了,皆大欢喜,你他妈的为什么不让我死啊……
太阳渐渐升起,万灵山又该在一片霞光里了,只是这冬日的朝阳像没睡醒似的,懒洋洋的,老也发不出光芒。太阳缓缓地移动,蓝沁雪也慢慢地哭泣,哭她心头又有了活的借口,哭曾傲没有将她推开,也哭自己死不成、活不得的痛苦。
曾傲望着朝阳,说:哭够了的话,咱们就上去吧,以后别动不动拿死来威胁人。
我死我的,关你屁事。
还是活着好,你看,不管这是什么世道,太阳照样每天升起。
你不让我死是吧,好!我这条命是你拉回来的,要是再不对我负责的话,我让你死得很难看。说着仰起脸,命令他亲她。
曾傲不肯亲她,掰开她的手要自行离开,但被她死死箍住。两个人正针锋相对呢,太阳突然光芒四射。接着,三丈外的岩壁石缝里也射出一道金光,正好与阳光交相辉映。他们同时惊诧不已,对视了一眼,又一起望过去。石缝里的金光与阳光正好交接在一起,一个奇异的场景出现了:一尊金佛的影子从石缝里飘出来,坐在了云雾上,袅绕的云雾渐渐成为白云,金佛的影子则越来越大,慢慢地升了上去。他们的视线紧随着仰望上去,真真切切地看到空中端坐着一座巨大的金佛,它光芒万丈,让整个万灵山都金光灿灿起来。
曾傲向石缝看了一眼,蓝沁雪会意,松开手。他便攀着岩壁,抓着一些草草树树,到了石缝边。当他往石缝里张望的时候,空中的金佛突然消失,一切恢复原样。蓝沁雪惊骇无比,急忙也掠到石缝边。
他们都看见了,石缝里很深的地方,微微有金光闪烁。他们就近找了找是否有机关之类,却没有发现。再看石缝里面,什么也没有了。
当他们回到万灵寺时,看到很多村民争先恐后地拜佛。村民们都是看到佛光后来的,他们绘声绘色地讲所见的金佛有多大,光芒有多强。但是,每个人所见的金佛影子大小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都看到了金佛。村民们此刻的心里,对这小小万灵寺崇拜极了,也对曾傲崇拜极了,因为自从他来后,各种奇异天象都出现了。
然而,万祥却送来一个惊人的坏消息:叶家父女和凌采和都失踪了。
曾傲匆匆赶到叶家,没发现打斗痕迹,床上乱着,说明他们是在睡梦中被人带走的。
戴寻亮的伤势的确很重,双腿都砸断了,大夫说腿骨多处粉碎,要想康复,几乎不可能。非但如此,戴寻亮还疯疯癫癫的,胡乱说话,一会儿说看到神仙,一会儿说看到鬼怪,一会儿说自己被抓到魔王洞,一会儿又说自己要升天……
朝天门工程继续修建,谁也劝不了戴崇定,尽管他请了人来作法驱魔,开工三天后还是出事了。城墙轰然倒塌的时候,戴寻亮在训斥几个民工,连腿脚受伤的民工都及时逃开了,偏偏戴寻亮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城墙向他倾倒下来,将他从头到脚过了一遍。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乱砖石却只埋了他双腿,上半身被砖石废墟压过,却只有些轻微皮外伤。
重庆城内的百姓窃窃私语,几乎没有人有不同意见,都认为是曾傲施了法。戴崇定看着儿子从痛苦哀嚎到疯癫,再刚强的心也是脆弱的,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手下报告百姓们的议论,他看似平静的表情其实已经受了巨大折磨,因为他也深信那是曾傲施法所致。
戴寻亮又闹了一场,渐渐地睡着了。二十一岁的儿子那张年轻的脸上,已然满是沧桑,残腿的折磨以及脑海里妖魔鬼怪的侵袭,在这几天里将他变成了三十几岁的人。他坐在床沿上,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脑海里浮现起他小时候的顽皮模样。戴崇定只有二女一子,对这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虽这孩子从小比较顽劣,也常常仗势欺人,但还不算坏,亲手将他带进军队,还让他管理一支人马,渐渐地已经培养他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在他暗地里离开重庆到应天府见朱元璋那段时间里,都是儿子在应付重庆局面,以至于曾傲都没有发现异常。
从戴寻亮房间出来后,戴崇定步履沉重地往前厅去,但在经过长廊时,他觉得脚步犹如千斤般重,每挪动一步都似乎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长廊外是一块宽敞的平地,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和众同僚一起在这里跪拜明玉珍的情景,也看到了当年九岁的小皇帝明升由他牵着手一步步登上金殿的情景。他合上眼睛,又看到了明玉珍托孤时对人世的留恋、对儿子的期待,以及对他和曾傲的殷殷叮嘱的情景。明玉珍那一口气就是落不下,为了让儿子的江山稳当,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无比庄严地朝他和曾傲跪下……
他不能接受明升对曾傲的依赖胜过他,也不能接受曾傲的威信逐渐胜过他,更不能接受曾傲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胜过他。他恨曾傲,无论他多么霸道蛮横居功自傲,曾傲都能在公开场合不与他发生激烈冲突,有时候他故意找茬跟曾傲作对,曾傲竟也能像打太极拳那样将他推入一个不得不佩服的结局,呈现给世人一个政见不和,感情不浅的表象。
如果说戴崇定是坚硬的石头,甚至是巍峨的高山,那么,曾傲就是柔软的水,他可以冲击出他的伤痕却不让他受内伤,可以随他的强硬而变化。有时候,曾傲是来源于他心里的瀑布,挟千钧之力冲下,令他倍增在大夏国的威势;有时候,曾傲是他脚下的潺潺溪流,缓缓流淌进他怨恨的心里,令他感到温暖;有时候,曾傲又是他体内如溶洞般滴落的水滴,一滴一滴无声滴落,却以无坚不摧的力量凝聚成钟乳石,刺着他的心,也刺着他的威严,更刺着他自私的野心。
戴寻芳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告诉他,曾傲来了。戴崇定张开眼睛示意她离开,她不肯走,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副不容抗拒的样子。戴寻芳一跺脚,只得离开。
曾傲的头发还是披在背上,看起来那样散漫,那样飘逸,也那样落拓,一点也没有昔日左丞相的风采,但是,却有一种超越左丞相身份的傲气。他握着那支普通的竹箫,缓步走进这座昔日大夏国皇宫,脚步同样重如千斤。远远地,他看到了戴崇定。
戴崇定是他的敌人吗他从来没有将他当作敌人,只是看成政见不和的同僚,他相信他们的心是一样的:希望大夏国富强,江山稳固,延续大夏国在四川的统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威胁到戴崇定的权威,一个文,一个武,自古以来,文安邦,武定国,这不是规律吗马上打天下,马下坐天下,长治久安才能守天下,这不是规律吗四川西北边境还没有完全归服大夏国,可戴崇定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去收服那些地方,却守在重庆跟他唱对台戏,争夺小皇帝明升的信任,争夺大夏国百姓的爱戴,争夺同僚们的支持。
曾傲清楚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他自信有治理国家的才干,无论怎样的险境都能想到办法化险为夷,但是,他狠不起心杀人,更无法为巩固权力而杀无辜的人。为了保护那些被戴崇定利用而将被冤杀的人,他花费了多少心思,耗费了多少心血,既要做到救人,又要做到不伤戴崇定面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么辛苦。大夏国本来只有五六年寿命,他暗中改变了风水格局,就知道要延续大夏国,自己必须做出很多牺牲,所以权力、威望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处处忍让,希望戴崇定终有一天明白他这番苦心。
就是为了这一初衷,在旱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避其锋芒,外出赈灾,却让戴崇定钻了空子,导致了大夏国灭亡。有那么几天,他不是没有从天象里看出来,而是选择相信戴崇定,他希望人定胜天,希望自己几年的平衡政治方式能在关键时候起到作用。
曾傲离戴崇定越来越近了。
几个月过去了,他想遁世,如今也遁不了了,他们终将正面为敌。
整个重庆卫指挥所,到处都有站岗执勤的兵士,真是得戒备森严。不过,你完全可以当他们不存在,偌大的地方,其实只有曾傲、戴崇定两个人。此时的天空阴沉沉的,雾霭笼罩着他们的心,总是驱散不开。
曾傲进了长廊,停止了步伐。一头站着戴崇定,一头站着曾傲,大夏国两个曾经的栋梁,此刻都显得很孤独。无论戴崇定拥有多少人马,多大权势,他都觉得孤独寂寥,飘忽不定。在他看来,曾傲虽然一无所有,却比他拥有的多得多。
曾傲没有人马可调动,没有权势可依仗,没有地盘可立足,就连一份遁世的心意都无法满足,天地间,何处是他栖身之所但是,天地间,处处有他的影子和爱心。他重新迈开步子走向戴崇定,走得坚定而快捷。
他们面对面站住了,威武的戴崇定那颗心,忽然颤抖了一下。
曾傲的眼睛半开半合,肃静道:我来了,说吧,要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你放心,他们都活得好好的。顿了顿,戴崇定又道,公主没一起来吗
放弃称帝的念头,顺其自然,一切就都圆满了。曾傲答非所问。
你还是不肯跟我走同一条路,是吗
大夏国延续了几年,固然是我改变了风水格局,但也有你不可磨灭的功绩。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夏国不在了,有你的责任,也有我的责任。不瞒你说,许多原先想不通的问题,如今已通通想明白了。
戴崇定笑了,但那笑容很难看,继而目光一凛,愤恨道:曾傲,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凭什么你能想明白所有问题而如此无欲无求地站在我面前
你拥有四川,还不满足吗我可以平静地接受大夏国的宿命,你为什么还有更大的野心称帝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有你助我,借助朱元璋的力量平定西南,你我坐拥西南,到那时,我定国,你安邦,我们联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真正实现你的抱负。
你没有帝王之命!曾傲厉声道,天下形势,已尽在朱元璋掌握之中。江山易主,朱元璋天命所归。江山一统,朱元璋势在必行。戴崇定,我改变了大夏国风水格局,本可延续几十年,是你为满足一己私欲,背叛了大夏国,也就再次改变了风水格局。做好你的卫指挥使,继而平定四川,成为四川土皇帝,你该满足了。我说过,你要称帝,就是让四川白骨遍地,也让你子孙后代生生世世偿还罪孽,不得安宁。到今天你还执迷不悟,我看你真是鬼迷了心窍。
曾傲,你少说废话。我知道我儿子残废,是你搞鬼,你故意让这件事来阻止我,但我告诉你,你阻止不了我。你不医治好我儿子,不让我顺利将朝天门修建起来,我就让你的老丈人、小姨妹以及你好兄弟死无葬身之地。
我限你三天之内将我的人放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否则,你儿子将首先为你膨胀的私欲付出生命的代价。
曾傲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犹豫。
戴崇定怒吼:你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曾傲骤然转回身,目光利箭般射过去:戴崇定,你已经做了背叛大夏国的小人,我劝你不要把自己变成祸害四川百姓的魔鬼。你要娶蓝沁雪,就做一个真男人,洗刷掉你的耻辱。
曾傲,就算我儿子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要走自己的路,谁也挡不住我。要你的人活着走出这里,我也限你三天内拿城建图来换。一手交图,一手交人,从此互不相欠。
城建图哈哈哈哈!曾傲放声大笑起来,戴崇定,你活到这把年纪,没想到你如此幼稚。连朝天门都不能顺利修成,还想顺利修成一座城池城建图就在我身上,你有本事就来拿吧!哈哈哈——
曾傲翩然而去,走得那样潇洒,那样高傲,那样不可一世。戴崇定一拳头砸在廊柱上,一阵痛感迅速袭遍全身,那双恼怒的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