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象之变
从陆路到昌元县,的确要绕很大一个圈子,单是这段路程,就是五六天。不过,这样也算真正摆脱了朱元璋的杀手,连燕雨岚都甩掉了。然而,此刻的昌元县乱得不成样子,以刘云湛为首的武林帮派,早已占领了县城,打的虽然依旧是武林帮派的旗号,但行的是反叛之事。
原来,曾傲离开重庆后,魏知县得到戴崇定命令,又派给他一万人马,他兵分几路攻打几个山头,面对山里的百姓,也毫不手软,一副彻底消灭刘云湛人马的架势。那段时间,昌元县的战火蔓延得很远,到处是尸体,真是血流成河。刘云湛等人誓死抵抗,增援的人马又赶不过来,死伤极其严重。刘云湛带着侥幸活命的手下逃出昌元地界,隐藏在泸县一带的山里。
之后传来消息,叶青母子的坟墓被挖开,本来还没腐烂的尸体暴尸好几天,叶青身上的衣服被剥干净。刘云湛偷着到万灵山脚下去察看时,叶青母子的遗骨已被万灵村百姓冒死埋进原来的坑里,但坟墓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就连墓碑都被土埋掉了。刘云湛一打听,叶紫父女、万祥、凌采和几人都被魏知县抓了。如果曾傲回来,他如何向他交代
随后,隐藏在大娄山的旧部陆续前来与刘云湛汇合,加上那些被魏知县残忍杀害的百姓亲属自愿加入他们的队伍,很快就聚集起上万人。刘云湛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一个夜里强攻昌元县城,魏知县没有防备,闻讯连夜逃遁,就这样,刘云湛占领了县城,救了叶紫等人。
县衙监牢里有许多被魏知县冤枉的犯人,他们也都加入了刘云湛队伍。再后来,大娄山的旧部分批乔装汇集到昌元县城,刘云湛将一部分分散在县境内各山头,主力驻扎在城内,又在万祥倡导下安抚城内百姓,因而这支队伍得到民众支持,真正占住了县城。
事到如今,万祥不能不为这支队伍的出路绞尽脑汁,依照他对曾傲的了解,曾傲只要不被朱元璋杀死,就一定会回来的,因此,他不让刘云湛打大夏国旧部的旗号,先打出各武林帮派的旗号,等曾傲回来再说。
整个昌元县都成了刘云湛的地盘,戴崇定自然坐不住,派兵前来镇压,结果败退而回。戴崇定命令川西各州县联合出兵讨伐刘云湛,没想到各地方都磨磨蹭蹭的,找各种理由拖延。坊间有传言,去年的旱灾、瘟疫,最后都是曾傲救了大家的命,因此,他们在观望,更是在等待曾傲回来。何况,万灵山二龙戏珠天象太过神奇,又从一些客商嘴里得到曾傲一到应天府也出现这种天象,这让许多人都心存畏惧。
曾傲回到昌元县的时候,正是初秋,万灵山一带天昏地暗,村子里活着的百姓不多了。好些日子没下雨了,但濑溪河异常浑浊,山上山下的林木,虽然不算遭受旱灾,却一片一片在枯死。不,还未进入昌元县地界,已见草木片片枯死,这个季节本来该见的青绿很少很少。这景象,说不出的破败,说不出的荒凉,比去年的旱灾景象好不了多少。
叶青坟地更是一片惨戚,草木全都枯死,一片焦黄,新垒起的坟墓很是杂乱,那些还散在四处的没有复原的泥块,构成一幅苍凉图画,那连缀的无形的线路像曾傲身体里的血管,鲜血涌流冲击着心脏,那种痛,那种悲,那种恨——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哭不得,喊不得,骂不得。
他从白马雪神身上跃下时就没站稳,一个趔趄后,他双腿发软,一步步朝坟头走去,眼前交替着闪现这片焦黄土地,以及叶青母子尸骨被掘出来的惨景。
曾傲身后,戴寻芳以及那几个手下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得知叶青坟墓被掘开的消息时,他们的心头也很复杂,当时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连戴寻芳,都觉得掘坟的人太残忍。想到这里,戴寻芳心头哆嗦,不自禁地抓住了胸襟,眼前闪过自己杀死叶青母子的一幕。
那一天夜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的下得了手,宝剑就那么一挥,一大一小两条人命就倒下了,叶青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她,让她先是愤怒,然后是恐惧。戴寻芳杀过很多人,从不畏惧,但在杀死叶青母子后,她还是有好几天睡不着觉。此刻回想起那一幕,她的心颤抖得十分厉害。
曾傲扑跪在坟前,匍匐在地上,久久地没有起身。他在哭吗是的,泪水从心里流淌出来,甚至从血管里流淌出来,淹没了坟墓,也浸泡了妻儿的遗骨。他恨啊!恨自己没有预测到这一点,更恨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当初没有保护到妻儿的性命,现在连他们的尸身和灵魂都不得安宁。
他悔恨离开万灵山去了应天府,也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了天下苍生而要去帮助朱元璋迈过心头那道坎,恨自己希望明升一族回原籍生活的想法太幼稚。想着,他挺起上躯,睁开泪水滚滚的眼睛,嘴角边浮现嘲弄的笑。忽然,他哈哈哈狂笑起来,用手抹去泪水,笑得闭上眼睛,却关不住更多的泪水。笑了一阵就号啕大哭起来,张开双臂扑在坟头上,幻想着将妻儿抱在怀里。
他哭了很久很久,戴寻芳心里痛极了,实在忍不住了,跑上去拉曾傲。曾傲回过头来流泪怒视着她,那模样,吓得她忍不住发抖。
她嗫嚅道:曾傲,我,我……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
滚!
她慌乱地摇头道:曾傲,当初……当初我不是存心要杀死他们,我是想把他们藏起来,然后跟你讲条件,可是,可是……叶青不跟我走,她……
曾傲咬牙切齿道:戴寻芳,从今天起,我与你们戴家势不两立。你就算在应天府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滚回去告诉你那猪狗不如的老爹,我迟早要提他的人头来祭奠我妻儿,让他血债血偿!滚——
戴寻芳真的害怕了,就算当初曾傲知道是她杀死了叶青母子,他的目光似乎都没有这么可怕,可现在,她真的感觉到他满身是仇恨光芒了。她能说什么做什么就是再上前一步,都有可能被曾傲掐死。她可不想死,这一刻跳出一个念头:如果此生有命做他的妻子,一定会好好地待他,弥补一切过错,偿还一切罪恶。可是,有机会吗
万灵山更加昏暗了,还没到黄昏呢,黑压压的天空就像要塌下来似的。空中连一只鸟儿都没有,整个大地,那样死寂,那样阴郁,那样令人恐惧。
戴寻芳一步步向后退。
曾傲站起身来,用手抚了抚鬓角的白发,又将散乱的发丝捋了捋,转身平视远方——不,是朝着重庆方向,目光射出一道仇恨的光芒,心里所有的善都化成了刀剑,在意念中,已经将戴崇定碎尸万段了。
就在这时,大地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顿时地动山摇。
这仅仅是一场地震吗不!叶青坟墓被人掘开,母子的尸骨暴尸荒野,这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昌元县的百姓都经历了这场地震,但奇怪的是,房屋倒塌了很多,却几乎没有死人,只是好些人受伤了。于是,很多百姓想到的都是曾傲回来了,他妻儿的尸骨遭受那样的侵犯,曾傲不该愤怒吗他上可通神界,下可达地府,这地震,不就是他对老天不公的愤恨吗
曾傲并没有去帮助那些遭受地震灾难的百姓,他冷漠而又冷寂地爬上万灵山。万灵寺垮塌得很严重,真圆老僧和小沙弥都受伤了,看到他们,曾傲也没有去救治,像是陌路人那般越过万灵寺,走向山崖边。
黄昏,昏暗。
天空,阴沉。
大地,千疮百孔。
地动山摇虽然短暂,但垮塌的房屋、山体,处处狼藉。健全者组织很多人抢救伤员的忙碌身影,曾傲视而不见。他站在山崖边,俯视着昏暗的大地,也许只有他的目力,还能看到濑溪河水在翻滚,并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他是懂风水的。
万灵山、濑溪河,这里的地形就是一只卧牛,他曾经将自己看作那条卧牛,用脊背撑住万灵百姓的生命,也用庞大的肚腹盛装万灵百姓的未来。——哦,不,不只是万灵百姓,是昌元百姓,乃至重庆百姓、四川百姓、天下百姓!牛,是勤勉而忠厚忠诚的,它守护着这方水土,守护着这方灵气。
然而,刚刚发生的地震,改变了这个格局,卧牛的身躯被拉长,变成了一条卧龙。那块巨大的万灵石,明显地已经被震得脱离了石梁,却没有滚落下去,它险险地立在那里,傲然向天。这是天意吗曾傲的脑海里,浮现起朱元璋头上的紫气,以及那一杯蓝沁雪亲手倒给他的毒酒,还有一路被追杀的刀光剑影,甚至燕雨岚在武汉那条小巷说的话。
这就是万灵山和应天府二龙戏珠天象的指示吗
朱元璋不知道戴崇定已蓄谋反他,而今,戴崇定与朱元璋一起逼着曾傲反,大夏国被戴崇定斩断的气脉,是不是将由他来接续为什么在万灵山、濑溪河出现卧龙地象那块似坠非坠的万灵石,代表了什么
万灵山的秋夜,沉闷,压抑。大雨,又哗哗哗地下起来,伴着雷声、闪电,以及面对亲人死亡的哭声。每一次天象出现,带给曾傲内心的是一种美好愿望,而今所有的美好都被无情的现实给打碎,这地象,已有了预示。他是顺应天意,还是逆天而行
半夜过后,全身都湿透的曾傲才下山,相继走进一户户人家,为那些伤者治伤。每个人看到他,都说同样的话:曾傲,你回来就好了。真的好了吗如果他带来的是更大的伤亡,他们也能接受吗战事一开,血流成河,尸骨遍地——他们还会如此拥护他吗
一夜过后,大雨停了,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点落进濑溪河里,让浑浊的河水更浑了。河上没有桥,通行全靠渡船,此刻忙碌的渡船乘坐的是刘云湛派出来帮助受灾百姓的士兵,他们大包小包地带着许多东西。曾傲故意绕开白银滩,朝上游行了一段,然后才使用水上漂轻功越过濑溪河。
他走进集市。
万灵场的集镇不大,沿着山势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街,两边的店铺也不大不小的受到损伤,人们都忙碌着。这个集市,因白银滩滩口高低落差大,来往货船必须转运,船工须得食宿而形成,街面不大,但店铺密集,平时颇为热闹。
曾傲戴着斗笠,遮着头脸,因而没人认出他。
集市上嘈杂的声音一点也进不到他耳朵里,他处于一个空寂的世界里,那是他独有的世界。他一步步沿着石梯而上,脚步有些虚浮,感觉像是踩着云端,也像是踏着地狱。透过斗笠上垂下的黑色纱幔,身边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掠过,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闪过,那冰凉的雨丝透过纱幔飘到他脸上,那种凉,寒彻透骨;那种冷,酥麻脊背。
曾傲又爬上集市背后的山头,撩开纱幔,望着对岸的万灵山。远远地,万灵山一片苍凉,干枯的林木虽然得到雨的滋润,但地震也让许多林木葬身地下。山峰,一处处塌落坠过山石后露出的山体,新鲜而充满疼痛感,像是人体的皮肉被生生地撕下、割裂、粉碎。
他所站的位置,是卧龙的一只眼睛——不,与万灵山一起,是卧龙的双眼,这眼睛一旦睁开,龙角破土而出,龙爪随风挥动……
他闭上眼睛,放下纱幔,黑沉沉、雾蒙蒙的世界便都不见了。
这是一次奇怪的地震。通常情况下,第一次地震发生后,会有无数的余震,但昌元县的这次地震,就那么一次,或是一瞬。受灾的百姓说着这次的怪异时,有人从曾傲行走的姿势上认出他来了,于是新的说法出来了:曾傲回来了,他是救苦救难的转世菩萨啊,怎么可能让百姓遭受更大的灾难呢所以,他压制住了地底的魔鬼,免除了死亡。
曾傲站在昌元县城墙下,又撩开纱幔望着城墙。他在看什么看地震给城墙带来的裂缝还是看城墙是否守得住昌元即将到来的未来细雨,在他身上飘洒,湿润的衣服贴着他身体,处处是依附,他又总是不让它们依附。牵来扯去,那衣服还是紧紧地贴着他,头上的斗笠,似乎根本就不起作用。
早有人在城墙上看到曾傲了,哪怕他遮着头和脸,仅凭那身姿,那气度,就已经确定是他回来了。于是没多久,城门大开,刘云湛、万祥等一伙兄弟蜂拥而出,迅速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然后一起抱拳行礼,齐声道:大哥!
曾傲取了斗笠,雨丝飘散在他头上、脸上,他此刻的神情非常严肃,目光很复杂,抱拳回礼,道:兄弟们好!
刘云湛抓着他的手,喜滋滋道:你回来就好了,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去吧!
你们先进去吧,我要一个人到城墙上去看看。
县城的城墙自然比不上应天府的城墙,地震虽然没有将城墙震出大的裂缝,但这样的城墙要抵挡戴崇定的千军万马是比较困难的。由此可见刘云湛等人是如何艰辛地守住这个地盘的。
城墙上飘扬着武林帮派的各种旗帜,显得不伦不类的。
曾傲扫视着,目光所到之处,似乎都有光亮一闪。看着看着,雨丝真正停了,昏暗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一缕阳光拨开黑压压的云层钻了出来,刚好投射到曾傲身上。他的衣服很快干了,云层也更快地散开,阳光更快地展露出灿烂的脸,光芒从一缕缕到一道道,似乎就是从一数到五十的时间,整个天地就阳光明媚起来。
空中,又出现一个影像:一条似是而非的龙身上,坐着个衣袂飘飘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风采,不是曾傲是谁
叶紫刚好爬上城墙,看到曾傲全身光芒万丈,急忙屏息停步。眨眼间,空中的影像消失了,普照大地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乌云,那一副万里晴空的样子,似乎天地间从来就没有昏暗过。
曾傲看到她了,向她走过去,只叫了一声妹子,叶紫就扑进他怀里哭起来。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给以无声安慰。叶紫哭了一会儿就止住了,哽咽道:姐夫,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就不会被欺负了。
他叹口气道:我在的时候,你们也处处被欺负,都是姐夫无能。
姐夫,我不懂刘大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强大的话,我们就会被戴崇定那一伙杀死。刘大哥他们都说,就等着你回来带领大家杀进重庆,杀死戴崇定,夺取四川天下。
叶紫是个朴实的村姑,但现在,她已经被残酷现实逼成了女斗士一般,要她拿刀上战场,她绝对不皱眉头。几次被抓的经历,让她从恐惧中坚强起来了。
叶紫,你回去跟刘大哥他们说一声,我要去重庆一趟,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重庆这场地震,对戴崇定来说更觉得诡异,城里城外,以及各州县迅速传回来的消息,垮塌的房屋不少,塌方的山坡也不少,居然没有一个人死亡。在那地动山摇的时刻,许多有可能被垮塌的房屋砸死、被山体滑坡埋死,甚至桥断落水淹死的人,结果都因各种各样原因活得命来。死里逃生的百姓从恐惧中舒缓过来后,不能不想起去年的干旱、瘟疫,曾傲求来了一场大雨,解除了旱情;曾傲的药方救了他们的命。
当初,万灵山之战死了很多人,人们都知道曾傲去了应天府,现在笃定是他回来了,不然,这么大的地震,怎么可能不死人呢
天象,地象,被越来越神话的曾傲,无一不让戴崇定心惊肉跳。他曾经肯定地判定曾傲会死在应天府,不管他有多大的能耐,只要他不归顺朱元璋,就必定会死,蓝沁雪再得马皇后宠爱,也救不了他。然而,他不但活着,而且回来了,一回来,就又一次在大自然的灾难中被神化。
真是被神化吗
戴崇定此刻站在朝天门工地上,地上还有未被雨水冲洗掉的血迹。他再一次修建朝天门,眼看着工程进展十分顺利,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建起的城楼又倒塌了。近百个民夫都得以逃生,唯有几个监工当场被砸死。民夫们惊魂稍定后,不约而同地说,在城楼倒塌的瞬间,他们看到一尊金佛伸出大手,将他们推出了险境。
金佛,又是金佛。
戴崇定独自站在工地上,大大小小的乱砖石像狰狞的魔鬼,怒吼着朝他抓去。江风呼呼地刮着,江水翻着浊浪,他心中虽有恐惧,却不肯退步,紧紧握着腰间的佩剑,咬牙挺立着,死死地望着江天一色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让这朝天门工地,更显得狼藉,也更充满一种悲情。地震过后,百姓传颂的更是曾傲,对修建朝天门充满了巨大恐惧,对他的所作所为怨声载道,这让他恨,也让他怒。
不知不觉中,戴寻玉身穿斗篷,戴着遮雨帽子,撑着一把伞走到戴崇定身后,将伞举在他头顶。戴寻玉柔声道:回去吧,爹。
戴崇定声音弱弱地道:玉儿,替爹找个神人来,好好看看重庆的风水,这次地震,太古怪了。
爹想好了怎么解决昌元县之事了吗
戴崇定转头看着女儿。
戴寻玉清澈的眸子闪着光,那是在给他一种力量。爹,当应天府上空出现过二龙戏珠天象后,你觉得,当今天下,还有比曾傲更懂风水的人吗
戴崇定默然了。
是天意不让他死,爹怎么还没明白重庆乃至四川的未来,需要曾傲,这一点,爹还不承认吗
他转过头又望向天际。
她继续道:大夏国旧部到底有多少人马未曾归顺明王朝,爹你到底清楚吗就是那些已经跟着爹的人,爹能保证每个人都不会背叛你吗昌元县的事处理不好的话,这后果……爹,女儿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得不到曾傲的心
是,你还小,所以不懂。
但女儿明白一点,曾傲的心,在百姓身上,对于您,他若要取而代之,女儿觉得那不是难事。可他一直没那么做,所以女儿觉得,不管是重庆的风水还是四川的未来,您就向曾傲低一次头吧。
低头戴崇定又看着女儿,您都不肯帮爹,你让爹如何低头
戴寻玉扭过了头,心内一阵悲戚。说来说去,戴崇定还是希望她能收服曾傲的心。当曾傲喝了蓝沁雪亲手倒的毒酒而未死的消息传回来后,戴崇定很正式地跟戴寻玉谈过这个想法,蓝沁雪和曾傲的感情必然决裂,曾傲回来后,戴崇定希望她彻底收服他的心。话虽然说得不是很明白,但戴寻玉已经明白,父亲希望她用计将生米做成熟饭,以曾傲的为人,必定会对她负责。
这是戴寻玉最大的悲哀,她痛苦,纠结,却不敢有怨恨,许多事情不明白,却也明白那是唯一能逼曾傲娶她的办法。
曾傲一袭黑衣,戴着垂着黑色纱幔的斗笠,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出现。他呛啷一声拔出宝剑,飞身朝戴崇定射去。戴崇定听风辨声,骤然转身,却已经来不及闪避了。曾傲的宝剑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可他要是一剑刺出,必定先刺穿戴寻玉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他左手抓开戴寻玉,右手的宝剑只在戴崇定左胳膊上划出一道口子。
曾傲,别杀我爹!戴寻玉惊呼。
曾傲的剑尖重新抵在戴崇定胸前,左手阻止戴寻玉扑上去。尽管他的脸被纱幔遮住,戴崇定还是触到了他凌厉的目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曾傲怒视道:戴崇定,你觉得我杀不杀得了你
戴崇定当然相信他杀得了自己,且不说以前,就说现在,外围明明有他的几个随从,却无声无息地让曾傲到了这里。他一剑刺来,自己虽然察觉到了,却还是没有避开,不管是功夫还是反应速度,他都不及曾傲。此刻他那凌厉的目光更说明,曾傲有足够杀死他的理由。
戴寻玉害怕曾傲这一次真的会杀死父亲,刚开口又叫了一声曾傲,就被他一记敲在颈窝,随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戴崇定喊了声玉儿,曾傲厉声道:有些事,还是不要让你女儿知道为好。戴崇定,我没想到你变得这么无耻,我妻儿都死一年多了,碍着你什么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啊——曾傲一把抓下斗笠,旋即跳开,怒吼,拔剑吧,戴崇定,今天你我就做个了断!
此时此刻,戴崇定知道这一关迈不过了。曾傲对戴寻玉还有一丝怜悯之心,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过自己。他当然不甘心这样被曾傲杀死,于是拔剑在手,摆出个姿势,看着这个强大的敌人。
一年多了,他们一直没有真正交手,一个要拼命保自己的命,因为此刻没有一个护卫能保护他。一个满腔仇恨,将对方碎尸万段也不解恨。工地上,这里一堆砖石,那里一堆砖石,乱糟糟的,他们一会儿在这一堆砖石上,一会儿在那一堆砖石上,兵器相交发出的刺耳的鸣叫声,有一种令人胆寒的意味。除了双方的宝剑招招充满杀机,砖石也成为他们的武器,被踢得满世界乱飞。
细雨,飘飘洒洒。
秋风,萧萧瑟瑟。
剑风,密密绵绵。
天也昏来地也暗,山也怒来水也愤,两条人影飞来纵去,都做拼死之斗。曾傲的衣服多处被划破,戴崇定身上却添了好几道伤口。戴寻玉依然昏睡在地上,任雨水洒落在她柔弱的身上。
猛地,曾傲一剑刺在戴崇定右手腕上。戴崇定的宝剑飞了出去,坠入江里。曾傲的剑尖再次抵在他胸口上,逼得他一步步退着,心内也恐惧着。曾傲依旧目光凌厉,只要他稍微用力往前一送,戴崇定就呜呼哀哉了。
戴崇定被身后的乱砖石绊倒,仰脸躺在那堆乱砖石上。他喉咙发干,咽了咽唾沫,颤声道:曾傲,你冷静点,咱们谈谈,谈谈行吗
你女儿杀死我妻儿,你还不让他们的魂魄得到安宁,掘坟的事你都做得出来,戴崇定,你无可救药了。我今天——我今天就杀了你这奸贼!
曾傲,曾傲,你说什么掘坟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还装你终于猜到那幅城建图在我妻子身上了。为了你的皇帝梦,不惜掘坟也要取得那幅图,世间还有你这样的无耻小人吗哼哼!你以为有了城建图,你这皇帝就做得成了吗戴崇定,与其让你将来祸害苍生,不如我一剑结果了你……
曾傲——戴寻玉呼叫着扑过去,原来她早就醒了。突然听到皇帝梦三个字,一瞬间明白了父亲心头隐藏的大秘密。她没有时间思考,唯有救父亲这一个念头,因此,她抱住了曾傲的腿,哭喊道:曾傲!求求你别杀我爹!他是糊涂了,我保证他不会有那种荒唐想法。曾傲,求求你!求求你!一边说,一边仿佛看到叶青母子尸骨被掘出来又被剥了衣服搜走城建图的画面,顿时,泪水如江水一般,波涛滚滚。
曾傲的心,如同长江水那般滚滚翻浪,久久的不能平静。昏暗的天空,不绝的雨丝,低空飞旋的白鹭发出啾啾啾啾的哀鸣声。曾傲站在朝天门山头上,透过雨帘,心在一阵阵绞痛。
他痛,因为他知道戴崇定不是被自己杀死的命运;
他痛,因为他无法用个人的私仇将四川百姓带入地狱;
他痛,因为他也不是被朱元璋杀死的命运而要活着经受这些痛苦;
他痛,因为他的情债还没有偿还完,叶青、蓝沁雪、戴家姐妹,都是他生命里注定的情债,所以他死不了……
他更痛,这次地震,改变的不只是万灵山的风水格局,连同重庆的风水格局,都重新洗牌了。一切,都逼着他要去走那条最不愿走的路。
一只白鹭飞落在他肩头,原来它受伤了,翅膀上还滴着血。曾傲急忙撕下一小片衣角给它包扎好伤口,放它走,它却不肯走。他将它放在手上,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喃喃道:你有你的痛,我有我的痛,纵然有浩瀚天空给你飞翔,你却受伤了。世界之大,为什么没有我们的自由
曾傲没有自由,戴崇定就有自由了吗不!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自由。夜深了,他还在书房里,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不管戴寻玉在门外如何哀求,他都不让她进来。
今日与曾傲的那场战斗,早在预料之中,在掘开叶青坟墓那一刻起就知道了,不过那时,他认定曾傲会死在应天府,所以肆无忌惮。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才掘开叶青坟墓,结果真的在她尸骨上找到了那幅寻觅已久而不得的城建图。
戴崇定掀开一副书架,露出一个墙上密箱,取出那幅图。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图。图,应该是画得很仔细,密密麻麻的,好多古怪的标记,好多复杂的线条。他和往常一样,看着看着,那幅图上的线条就活了起来,无数条蛇从图上飞了出来,紧紧地将他缠绕起来,一个个古怪的标记也化成各种各样的魔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一般。
大脑告诉他,这些都是幻象,要镇定,要稳住,要战胜这幅图的魔性,可是,他和第一次看这幅图一样,根本无法镇定,明知是幻象,依然全身的血液在急速倒流,使得他全身颤抖,除非他闭上眼睛默念不看了,不看了,否则恢复不过来。
每一次因不看了而恢复,但又一次次忍不住看,这幅图越是充满诡异,越是让他相信它的神力:只要按照这幅图修建好城墙,重庆就能成为帝都,那么,他就可以称帝了。他何尝不知道朱元璋其实根本没有完全信任他,作为大夏国旧臣,又是出卖了大夏国的人,朱元璋根本就瞧不起他这种背叛主人的人。洗刷耻辱的办法只有一个:成为唯我独尊的人,起码在四川要拥有一个小王国,进而夺取云南、贵州,占据西南三省,建立属于他的帝国。有重庆风水保佑,他相信这一切都能实现。
他恨曾傲!——城建图到手了,却还是不能看,不光他不能看,偷偷地找来了好几个民间奇人,结果是一样的。更奇怪的是,那几个所谓的奇人,看过此图后,不是瞎了,就是疯了。
可恶的曾傲,他到底在这幅图上施了什么魔法
城建图上的秘密,只有曾傲才知道,现在戴寻玉明白了许多。她曾经听说有人掘开了叶青的坟墓,不管民间怎么传是戴崇定所为,她都不信。现在不光信了,也明白其目的了。这一夜,她根本没有睡觉,想来想去,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父亲有做皇帝的野心,这让她太震惊了,大夏国都灭亡了,朱元璋已经一统天下,父亲怎么还有这样的野心他不明白这是自寻死路吗曾傲一直不肯跟戴崇定走一条道,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凭她对曾傲的了解,他当然不会跟戴崇定走那条路了。
戴寻玉心里感到一阵阵悲凉,她想哭,哭不出来了。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她迷茫极了。以她十八岁的年纪都能想到的可怕后果,父亲想不到吗她更明白一点的是,父亲的心魔,只有曾傲才能解除;戴家的危机,也只有曾傲才能化解;整个四川的未来,同样只有曾傲才能带来平安——无论是风水还是现实。
天色蒙蒙亮,戴寻玉离开了卫指挥所,她要去找曾傲。但是,她去哪里找他戴寻玉来到他的旧宅院,院门紧锁着,她让保镖翻墙进去查看,没见到曾傲,心里更揪紧了。他会不会已经回昌元县了昌元县如今被刘云湛占领,大夏国旧部许多人都去了那里,曾傲会不会很快带领那帮人杀进重庆来
戴寻玉越想越害怕,望着院门发呆。保镖问她再去哪里,她回过神来,激灵一下,想到了朝天门。
果然,在灰蒙蒙的空中,曾傲的影子寂然地出现在半山腰的平台上,他手上有一团白光,那是受伤的白鹭。他淋着雨,闭着眼,捧着白鹭,站成了一尊雕像。戴寻玉惊喜地一口气跑上去,脚步声惊动了曾傲。
他看着她披洒着雨丝而来,携带着秋晨的寒气而来,怀抱着祈求与渴望而来。
戴寻玉双目湿润,既是泪水也是雨水,她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曾大哥,求求你,帮帮我。
你起来说话吧。他淡淡道。
让我跪着吧,我替家父向你赔罪!说着趴在地上磕头。他去拉她,她还是不起来,继续磕头道:家父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但请你念在四川苍生份上,为家父驱除心魔吧。
他不再劝了,任凭她跪着,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不让他走上那条不归路。
我能做什么
请你设法废掉家父的武功,你做四川布政使,控制住四川局势。我设法将城建图偷出来还给你,好吗
曾傲深深地看着戴寻玉的眼睛,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比戴崇定清醒多了。
见他不回答,她又道:我姐姐是不是去了应天府找你
你姐姐是去杀我的。
她的泪水翻滚而出,泣声道:我只听说父亲派了杀手去应天府,可不知道姐姐也是去杀你的。她又哭又笑,爹啊!你明知道姐姐不会杀了他却还派她去,女儿现在才明白,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们姐妹的幸福,我们——我们都是你的棋子啊!老天爷,你为什么如此残忍啊!
曾傲的心有些震撼,戴崇定妄图称帝的秘密本来击垮了眼前这个少女,可是,她勇敢地承担了下来,在这个时候,她如此理智,如此冷静,如此明白。他伸手再去拉她,她站起来了,因为跪久了而双腿发麻,禁不住趔趄着。
他急忙将她搂在胳膊上。
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彼此都是心弦一颤,目光闪烁,心在狂跳。这是从认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彼此的理解,彼此的信任,彼此的疼惜,就这样如眼前的两江水一般,会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