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死有命
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全副武装,朝着一个方向,杀气腾腾而去——
曾傲站在观音碚那尊石刻大佛顶上。
在这个山头上,能看到很远：远去的江水与大小船只,似乎没有供他们停泊的港湾,它们忙碌着奔向远方,却必须经过险峻的三峡。就像曾傲此刻的心境,正经受精神的三峡一般,心里那片辽阔的天地,一会儿如险峻的山峰,一会儿似险隘的峡谷。
当年开凿这尊大佛,是为了护佑来往船只的安全,大佛坐镇在此,一切危及船只的邪恶力量都无法作恶,不管是真是假,大佛凿成以后,长江上确实太平了许多。此刻天色较为明朗,曾傲能看到很远很远,目力所及处,来往的船只如蚂蚁一般,宽阔汹涌的长江,也变成了一条狭长的带子,围绕着各个山峰蜿蜒而去,却又像绳索捆缚曾傲的脖子,让他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大佛附近——曾傲脚下不远处,山峰裂开了一道约半丈宽的口子,正好将这座山峰裂成两半,江水已经涌进了缝隙。这是几天前的地震造成的,但在曾傲眼里,这豁口,蕴含着风水学上的漏底——原先大佛封住的邪恶,正无声无息地从裂缝里冒出来,缝隙地底,一定通往大佛的脚底。
滚滚江涛,即将席卷重庆大地——
曾傲身后,黑压压一片急速奔腾的乌云,隐隐地,传来战马嘶鸣声。
空中的鸟儿受到惊吓,扑棱棱四处乱飞。
曾傲回身极目眺望,皱了皱眉头,望着那片乌云席卷而来。
戴崇定出动上千人,就是要将曾傲擒获,他将不再给他自由。既然杀手杀不死他,朱元璋也杀不死他,那么,就由他号令千军,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彻底控制在手里——趁他还没有统领刘云湛等人马,趁他此刻一个人在重庆。
这一次,戴崇定志在必得。
曾傲所有的路都被堵死,要逃生,除非跳入江里,凭他的轻功,约两百丈的高度,应该不是难事。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背后是空旷的江面上空,脚下是滚滚江水,前方的敌人,虎视眈眈。
曾傲嘴角泛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士兵们要上山,就必须弃马,上山的士兵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这座山峰,本来就只有一条路通行,不管多么险峻的地方,只要能站人,都站着士兵了。集中到曾傲面前将他重重封锁的不下三百士兵。密密匝匝的士兵站成一片刀剑森林,令曾傲插翅也难飞下山去。
曾傲望着他们列开阵势,望着全副武装的戴崇定威风凛凛地从士兵们留出的通道上走来,道：看来,我今天是逃不掉了。
戴崇定道：我给你最后的机会,要么帮我建起城池,协助我打下一片江山,要么——死！
若我两条路都不想走呢
你没得第三条路可走。曾傲,你功夫再高,我用车轮战,累也累死你。何况,我已经派出五万人马去昌元,刘云湛若不投降,我便踏平昌元县城。
曾傲微微变色。他可以不惧自己的生死,但刘云湛以及昌元县百姓的生死,让他不能视若无睹。他相信戴崇定说的是真的,他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看着眼前的士兵,若他们真用车轮战,自己的确会累死。
他扭头看向身后——
你别想借跳水逃生,我已经派了几艘大船在下面等你。戴崇定冷笑道。
果然,五艘大船正朝大佛位置驶来。为了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居然用五艘大船封锁他每一个可能出逃的方向。
曾傲再次变色,目光更深邃起来,转回头看着戴崇定。他不愧是大夏国曾经的元帅,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当然也熟悉兵法。在决定不再给曾傲任何机会的时候,他将一切的可能性都想到了。怎么办硬拼肯定是不行的。
曾傲忽然坐了下去。
戴崇定惊愕不已,后退了几步,诧异道：你做什么
你知道几天前的地震,意味着什么吗曾傲问。
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古怪,而且,可能是你使了妖法。
曾傲将双手放在双膝上,闭上眼睛。此时此刻,他必须以智取胜。身后那条地震造成的裂缝,是他唯一的生机,戴崇定不知道有那条裂缝,更不知道裂缝通向哪里。
戴崇定见曾傲没有丝毫投降的意思,挥了挥手,士兵们便向曾傲扑去。曾傲只要朝后面滚一段,就能滚进裂缝里。至于裂缝是否通往大佛脚底,能否真正脱身,却要看天意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戴寻芳呼喊戴崇定的声音,那声音划破长空,十分刺耳。
爹——随着呼喊,戴寻芳不顾士兵们阻挡,疯了一般冲过来。
戴寻芳的到来是个绝对的意外。她本来在万灵山,因为曾傲很悲痛,她不敢接近他。后来听说他去了县城,就追到县城。听说他到了重庆,就跟到重庆。她到处找曾傲找不着,又回家一趟,戴寻玉说曾傲确实在重庆,但到底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戴寻芳听说戴崇定带着上千人到江边去了,猜测曾傲在江边。在到重庆的路上,她碰到了前往昌元县的大军,知道戴崇定对曾傲下了狠心。
戴寻芳是戴家大小姐,随便抓个士兵就可以肯定曾傲确实在这里,因此疯了一般地呼喊着冲来。戴崇定命令士兵拦着她,她却不要命地往前冲,险些被士兵的刀所伤。
戴崇定一把抓住她胳膊,怒道：你来干什么给老子回去！
戴寻芳尖叫道：我不许你杀死曾傲！
你不能让他娶你,也杀不死他,留着他还有什么用回去,别坏了老子的大事。
戴寻芳奋力要到曾傲那里去,戴崇定不让她去,她又抓又挠,把戴崇定的脸都抓破了。戴崇定更恼火,甩手打了她一耳光,骂道：没用的东西！你这般拼命护着他,他就能感激吗
我不要他感激,就是死,我宁愿死在他手里。爹,你今天要是杀了曾傲,我一定会杀了你为他报仇……
老子是你爹！
曾傲要是被你杀死了,你就不是我爹！
那父女俩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曾傲看着戴寻芳,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想跟她有什么牵扯,但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杀死妻儿的仇人,又是曾经帮过他甚至救过他的人,更对他一往情深。她赌气嫁人是因为他的拒绝,跟丈夫搞不好关系也是因为常将他挂在嘴边。休了丈夫成为失去名誉的女人,还是不顾一切痴恋他,现在不惜跟父亲反目。但是,不管她怎么做,他都没有丝毫爱她之心。
曾傲重又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滚进裂缝后万一判断失误,又该如何逃生呢他必须尽快赶回昌元县去,一定要阻止戴崇定的军队攻打昌元县。
那对父女还在争执不休,陡然传来禀报：报告指挥使,公主来了——
公主蓝沁雪曾傲陡地张开双目望去,果然看到一身劲装打扮的蓝沁雪与燕雨岚一起来了。蓝沁雪直向曾傲扑去,照样被戴崇定拦住。
她怒道：你敢拦我
一瞬间,戴崇定心里拿不定主意。他是必然要反朱元璋的,那么蓝沁雪这个公主,也就毫无尊严。但蓝沁雪是他爱的女人,虽然恨她当初选择了曾傲,但蓝沁雪给曾傲亲手倒过毒酒,他们之间的感情必然断绝,这就是说他还有机会。最终能不能反过朱元璋,他内心里都想得到蓝沁雪。
燕雨岚威严道：戴大人休得无礼,雪儿已被皇上正式封为公主,你想以下犯上吗
戴崇定看看曾傲,又看看蓝沁雪,一时间不明白朱元璋正式封蓝沁雪为公主目的何在。这一犹豫,蓝沁雪、戴寻芳都越过他朝曾傲奔去。
但就在这时,曾傲迅速朝后翻滚,她们未及抓住他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他坠入了裂缝。蓝沁雪、戴寻芳几乎都没有多想,作势要跳下去,戴崇定、燕雨岚同时扑到,一人一个,死死地抓住了她们。
蓝沁雪确实被正式封为公主,因为这次是光明正大地来四川,又有了公主身份,所以有了贴身侍卫二十人,燕雨岚也受命保护蓝沁雪,并协助她完成收服曾傲的任务。
蓝沁雪怒斥戴崇定如此威逼曾傲,并不承认朱元璋曾经令她毒杀曾傲,更不承认曾傲从应天府回川路上遭遇的杀手是朱元璋派来的。蓝沁雪说,皇上已经知道昌元县发生的事,戴崇定坐镇四川却发生那样的事,难辞其咎,要他追回大军,妥善处理昌元县兵变之事。同时,还要他寻找曾傲,不得伤他一根汗毛。
戴崇定发现,蓝沁雪变了,或许因为已正式受封为公主而有了威严,或许因为得了朱元璋圣旨亲自到四川来收服曾傲,或许因为一系列的变故让她不再是单纯的女人,她眼神犀利,俏容威严,一出口就是命令,丝毫没有以前的女人态,女人味。
戴崇定将燕雨岚单独请到书房,询问其故。他和燕雨岚多次合作,说不清是敌人还是盟友,总之对于马皇后身边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女侍卫,真的捉摸不透。燕雨岚本就比蓝沁雪成熟,而且心狠手辣甚至狡猾,说话办事有自己的主张和方式,以前合作时也不那么听他的命令,现在更是架子十足。
戴崇定最想了解的是朱元璋到底对曾傲是什么态度,为什么一会儿要他死,一会儿又派蓝沁雪来收服他。燕雨岚什么都不说,只是叫他一切按照蓝沁雪说的做就是了。戴崇定心里很不是滋味,就算他将大夏国献给了朱元璋,还是没有得到朱元璋的完全信任,到底是自己当初请求不给曾傲定罪的计策错了,还是自己的称帝之心已被朱元璋察觉出来为什么蓝沁雪不让他镇压昌元县的叛军呢
蓝沁雪的手下也去江边寻找曾傲,但谁也没有找到他。
戴崇定派人追上前往昌元县的大军,但没有叫他们回重庆,而是就地驻扎,等候指令。
蓝沁雪听到曾傲生死不明的消息,心里愤恨,让燕雨岚找来戴寻芳,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通,并命令她不许再接近曾傲。
戴寻芳也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买蓝沁雪公主身份的账,说：我认识曾傲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凭什么命令我别说你是冒牌公主,你就是正牌公主,我也不怕你。曾傲要么不娶老婆,要是娶的话,必定是我。否则,我就是把他杀了,也不会让他娶你。
蓝沁雪勃然大怒,当场要拔剑杀了戴寻芳,被燕雨岚给强行拦住了。戴寻芳傲然离开后,蓝沁雪还是气得掀翻了桌子上的茶具,而后坐在那里,胸脯剧烈起伏着,脸孔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却被咬出了血痕。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亲手给曾傲倒了毒酒的一幕,总会挥之不去。
黄昏时,蓝沁雪让属下守在外面,独自走进曾傲的旧宅院。院子里原有的花草几乎枯死,久无人居住的环境,总显得那么凄凉。看起来,这里归拢得很整洁,但阴沉沉、迷蒙蒙的感觉,侵袭着蓝沁雪的心,心上那层厚厚的尘埃,总也抹不干净。正堂屋的门没有锁,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扑鼻而来的是粉尘,呛得她咳嗽了几下。
或许因为是黄昏,屋子里很暗,但她仿佛看到曾傲孤单的身影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孤寂地看着妻儿的死亡,以及审视着他的感情。眼里,蓄起了泪水,曾傲中毒被人救走后的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
她被燕雨岚带回皇宫,跪倒在马皇后面前,声嘶力竭地哀求不要杀死曾傲；她趴在朱元璋面前,不住地磕头,哀求他答应让她追随曾傲而去,什么荣华富贵,她都不想要了,将军夫人的梦想,也不再奢求了；她想逃出宫找曾傲,但被看得死死的,燕雨岚一遍遍劝她放弃曾傲,她跟她吵架；听说曾傲没死,她高兴得落泪,听说朱元璋派人追杀曾傲,她拼死要杀出宫去找曾傲,被当场擒拿关进牢里……
她哭啊,喊啊,求啊……可是,她的命运不由自己做主。她亲手毒杀曾傲,知道他会恨自己,可她还是想去找他,哪怕被他杀死也心甘情愿。黑漆漆的牢里,再也见不到曾傲的残酷事实,让她越来越生无可恋。就在她要自杀的时候,燕雨岚将她带到马皇后面前。
然后,她被正式受封为公主,带着马皇后的谕命,要她务必劝降曾傲。带着什么任务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来找曾傲。可是为什么,一到重庆,听到的是戴崇定集结人马擒杀曾傲呢为什么曾傲不肯给她解释的机会,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悬崖呢她一次次在悬崖下的江里寻找曾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吗
蓝沁雪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着,这些日子,她不知已流了多少泪,那颗心,也痛得麻木了。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曾傲一家三口在这屋里进进出出,天真可爱的孩子,温柔善良的妻子……甚至看到了他们夫妻亲热的画面。她默默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落满粉尘的床……也许,曾傲和哪个女人在一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活着就好。
曾经,她从心里无法接受曾傲娶妻生子；曾经,她也感激过叶青生前对曾傲的照顾。而现在,当听说叶青母子坟墓被人掘开,她已能真正感受到曾傲内心里那无法描述的痛楚。于是,第一次在叶青坟前见到曾傲的一幕,曾傲从应天府回来后跪在叶青坟前的一幕……交替着闪现,交替着他悲哀甚至绝望的眼神,也交替着他喝下她亲手倒的毒酒那一刻陌生的眼神。
一个属下进来禀报：戴寻玉求见。
蓝沁雪本不想见戴家的人,但忽然有所醒悟。戴寻玉在卫指挥所里没有求见她,为什么到这里来见她她抹了泪水,让属下将她带进来。
戴寻玉进来时,蓝沁雪已坐在堂屋里,眼神冷厉地看着她。
戴寻玉施了一礼,柔声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理昌元县之事
蓝沁雪反问：为什么到这里来见我
家父要对昌元县实施武力,小女子想,或许只有公主能阻挡他。
哦戴二小姐有何高见蓝沁雪的话语明显带着讽刺。
戴寻玉并不计较,表情凝重地说：前次,家父也实施过武力,但结果是他们的人马越来越多,周边州县都有不少人加入他们,尤其是那些受过曾傲恩惠的人。若再次实施武力,事情可能会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局面。
为什么
因为——曾傲回来了。
在蓝沁雪心目中,戴寻玉一直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养尊处优,娇柔可爱,纵然聪明,也很单纯。但刚才这几句话改变了她的想法,因为她话里有话。蓝沁雪毕竟是经历过多年战场的人,联想到以前在昌元县境内所知,她立刻明白了戴寻玉话里的意思。
他生死未卜,那些人又能怎么样呢她反而淡淡地说。
戴寻玉道：要是他活着,有他主持大局,事情或许好办一点。要是他真死了,刘云湛等人必定会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
蓝沁雪霍然起身,惊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少女,明白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坐等。但她走了两步又回身坐下,问：你认为他是生,是死
他想生,便能生；若想死,便能死。
戴寻玉的话里更充满玄机,蓝沁雪忽然觉得,这个少女不是一般的深邃,就是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此刻也闪现着不符合她年龄的练达。
她又问：听说他妻儿的坟墓被人掘开过,你可知是什么人所为
戴寻玉脑海里千回百转,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真相告诉她。以她看来,如果曾傲阻止不了戴崇定称帝的话,或许蓝沁雪能阻止,因为她知道,父亲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如此动情。蓝沁雪在婚礼当天跟曾傲走了,戴崇定把自己关在房里嚎啕大哭,就是她母亲死时,也没见他那么哭过。
不知有多少次,戴崇定一个人喝闷酒,戴寻玉去照顾他,他便拉着她的手,诉说他对蓝沁雪的爱慕之情,用尽他所能使用的所有美好词汇,描述他对她爱的感觉。
他恨蓝沁雪选择了曾傲,却依然无法自拔地在心里爱着。曾傲去了应天府,他恨曾傲从此可能和蓝沁雪双宿双栖,因而派人去杀曾傲。
为了称帝,他又需要曾傲帮助,于是让戴寻芳领头。
现在,戴寻玉最能体会戴崇定复杂的心情。
蓝沁雪一路朝昌元县疾驰着,不管曾傲是不是活着,有没有回昌元县,她都得尽快赶去。不管能不能做得到,都一定要尽可能控制局面,不让那场大战正式上演。
戴寻玉没有说是谁掘开过叶青母子的坟墓,却问她是否知道曾傲曾经绘制过一幅城建图,是否知道城建图里隐藏的秘密。蓝沁雪当然知道城建图,戴崇定一次次让燕雨岚刺杀曾傲,一次次失败,又想方设法拉拢曾傲,都是因为那幅城建图。那时,她想过,不就是一幅城建图吗根据重庆山势修建一座城池,城墙是很关键的,重庆的地形确实复杂,曾傲呕心沥血数年绘制的城建图,当然不会轻易交给背叛大夏国的人。
蓝沁雪立刻判断是戴崇定掘开叶青坟墓。难道城建图在叶青身上那么,他拿到了吗他带领上千人擒杀曾傲,说明他已经拿到城建图,所以不需要曾傲了。曾傲回来后,能不夺回城建图吗不不不,事情似乎不这么简单。她记得戴崇定好像按原样重新绘制过一幅城建图,可他一次次重建朝天门都失败了,这说明什么
那幅城建图里,一定暗藏玄机。
蓝沁雪连夜从重庆出发,赶到昌元县时,是次日下午。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路上所见的枯枝败叶,遍地衰草,让人心头阵阵发凉。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景象。没有干旱,纵然经历过一场地震,不是也没死人吗,为什么四川大地遍地衰败呢
昌元县城墙上旌旗招展,飘扬的虽然是武林帮派的旗子,城门口守卫的人也穿着江湖味十足的衣服,可这森严景象,完全是军队才有的。刘云湛曾经是绿林人,被大夏国招安后做了几年的军人,他在江湖上有号召力,在大夏国旧部中,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刘云湛跟曾傲是生死兄弟,谁都知道,刘云湛占领了昌元县,就是曾傲占领了昌元县。
何况,曾傲在应天府被毒杀过,一路上被追杀过,回来后又被戴崇定擒杀过。他一次次死里逃生,说明他福大命大,越是死不了,越是让人崇拜。不错,蓝沁雪在城墙外站了没多久,就有好几拨年轻人前来投奔,守卫问他们为什么来投奔,他们说：为曾傲报仇。
一个属下去叫守卫开城门,守卫一听说来的是蓝沁雪,立刻关紧城门,飞马禀报给刘云湛。不久,刘云湛、万祥率领一支骑兵冲出来,奔到蓝沁雪跟前,也没有下马的意思,呼啦啦将他们包围起来。
蓝沁雪肃然道：刘云湛,你要干什么
刘云湛嘿嘿笑道：我干什么,公主殿下你不清楚吗来人,给我将这所谓的公主人马全部拿下！
刘云湛的骑兵齐刷刷亮出兵器,缩小着包围圈。
燕雨岚拉蓝沁雪上马,蓝沁雪不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个结果了,她是毒杀曾傲的凶手,来就是送死。但就是送死,她也不能跟刘云湛动手,于是命令众人放下武器,栗然冲刘云湛道：你们要杀我,有一千个理由,我就是有一千张嘴,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但是,你若杀了我,就会陷曾傲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是让跟随你的兄弟万劫不复。刘云湛,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蓝沁雪这个态度,大大出乎刘云湛、万祥的预料。今日的蓝沁雪,神色、话语以及说话的口吻,都与原来不一样了。的确,今日杀了蓝沁雪,就是真与朱元璋为敌了,曾傲生死未卜,到底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他们还没谋划好。
刘云湛是武人,他更急于为曾傲报仇,当场就要杀了蓝沁雪,反正已经占领昌元县,是跟戴崇定为敌还是跟朱元璋为敌,没什么区别。但万祥是冷静的,占领昌元县是逼不得已,曾傲如果想反,早都反了,一直等他回来做决定,现在还是得等下去。
刘云湛要杀,万祥阻挡,提议就这样将蓝沁雪包围起来,一切等曾傲回来再说。刘云湛不答应,万祥道：咱们派了那么多人找曾傲,一定会找到他的,确定他死了,咱们再做决定。否则,就是要杀死这个女人,也该曾傲亲自动手。
刘云湛不得不同意,随后又调集数百人,将蓝沁雪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燕雨岚指挥属下搭起帐篷,所幸他们有所准备,带着足够的干粮。
蓝沁雪坐在帐篷里的地毯上吃干粮。
燕雨岚一边吃干粮一边问：雪儿,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你怕死,就走吧。
唉——你还在怪我骗了你啊！燕雨岚道,当初背着你刺杀曾傲,是皇上的密令,我必须配合好戴崇定。后来给他下毒,也是皇上的密令,我敢不遵吗你看看,明知陪你来四川可能活不成,我不还是来了吗你爱曾傲不怕死,我跟你姐妹十几年,什么阵仗没见过,难道还怕死啊
蓝沁雪还是有些冷漠：你一直在帮我,你也一直在害我,这就是你我的姐妹情分。
燕雨岚讨好地揽着蓝沁雪的肩,不是因为她是公主,而是姐妹情。她知道蓝沁雪根本不稀罕当这个公主,这次答应受封公主,不过是有了正大光明来找曾傲的借口。她曾经嫉恨过她,因此在跟戴崇定合作刺杀曾傲的时候,就掺杂着这种心情,杀死曾傲,不让蓝沁雪什么好事都得到。可是,当她亲眼目睹蓝沁雪死也要跟曾傲在一起的决心后,才明白,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敌不过她心里对曾傲的爱。这个公主身份,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副沉甸甸的枷锁。
就像她自己被迫要欺骗蓝沁雪给曾傲喝毒酒一样,她们两个,都是身不由己。她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从小跟随马皇后习武,又在战争中成长,个性方面更像男人。但看到蓝沁雪为一个男人哭哭求求,生生死死,甚至看到戴寻芳既杀曾傲的妻儿又迷恋着他,慢慢地似乎明白了一些男女感情的复杂和无奈。
雪儿,说实话,我也想爱一场。燕雨岚的目光透过帐篷,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你说,在这世上,有一个我能爱的男人吗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我都快三十岁了,再不爱的话,这辈子恐怕就没机会了。雪儿,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蓝沁雪鼻子发酸：就是你做错了事,哪怕被他杀死,也感觉是幸福的。
在观音碚那尊石刻大佛腹内,有一个暗道,出口在这座山峰很隐蔽的地方,同时,在大佛脚下,还有一个暗道,曾傲正是从这里进入大佛腹内的。在杂草丛生的地方,那个小山洞非常隐蔽,只能容人弯着腰行走。洞内幽深而寒冷,越往里走,越觉潮湿,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原来,里面是天然排水道,洞穴也不大,方圆不过三、四丈大小。
从杂草遮挡的山洞进入大佛腹内,那条路很难走,准确点说那根本不是路,但有个身材娇小的面纱遮脸的黑衣人抓着斜坡上枯败的杂草,十分小心地一步步朝洞口挪动。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终于走到洞口了,黑衣人取下面纱,露出的是戴寻玉那张俏丽的脸庞。
石洞里光线很暗,从大佛两旁的石缝里透进一些微弱的光亮,勉强看得见曾傲的身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非常有规则,曾傲坐在一块石头上打坐,听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睁开眼睛。
戴寻玉打开包袱,取出两个馒头递给曾傲,他便吃起来。
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她知道他藏身在这里,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洞口,给他送来干粮。在这里度过了三天,他也十分安然,相信她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那次在朝天门与戴崇定决斗后,曾傲认定戴崇定会想办法要他的命,便与戴寻玉约定好几个地方,他说他要在这一带查看风水,思谋对策,近几天内不会离开,如果要找他,就到那几个地方。戴崇定亲率上千人马到这座山峰擒杀曾傲时,戴寻玉并不知道曾傲具体在什么位置。她没有跟来,是因为相信他不会有事,而她则在家里寻找城建图。
可惜我怎么也找不到。她难过地说,我爹一定将图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你放心,我会继续找。
其实,找不找得到城建图都不重要,因为除了我,谁也看不懂那幅图。而且……他顿了顿,又道,心术不正的人看那幅图,会产生许多幻觉,越是有邪恶之念,幻觉越可怕。你爹——
戴寻玉深深地凝视着曾傲,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激荡。她一直知道曾傲不是普通人,他有神力,有法力,更有正气,他绘制的城建图有那样的秘密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样能阻挡戴崇定称帝的步伐。现在也能肯定了,为什么近段时间戴崇定的脸色很差,有时候精神很恍惚。
三天了,你一点不担心昌元县吗她问。
雪儿来了,我就不担心了。曾傲说。这是实话,那天初看到戴崇定的人马,听说他已经派出大军赶赴昌元县,确实很担心。蓝沁雪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不用担心了。但是,我担心……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是的,他担心的是蓝沁雪的安危,知道她一定会去昌元县找他,去了,她就凶多吉少。
戴寻玉发现他闷头吃馒头,许久不再说话,忍不住问：你还……爱她吗
他闭上眼,没回答。是啊,他还爱蓝沁雪吗青梅竹马的情意,千里寻找的情意,生死相随的情意,真的都成为过往了吗朱元璋要杀他,那是他的劫数,躲不过的,可以,为什么是蓝沁雪给了他那杯毒酒
她渴望荣华富贵吗似乎不是,不屑于做公主,只愿做将军夫人,靠她自己的力量获得那份尊荣,而不是政治婚姻,不是牺牲品。她想要他光明正大地生活,有身份有地位有声望地生活,想爱情、婚姻、家庭、事业都获得,那是错吗
戴寻玉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心中的痛,于是轻轻握住他胳膊,柔声道：她会没事的,别担心。
他看着她闪亮的眸子,轻声道：你还小,这许多事真不该把你卷进来。
他是我爹,我躲得过去吗她苦笑着,告诉我,按照城建图修建城池,真能守住重庆的龙脉吗
那幅图,是以明升八字五行来设计的,如果大夏国还在,由我实施建造城池,当然有用。但是现在,你爹的五行跟那幅图的格局恰好犯冲,大夏国从灭亡那刻起,重庆的风水格局已经被你爹人为破坏,所以……
所以无法重建朝天门,是吗
他点点头：这次地震来得很古怪,地震前,四川的草木提前枯败,也很古怪。再看这些日子的气候,不是阴雨绵绵的,就是沉闷闷的,或者雾蒙蒙的,总不见晴天,这一切都说明,天在示警,他的皇帝梦会害死很多人。
那么,让我爹失去城建图,就等于让他失去皇帝梦,他就不敢称帝。可以这么推理吗她忧虑而又渴望地看着他的眼睛,挽救戴家的人只有他啊！
他又点点头。
她抓他的手更紧了,目光更热切：曾大哥,我不懂家国大事,不懂江山社稷,我只知道,当今天下之主已经是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那么有实力都败了,大夏国偏居重庆九年,最终也败了,这就说明,一切都是天意。我爹执迷不悟,我一定要让他醒悟,为戴家世世代代的平安而醒悟。请你一定要帮我！
曾傲将手按在她手背上,给了她一种力量。他希望如她所愿,让四川得到安宁。但他不能告诉她的是,朱元璋已经对戴崇定充满杀机,他和戴崇定,都是朱元璋要杀的人,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威胁朱明王朝的二龙。戴崇定不会就此醒悟,不管曾傲愿不愿意竖起大旗对抗,他都会走上那条路,因为不管是人为,还是现在的重庆风水,已经将他一步步推向那条路。
他躲在这里,就是因为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如果只是人为,还可尽力改变,许多事,天意不可违。更可怕的是,不管他多么心存善念,曾经救过多少人,都将有堆成山的白骨为他铺设一条道路,因为他的生辰八字虽然没变,五行却在悄然改变。
此刻他还不能出去,因为他有预感,一旦出去,会出现新的天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天象,他无法预测。他不想看到饿殍遍野、尸骨如山,他必须找到破解之法。
戴寻玉走的时候,明显地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如果不是要挽救父亲,挽救戴家,她真想和曾傲就这样与世隔绝地生活在一起。对曾傲的爱慕已很久很久,渴望得到他爱恋的心情也很急迫,可是,她理智而冷静,明白自己不能跟曾傲有那样的关系,否则那会使父亲的野心更加膨胀,更会逼着曾傲为他的皇帝梦铺平道路。
戴寻玉走了以后,曾傲也从杂草遮挡的洞口里弯腰出来。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出来透透气,或者说看看天空,看看大地。忽然,她听到戴寻芳呼喊他的声音,急忙溜到那个洞口藏起来。侧耳听了听,的确是戴寻芳的声音。他赶紧将洞口处被踩踏过的草木抓扯起来,尽可能掩藏人走过的痕迹,不希望戴寻芳找到这里来。
戴寻芳已经到这里找过好几次,不相信曾傲就这样死去,但又无法找到他,她气啊,恨啊,冲戴崇定发了几次脾气也无济于事。她痛恨父亲对曾傲下死手,也嫉恨蓝沁雪又来了,真希望最先找到曾傲,然后和他离开重庆。尽管知道那希望很渺茫,却还是忍不住那样想。
因为这么几天了都没有曾傲丝毫消息,她坐在草地上,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