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女在侧
当初戴崇定派出暗杀曾傲的那几个属下回来后,一直待在昌元县城,他们投奔了曾傲。但是,戴崇定那边的人被金光灼伤了眼睛,这消息还是让他们有点坐卧不宁,经过商量,便一起来求曾傲。
曾傲正站在长了几株小黄葛树的废墟里,树上的芽孢已没剩几个了。废墟里的杂草都枯黄着,唯有那几株小黄葛树有几片绿叶。面对那几个属下的请求,曾傲没说救不救人,只说:你们别操心这个了。
蓝沁雪又找来了,要跟曾傲好好谈一谈,他却不给她机会。他下令只要蓝沁雪离开,谁也不许阻拦,有他的命令,刘云湛等人也没再对她怎么样。但蓝沁雪坚决不离开,一连几天,甚至都没出过县衙,每次找曾傲,他都避而不见。
曾傲想上城墙时,又有手下来报告,说戴寻芳、戴寻玉姐妹在外求见。戴家两姐妹从来没如此齐心过,他们在重庆时听说戴崇定眼睛被金光灼伤,便匆匆赶了来。到了戴崇定军营,果见许多人眼睛红肿得厉害,找来许多大夫都医治不好。戴崇定的眼睛更严重,肿胀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感觉白天还是黑夜。
两姐妹怀着各自的心思,都觉得曾傲不会见死不救,因此不约而同来找曾傲了。对戴寻芳而言,曾傲从观音碚山峰上跳下去没死,就是大喜事,父亲的眼伤,反而让她更有理由找曾傲。只是在城墙下,戴寻芳警告戴寻玉:你最好别打曾傲的主意,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戴寻玉只是淡淡笑了笑。
曾傲从城里出来,走到两姐妹面前。戴寻芳性急地跨到他身边,已然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那般随意地说:快跟我去救我爹吧。
曾傲的目光却与戴寻玉对视着。
她微微一笑,客气地施礼道:请曾大人施以援手,帮助家父渡过这个难关,小女子定有重谢。
他们之间无须过多的语言,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曾傲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就算戴寻芳在应天府救过他,真想不医治戴崇定,他可以断然拒绝。但面对戴寻玉急切而柔情似水的目光,他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能不能救戴崇定,他都得去走一趟,而且会尽最大努力。
一看他要去戴崇定那里,刘云湛、万祥都来阻拦。的确,眼下情势是天赐良机,戴崇定大部队不在这里,就凭他那几百个手下,消灭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曾傲明明知道形势对己方大大有利,为什么还要去救戴崇定见曾傲坚持要去,刘云湛发火了,立刻指挥手下将戴家姐妹包围起来,同时也将曾傲围在核心。
曾傲与戴寻玉又对视了一眼,还没说话,戴寻芳怒道:刘云湛,你想干什么
刘云湛嘿嘿笑道:干什么杀了你们姐妹,或是将你们抓起来做人质。说着,他不理会戴寻芳张牙舞爪地骂人,径直对曾傲道:我们这么多人,甘愿为你出生入死,老天爷让戴崇定那王八蛋受了伤,你要是去救他——哼!你心里还把我们当兄弟吗曾傲,别怪做兄弟的对你不敬了,这戴家两姐妹——你选择吧。
曾傲在刘云湛等人心目中是有不可动摇的威信,但是,在当前形势下他依然没有答应竖起公开反对戴崇定甚至明王朝的大旗,下面的人已经颇多微词了,现在一意孤行要去戴崇定军营,个中原因也根本说不明白,要是强行将戴家姐妹带走,必定引发众怒,到时候恐怕也难以收拾。几万人呀,他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草率。
他扫视着。只要刘云湛一声令下,戴家姐妹就有身首异处的危险。戴寻芳也知道情势于己不利,已经亮出宝剑准备战斗。
戴寻玉则很是冷静,轻声道:曾大人,我和姐姐就留在这里吧,烦请你本着医家操守,救救那些病人。她似乎也担心曾傲不会救戴崇定,提醒他的大夫身份,希望他能真正冷静处理。她相信他们之间的约定是算数的。
这里还没有结果,燕雨岚得到消息又来了,她的眼睛还能视物,但也被重重包围着,只得朝曾傲高喊,问他蓝沁雪怎么样了。曾傲没有理燕雨岚,看看刘云湛恨恨的眼睛,然后丢给戴寻玉一个含义深刻的眼神,命令手下让路。众手下看看刘云湛,见他点头,才让出路来。
曾傲骑上万祥给他牵来的雪神,又丢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打马疾驰而去。
戴家姐妹被带进城内,却被分别关起来,门外有重兵把守,她们插翅也难飞出去。戴寻芳气得破口大骂,又是摔东西,又是拍房门,恨不得将刘云湛给乱刀砍死。叶天坤听到她的骂声,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站在院子里叉着腰跟着骂,她骂一句,他也骂一句,一时间好不热闹。
戴寻玉却非常冷静地坐在房里,四处打量这间屋子,对外面的骂声充耳不闻。蓝沁雪想见见戴寻玉,守卫不给开门,她去找刘云湛,刘云湛却在发火。原来,其他首领听说曾傲去了戴崇定那里,纷纷冲他抱怨,嚷嚷着要杀死戴家姐妹,万祥抬出人质之说,又安抚大家说曾傲早有消灭戴崇定的计谋,若无须流血而能达到目的,才符合曾傲的个性,兵法上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刘云湛不相信曾傲真的有另外的妙计消灭戴崇定,依他对他的了解,曾傲就是去给戴崇定医治眼睛的,因此心里也恨得很。不过,他还得在众兄弟面前给曾傲圆场,证明万祥说的是真的。等众首领闹了一阵离开后,刘云湛便对万祥大发雷霆,骂他不是合格军师,一路按照他的计谋走到现在,却眼睁睁看着曾傲优柔寡断,他心里极为不平、不甘、不顺。
蓝沁雪担心曾傲独自去戴崇定那里有危险,要刘云湛下令打开城门放她出去。刘云湛认为她火上浇油,当场就拔剑要杀她,又是万祥拦住他,冲蓝沁雪道:若是曾傲在城内,你要走,随时可以打开城门。但此刻他不在,你就不能出城。
这是什么逻辑她尖叫起来,一会儿说我随时可以走,一会儿又不许我走,你们到底搞什么鬼真想造反哪
刘云湛斜刺里一剑刺去,差点刺中蓝沁雪。他吼道:造反又怎么样朱元璋不造反,哪有他的明王朝又哪里有你这假公主我告诉你蓝沁雪,老子今天心情特别不好,滚一边去,否则老子一刀宰了你。
蓝沁雪返身朝城门口奔去。当然了,不管她用什么办法,那些守卫都不肯打开城门,原来他们都接到了万祥的命令。曾傲临走前的那一眼,万祥是读懂了的,要的就是他将蓝沁雪阻拦在城内。
蓝沁雪想一路杀出去,那或许能成功,可是,她担心一旦动手,就不可收拾。她是来追随曾傲的,怎么能再给他赶走自己的借口呢纵然担心曾傲的安危,她也无能为力,于是爬上城墙,望着远方,眸子里渐渐地蓄起泪水。在戴崇定那里,她有作为公主的威严,但在这里,她只是曾傲的仇人,能让她活到今天,都是曾傲宽容了她。她心里好痛好痛,也好悔好悔。
模糊的视线里,她望到了燕雨岚等人的帐篷,急忙擦了擦眼睛,仿佛此刻才想到,燕雨岚他们有没有被金光灼伤眼睛他们平安吗
戴崇定队伍驻扎在邮亭铺,这里是一个大户人家宅院,做了戴崇定行营,他和那夜夜袭昌元县城的士兵眼睛都被灼伤得很严重,几乎都躺倒了,另外赶来保护他们的数百人马散布在邮亭铺各个角落。各地找来的大夫有十几个,个个束手无策。
曾傲骑马来到邮亭铺前,戴崇定已经得到消息了,他如临大敌一般,命令部将明里暗里安排好刀斧手、弓箭手,然后才下令放曾傲进来。他知道己方此刻的弱势,曾傲虽是一个人来的,但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他也没想到曾傲会来,就算戴寻芳信誓旦旦说曾傲一定会来救他,他现在也不信了。
入冬了,这寒气一日胜过一日,雾蒙蒙的天气,更让人觉得寒意正四处侵袭。曾傲真是来救戴崇定的吗不管是不是,他都必须来这一趟,就算没有戴家姐妹请求,也会来的。但是在进入邮亭铺之前,他又犹豫了,勒住马头四处扫视。雪神极为配合他的动作,一会儿朝东走几步,一会儿朝南走几步……
入冬了,那些原本提前枯黄的草木更难见绿色了,一路过来,就是那些四季常绿的树木,都呈现着衰败之色,这让他的心更是七上八下的。不知不觉中,空中又飘起了雨丝,那丝丝冷意更加侵入肌肤,渗入心里。
进了邮亭铺,明里看不到凶神恶煞的人,却感觉得到处处充满杀机。但他一路无惧无畏进了行营大门,看到戴崇定坐在大厅里,眼睛上蒙着一块布条,身边只有四个护卫。
让你的人退下吧,你我单独说说话。曾傲道。
戴崇定没有下令。
曾傲淡然一笑,道:我只身前来,还怕我杀了你不成我若要你性命,还会留你到今天
是的,曾傲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是没有本事杀他,而是不屑于杀他吧。任何时候,不管戴崇定显得多么强大,真正面对曾傲的时候,他身后纵有千军万马,也抵不过曾傲那身神秘莫测的气势。这许多人埋伏着,对曾傲来说,却形同虚设。于是,戴崇定挥挥手,四个护卫退下了。
曾傲坐下来,气定神闲道:戴崇定,收手吧,你不是四川之主,我也不是你的敌人。若你执迷不悟,最大的敌人是朱元璋,这一点,你心知肚明,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戴崇定冷哼:你告诉我,上次发生的古怪的地震,还未入秋即遍地枯草,连同前次夜里的金佛、金龙以及金光伤人,到底预示着什么
曾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把城建图还给我,放弃你的皇帝梦,我离开四川,从此不再踏入半步,你做好你的重庆卫指挥使与四川布政使。
告诉我那些天象预示着什么戴崇定反而激动地吼起来。
那是对你妄图称帝的警示。曾傲肃然道,眼神凌厉起来。万灵山‘二龙戏珠’天象一出,你我就都在一个局里,朱元璋才是这个局的主宰。
朱元璋知道我想称帝了吗戴崇定惊骇。
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你我出生年同属龙,朱元璋也属龙,你我‘二龙’在此复杂之地,朱元璋能安枕吗戴崇定,枉你做过大夏国多年大元帅,枉你也算政治人物,怎么连这点也看不透你跟我在四川斗得死去活来,难道不知朱元璋坐山观虎斗吗
戴崇定更加惊骇,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他与曾傲,与朱元璋出生年生肖都属龙。是的,他们三个人依次相差十二岁,这是天意吗他想称帝的秘密只有曾傲知道,就算死了那么多人还是想重建朝天门,以此让朱元璋放心,为自己称帝赢得时间,然后按照曾傲绘制的城建图修建起一座城池,护住了龙脉,然后再称帝。他一直做得那么小心谨慎,朱元璋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仅凭他也属龙这一点,戴崇定觉得曾傲危言耸听了。
于是,他恼火地说:都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合作,才搞成今日局面。
曾傲霍地站起来,冷煞地说: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曾傲,你以为是我出卖了大夏国吗不,我是救了大夏国,从明升到文武大臣,包括百姓,否则,朱元璋铁蹄踏进四川,大夏国会覆灭得更惨。实话告诉你吧,不是我主动找的朱元璋,而是朱元璋找的我,就在跟你订立盟约不对大夏国用兵的同时,朱元璋的人秘密找到我,要我顾全大局,既让大夏国不存在,又尽量减少死亡。
哼!我早就猜到了。
如果不是我献出大夏国,今日的四川会是什么样子朱元璋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只不过充当了他的帮凶而已。正因如此,我才起了称帝之心,四川是我们打下来的,凭什么归他朱元璋所有你我联手,何愁不能建立一个新的王国,哪怕只能占据四川,四川地大物博,也够我们统治了。曾傲,只要你跟我合作,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我做皇帝,你做丞相……
曾傲听戴崇定滔滔不绝地说着,面上凝着一层寒霜。戴崇定看似什么都明白,实则很糊涂,纵然大夏国真的气数已尽,戴崇定也有为自己脱罪之嫌,更为自己称帝野心寻找各种借口。一个人欲望膨胀到无法遏制的时候,所作所为只有自我,没有他人,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棋子,戴崇定如此,身为帝王的朱元璋也是如此。
难道权力真的能高于一切吗
忽然,曾傲晃身飘到戴崇定跟前,一把扯下他眼睛上的布条,又一把抓住他手腕,骇得戴崇定因看不见而疯狂想甩掉他的手。曾傲吼叫着别动,戴崇定才相信他是真的在给他把脉,随即安静下来,心里却依旧提防着。
曾傲给他把了脉,眉头却纠结起来,一丝带着雨丝的冷风飘进来,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而后,他写下一个方子放在桌子上,走了几步,又转身拿起方子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放下方子,大踏步走了。
戴崇定连喊几声,他头也不回。
曾傲回昌元县的路上,爬上一座山头,透过雨雾俯视着幽冷大地。稍远一点,就看不清东西,这样的雨雾,就是他此刻心头的迷雾。医治戴崇定眼睛的方子是给他了,但那方子只能让他们减轻疼痛,并不能治愈,因为,他在问自己的心:真的要救他吗
戴崇定的眼睛被灼伤得太厉害,这固然是金光所伤,更多的则是城建图所伤,他长时间盯着那图细看,早已伤了眼睛,那种伤比毒还可怕,会蔓延至四肢百骸,更会进入大脑成为痼疾,时不时地会产生可怕幻觉。看戴崇定的脸色,以及他的脉象所示,那无形的伤已经进入心脉。
他应该救他吗正像刘云湛所说的,让戴崇定这样病死,他的人马就会土崩瓦解,多半会归附曾傲,那时,他开国称帝,也就事半功倍了。
他恨他吗当然,恨过,也仇过,从个人之仇恨到家国之仇恨,从一己之仇恨到众生之仇恨,曾傲的内心经受了重重煎熬。而今,他有了称帝之命,却更有博大佛心,一边是黄袍加身的至尊,一边是芸芸众生的苦难,因心中有佛,有生灵,有天下,而无法让自己挥出那一剑。做帝王,要有抛却佛心的意志,更要有视生命如草芥的残忍。
他仰首望天,任雨丝飘洒在脸上,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大声疾呼:老天爷,戴崇定没有力量与朱元璋抗衡,可是,我就一定要跟他抗衡吗老天爷啊!你让我何去何从
这个冬天的萧瑟,似乎胜过去年,飕飕冷风白天黑夜地吹,不是雨,就是雾,让人总难看到太阳。这个冬天,真可谓衰草遍地,那些常绿乔木,也纷纷落叶,许多从来不会落光叶子的树,都光秃秃的,一片一片,一山一山,那样苍凉,那样悲情。
一拨一拨的人从各州县来到昌元县。有官府的人,他们秘密而来,也秘密而走;有江湖人,他们光明正大地来,也光明正大地走;有读书人,有行医者,有商人,有风水先生,等等,不一而足。除了四川境内的,还有外省的。他们都是来见曾傲的,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目的,曾傲疲于应酬,真有点不胜其扰之感。
戴崇定的手下以及燕雨岚等人,服过曾傲开的药方后,虽然前后用了一个月左右时间,总算都慢慢地康复了。唯有戴崇定的眼睛没有好转多少。
原先一触即发的局面,因曾傲坚持将金光伤及者医治好后再做决定而改变,不管刘云湛等人有多不满,他们无法强迫曾傲。不过,让刘云湛渐渐高兴的是,或许正因为曾傲对那些人的医治,有意前来投奔者越来越多,万祥时时从旁劝导,总说现在竖起那样的大旗不是时候,曾傲胸中自有打算。这样一来,其他首领也逐渐消除了对曾傲的不满。
曾傲心中真有打算吗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些被金光灼伤的人,他能不救吗不管是燕雨岚还是戴崇定的人,从医家心理来说,生命大过一切不是吗这期间,曾傲倒也没放松对城内数万大军的管理,严令各首领管束好手下,尽量用更多的时间练武。刘云湛要他们按照军队那样操练,曾傲也没反对。
还有一件事,曾傲也不能强迫刘云湛接受,那就是戴家姐妹。刘云湛不肯放戴家姐妹走,坚持要用她们做人质,使戴崇定投鼠忌器。事情确如刘云湛所期待的那样发展着,戴崇定手下人伤好后,他几次想发动攻击,都顾忌两个女儿而不敢轻举妄动。
戴崇定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受城建图所伤太重,反而认为是曾傲故意不给他医治,从四面八方找来的大夫被他杀了好几个,也无济于事。他恨曾傲将他钳制得死死的,恨自己空有四川主政的权力,却摆不平昌元县之事,更恨朱元璋真的袖手旁观,明明知道了四川现在的局势,却不闻不问。
其实,不闻不问也不是坏事,坐山观虎斗也好,渔翁得利也罢,四川的事由他处理,才能掌握主动权。恨来恨去,戴崇定最后自然是对曾傲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各色人等到昌元县去找曾傲,知道蓝沁雪也帮着曾傲,曾傲若是公然竖起大旗反抗明王朝,他就可以派大军去攻城,同时设法救出两个女儿。昌元县城墙上飘扬的依旧是武林帮派的旗帜,这让他犹如骨鲠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蓝沁雪还梦想让曾傲归顺朱元璋吗曾傲收买人心的手段如此高明,让他继续发展下去,他的势力更会增强,到时候再要剿灭,就更难了。戴崇定眼睛痛,嗓子痛,舌头也痛起来,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会拿鞭子抽打手下,或者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夜里,他也总睡不好,眼睛只能看到一丝光线,但时不时还要看城建图,越看眼睛越痛,心头的仇恨也越深。
于是,戴崇定命人设法给燕雨岚带信。处于包围圈里的燕雨岚所有的耐性都差不多磨完了,当戴崇定的人制造起一阵骚乱的时候,她打伤了一个刘云湛的人,换上对方的衣服,混出了包围圈,来见戴崇定。
戴崇定的眼睛没有那么肿胀了,但因为视力接近于瞎子,整个脸都变形了,那副模样几乎让燕雨岚不敢认。戴崇定还是以上宾之礼对待燕雨岚,先是问她蓝沁雪到底带着什么样的任务来到曾傲身边。燕雨岚当然不知道戴崇定称帝之心,便说了马皇后对蓝沁雪的特别宽容,说她发过誓,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曾傲归服朝廷,不辜负马皇后的期望和信任。问起蓝沁雪在城内的情况,燕雨岚表示也不清楚,蓝沁雪下过死命令,没有她发话,他们不能自作主张做任何事。
因为蓝沁雪已经正式受封为公主,也就具备了公主的权威,她的话,就代表马皇后。戴崇定问她恨不恨蓝沁雪,同样是马皇后身边的女侍卫,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是天壤之别啊!
燕雨岚说她一点不恨蓝沁雪,因为蓝沁雪不止一次将马皇后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她自己也是九死一生活过来的,甚至被敌人抓去打得半死不活。燕雨岚还说,蓝沁雪本来并不愿意做公主,只是因为做了公主才能再出来找曾傲,才勉强答应下来。带着那样的任务来到曾傲身边,她内心的煎熬她是不能体会,却总觉得蓝沁雪可怜。
戴崇定的挑拨失败了,他不了解燕雨岚与蓝沁雪之间的感情,也不了解燕雨岚的内心,普通人的嫉妒在她身上真的不存在吗随后,戴崇定希望燕雨岚重新设法刺杀曾傲,许诺给她想要的一切。
燕雨岚想到了蓝沁雪梦想嫁给曾傲做将军夫人的决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嫁给戴崇定,那也算是一方诸侯的第一夫人,就是四川最高贵的女人。这念头一冒出来,令她自己都大吃一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嫁人,更没想过会嫁戴崇定这样的男人,他许多做法都让她瞧不起,不管他现在多么有权势,在她眼里,也还是不及曾傲。那个念头,跟情爱没丝毫关系。
因为有了刚才那个念头,燕雨岚看戴崇定的眼光就变了。他此刻的模样很丑,因为现在这种情况,也显得很窝囊,根本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和风度,真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那真让她生不如死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燕雨岚没有答应戴崇定充当杀手,但心里下了决心,再不能被困在包围圈内了,一定要设法进城。
城内的蓝沁雪既是自由的,也是不自由的。自由的是可以在城内到处走,甚至可以随时离开,不自由的是不能随意见到曾傲。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要么根本见不到他,就算在某个地方见到他了,他也是十分冷漠,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她看到了刘云湛等人对手下的操练,那些人虽然没穿统一的兵服,却分帮派穿着统一的江湖气浓重的衣服,每天操练时发出震天响的声音,每一支人马都极具战斗力。
她的心一阵阵收紧,一阵阵悲伤,看起来,曾傲公开反朱元璋是在所难免了。各色人等到昌元县来,有的来了又走了,有的没走,来来去去,走马灯似的。看起来很松散,其实正说明曾傲的实力在一步步加强。刘云湛等人逼着曾傲走到这一步,曾傲为什么没有竖起大旗公然造反呢是他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是别有他意无法跟他说话,就无法弄清他的真实意图。
这样的日子,让蓝沁雪备受煎熬。
有时候,她看到曾傲进了关押戴寻玉的房间,许久都不出来。戴寻芳受不了软禁,天天吵闹,吵来吵去,也没力气了,曾傲也不去理会她。她好几次要杀出来,最后都被逼回去。对曾傲,更是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戴寻玉那样安静,却能让曾傲长久地待在她房里。
她嫉恨、心酸、悲苦、懊悔……诸多情绪一股脑地冲击着她,于是,她病倒了。
昌元县的冬夜,很冷;戴寻玉独坐冬夜,很凄凉。她甘愿做人质,是希望父亲打消攻打昌元县之心,更彻底放弃称帝之心。她担心父亲真的会成为瞎子,哥哥戴寻亮是残疾,父亲再走上不归路的话,她该怎么办她乖乖地待在房间里,曾傲每次带来的戴崇定的新情况,都让她揪心、痛心、寒心,怨恨父亲任野心膨胀,伤人害己,没有亲情,没有温暖,权势地位对他真就那么重要吗
寒风呼呼地拍打着窗棂,丝丝冷风透进来,她觉得冷极了。曾傲在外面轻轻叩了叩门表示他来了,然后推开门,并给她带来一床棉被。他放下棉被,返身看着她的眼睛,怜爱道:又哭了
我爹回重庆去了吗
他坚决不肯回去,我怎么劝都没用。
我的信给他看了吗
他让人读给他听了,但是,他无动于衷。
他一定骂你收买了我,骂我背叛了他是吗
曾傲没回答。
戴寻玉的眼泪再次簌簌而落,软绵绵地坐下去,默然哭泣着。父亲希望她抓住曾傲的心,将身体交付于他,可她做不到。不是心里不愿做,而是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尊严,更不愿成为父亲的棋子,损害曾傲的名声。
她没有告诉曾傲的是,当初跟戴寻芳一起来求他之前,戴崇定就悄悄命令她设法留在曾傲身边,那时候,戴崇定想到的是戴寻芳必定会被赶走。留在曾傲身边后,设法以身相许,以此俘虏曾傲的心,甚至为了成功,严厉地命令她一定要挑拨蓝沁雪和曾傲的关系。
戴寻玉既没有挑拨曾傲和蓝沁雪的关系,也没有使用手段让曾傲跟她有肌肤之亲。曾傲每一次来看她,她问的都是戴崇定的情况。她坚守着节操,维护着尊严,因过多地承受着家族安危的巨大压力,她更加冷静和理智了。在内心深处,曾傲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跟他有那样的亲近。
所以,她的泪,包含了太多东西。
曾傲何尝感觉不到她对自己的那种女儿家的依恋,可她那份超出年龄的稳重与冷静,让他更加怜惜,对她,也就越来越有像对叶紫那样的爱护之情。所以,他一次次去找戴崇定,希望得到他和戴寻玉都满意的结果。但事与愿违,戴崇定的变化是向邪恶发展的,他一边死死地抓住城建图,一边寄希望于戴寻玉,被困在皇帝梦里不能自拔。
曾傲轻轻将戴寻玉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难过了,我们继续努力吧。
她抹了抹泪,忽然问:曾大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给我实话。我姐姐杀死了你的妻儿,我爹又掘开他们的坟墓,拿到了城建图,你真的不恨他们吗
说不恨,那是骗人的。他苦笑道,但我不能因个人的仇恨而让无辜的人送命。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曾傲拉开门。万祥说蓝沁雪病了,让他去看一下。曾傲跟戴寻玉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到了外面,万祥小声提醒他不要老往戴寻玉房间跑,说兄弟们议论纷纷,影响了兄弟团结就不好了。曾傲知道兄弟们议论的是他可能要做戴崇定的女婿了,甚至有人说他要是做了戴崇定的女婿,大家就不再追随他了。
走着走着,又听到戴寻芳的怒骂声。曾傲想了想,突然决定转道去看看戴寻芳。门一开,戴寻芳看到他时,像一只下山猛虎一般扑了过去,却不是要亲他抱他,而是抓他打他,嘴里还骂道:曾傲!曾傲!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到底什么意思啊你什么意思
这一关就是近两个月,戴寻芳原先圆润的脸庞消瘦极了,整个人是说不出的憔悴。可她的暴脾气还是那样猛,甚至比以前更猛,被关这些日子集聚起来的怒火,恨不得一股脑地烧死曾傲。曾傲用力扯开她,什么也没说,返身就走。戴寻芳疯了一般扑过去又抓住他,吼叫着不要他走。
回去照顾你爹吧。曾傲说着再次扯开她,见她越发疯狂,逼不得已点了她的穴,然后叫万祥放了戴寻芳。
戴寻芳被逼疯了,万祥要放她时,她哭着,喊着,嘶吼着,就是不肯走。跟着,叶天坤也响应起来。于是,寒冷的冬夜里,两个疯子又唱起了对台戏。万祥不得不将戴寻芳打昏,然后将她送到了邮亭铺。
曾傲走进蓝沁雪房间的时候,却被屋子里的寒冷侵袭得抖了一下。或许,不是自然的寒冷,而是蓝沁雪病卧床头的凄凉模样,令他感到酸楚和疼痛。这些日子对她不理不睬,是不是过分了为什么这样逼,也逼不走她呢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眼前却浮现起蓝沁雪几个月大的时候他守在她身边照顾的情景。
他们订了娃娃亲后,蓝财主让曾傲住进了家里,平时帮着管家做点事。六岁大的孩子能做什么嘛,但曾傲是穷人家出来的,不但会放牛,也能做许多家务。他很勤快,父母一再告诫他要惜福,珍惜这种命运改变的机会。蓝沁雪小时候真是多灾多难,不是病,就是摔伤,或者落水,或者烫伤,但是,不管她哭得多厉害,一旦曾傲在旁边哄她逗她,哪怕只有几个月大时,也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曾傲坚决地冷淡蓝沁雪,心也是痛的。两小无猜的情谊,多少往事像打开记忆的闸门,统统涌上心头。她成长为女侍卫到今天的明王朝公主,那是多么坚强多么刚烈的女子,现在竟病卧床头,虚弱得起不了身。曾傲在床边坐下来,拿过她的手腕准备摸脉,触及她的肌肤,竟然烫得惊人。他慌忙摸她的额头,看到她脸孔烧得通红,苍白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一瞬间,他的泪腺被打开,眼睛里灌满了泪水。
她昏睡着。
曾傲迅速开了一个药方交给万祥,让他立刻去抓药。然后,他让叶紫打来冷水,亲手用帕子给她的额头敷着,一边轻轻按摩她的手腕。药煎好后,他又将她扶起来靠着自己的胸膛,一点一点地喂她吃药。可她根本吃不进去。于是,他喝一口药,再掰开她的嘴,将药喂进她嘴里后,又催发内力让药液进入她的咽喉。
叶紫在一边帮忙,看他将一碗药全部喂进去后,才说:姐夫,你娶了她吧,我想,姐姐……不会怪你的。
他放她躺好,为她盖好被子,笑了一下,问:为什么觉得姐夫该娶她
我看得出,姐夫其实是喜欢她的,只因为她是朱元璋的人,所以……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娶了她,她就回不了皇宫了。
如果不做戴崇定的女婿,就做朱元璋的女婿,是吗叶紫,你觉得姐夫还有第三条路走吗
叶紫摇头。
曾傲自嘲地笑:叶紫,你还小呢,不懂现实的残酷。我做谁的女婿,都是死路一条。但是现在,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叶紫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微微笑了笑,离开了。曾傲又坐下去,继续用冷水帕子给蓝沁雪敷着,一直到凌晨四更天,他也没合眼。蓝沁雪发烧太厉害,已经烧伤肺部,咽喉也肿得很厉害,她昏睡着,除了喂药液,她的嘴就没有张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