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香消玉殒
曾傲睁开眼睛的时候,与群鸟托起的金佛影像目光相接,一刹那,他颤抖了一下,无数的幻想闪电般袭来。身体里,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对抗着,冲击着,城建图又在眼前闪闪烁烁,图上的线条如蛟龙一般在拼杀,战马的嘶鸣声,死亡的哀嚎声,悠远的佛音声……这一切都挥之不去,刺激着他的眼睛,以及他的心。
噗!桃木剑脱手掉在香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曾傲慌忙抓起桃木剑,刚要用它驱赶眼前一切的幻象,赫然发现远处的天空有异——那里有一片红色云朵,云朵下有一团紫红紫红的气象。曾傲再望群鸟——鸟已飞散而去,佛像也已不见,依旧是火辣辣的太阳高挂天空。
曾傲放下桃木剑,双手合十,跪下向香案拜了几拜,然后吹灭烛火,返身走下高高的祭台。这一次,他下得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就到了地面上。刘云湛迫不及待地问他举事的日期,曾傲淡淡道:立春之日。
万祥问:真是立春之日
不错。
百姓们纷纷问出同一个问题:到底会发生什么灾难
曾傲道:几日后,如果大雪封锁四川到立春之日,则太平无事。立春后,若四川草木正常发芽,并很快葱绿一片,则表示一切灾祸消除。
百姓问:如果不下大雪,立春后不见万物复苏呢
曾傲道:请乡亲们互相扶持度过这个严寒,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上天必不降灾祸给我们。
百姓问:若是戴崇定攻打县城呢
曾傲道:我们祈祷大雪封山吧。
曾傲一路从万灵山上下来,一路被百姓们追问,这个时候,戴崇定会不会攻打昌元县城似乎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有没有天灾,如何避免天灾。至于人祸,人们相信曾傲能给他们带来平安。
曾傲离那五个人越来越近,速度却越来越慢。他必须见到为首的那个人,但还没想好此刻见面该说些什么。为首那人还沉浸在刚才所见的奇异景象里,当另外四人告知他曾傲来时,他也惊了一下。
曾傲走近了,那四个人迅速挡在为首那人身前,右手都在佩剑剑柄上,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为首那人让他们退后,自己则向前走了三步,这样就离曾傲更近了。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都很复杂,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如此严肃地对视,双方的心都震动着。
曾傲笑道:是来杀我的,还是来灭我的
那人勉强笑了一下,道:杀你何解灭你又何解
杀我,死我一人。灭我,则连同我兄弟朋友。曾傲又笑道,此刻藏着掖着,应该不是阁下的风度。
数十年来,我在战争中度过,直到今天,从来没有人敢跟我以这种口气这种态度说话。曾傲,你何来这天地无惧的气魄
原来这个人,正是朱元璋。他和曾傲,这一次的确才算正式见面,而且,他绝想不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的状况下见面。一路上,他想过很多种跟曾傲正面交锋的场面,虽然各种情况不同,但唯一不变的是自己绝对高高在上,这种威严必定会给他巨大压力。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见面,自己竟然毫无帝王之威,甚至更加被动。
一个杀字,一个灭字,一个简洁的解释,既表露了曾傲的立场,也让朱元璋入川的目的昭然若揭。朱元璋是有心要杀曾傲,但他入川的公开目的是微服私访四川民情,巡视四川政务,对谁也没有说过要杀曾傲的话。这是他心里的决定。
同样的杀和灭,将曾傲的气度与风采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是预测,还是试探
朱元璋此刻眼中的曾傲,那样的放荡不羁,那样的仙风道骨,那样的卓然不群,既让他恨,也让他爱。他想了想,肃然道:我既不‘杀’,也不‘灭’,除非你不肯在昌元县城墙挂上‘明’字旗。
明曾傲咀嚼着这个字,嘴角边浮现起莫测高深的笑意,阁下真的‘明’吗有‘日’有‘月’方为‘明’。阁下远道而来,在下好歹喝过你一杯御酒,别无他物接风洗尘,就送你一个字吧。说着,曾傲弯腰捡起一根枯枝,在干燥的地上写下一个字,随即飘然而去。
朱元璋身后的四个侍卫几乎同时要扑上去抓住曾傲,他急忙喝住他们,而后细看那个字。那是眼睛的睛字,左边的目字旁正是日加一笔所变,右边的青字,是在月字上增加了三横一竖。青是什么意思呢朱元璋琢磨来琢磨去,一时间迷惑不解。
朱元璋和四个侍卫离开昌元县境,在永州境内的一座小寺庙里暂时住了下来。他当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寺庙里的僧人给他们准备了斋饭和茶水,便不管他们了。朱元璋在禅房里翻来覆去想那个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也想不出来。
山野的夜异常寂静,偶尔几只鸟鸣声掠过,寺庙更显得空寂。朱元璋从禅房里出来,觉得冷极了,急忙披上一件大氅,勉强能在露天里对月思考。目在旁边,难道是说他看待曾傲的问题偏了青字是否包含四川大地衰败无青色的意思不对,不对,绝不会如此简单。青是青天的意思吧,难道曾傲在骂他眼睛看不清他的问题,希望有青天也就是说,曾傲要表达的是他有归顺之心,但畏惧帝王对他的怀疑
朱元璋想来想去,似乎这个答案也不对,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是越想越复杂了。
次日一早,朱元璋派一个侍卫去昌元县城找蓝沁雪和燕雨岚,要她们立刻来见。同时,又来了二十几个侍卫,藏身在寺庙附近,密切注视着那里的动静,严密保护着朱元璋。侍卫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让人进到城里,跟燕雨岚联络上。蓝沁雪听说朱元璋来了,非常吃惊,却不肯去见他。
燕雨岚随侍卫来到寺庙里见朱元璋,说了蓝沁雪的近况。听说蓝沁雪并没有俘虏曾傲的心,甚至自己还弄病了,朱元璋十分生气,几次骂蓝沁雪不中用。燕雨岚细说了昌元城内她所知的情况,朱元璋对这里的局势就有了初步了解。昌元县城内是否真会打出反旗,全在曾傲一念之间。一个小小的昌元县城的反叛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朱元璋担心的是曾傲这个人,让他死,似乎太可惜,他身上太充满玄机了。若不杀他,自己是否驾驭得了他
燕雨岚再想回到城内,却是不可能了。曾傲站在城墙上,望着士兵们将燕雨岚阻在外面。燕雨岚看到他了,大声叫他打开城门,曾傲假装没有听见。燕雨岚气极了,骂曾傲是小人,想施展轻功飞上城墙找曾傲打一架,无奈城墙太高。
一个士兵从城内跑出去对燕雨岚道:你别在此撒泼了,曾大哥说,他稍后会将蓝沁雪送出来让你带走,请你们识相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蓝沁雪气急败坏,却也无计可施,果真等着蓝沁雪出去,两天过去了,却不见她。
曾傲要蓝沁雪回到朱元璋身边,蓝沁雪相信是朱元璋来了,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昌元县城,逼急了,她就用小刀刺着脖子,要曾傲选择。蓝沁雪大病了一场,身子虽然在恢复中,却是那样虚弱,跟她以前的风采判若两人。燕雨岚不在身边后,依然由叶紫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俩反而成了感情深厚的姐妹。叶紫一次次劝曾傲娶蓝沁雪,言行中,真的将她当成了亲姐姐。
蓝沁雪恢复一些体力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房外的一小片空地上练功,其他什么事都不过问。曾傲来不来看她,她似乎都不在乎,只有在逼她离开的时候才会激动,才会以命相抗。
一次次逼,一次次压,一次次冷漠以对,一次次冷酷无情,曾傲所表现出的,是一副一点不在乎她的样子,然而他内心深处,是痛的。她越是憔悴,越是让他忘不了她昔日风采;她越是无语,越是让他的心在一个深渊里挣扎。表面上的冷漠不代表他已经不再爱她,只是他不能爱,无法爱。有时候,他会独自在房里喝酒,心里埋怨蓝沁雪不明白他的心意。
他每次去见她,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睛里,现在是幽怨与落寞,是被遗弃的痛苦,也是对爱的执着与坚韧。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寂寞而清冷地住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层浓浓的哀愁。他不希望她如此。
当刀尖刺进她的皮肉沁出血滴的时候,那一把小刀似乎扎进的是他的胸口。他喝着闷酒,眼前总要闪现蓝沁雪那一刻的坚定眼神。万祥在外叩门,告诉他戴寻芳在城门外,口口声声要见他。
曾傲拉开门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是戴寻芳
万祥点点头。
月光下的曾傲停住了脚步,仰首望着夜空,恍惚看到了戴寻芳的影子。他淡淡地问万祥,戴寻芳有没有说找他有什么事,万祥说她不肯说,就是非常强硬非常急迫地说要见他。曾傲不能骗自己,对戴寻玉有几分担心,不知道她回去后怎么样了,至于戴寻芳,他一点没有想见她的意思,于是让万祥再去打发她走。
万祥走后,曾傲没有回房,就在院子里慢慢地踱起步来。但是走着走着,他就走到蓝沁雪的房间外了,看到叶紫从里面出来,才惊醒过来。叶紫看到他,停下来,叫了声姐夫。他转身想走,却还是忍不住问蓝沁雪休息了没有。叶紫没有立刻回答,想了想才说已经睡着了,然后补了一句:刚才她又咳得很厉害。
叶紫走后,曾傲轻轻推开了蓝沁雪的房门,摸黑走到床前坐下。蓝沁雪发出比较均匀的轻微的鼾声,真的睡着了。曾傲轻轻拿起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触手的冰感让他的心紧缩了一下,而后轻轻将她的手捧在胸前给她暖着,喃喃道:为什么如此倔强你留在这里,能改变什么呢
其实,蓝沁雪还没有睡着,只是听到他跟叶紫说话装睡罢了。
曾傲又道:立春之日,就是我命运决定之时,我是生是死,自己都无法掌控,你何苦为我来受这份罪雪儿,你我今生无缘,已是上天注定,天意不可违啊!
蓝沁雪不明白这是什么天意,他生,她就生;他死,她就死。这就是她的未来。在眼前这种局势下,何谈做什么夫妻呢又何谈爱情呢她悔恨过去的倔强与坚持,悔恨自己没有走进曾傲的内心去理解他。现在,她在改变。
曾傲捧着蓝沁雪的手,慢慢地放到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是这一下,蓝沁雪的心颤抖起来,眼泪冲进了眼眶。她真想扑在他怀里哭。就是这一下,曾傲的眼前却闪过戴寻玉明澈而悲苦的眸子,心就痛了一下。就是这一下,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他慌忙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逃命似的冲了出去。
这段时间,为什么在他动情的时候,总有惊雷这可是寒冷的冬天啊!
他一口气奔到城墙上仰望夜空,刚刚还有月光,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这不寻常的黑夜预示着什么听,隐隐的还有雷声呢。
同一时间,戴寻玉也被一声惊雷惊醒,她正想着曾傲而垂泪。回来后,戴崇定毫不关心她的生命是否安全,而是问她有没有做成曾傲的女人。她很想说自己多么渴望做曾傲的女人,可是老天爷不让她做。她也想说假话,按照之前请求曾傲的那样瞒骗父亲,然而,曾傲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戴寻玉的缄默让戴崇定很生气,命令戴寻芳验看她的胳膊,听说守宫砂还在,竟然打了戴寻玉一个耳光,恼怒地骂她没用。此时的戴崇定几乎失明了,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日里夜里,脑海里都会闪现城建图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线条,一会儿像绳子在捆缚他甚至勒索他脖子,一会儿又像毒蛇在吞噬他的肉,一会儿又像万千条毒虫钻进他的皮肉里,在他全身肆无忌惮地游走……
戴寻玉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久,戴寻芳跟着进来,逼问她父亲为什么要验她的守宫砂为什么听说守宫砂还在会打她平时粗枝大叶的戴寻芳对这些问题十分敏感,戴寻玉不说,就用刀子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说。戴寻玉恼恨姐姐如此不通情理,更怨恨姐姐太没有头脑,于是说了一句:姐,你索性杀了我吧,反正我活得太累了。
于是,戴寻芳连夜去了昌元县城要见曾傲问个明白。
戴寻玉捋起衣袖,不顾冷风丝丝地从窗棂缝隙里透进来,就着灯火,轻轻抚摸着胳膊上的守宫砂,脑海里浮现起她和曾傲差点鱼水交融的情景。但就在她沉浸于一种幻想里时,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惊醒过来后,她的心扑腾扑腾跳得快极了,几乎要从嘴里飞出来一般。
接着,她的心开始绞痛,痛得她坐不住了,挣扎着扑到床上,然后就翻滚起来。她想忍住这种痛苦,可实在忍不住,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疼痛中,心里说不要去幻想那个后来未发生的场景,但越是那样,越是要浮现那些虚幻的画面,心就绞痛得更厉害。她滚呀,滚呀,汗水沁了出来,眼泪淌了下来,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的痛楚,也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楚。
忽然,她想起了当时出现的金光。顿时,她觉得房间里出现了金光,一尊金佛的幻影若隐若现了,一阵梵音从遥远的地方缓缓传来,她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南无阿弥陀佛。也怪了,她跟着梵音念诵了一阵后,房里虽然并没有金光,但疼痛减轻了。
戴寻玉渐渐地睡着了。梦里,她一直在一个梵音缭绕的地方。次日清晨,戴寻玉一睁开眼睛,恍然有醍醐灌顶之感,一次次看到的金佛幻影场景闪过,同时闪过曾傲的脸。她有些呆,也有些澄明后的惊愕。
朱元璋也听到了惊雷,他跑出禅房,望着从明月当空照到月隐无星光的夜空,许久都没有变换姿势。这是他第一次在寒冬里听到惊雷,看到闪电,这古怪的景象预示着什么
许久后,朱元璋将燕雨岚找来,给她下了一个死命令:设法潜进昌元县城知会雪儿,十天之内,要么让曾傲跪在我面前,要么提着他人头来见。
燕雨岚惊了一下,明白朱元璋要快刀斩乱麻,对他来说,曾傲归顺问题,已经拖得太久了。这个任务对蓝沁雪来说是极其艰难的,那比要了她的命还折磨她。想了想,她壮着胆子道:曾傲不是普通人,雪儿恐怕杀不了他。
哼!
皇上息怒!就算雪儿对他死了心,以她一人之力,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加上奴婢,也没有丝毫胜算的把握。曾傲这个人,身上总有一种神力,毒不死,也杀不死。
哼!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曾傲也是凡人一个,只要雪儿下得了手,他就一定活不成,否则,就让他的膝盖软下来。
戴崇定的亲信抓回来几个逃跑的士兵,他命令将那几个士兵五马分尸。按照明王朝的军法,抓回逃兵,斩首示众就是最严厉的军法,他暴躁地吼叫着将他们五马分尸,而且一刻也不耽误地执行,引起一片惶恐。驻守在邮亭铺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的身体被血淋淋地撕裂成几大块,个个胆战心惊,随后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议论纷纷。
戴崇定又传令到重庆以及驻扎在青杠原先准备进攻昌元县城的驻军,命令他们集结十万大军,以最快速度包围昌元县城,他发狠地要将这座小县城夷为平地。很快,从重庆开始,一路尘土飞扬,十万大军向昌元县城进发了。
朱元璋得到戴崇定发兵的消息后,开始非常震怒,因为他不想在坐了天下后还血洗一个小小县城,不想给天下人落下坏名声。但转念一想,又派人追回了去给戴崇定下旨的人。他是微服而来,戴崇定并不知道他的行踪,贸然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安全也没有保障。再说,曾傲是否归顺,须得逼一逼。
戴崇定双眼蒙着一块布条,昌元县原先那个魏知县千方百计给他找来一个炼丹道士,那道士给他又是服食丹药,又是敷贴药膏,又是设坛作法,让戴崇定又充满了希望。那道士甚至说能看懂古怪的城建图,戴崇定如获至宝,兴奋不已,对他的医术深信不疑,但对于将城建图交给道士,还是心存顾虑。更让他高兴的是,十万大军进展迅速,很快要到邮亭铺了,就是蒙着眼睛,他也要检阅一下自己的军队,要鼓舞他们的士气,因为必须一举成功。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戴寻芳、戴寻玉两姐妹都反对戴崇定的做法,但谁也改变不了事实。不过,戴寻芳不能看到曾傲就这样死了,她又一次跑去求见曾傲,曾傲还是不见她,气得她在城墙下破口大骂。戴寻玉害怕的是这一开战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不管曾傲是胜是败,对戴崇定来说都是悲剧——曾傲若胜了,戴崇定定会被朱元璋治罪而丢命;否则,戴崇定必定称帝,走上一条不归路。
于是,戴寻玉跑到议事厅,扑跪在戴崇定跟前哀求他收回成命,停止攻打昌元县城。戴崇定正在被一帮亲信捧着,准备着前去检阅部队,恼恨女儿横加干涉,呵斥她回房去。
戴寻玉跪着爬过去抱着戴崇定的腿,声泪俱下道:爹!您和曾傲一定要和平共处才是上策啊!您这样做,就是逼着他们造反啊!爹!您醒醒吧……
戴崇定抓起她,吼道:亏得老子疼你爱你这么多年,到关键时候,你一点用都没有,老子还养着你干什么死丫头,你再动摇我军心,信不信老子杀了你
在座的亲信和几个将领看着那一幕,都没说话。
戴寻玉哭得更伤心了,悲愤地喊:爹啊——我们把原先的日子找回来好不好哥哥还在重庆等我们呢——
死丫头,给老子规规矩矩地滚回房间去待着,老子这次一定会杀死曾傲,夺回公主。你哥哥残废了,没用了,老子会重新有儿子传宗接代的。戴崇定说着松开手,命令手下将戴寻玉带走。她死死地抱着父亲的腿不放。戴崇定再也没耐性了,硬是将戴寻玉举起来扔了出去。
戴寻玉撞在大门上,咕咚一声,摔落在地上,痛得她几乎昏死过去。戴崇定被人扶着要跨过门槛,戴寻玉又一把抓住他裤腿,哭喊道:爹啊……求求您不要攻打昌元县城……
戴崇定恼恨极了,一拳头将戴寻玉打昏,甩开她的手,迈步就走。就在这当口,魏知县带着那道士来,又请求戴崇定将城建图交给那道士研习,说那道士已经有破解之法了。戴崇定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一剑将喋喋不休的魏知县从头到肚子划了一条长长的大口子,吓得那道士屁滚尿流地跑了。
众亲信见魏知县这种死法,更不敢有反对之声,跟着戴崇定走了。
同样因劝说而挨骂的戴寻芳在不远处看着昏死的妹妹,心情十分复杂。她一直嫉妒妹妹受父亲宠爱,更嫉恨父亲要将曾傲给妹妹做丈夫,也嫉恨曾傲对妹妹比对她温柔体贴。然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对这个妹妹有了一种亲情,原来她在父亲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她也没有得到曾傲的心。
她第一次觉得妹妹很可怜。
戴寻芳将妹妹抱回房间让她躺下,然后骑马出了邮亭铺,准备去昌元县城送信。然而奔着奔着,她又勒住了缰绳,那马便在原地打转。她心里有了好多想法,一会儿觉得该去送信,一会儿觉得不该去送信。她不希望曾傲死,但他若不败的话,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男人。
其实,还用得着戴寻芳送信吗昌元县城里早就得到消息了,刘云湛的眼线在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了回来。他们正聚集在县衙的大堂里,大小几十个首领都要向曾傲要决定。但曾傲不在大堂,万祥在那里顶着,拖延着时间。
刘云湛道:还说什么等立春之日,看看吧,我们等得了,姓戴的等得了吗人家十万大军杀气腾腾来了,曾傲还不来见我们,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万祥,你给我说明白,他到底去哪儿了
大小首领们也纷纷道:管他什么草木枯败,咱们拿下戴崇定的人头,大哥坐稳了四川的宝座,老天爷就会让草木茂盛起来。
我说兄弟们,你们说说看,大哥是不是真想做戴崇定的女婿
杀死他龟儿子,娶了他两个女儿,那才叫风光呢。
兄弟们,依我说,别再等大哥的意见了,咱们现在就赶紧做两件事,一是赶快找人做一件龙袍,二是在城墙上竖起‘曾’字大旗,咱们给他来个‘黄袍加身’,学一把赵匡胤。
好主意!好主意!就这么办!
把蓝沁雪那妖女抓来,给她穿上皇后娘娘的衣服,告诉戴崇定,咱们大哥娶了他的女人后,还要娶他两个女儿呢。
让蓝沁雪那妖女做皇后娘娘呸!美得她!依我说,将她脱光了绑在城墙上,让戴崇定亲眼看看他的女人的身子是啥样子……
哈哈哈!
嗬嗬嗬!
嘿嘿嘿!
不等万祥发表意见,有十几个大小首领就呼啦一下冲了出去,分头去办事了。万祥急坏了,冲上去喊:回来!回来!兄弟们都回来!但没人听他的。
刘云湛扯回万祥,厉声问他曾傲到底在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一直不露面,这显然很不正常。大兵压境,没有曾傲做主不行,但曾傲若还是不竖大旗的话,也不行。
他是不是躲起来了刘云湛吼道。
万祥也火了:他怎么会躲起来
你告诉他,他不反也得反,由不得他了。这么长时间了,兄弟们拥戴他,敬佩他,死心塌地追随他,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还下不了决心,就是懦夫,就是孬种!以后,没人会再听他的,四川的天下,也没他的份了。
万祥见刘云湛要走,又反过去扭着他道:你别冲动行不行实话告诉你,朱元璋已经来了,现在……
什么朱元璋来了众人惊诧起来。
刘云湛道:朱元璋来了更好,趁此机会灭了他,咱们夺了四川,马上就可以杀出川去,一鼓作气杀到应天府,捣毁他的老巢,天下就是咱们的了。
有个首领道:就是,绝不能错过这大好机会。曾傲不想当皇帝,刘大哥,你来当!
对对对,你来当皇帝!
要说这乱,还真是乱。这帮草莽,虽然敬佩曾傲,但曾傲一次次拖延举事日期,留着蓝沁雪,又对戴家姐妹那么好,让大家失望极了,听说朱元璋来了,仿佛已经杀死了他,美好前景就在眼前啦!
万祥哪里拦得住只是眨眼间,他们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万祥孤零零地望着空旷的大堂,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邮亭铺附近的一块空地上,先期到达的一万多士兵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戴崇定骑在马上,被一名亲信拉着马行走,威严地巡视着。此时,他的眼睛上没有蒙布条,尽管眼睛肿得老高老高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人,但他还是做出一副看得见的样子。
戴崇定走了,邮亭铺里只有几个留守值勤的士兵,曾傲毫不费力地进了行营。
他得到大兵压境的消息后,立刻出了城,本来要找戴崇定做最后谈判,但到了附近,听说戴崇定在检阅部队,知道已经没有谈判的必要了,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当他往昌元县方向折返了一段路后,猛然想起戴寻玉。
戴寻玉还昏迷着。
曾傲戳破窗户纸看到她了,轻轻唤了一声,没听到她回应,便又唤了一声。连唤几声都没人回应,他心里一紧,毫不犹豫推门而进。走到床边才发现戴寻玉躺着,第一个反应是探她鼻息,见她活着,才松了口气。他给她把了脉,知道她是气痛攻心而致昏迷,又叹息了一声,随后掐着她人中穴。
戴寻玉幽幽醒来,模糊中看到他,顿时热泪滚滚,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刻,她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世界对她来说,已如地狱一般。曾傲有些心痛,觉得她好可怜,但又帮不到她。
戴寻玉挣扎着爬起来下了床,跪在他面前,凄哭道:曾大哥,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去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妹最后求你一事——
你说。
如果可能,请你让家父死得痛快点。我……我等着给他收尸,尽最后一份孝道……
这几句话,深深刺痛着曾傲,不知是怜惜还是爱,他一把将她拉起来拥进怀里,眼泪也流淌起来。他能说什么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多余的,如果给他选择的机会,他真的愿意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是是非非。
就在这一刻,他如遭雷击一般将她推开,令她摔倒在地。是雷声!又是雷声!轰隆隆在头顶炸开,心,绞痛起来。戴寻玉的心同样很痛很痛,可她忍着痛楚爬起来,催他离开。
他必须离开!稍微有一点想与戴寻玉如何如何,为什么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冲出房门后,很快冲出了行营。
戴寻玉在床上盘膝坐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
曾傲从邮亭铺出来没多久,乍然在路边衰草丛里看到了匍匐在地的蓝沁雪。他惊喊一声雪儿,跃下马背,落在她身边,忙不迭地去扶她。结果,一把锋利的柳叶小刀扎进了他的胸膛。那寒光一闪之间,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小刀虽然扎了进去,却扎得不深。
他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是燕雨岚。
他没有动,任凭那把小刀刺在胸口,肃然问:为什么这样做
燕雨岚眼睛里一片哀戚:我和雪儿是经历过生死的好姐妹,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爱情,看到雪儿痛苦心碎而又不肯放弃你的样子,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曾傲,你决然不会跪倒在皇上面前,让雪儿亲手杀死你,那就是逼她去死啊!我……曾傲,为什么这样也杀不死你她潸然泪下,失声痛哭起来。
曾傲曾经以为燕雨岚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是个心狠手辣的杀手,甚至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马皇后的奴婢。她假扮成蓝沁雪等在这里刺杀他,所表现出的对蓝沁雪的姐妹情以及牺牲精神,让她重新认识了她。隐隐地,似乎也重新认识了马皇后,认识了蓝沁雪。
那你就用力吧。他淡然一笑道。
是的,他已经放弃了反击,只要她的手往前用力,小刀就会深深地刺进去。
曾傲,你真是死也不肯归顺吗
我给朱元璋留了一个字,看来他还是没有明白。既然如此,我不死,他如何安心我死之后,希望你多劝劝雪儿,让她把我忘了,好好过后面的日子。
燕雨岚的泪水流得更多了,曾傲在她视线里很模糊,在她心里却很清楚。她猛地抽出小刀,迅速点了他几处穴道给他止血,又抹了一把泪水道:赶在大军攻城之前,你带雪儿走吧,希望你一生一世爱她、疼她、保护她。这里的事,我来挡。说完,她飞快地跑走了。
曾傲迅速爬起来,骑上马朝昌元县城飞奔。
此刻,城内的兵马已经调动好了,四道城门内外都有人严阵以待。但城墙上乱作一团。刘云湛将蓝沁雪押到这里,要用她来祭旗,以此宣告对朱元璋的反抗。蓝沁雪被捆缚着,看着他们竖起的一杆杆大旗,分别是那些首领的姓氏旗。其中一杆大旗旗杆还空着,刘云湛在等待曾傲,并且给了他最后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是万祥据理力争的结果。
他相信曾傲会回来的,如果真要造反,首领一定是曾傲,刘云湛哪能掌控大局这一战,无论成败,都将是巨大伤亡,没有曾傲,就是一盘散沙。因此,这场面虽然很乱,但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不过许多首领等待着给刘云湛黄袍加身,同时也有许多首领期待着给曾傲黄袍加身。
蓝沁雪一点也没有激动,她平静得极不正常。也许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也许已经看透生死。她期待着曾傲出现,他果然就出现了。于是,她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是谁也看不懂的微笑。
曾傲一出现,全场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胸口的血迹,只有万祥看到了,刚要问他,他摆头制止,径直走到刘云湛跟前,平静地问:我的‘曾’字旗准备好了吗
全场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欢呼起来:好啊!好啊!大哥终于答应了!
刘云湛也是喜形于色,连声命人将曾字大旗竖起来,将黄袍给曾傲穿上。曾傲说,可以先竖起大旗,至于黄袍,稍后再穿。曾傲接过崭新的黄袍,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交给万祥后,开始调兵遣将,将刘云湛等人一一分派出去。
暮色里,因为没有夕阳,因而整个大地灰蒙蒙的,那份巨大的苍凉,从天际扩散开来。曾傲给万祥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走远一点,而后亲手给蓝沁雪松绑。蓝沁雪背对着他,活动着酸麻的胳膊,望着那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曾字大旗,还是微笑着。
雪儿,事已至此,你已经改变不了什么。马上离开吧,去找朱元璋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你我——从此就是陌路人。
是的,你我——原本就是陌路人。话音刚落,她突然转身,双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曾傲几个大穴,令他软绵绵地飘落下去,惊骇地望着她。
她不再虚弱,一瞬间恢复了昔日神采,只不过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他看不懂的光芒。她飞身上了旗杆,将那面曾字大旗扯了下来,双腿夹住旗杆,一把扯开自己的外衣,从怀里扯出一面大旗——那是一面蓝字旗,比曾字大旗还大,色彩还要鲜艳。高高飘扬的蓝字旗,让昏暗的大地骤然一亮。
曾傲明白了。她这是要告诉朱元璋,不是曾傲要反他,而是她要反他。她不让曾傲有叛逆之名,不让朱元璋有杀死他的借口。不行!他不能让她这么做!曾傲努力着要冲开被封住的穴道,可是,她下手很重,一点没有给他留机会。
他喊不出,动不了,说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远处的万祥冲过来给曾傲解穴,却徒劳无功。
戴崇定大军卷着尘土来了,黑压压的一片,铁蹄踏破了黄昏的寂静,惊得鸟儿四处逃散。暮色里,朱元璋等人在一个山头,也望见了蓝沁雪——那面旗子五彩缤纷,光彩夺目,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
蓝沁雪站在墙头上,一手抓着那根大大的旗杆。她知道戴崇定大军来时,朱元璋一定也会来。
就是因为看到她,朱元璋和燕雨岚拼命往这里赶。到了城墙附近,戴崇定得到消息,十分惊愕,稍稍一想,慌忙来见朱元璋。朱元璋命令燕雨岚速去探个明白,又命令戴崇定稍缓攻打昌元县城。
这个时候,戴崇定不知道朱元璋带来了多少人,就是有心将朱元璋杀死,也因为毫无准备而不敢妄动,只能听命。
万祥急了,高喊:蓝沁雪,你快给他解开穴道啊——
蓝沁雪望见了拼命赶来的燕雨岚,便跳下墙头,扑在曾傲面前,微笑道:你说得对,你我今生无缘,从此就是陌路人。曾傲,我明白,你其实不想看到四川血流成河。也许,四川风水格局的再次改变对你称王很有利,但我觉得,你还有一颗佛心,比做王更能惠及苍生。我不再做将军夫人的梦,你也不必为别人而活,为你自己的心,活一次吧。
曾傲一副痛苦表情。
蓝沁雪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阻挠你的行动,看在你我订过娃娃亲的缘分上,请原谅吧!曾傲,永别了!
她转身飞上墙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她的眼睛里包含着泪水,嘴角边凝聚着一朵笑花,却没有使用任何内力,也没有运用任何武功,在万祥与燕雨岚的惊呼声中,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头破血流,香消玉殒。
在她还飘在空中的时候,曾傲终于冲破了被封的穴道,也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可是,他晚了一步,抱起她血淋淋的身子,他仰天发出一声哀嚎:
啊——
昏暗的夜幕里,那面蓝字旗依然光芒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