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万灵之佛
曾傲的心,柔软而宽广,可是,总有无比尖利的刀剑刺穿他柔软的心,并在他宽广的心空里填堵罪恶;叶青的坟,温馨而凄凉,温馨的是总有曾傲挂怀、祭奠,凄凉的是枯草掩不住干裂的泥土,那正是曾傲对亡妻亡子哭干泪水的眼;蓝沁雪的血,鲜红而透亮,一路从昌元县城的城墙下洒到这里,那血依旧鲜红,纵然在黑夜里,也是红得那样耀眼夺目。
蓝沁雪的血,更是温暖的,对曾傲的爱,对他们再也不能实现的未来,总是怀着热情,流淌着热血。千里追寻的执着,不离不弃的挚爱,以死鉴心的勇气,问苍天,可有第二人
寒冬,寒冷,寒气——
这满世界的寒,从地底丝丝地侵入曾傲身体里,纵然她身子已经冰凉僵硬,那颗火热的心,还是能给他浓烈的温暖。他抱着她坐在叶青坟前,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
白马雪神躺在他身后,无声地陪伴着他。
战争,权力,天下,从来不是他想要的,戴崇定是否攻打昌元县城,还管得了吗刘云湛他们的命运,还管得了吗戴崇定要不要称王,还管得了吗就是四川风水格局的改变到底对谁有利,还管得了吗
天地之大,曾傲从来只是一个孤独者,一个游离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幽灵,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纵横天地之术、看透阴阳之能的迷茫者,就像叶青坟头的枯草那样没有生机,没有一片洁净土地的容留,以及一滴甘露的滋润。
黑夜,让他始终看不透自己。
他的心,被撕裂地痛着,悔着,恨着。不到两年时间,为什么让他所爱的人都离他而去叶青的温婉,雪儿的火辣,还有戴寻玉——那个不知是爱还是怜的女子……他流不出泪,蓝沁雪出现后的一幕一幕,如雪花般在心海里飘飞……
旱了那么久,终于下起了小雨,那雨丝好凉好凉,飘落在他身上。他心里说,雪儿,我抱着你,我不让你感到寒冷,谁说我们今生无缘,谁说我们是陌路人从来到人世间时第一次救活你,就注定了今生的缘分,只是……只是……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吗我有心赴死,为何死的是你我有心化龙成虫,为何天下容不下你还是我自私的心里容不下你你冷吗不,冷的是我,寒的是我。
那雨,飘洒了一夜;呜呜的北风,也吹了一夜——那是给蓝沁雪的哀歌、哀舞。天色灰蒙蒙的时候,曾傲身后已经静悄悄地聚集了许多人:万祥、叶紫、凌采和、真圆老僧以及小沙弥,还有好些兄弟、朋友、百姓。他们谁都不敢上前惊动曾傲,也许与他同受寒夜之苦,就是与他同心同德,同爱同惜。
还好,曾傲开始掩埋蓝沁雪了。他将她放下,跪在地上,双手捧开叶青坟边泥泞的土。万祥见状,连忙带着早已准备好的铁锹过去,帮他掘着坟穴。曾傲看看他,没说话,继续将十指深深地插进稀泥里,一捧一捧地捧着。
凌采和也来帮忙。
叶紫跑过来,用手帕擦去蓝沁雪身上的血迹。凝固的血迹已经被雨冲洗掉了,她的唇边始终保持着那个笑容。
曾傲亲手掩埋了蓝沁雪后,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径直朝万灵山走去。他那样孤单而寂寞,那样萧瑟而凄切。上山后,他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吃东西,就在悬崖边坐下来,吹出了苍凉的箫声。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雨,比昨夜更密、更寒;
雨,夹杂着雪花飘飘洒洒。
天空灰蒙蒙、昏暗暗、迷离离;
山色寒战战、苍茫茫、黑压压;
人儿沉甸甸、空荡荡、冷凄凄。
于是那箫声,与天地浑然一体,阴郁沉重,冷幽深瑟。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天色似乎一直就这么阴沉,究竟是黄昏,还是白天,谁都分不清了。戴崇定坐在一乘滑竿上,由四个亲信抬着上万灵山。那滑竿是由两根粗粗的竹竿和一张简易的靠背椅子捆扎而成的,顶上做了个小棚子遮雨,戴崇定坐在里面,晃晃悠悠地来到曾傲面前。
四个手下放下滑竿后就远远地避开。
戴崇定什么也看不见,听得曾傲没有停止吹箫的意思,便出声打断了他,问:曾傲,我们可以谈谈吗
曾傲看也没看他,也没有停止。
这一刻的箫声特别刺激戴崇定。
公主为你而死,我本该恨你的,但是我……戴崇定顿了顿,又道,她不在了,这就是天意,对你来说,更没有阻碍了,是不是朱元璋眼下住在我部附近,我请求他进军营加以保护,但他拒绝了。我知道,他这是不放心,这也正说明他对我始终有疑心。目前,他身边只有几十个人,赶在他的大部队到来之前,你我联手……
曾傲这才停下吹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当今‘天下’,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事在人为。只要你给我治好眼睛,帮我修建起那座城池……
在你心里,雪儿只是利用的工具吗曾傲陡然抬高声音,怒视着戴崇定那张难看至极的脸。
戴崇定颤抖了一下:她选择了你,是你没有保护好她。
老天让你瞎了双眼,竟然还是执迷不悟,所有的人都只是你手中的棋子,雪儿无辜,为何要让她为你我之战牺牲生命你女儿在你心目中,到底还有什么分量戴崇定,你就算得了四川,又能怎么样哼哼!你走吧,我已不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
曾傲说完,又埋头吹箫,再也不理戴崇定。戴崇定却已走火入魔,心里只有夺取四川然后称王的念头,唯一还清醒的是知道自己未必能独立杀死朱元璋。曾傲不跟他联手,他还是要行动。
箫声,从昏暗的白天一直延续到黑夜,雪花慢慢地覆盖了山峦。因为铺了一层雪,黑夜又亮了起来。曾傲不吃不喝,坐成一个雪人。单薄的衣衫,他不觉得冷;流淌着热血,但心里冷如冰窖。除了手碰触的地方,那支箫都积了一层雪花。
叶紫踩着雪给他送来一小瓦罐热茶和一大碗饭菜,那是她从山下的邻居家里拿来,又在万灵寺里热了热,还冒着热气呢。叶紫说姐夫,你多少吃一点吧,要保重身子啊!
曾傲摇摇头,依旧吹箫。
叶紫说姐夫,姐姐和侄儿,还有蓝姐姐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吃不喝,这样折磨自己,他们会心疼会难受的。
箫声停了停,随即又响了起来。
叶紫说姐夫,你走后,戴崇定的人马冲进了城,正打得激烈的时候,他们却退了。听说是朱元璋下令的。但是城内很乱,刘大哥他们的意见不一样,有人要出城跟戴崇定死战,有人说要等你回去,还有人说想回到山上去当山大王。
曾傲闭上眼睛继续吹着箫,箫声更加低沉、悲凉。
叶紫说姐夫,蓝姐姐曾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她说你的心里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有一颗博大的佛心,我有责任替姐姐一辈子照顾你,让你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叶紫还说,我觉得蓝姐姐跟我越来越亲,她让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可是我没想到她早就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
叶紫说姐夫你骂我吧,那面旗子的布是我给她买回去的,上面的花纹都是我帮她绣的,只有中间那个大字,她说她自己绣。
叶紫说我要早知道……
曾傲扭头看着嘤嘤而哭的叶紫,她的小脸很迷蒙,但眼泪晶莹闪亮。他心里说叶紫,你当然不会明白她的所作所为,你更不明白姐夫此刻的心情,除了悔恨,还是悔恨。什么是天下什么是正义这个混沌的世界,一切都是人的因果,根本不关风水的事。
曾傲的嘴边堆起一个自嘲的笑,笑自己看似明白,实则糊涂可笑。
天明的时候,曾傲更是一个雪人,他保持着吹箫的姿势,只是箫声消失了而已。山上山下,一片白茫茫的,这份洁净,似乎掩藏了所有的罪恶。戴寻芳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叽嘎叽嘎的刺耳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曾傲身边。
她推推他,他不动;她呼喊他,他不应。戴寻芳急疯了,拼命抓开他身上的积雪,摸他的手,冰凉;摸他的脸,冰凉。他死了戴寻芳一把抱住他,哭叫起来:曾傲你不要死!毒酒都毒不死你,这点雪怎么能冻死你呢曾傲!曾傲!蓝沁雪死了没有关系,还有我在你身边,你别丢下我啊——
轰隆!轰隆——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轰响,既不是雷声,也不是石头崩裂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出的沉闷的声音。戴寻芳以为脚底下的地裂开了,慌忙抱着曾傲要躲开,却因为积雪厚,曾傲毕竟是个大男人,她哪里抱得动,一移步,两个人一起摔在雪地里。
她摔在他身上,慌忙抹开他脸上的积雪。就在这时,他醒了,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人,本能地双手用力一推,将她推了出去。
啊——她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手脚都冷得麻木了,根本控制不了身子,就那样坠入了悬崖。
听到她的叫声,曾傲猛然意识到什么,想跳起来去抓住她,结果因为积雪太厚,太滑,刚刚跳起来又摔下去。等到他重新跳起来想去抓戴寻芳时,已经不见她的影子,只有她凄惨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我杀死了戴寻芳曾傲望着自己的双手,脑海里闪过叶青母子死在重庆那个家里的场景。曾经无数次想杀死戴寻芳为妻儿报仇,最后都没有那样做,今天却这样杀死了她。这双手,干净吗不!同样沾满血腥,握着罪恶。
然而就在此刻,就在雪花依旧飘扬的时刻,东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这个太阳,错过了它本来升起的时辰,也不符合这个季节。飘扬的雪花在金红的光芒里,漂亮极了。
曾傲身上残留着许多积雪,头发上的雪花在阳光下更好看,简直令人眩目。他还没有从杀死戴寻芳的事件里回过神来,阳光依旧笼罩了他全身。于是在他身后,形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光环,从他正面望过去,他就在那个光环里,那样闪亮,那样明媚,那样姿容卓绝。
朱元璋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万灵山的,不远处,他的目光被那日光所吸。在那个绚丽的光环里,曾傲身上的积雪融化得很快。他所在的位置,在曾傲的左侧,虽然远,却正好看清曾傲与光环之间,有一圈七彩光环环绕绕着曾傲。他脚边的积雪也在迅速融化,不知是融化后的雪水被折射出光束,还是他本身的光芒覆盖了湿漉漉的地面,他的脚边,缭绕着一团亮晶晶的云彩一般。
天空好亮!
霞光好灿烂!
曾傲好一派仙风道骨!
似乎就在一眨眼间,朱元璋视线里的曾傲周身缥缈出一个佛像的影子,金红金红的,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金光四射。
曾傲突然转身,正面朝向朱元璋。他身上的金光也骤然消失,光环也不见了,刚才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唯有高空里的太阳依旧红艳艳的。
朱元璋甩了甩头,但脑海里甩不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因为那金光还留在眼帘上。他向曾傲走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轰隆隆一阵巨响,惊得朱元璋停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发现,曾傲身后的悬崖上,有一块巨石无缘无故滚了下去。巨响声里,曾傲也转过头去张望。他们看着那块巨石滚落在濑溪河里,惊起的水浪冲了老高老高,而后慢慢坠下去。
山下所有的人还没有从刚才山顶上的金光金佛幻象里回神,乍见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来,还以为地震了,一个个慌忙要逃,却见那巨石落进河里,大地发出一阵震颤,很快又恢复平静。
那是万灵石。
濑溪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着,雪花越来越少,慢悠悠在河面上飘洒、飘洒。
曾傲的目光停留在河里的万灵石上。很久很久后,他笑了。
朱元璋疑惑道:你笑什么
如果我想在那块石头旁边修一座桥,阁下能不问原因给以资助吗
朱元璋深深看向曾傲,想看进他心里去,却只看到他侧面。他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蓝沁雪死亡后的悲伤,此刻他的神情透出一个讯息:蓝沁雪之死,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他出奇的平静,出奇的冷静,却又显得那样高深莫测。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曾傲又道:昌元县城里的事,我会摆平,阁下什么也不须问,若是没有其他事,请速速离开四川。那日,在下给阁下留了一个字,阁下什么时候解开了那个字谜,也许能慷慨资助在下修这座桥的。
说完,曾傲翩然而去。
朱元璋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还在迷迷瞪瞪地望着河里的万灵石。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什么都没搞明白。
当昌元县城内传来更加惊人的消息后,朱元璋才真的离开。城墙上的那些旗子统统撤了,却保留着那面蓝字旗。城内的人到底怎么样了,他却不得而知。而这时,朱元璋总是感觉到周围很诡异,几次要召见戴崇定,戴崇定都派人来请罪,总说他眼疾严重,动不了身。
朱元璋咀嚼着曾傲留下的那个睛和那句关于修桥的话,走了。
戴崇定的确眼疾严重,他本来想设谋弑杀朱元璋的,但从万灵山回去后,他就起不了床,光是眼睛痛,也许还能忍受,他是全身无一处不痛。时而疯癫,乱吼乱叫乱骂;时而号哭,一副悲愤悲凉悲情模样;时而捧着城建图发呆,几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戴寻玉告诉他戴寻芳死亡消息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有时候连戴寻玉是谁都不知道。戴寻玉只有尽心尽力照顾他,尽着女儿的孝道。
她不知道未来,因为他们父女没有未来。
曾傲来时,戴崇定又捧着城建图发呆,那双眼睛肿得厉害,整张脸看起来很可怕。戴寻玉要将城建图拿过来交给曾傲,戴崇定似乎一下子就醒了,紧紧拽着那图,吼道:谁也休想夺走我的宝贝!
曾傲伸出手,轻声道:不属于你的东西,强行占有的话,只会是个祸害。你已经尝到苦头了,该清醒了。给我吧!你舍弃了这张图,或许还能保留一个好前程。
也怪了,戴崇定似乎真的听懂了,竟然乖乖地将图交给了曾傲。曾傲忽然出手如电,点中了戴崇定的昏睡穴,在他倒下去后,迅速将一包药粉撒在他眼睛上,让戴寻玉用布条蒙住他眼睛。然后,他交给戴寻玉一大包药粉,嘱咐他每日一次给戴崇定敷贴,并让她多给他说一些他曾经感到很高兴的事。
曾傲离开时,戴寻玉问他戴崇定能不能痊愈。他说要看他的心魔是否能清除干净,如果放得下称帝之心,或许有救。一路送他出来,戴寻玉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没再有任何亲昵举动。曾傲看似一切超脱了,其实在内心里,还是对她有丝丝的怜爱。
曾傲转身上马之际,忽然道:也许,他的心魔是从这幅图诞生那日开始的,一切的罪恶,希望到此为止。你带他回重庆吧,也许,不久后朝廷会派人来宣布撤职令。
戴寻玉淡淡道:无官一身轻,那样我可以带他回老家了。
朝廷来人的时候,若他是清醒的,或许还有前程。你告诉他,四川的风水格局又一次改变了,这一次,不是人为,而是天意。不久后,朝廷会派人送钱来给我在濑溪河上修一座桥,那座桥修起后,相信四川会安宁几百年。
曾傲上了马,最后看了一眼清瘦的戴寻玉,策马走了。
戴寻玉没有再追问,曾傲的话充满玄机,她按照他说的去做就好了。
曾傲解散昌元县城内那几万人时并不顺利,首先刘云湛就不同意。刘云湛追随曾傲多年,尤其是大夏国灭亡后,他千方百计集合分散四处的队伍,联络起各路首领,所想的就是起码要夺取四川的政权,无论如何不能让戴崇定得了便宜。他能接受不再反抗明王朝,但不能接受不与戴崇定作对。
到这个时候,什么风水格局,什么城建图,什么金佛现身,他统统不管了,朱元璋是否会撤戴崇定的职,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他要的是趁戴崇定重病缠身,将他一举歼灭,曾傲不做四川之主,他要做。因此,当一部分首领表示听从曾傲劝告解散人马,一部分首领表示回各山头当绿林人或武林人后,刘云湛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跟曾傲大吵了一架,骂他是孬种。
然后,刘云湛率领他的两万多人离开了昌元县城,同时掳走了叶紫。曾傲得到消息连夜追赶,却发现刘云湛一路朝重庆方向去,显然是要跟戴崇定决一死战。戴崇定是重病在身,但他毕竟是四川布政使,他在脑袋不清楚时下命令全军出动剿杀刘云湛,他那两万多人不是上门送死吗
刘云湛掳走叶紫,就是为了逼曾傲帮助他夺取重庆。曾傲不想看到刘云湛又走火入魔,先一步进了重庆城,直接闯进卫指挥所,冲进戴崇定卧室,没有商量的意思,要戴崇定将官印交给他。
此时的戴崇定是清醒的,经过这几日的治疗,眼睛已经不那么肿了,眯着一条缝,能看到曾傲模糊的影子。一听要他的官印,冷笑道:你终于原形毕露了吧!哼哼!想要我的官印我可以给你更大的。夺了朱元璋的天下,我封你……
你还做梦曾傲怒吼道,我今日要你官印,是保你的前程,起码重庆指挥使依然是你,我代你行使权力,维护重庆安宁,不让你将来一无所有。
我凭什么信你
看在戴寻玉份上,这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信不信都由不得你。
戴崇定猛地扑到枕头上。曾傲几下子扯开他,从枕头底下抓起官印,反手点了他的穴,扭头就走。曾傲夺了官印后,立刻召集大会。在重庆各职位上,本来就有许多人曾是他的部下,他们巴不得他来领头呢,因此立即一呼百应。另一部分是戴崇定的部下,却因曾傲已经官印在手,又素知他的神奇本领,故而反抗不得,俱皆听命。
曾傲发号施令,调兵遣将,守住重庆各城门,然后派人去跟刘云湛谈判。刘云湛做梦也没想到这两年优柔寡断的曾傲动作如此神速,轻而易举地掌控了重庆局势,也算真正领教了曾傲的厉害。主动权已经在曾傲手里,而曾傲用手中的官印,给了刘云湛一个非常高的官职,他的两万多人马也归他统帅,编入戴崇定部队中,这算是归顺了明王朝。
刘云湛还能反吗只要曾傲坐镇重庆乃至四川,他自然就服了。而曾傲拿着那个官印做的第二件大事,是重新修建朝天门。他一声令下,原先那些死都不愿再帮戴崇定修建朝天门的人,呼啦啦全都跑来响应了,这个出谋,那个划策,将自己的意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曾傲。
年关在即,朝天门工程在一阵鞭炮声中开工了。从这一天开始,重庆有一个多月的大晴天,天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因此老百姓都传着一种说话:有曾傲坐镇重庆,重庆的雾气就出不来了。
工程进展非常顺利,戴崇定疯癫的时候骂曾傲,清醒的时候会到朝天门工地去,看到城门越来越高,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他又会发呆。
曾傲在重庆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将戴寻亮的双腿重新拧断。这是在没有任何预知的情况下进行的。曾傲一副气冲冲的样子,冲进戴寻亮房间,掀开被子,抓住他双腿就是一阵狠拧,只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在戴寻亮杀猪般的惨叫声里,他的双腿断裂了,豆大的汗珠流淌着,脸色苍白如纸。
戴崇定闻讯赶来的时候,因视力恢复得越来越好,也就看清了:曾傲正在给戴寻亮接骨,给他重新固定伤腿。戴寻亮痛得昏死过去,醒来后看到双腿被绑住,对曾傲又是一阵破口大骂。可是一个月后,他的腿有了知觉。又过了几天,他居然可以在人搀扶下下床走动几步了。
这一年的立春日在正月里,立春日还未到,大地已经开始了复苏迹象,去年那些提前枯死的草木,一丛丛地发出了嫩芽。立春日过了没多久,星星点点的绿,就在大地蔓延开来,真是一派生机啊!
朝天门以一个半月的神速竣工了。在进行落成典礼的时候,江上驶来一艘大船,这是从应天府出发直达重庆的官船,插着朱字杏黄大旗,代表这是朱元璋的钦差坐的船。钦差这次带来两份圣旨,一份是撤销戴崇定职务的,一份是赐予曾傲万两黄金修建濑溪河上那座桥的。
曾傲接了黄金,却提出让戴崇定继续做重庆卫指挥使,因为这时候戴崇定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了。
曾傲带着万两黄金离开的时候,戴崇定没去送他,他在书房里看着那方官印出神,许久都没有出来。失而复得的官印,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曾傲,大夏国灭亡前后这几年发生的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蓝沁雪坠下城墙惨烈而死的那一幕,更是撞击着他的心,他的眼里,涌起几滴眼泪。
曾傲回到万灵山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剃度出家,要拜真圆老僧为师。真圆老僧哪敢做他师父,好说歹说,才与他以师兄弟相称。曾傲便用自己名字的谐音真敖为法号,也是跟真圆老僧同辈。
正式出家后,曾傲绘制了一座桥的图纸,立刻着手修建这座桥。
桥,就修在白银滩滩口上,也是那块巨石上游。桥是平桥,由无数重达数千斤的石板建成,桥墩上雕刻着龙头,两边的桥栏则是两条飞腾的龙,看上去,那两条龙正腾云驾雾,虎虎生威。
桥在修建之时,曾傲又在昌元县城的县衙院子里亲手种下十七棵黄葛树,因为县衙里原先的树全部枯死了。为此,他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种树仪式。他已出家,远远近近的寺院都派僧人来参加,与他一起坐地诵经三个时辰。数百个僧人同时坐在县衙外的空地上诵经,真是蔚为壮观的场面。那十七棵黄葛树的位置,也是很有讲究的,但到底是什么讲究,除了曾傲,没人说得清。
那座桥快要竣工的时候,工匠们问桥名是什么,这是要刻碑纪念的。曾傲却说不急,不急,这桥名嘛,待我慢慢想来。
小小的万灵寺因为有了曾傲,香火旺盛极了,短短数月,不光四川境内的香客们争相来此一睹曾傲庐山真面目,外省也有许多僧人和香客来此。一时间,万灵寺根本无法接待这么多香客。
万祥不离不弃,虽然没有出家,却是一副带发修行的僧人打扮,替曾傲管理财务,同时管理万灵寺以及修桥的各种事务。
而凌采和这个傻乎乎的兄弟,也真是有好福气,在这几年里,他跟叶紫建立起了感情,却不敢说娶叶紫的话。叶紫原本想替姐姐叶青和蓝沁雪好好照顾曾傲,但曾傲出了家,那就不方便了,于是主动提出嫁给凌采和,因为凌采和不光对她好,更有照顾其父叶天坤的耐心,一个真疯,一个真傻,反而很合得来呢。
曾傲给叶紫、凌采和主持婚礼,既喝了酒,也吃了肉。夜深了,他昏昏然地来到叶青、蓝沁雪坟墓前,站在她们的墓碑中间,一手扶着一块墓碑,不说话。多少次了,他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里陪伴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又做了哪些事。将做的每一件事默默地告诉他们,似乎才能心安。
这一次,他喃喃道:青儿,雪儿,叶紫妹妹已经出嫁了,采和虽然傻乎乎的,但一定会一辈子爱她疼她的。在人世间,哪个女人不渴望得到丈夫的疼爱呢可是我……雪儿啊!我原想,插上我‘曾’字大旗后,能向朱元璋要回明升一族,这是我想为大夏国做的最后一件事。可是你……青儿,雪儿,你们都为我而死,既然让我活着,就一定会完成你们的遗愿……雪儿啊!你能安息吗
曾傲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来。
月光下,一身男装的戴寻玉清冷地站在那里,看上去那样柔弱。曾傲出家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他知道她尽心尽力照顾着戴崇定,戴崇定也慢慢走出了心魔的控制。有时候,他还是会想起她,她的眼神,她的面容,她的话语,无一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你怎么来了他问。
她轻声答:我参加了叶紫的婚礼,悄悄地坐在一个角落,没敢惊动你。
你可以穿女装参加她的婚礼。他心里还是掠过一丝痛感。
穿男装,才方便跟你见最后一面,而且,必须在这样的夜晚。
最后一面你要去哪里
万灵山背后那座山上的寺庙,是我派人修的。
啊
那个寺庙很快就完工了,我——将在那里剃度。
曾傲早已沉心安定,却还是颤抖了一下。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爱过,更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但是,那份彼此的理解深入骨髓,胜过凡尘俗世的爱情。他出家了,她也只有出家那条路了。或许,在佛学的世界里,他们依然能找到心灵契合的那个点。
她微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雷声阻隔我们,为什么你总会与金佛合二为一。在尘世人心目中,你不就是一尊佛吗
他觉得眼里有泪,喉咙有些干涩。
能为我的寺庙起一个名字吗她渴求道。
他望望天上那轮明月,看看年纪虽小却纯洁而澄明的她,笑了一下:就叫‘明月寺’吧。
明月寺落成那天,是戴寻玉剃度的日子,曾傲从峨眉山请来了德高望重的静心师太给她剃度。她穿上僧衣后,依然那么端庄典雅而又楚楚动人,眉眼间没有哀愁,有的是出尘之人的洁净之气。或许,舍去三千烦恼丝,了断尘缘,不仅需要决心,更需要毅力。一生的守候,寄托在青灯古佛上,这种爱,是超脱。
青灯古佛的日子,对曾傲来说,只是脱却尘世爱恋的一种方式,他出家,不是因为看破红尘,而是心中的爱太深,太浓,太真。叶青是他的妻,却只得过他的疼爱,铭心刻骨的爱与折磨,是蓝沁雪给他的。挣挣扎扎,纠纠缠缠,反反复复,迷迷茫茫……在尘世中,他是凡人,总免不了迷失。戴崇定被心魔控制了那么久,他何尝不是
他清瘦,也一派佛气;单一的僧衣裹身,却依旧风采卓然,任多少风霜,掩盖不了他男人的风度。或许就是他这身出家人模样,让朱元璋再见到他时,禁不住发出深深叹息。
曾傲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自顾闭目合十,只是不再诵经。他跪在蒲团上的身子,稍显单薄了些。
朱元璋问: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他们并肩走到悬崖边,这里能够清楚地俯视那座桥、那块万灵石,以及河上的船只、对岸的场镇。
工匠们还在对桥栏上的龙做最后的修饰。
我想给昌元县改个名字,你有意见吗朱元璋问。
阁下再一次来到万灵山,想必已经解开了那个字谜。
‘睛’嘛,原本‘日月’一起,才是‘明’,这是我王朝的名字,也是我应该终身奉行的帝王之责吧。朱元璋微笑道,‘日’字加一笔变成‘目’字,你是要我‘耳聪目明’,‘月’上那个字,则是‘王’字出头。你的意思是,帝王必须有眼有珠、耳聪目明、牢记‘明’字的深刻含义,才能出头,才算成功。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我早已说过,‘二龙戏珠’与‘二龙捧珠’,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是‘戏’是‘捧’,取决于‘真龙’。曾傲又问,阁下想将昌元县改成什么名呢
朱元璋环视了一下,指着山下那一片苍翠,说:我希望,经历过灾难的昌元县能像这田野一般苍翠,像这万灵山一般葱茏。改成‘荣昌县’如何
荣昌县荣昌繁荣昌盛——很好。
你赞成,我就放心了。朱元璋显得十分真诚,回首望了望山峦,道,这万灵山,真是好,希望这里‘万事万灵’。
那么,希望当今天下也能‘明朝明生’吧。
明朝明生朱元璋咀嚼着明朝二字,换个读音,不就是他的王朝吗于是,他真的释然了,笑道,我来这一趟,原本是请你去应天府的,我希望你在朝廷助我一臂之力,好好地‘捧’着我。
曾傲的目光落在濑溪河里万灵石上,说:你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一顶乌纱帽
像,真像。
昌元县既然改成了荣昌县,那么,我就给那座桥起名为‘大荣桥’吧。濑溪河上游的大足,有宝顶山,那里的石刻令我向往。一衣带水,一脉相承,万灵山千佛洞以及朝阳洞里的石刻,其实都是宝顶山石刻的前身。万灵山洞穴里还有一尊金佛,证明万灵山是一座可以弘扬佛法的灵山。所以做官嘛——曾傲思索了一下,吟出一首诗来:
万灵明月双灯照,纱帽落在大荣桥。
烈马不用缰绳套,蜂子不过济公桥。
好一个‘烈马不用缰绳套’!朱元璋哈哈大笑,你不就是一匹烈马吗
雪神跟我一起入了佛门,再烈,也会被佛度化的。
我从佛中来,你向佛中去,曾傲,你我今生,也算缘分不浅啊!好!好!好!朱元璋笑道,听说万灵山一带的百姓善于养蜂,看来,我以后要多吃这里的蜂蜜了。濑溪河里那顶‘纱帽’,是老天爷给你曾傲的,也只有你配它。天地间,只有一个朱元璋,也只有一个曾傲。
艳阳高照,天空晴朗,山清水秀的这方土地,将是曾傲一生的栖息地。他远远地转过身望着叶青、蓝沁雪的坟地,心里说:雪儿,你当然不知道,我早已解开自己的命盘,不走争夺天下之路,必走出家之路,哪一条路,都注定你我无缘。我不愿意看到你死,可你终究离我而去了,这是你我的宿命,真是天意不可违啊!想着,眼里蓄起莹莹泪水,模糊的视线里,蓝沁雪临死前的脸庞浮现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吞咽了从心里涌流着的泪,望向朱元璋离去的方向,自语道:雪儿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那座大荣桥。朱元璋,你放心吧,卧龙已永远不再苏醒,天下一统,是你我都希望的风水格局。这是雪儿做你几日义女的奉献。
随后,曾傲帮助戴崇定修建城池,城建图自然掌握在他手里。这座城池,从戴崇定第一次重建朝天门开始,前后总共修建了二十七年。城池共有十七道城门,顺应风水,讲求生克,应九宫、八卦之象而构筑,以示金城汤地的含义。这十七道门,有九门是专供力夫挑两江河水入城的水门。后来,城内火灾频生,官府认为乃水门洞开不能制克火星之故,便将八道水门统统封闭,从而民间有了九开八闭之说。
公元1674年(明洪武七年),朱元璋下令正式将昌元县改名为荣昌县。
重庆城池建好后,有人突然发现,荣昌县县衙内的十七棵黄葛树,其方位就是按照重庆城池的十七道城门栽种的,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就不用多说了。
同时,朱元璋下令将万灵寺扩建为一座规模庞大的寺院,并将那山洞里藏了几百年的金佛请出来供在大雄宝殿。数十年间,曾傲成为一代高僧,广收门徒,荣昌县果然繁荣昌盛,安宁了数百年。
曾傲在佛学的世界里寻找心灵的慰藉。但是,在许多冷雨飕飕的夜晚,他会伫立在那两座坟前,诉说他的思念与怀想。
人生,或许因为遗憾、残缺,才更显示出美的珍贵;情爱,或许因为失去,才更值得怀念。每一次光芒背后,都是当事人在黑暗里挣扎的过程;每一次佛的度化,也都是佛在苦难里经受过炼狱后的顿悟。
曾傲的心,其实一直在尘世中,也一直在红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