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到了公司,离上班时间还早,公司里十分安静,他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发现技术部有一个人影。他有些好奇,平常很少有人到得这么早,今天是谁比他还早来到公司
他推门进去,看见高令岗正好在关闭电脑,高令岗猛一抬头看到耿至行,显得有些慌乱,连忙打招呼说:耿总早。又赶忙解释道:我这边生产上有点问题,需要核实个数据,技术部的人都还没到,我打电话给他们了,他们让我在电脑里查一下先。
噢,好的。那都核对好了吧
核对好了,没问题了。那我先去车间了。
好的。耿至行看着高令岗离开的背影,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耿至行拿出笔记本,开始整理今天要做的工作。
一到上班时间,他马上去找采购、业务的相关人员,了解材料和配件的情况。
这个材料型号和规格都太特殊了,供应方没有任何库存,订过同类材料的厂家,今年总共也只有五家,其中有两家的材料尺寸浪费一些,可以修改来使用。我们委托材料方和他们联系了,他们采购量很小,都没有存货了。
技术部门也做了通报:零配件平台基本上都查询了,没有可供替代的配件,我们这个规格特殊,需要的话也只能定制。定制周期比我们自己做还要久。
业务部门就更加直接了:国内做相似产品的同行本身很少,大家对配件规格型号大多自我保密。另外,同行竞争,也不愿意帮忙,基本都是一口回绝。
接连几天,各部门对材料和配件的寻找做出了不少努力,打了无数电话,也上门拜访过几家公司,但最后所有出现过的可能,都被一一否定。就像沙漠中寻找水源,一次次寻找,得到的是一次次的干涸。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当所有的消息都汇拢时,还是让人气馁。
从技术的角度来思考,耿至行知道这个才是正常的结果,但内心毕竟还残留着一丝希望,最终还是像风中的蜡烛,在一天天的消逝中,慢慢油尽灯枯,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终于被彻底浇灭了。
无望的人明知是无望的,总是忍不住给自己一星一点的希望。奇迹之所谓奇迹就是近乎不可能发生,然而每个人临到自己又都期望奇迹发生。
大家再努力一下,再继续搜索下信息,扩大点范围,争取争取。耿至行给大家交代了一下,在场的人口上都答应了,但也看得出来,每个人的眼光中都不会为下一步的继续抱有期望。
原计划下午五点左右安装完成的第一台设备,由于一个配件需要修整,又延迟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耿至行一边检查程序,一边吃着泡面,等安装师傅完成后通电测试。
晚上十点,设备安装完成,安全检查后开始通电。耿至行、高令岗和一个机械工作师一起开始测试。
他想尽早看到测试结果,然后尝试通过其他环节的调校,把最后动作控制在精度范围内。他内心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通电,检查电器件是否正常,对电器件单独点动测试,程序分段运行,最后对程序整体运行。因为有之前样机的基础,工作还算顺利。动作正常后,他们先进行校验测试,在工作平台上放了一块橡皮,在橡皮上放了一张白纸,在机械臂上装上了一个五毫米见方的方块,把方块在一个指定的位置涂上色粉后,再到白纸上压印,并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先低速开机。
机械臂开始连续动作,从一个固定的位置沾上色粉,然后不断地盖在白纸上。
运行了二十分钟后,动作一直保持正常。他们把白纸取下,放在显微镜下读取色粉的范围。
好像还可以,高令岗说,差不多在允许误差的范围之内。
耿至行盯着显示屏幕,用鼠标一次次地测量色粉范围,他神色逐渐凝重:这已经是达到允差的最大值了,而且是在低速状态下。
开始精准测试吧。他们装上了一个专用的测试头,同时做了一个随机抓取的装置,来模拟传送带上的芯片在有位置误差的情况下,抓取与放置的精度,并安装了检测仪器进行记录。
低速运行,连续开机两个小时,他看了看手机,已经两点钟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儿继续观测。
要不我也在这里吧。高令岗说道。
不用了,反正没有其他事情,我也只是盯一下。
其他人都走了,除了测试设备这一个区域亮着灯,其余地方已经暗黑一片。耿至行一个人坐在重复动作的机械臂前,盯着仪器上显示的位置参数。夜半时刻,机械臂发出轻微的声音,整个车间特别安静。
显示器中的数据一直在波动,耿至行揪着心盯着,尽管一直在误差边缘徘徊,但始终没有超过。过了两个小时,耿至行修改了速度参数,提高到中低速运行。
机械臂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一些,他继续盯着屏幕。
误差曲线上上下下地波动着,看上去很多次已经贴到最大允差值上下两条绿色的直线了。过了三十分钟,仪器响了嘀的一声,一个波形超过了绿色的直线。
耿至行皱紧了眉头。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终究还是出现在了面前。
连续运行了两个小时,报出来的超过误差的点数已经达到四个,他再一次提高了运行速度,把速度提到了中速。
这次仅仅过了十分钟,第一个嘀声就响起来了。耿至行继续盯着屏幕,那一条曲线犹如波涛翻滚,一次次冲击着他的防线。
天已经亮了。
耿至行的心情,却越来越灰暗了。
误差值偏大,他知道问题的严峻性。抓取芯片时,如果定位不准,可能会挤压芯片,使芯片细微损伤。而这种损伤,并不能被轻易检测出来,那就有可能流入下游客户手中。
必须给客户做一个沟通了,再拖下去,可能给客户带来更大的麻烦。耿至行想。
当前唯一可能的方案,是客户降低速度生产,但这样会极大地影响效率。客户能够接受这样的退让吗
打通电话,耿至行给对方技术副总介绍了一下相关情况,如果速度降低到原来计划速度的一半左右,设备的运行基本可以保持正常。
对方长时间地沉默着。
韩总耿至行以为电话断线了,问了一句。
我在的!对方的语气冷淡中带着愠怒。
第一,如果降速一半运行,我们的生产计划就完全打乱了。第二,即便是降速一半,你能确保没有问题吗
耿至行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的确,即便低速运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出问题。毕竟现在的测试已经贴近最大误差了,而测试仅仅做了几个小时。
那我们再继续测试一下,确认一下低速状态下的运行稳定性。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您汇报。
好吧,这个问题比较严重,我要马上向总经理汇报一下。
挂了电话,耿至行把高令岗叫了过来。
连续低速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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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看看结果。
高令岗答应了一声,低下头匆匆地出去了。虽然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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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多才下班,但今天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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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高令岗便来到了公司,可见他也没休息多少时间。耿至行一夜没睡,但在强大的压力下,憔悴的他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高令岗中等身材,黝黑脸庞,长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是公司早期的员工,进公司面试时,耿至行就对他印象深刻。因为当问到家庭情况时,高令岗面露难色。然后说到高三时,母亲因病过世,家中经济困难,他就放弃了高考,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就红了。
耿至行起了恻隐之心,从岗位要求来说,高令岗的学历和工作经历都不太符合,但穷人的孩子往往更加努力,因此就破例招了他进来。
刚进公司,高令岗在车间里学习装配技术。他勤奋好学,工作努力,碰到困难从不推脱。加上经常看书学习专业技能,对生产的理解便比其他员工更深入一些。只是平常沉默寡言,看上去性情古怪。耿至行知道家境贫寒的小孩容易内心封闭,所以并不介意。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高令岗从一个一线员工,做到班组长,再升任为生产主管。
第二天,高令岗拿着厚厚的一摞纸找到耿至行。耿至行看了一眼最后一页的整体报告,一页一页地翻着前面的波形记录。
结果并不乐观,在低速的情况下,24
小时里面,出现了十多次超误差动作。
他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之中,他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客户。即便是最后一种折中的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那一摞报告在手中轻微地颤动着。
周一上午,公司主要的人员都汇聚在一起,大家再次通报外部寻找材料及配件的情况。
没有奇迹发生,最后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否定的。
机器最后的控制精度,显然也没有达到产品的要求。
那么,如果严格按合同办的话,我们要退还预付款两百万,另外还要赔偿违约金两百万,对吧肖启铭阴沉着脸。
是的。施含薇回答。
做这个配件的外协厂家,我们跟他们签订的赔偿责任是怎么样的肖启铭盯着高令岗。
这个供方是我们多年合作的,再说配件用量不大,每个机器总共不过四个,总金额不高,而且都是老朋友了,所以就没有单独订立违约责任。之前有过一两次质量问题,都是马上重做解决了,没出过大的问题。
生产过程中我们不是一直有质量跟踪吗当时跟踪情况怎么样
中间我去过两次,也做了现场检测,没有发现问题。之前两台样机的配件也是他们家做的,所以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个状况。据厂家反馈,生产当时都检查过的,也没有发现问题。现在不能确认到底是材料本身造成的,还是热处理淬火的时候造成的,或者是热处理后的放置时效不够,应力释放形变造成的。高令岗回答着,说话声音显得有些气短。
谁的问题也不知道,谁的责任也没个说法,但是几百万的损失看来是真真实实的,跑不掉的,大家看怎么办吧。肖启铭严厉地说。
要不我和肖总再商量一下,大家先忙其他工作去吧。耿至行眼看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先行解散了会议。
实在不行,就装配完了先发吧。肖启铭拿着检测报告。
可是报告一过去,显然通不过啊。
肖启铭脸色阴沉:我们之前做过的几台,检验是合格的,对吧
是的。
那个检验报告还在吗
应该都有留存的。电子版都有存储。
让他们打两份出来看看。
报告马上送了过来,肖启铭盯着几份报告,沉默着。
不行就拿这几个电子版的,把日期数据改一改,作为这批产品的检测报告,发货吧。先送过去再说,一天出几个废品,问题也不见得多大。
但是流转到下游用户,甚至到了终端用户那里出现问题,可能损失会逐级放大,下游客户同样会因为质量问题追诉我们客户的。如果客户公司被追究责任,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顾不了这么多了,先按时交付,拖过这阵子再说。如果确实后续发现问题,问题也可能会出现在他们的工艺环节、生产环境、运输环节。到时候互相扯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扯得清楚。如果我们现在不交货,那马上就要面临退款赔款了。
可是我已经和客户沟通过这个问题了,因为当时考虑降低速度也许能满足质量要求,可以暂时通过降低产能来先顶着使用,所以就直接和客户沟通了一下。
你……不是说好先不讲的吗!肖启铭十分恼怒。
我也是为了尽量把事情解决得好一点,毕竟客户入厂检验、实际生产中,始终还是会发现问题啊。耿至行话语间也颇有些气馁。他看了一眼肖启铭,不自觉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报告。
客户的检验设施,并不像我们这么精确,使用过程出现的或暴露出的问题,也不是肉眼可见的那么直观,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发现问题。真的发现问题,已经是两三个月之后了,到时候实在不行也就是给下游终端客户换个芯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肖启铭说。
再说,产品就没有百分百的合格率,有一两个缺陷产品流向市场,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哪个产品还能保证百分之百合格了肖启铭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标准毕竟是双方都签订合同的,超标是肯定的了。再说到终端客户那里再发现问题,损失的大小就变得极不可控。造成的损失也许很小,也许会很大。耿至行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退款赔款,总共四百万,我们这么小的公司,承受得起吗公司还要生存吗肖启铭咄咄逼人地发问。
耿至行心里很纠结,肖启铭说的不无道理。任何产品的生产,确实都会有一定的缺陷率,只是比例的区别。控制的严苛程度,本质是一个成本问题。越严格,成本越高。当前棘手的是,他们这个设备在客户端本身承担着检验功能,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造成次品,客户是难以发现的,次品将直接流转到下游终端用户手里。
他久久下不了决心,把最终的检测结果告诉客户。
下午三点,耿至行的电话响了。他连忙按下了接听键。
耿总,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解决好问题可以按期正常交付吗
韩总,现在问题还是存在。低速运行状态上,偶尔还是会有超过误差范围的情况出现。
那怎么办我们这边的产品合同都已经签订了,你这样要害了我们的!
实在对不起,韩总,有没有可能先把设备开起来,通过其他途径进行检验,先交付生产
不行的,当时你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做好质量和交期的把控,而且前面样机也没有问题,我才把这个单子发给你,你让我怎么向老板交代!
而且出了问题,是什么样的责任,你应该很清楚!韩总补充道。
对方挂了电话,耿至行感觉走到了悬崖边缘。前面是万丈深渊,而他并无退路。
客户的预付款及公司账上原有的资金都已经变成了材料、配件和半成品,还拖欠着部分应付货款。产品不能如期交付,退款、赔付加上应付款,对于初创不久的公司来说,无疑是三座无法承受的大山,意味着只能破产了。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的信用也一起破产了。
抬头望去,楼下车间里,安装工作依然在紧张地进行着,他拿起电话想通知停止生产,但话到嘴边又放下了。
他知道通知一出,全公司的人会马上明白当前的处境。人心浮动,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面对。
原本他还期望与肖启铭共渡难关,但棘手的是,肖启铭始终反对他提前和客户沟通质量问题,而他擅作主张,直接把事情推到了毫无回旋余地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