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天咱们讲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故事。
翻着《十万个为什么》,陈嘉会给女儿讲起比萨斜塔上那个著名的实验。
你看,很重的东西,像这支铅笔啊,从桌子上掉下来,‘啪’的一声,就落到地上了。但是,你看这一片羽毛,那就慢悠悠地落下来,明显比铅笔落得慢。
是不是东西越重,就落得越快啊女儿抬着小脸,认真地问道。
古人也是这么猜测的。意大利有个科学家,叫作伽利略的,他却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重量不一样,如果没有空气阻力,落下来的速度是一样的。有一天,他把两个重量相差很大的铁球,从比萨斜塔的塔顶同时扔下来,结果两个铁球同时落地,证明了重量不同,落下的速度是一样的。
不过呢,尽管落下的速度一样,但两个铁球蕴含的能量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想象一下,大小一样的乒乓球和铁球,落在沙地上,哪个球砸出来的坑会更深陈嘉会启发着。
肯定是铁球更深。小女儿点着头说,两个羊角辫也跟着一晃一晃。
对的,这就是因为铁球运动时蕴含的能量更大一些,这个能量也叫动能。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突然闪过那一个陡坡,那个在江口的桃山路,和那一道钢筋水泥墩护栏。
这得多大的动能,才能撞断那些粗大的钢筋!
安顿好小孩,陈嘉会拿出几张打印纸,画了一个简图。他查了一下,就算普通的钢筋,抗拉强度也有三百牛顿每平方毫米。印象中,江边护栏连接水泥墩的至少有三根钢筋,每根有二十毫米左右的直径。轿车重量差不多一点六吨。假设车子冲断钢筋后残余二十公里的时速跌落山崖。
他拿着笔在纸上仔细地算了一个多小时。
综合各种因素,保守估计,撞击时的时速要在一百公里以上。
陈嘉会嘀咕了一下,不过是查个内幕交易,犯得着吗把车开得这么猛。
那个路面,那种灯光环境,他实在没法想象怎么能开到百公里时速。
不会是酒后开车吧……酒后开车吗他脑子里仔细地搜索着,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东西,他细细地回忆着。
他模糊的记忆中,始终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他安顿好小孩,开车上了高架桥,走进办公室。
他查了一下记录,事故发生的时间是
9
月
28
日。
他翻出前两年的记事本,这一天记录着:黄浦区迎国庆汇报演出。他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武初阳曾经给他打过电话。
他打开电脑,开始查找手机通话记录。
9月
28
日晚上
9
点
58
分,接连着有两个呼入电话。第一个没有接听,间隔十几秒,第二个接听了。
他细细地回忆那天晚上,女儿幼儿园代表团参加了演出,当晚所有节目接近尾声的时候,是有电话进来,而剧院里是不允许接听电话的,他挂断了第一个电话,但一会儿又打了进来,他只能捂着手机接了下来。他想起当时的对话。
师哥,我这边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应该有可以深挖的新闻调查。武初阳的声音有些兴奋。
小阳,我这边不方便,一会儿给你回过去。陈嘉会压低声音回答。
好的,那我们晚些聊。武初阳挂了电话。
他想起来了那段对话。由于陈嘉会对内幕交易调查不感兴趣,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但那个时间点,武初阳如果是酒后通话口齿异常,陈嘉会肯定会有所反应。
但他当时没有任何异常的记忆。
然而等他回到家里,安顿好小孩子,回拨电话时,对方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第二天就得到车祸的消息。
我这边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他反反复复想着武初阳最后跟他说的话。
能有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些暗箱操作,上市公司联合庄家做局割韭菜而已。这种事情对于财经江湖中人,实在是见怪不怪了,犯得着吗这么拼命。
是啊,犯得着吗这么拼命。
陈嘉会心里忽然重复嘀咕了这句话。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里面,隐隐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连自己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的含义。
姜茗每天依旧进进出出地盯着股市,陈嘉会也更多地关注起她的动态。
每过两天,她就会把搜集到信息给陈嘉会汇合,她感觉自己走在一个谜城之中,心中一个个的问号。
我想找这家公司的董秘做个采访,师傅你觉得有必要吗
如果能当面采访一下,多了解公司背景资料,经营信息,当然是有好处的。
我的身份可能对方不太会理我,师傅你能出面帮我联系一下吗
陈嘉会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分头调查。我调查上市公司的背景资料,你盯着股市的动态行情,我们再来汇总。
要不要我跟着你一起去姜茗热切地问道。
我前期先做些基础工作,需要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好吧。姜茗不太情愿地说道,噘了一下嘴巴以示抗议。
陈嘉会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近段时间以来,陈嘉会心里的疑团挥之不去。当年认为毫无意义的电话,成为他心中绕不过去的结。如果他能够接听这个电话,会不会事情就有不一样的结果武初阳电话里说的重要线索,到底是什么
早已成为过去的陈年往事,突然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陈嘉会的心上,他的心理负担随着他的回想越来越沉重。这是涉及一个生命的电话,如果不能彻底了解清楚当年那个电话所表达的真实意思,陈嘉会觉得这将是他一生难以解脱的枷锁。
经过一周的思考,陈嘉会决定再去一次川西小城。一下飞机,他在万舟租车公司机场店租了一辆凯越,开车来到了东庆市。这次他落脚在一个名叫锦都的商务酒店,门面不大,大堂倒也清清爽爽。
进了房间,短短的通道右侧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左侧就是一道白墙,一眼可见墙上挂着一个液晶电视,电视前面并排放着一个行李台和一个浅黄色窄长的杉木台子,台子前摆着一个包着布面的木椅。走过卫生间,房间里一览无余。右侧一张大床,床的两边各有一个简易的床头柜,靠窗放着两把小藤椅,椅子中间是一张小圆桌,圆桌玻璃台面上放着一个烟灰缸,一盒火柴。这是商务宾馆最常见的装饰风格。
财经社的出差补助,他的标准是四百多一天,但是这个宾馆只需要两百来元。
进了房间,他把行李箱放在行李台上,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房间里并没有专门的写字台,他把电脑放在了电视机前的杉木台上。
随后,陈嘉会拿出洗漱包,在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已经是傍晚时分,他走出房间。
陈老板出去吃饭吗陈嘉会刚从电梯出来,一个画着细致的妆容、穿着职业西装的年轻女孩向他打招呼。
是啊。
我是这个店的大堂经理。陈老板是第一次住我们酒店吧女孩问道。
是的,第一次来住的。陈嘉会停下了脚步。
我们宾馆新开了一个餐厅,陈老板如果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在我们这里吃一点,方便实惠的。女孩热情地介绍着。
是吗,是本地菜还是哪里的菜系陈嘉会随口问道。
就是本地菜,是我们正宗的当地厨师做的了,住店客人都有八五折优惠的。她笑意盈盈地说着。一抬头,看到另外两个人从外面回来,又趁间隙打了个招呼:李老板回来了辛苦了,热水二十四小时都有的,洗个脸可以吃饭了。
陈嘉会瞄了一眼她的胸牌,方晴。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细眉大眼、大嘴大脸的女孩,一根粗粗的马尾辫高高地挽在脑后。尽管每个五官都显得有点大,放在一起却莫名有一种喜感,倒也讨巧耐看。一开口露出一侧的小虎牙,看着有些淘气。
方经理记性真好啊,店里的客人眼熟也算正常,姓什么都能记住,那可不太简单。陈嘉会赞叹着说。
服务行业嘛,我们就是吃这一口饭的啊,顾客就是上帝撒。再说,现在生意难做啊,服务不做好,饭就吃不上了。方晴笑容可掬。
我看你这里生意挺好的嘛。陈嘉会看了一眼前台的客人,说道。
是撒是撒,我们这里还是有不少回头客撒。她又接着问道,老板上海来的上海可是好地方撒。
四川才是好地方撒,天府之国嘛。陈嘉会学着她的口吻回了一句。
哈哈哈。她笑得眉眼更开了,你是个文化人,不可以取笑我们乡下人嘛。
我是大老粗啊,哪里是什么文化人嘛。
哈哈,你是做啥子的,我不说十拿九稳,也能看个六七八九。如果你是大老粗,那我们就是野草蓬、黄泥坯了。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呢,你这样的人住我们店,可不多的。
是吗为什么啊陈嘉会好奇地问。
这个店里吧,大多数都是做些小生意的,或者来跑业务的,才会住这里的。方晴笃定地说。
方经理年龄不大,阅历倒是不浅啊。陈嘉会笑了笑。
哎呀,我在这个店里都好多年啰,高中毕业就来这个店里了。那时候这个店也开张不久,前台只有我一个人,顶了两年多呢,后来生意好些了。老板另外请了一个小姑娘做前台,我就在兼顾着前台和大堂,偶尔招呼一下客人撒。方晴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是笑笑的,一副可亲可近的邻家女孩模样。
服务业也是很锻炼人啊,形形色色的人都要打交道,强词夺理的,吵闹纷争的,胡搅蛮缠的,各种人和各种事情可不少。
是啊,打脚跑码头,风火走单帮,啥样子的人都有了,不过你这样的就不多了,上海来这边的人就更少了。方晴说道。
方姐,麻烦开张发票撒。前台一个小姑娘大声地叫了一声。
好的,来啰。那陈老板先吃饭啊,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啊。方晴递给他一张名片。
陈嘉会刚想往外走,犹豫了一下,他折回身子,向大堂边上的餐厅门口走去。
依山小城的特色,少不了一些野菜土味,陈嘉会走南闯北,各色菜系也都不忌口,就随意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了起来。
吃完饭,陈嘉会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着方晴忙前忙后。将近八点钟,客人进出也就少了,他起身打了个招呼。
咱们餐厅的饭菜应该是可以送到房间吧陈嘉会站在前台,向着方晴问道。
对的,没问题的,有需要你用房间里的电话直接打下来就可以,送上去很快的。方晴开心地说道。
嗯嗯,好的,谢谢方经理。咱们这边晚上有什么可以休闲的地方吗
有啊,我们这个小城市啊,生活最适意了。茶楼,洗脚,浴场,什么都有。方晴说道。
街上也有老虎机,不过,那都是小孩子玩的,陈老板就别去了,你人生地不熟的,不方便的啊。停顿了一下,方晴又补了一句。
嗯,好的,谢谢你,方经理。方经理上班时间是几点到几点啊服务业都很辛苦吧陈嘉会倚着前台,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是啊,我一般都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的,不过七点半就过来了,八、九点才会走,陈老板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好了。方晴始终是一脸的热情。
好的好的,有需要一定要麻烦你的,先谢过了。陈嘉会挥手示意了一下。
回到房间,他打开视频,和女儿讲了两个小故事,方才挂断了视频。
已经是夜间九点多了,陈嘉会下楼。他开上凯越,离开了宾馆。
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开到了桃山路。这是一条沿着山坡开凿出来的挂壁通道,一侧是黑黝黝的山石,另一侧是陡高的侧崖,侧崖下面是一片水田,夜色中分辨不清种的什么庄稼。六米左右宽的马路中间没有黄线,也没有专门划分的非机动车道。两侧的树木年代深远,宽大的树冠断断续续半遮了路灯,夜间的光线很暗,偶尔交会或者并行一辆自行车,陈嘉会都需要借过大半个车道。
这是一段连续三百多米的上坡,到了坡顶,有一个转角,转角边有一个稍稍平坦一些的地面,地面有一块较大的空地,空地上停着几辆车子,一个听雨轩茶室的牌子,在夜间安静地点亮着。
陈嘉会继续往上开,过了茶室几无人烟,经过一段泥石路,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丁字路口的一侧是一个简陋的大门,大门上有个昏暗的灯,模模糊糊可以看到是一个生态山庄。过了路口,道路慢慢折回市区方向。十点左右的小城边缘地带已经极为安静,偶尔有辆车从边上穿过。非机动车道间或骑来一两辆自行车,慢悠悠地拉长然后缩短路灯下的身影。
陈嘉会在一个路口掉了个头,沿原路往回开去。
开到茶室门口,他稍稍加了点油门,车辆速度提到六十码,他明显感觉超出了安全车速。他降到四十码,小心翼翼地往下开,下坡到一个拐角,下方就是奔流不息的青石江。他以三十码的速度转过了拐角,拐角后是相对平坦的一个路段,又开过二百多米,才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没有交通信号灯,他仔细地穿过路口后,在下一个路口又掉了一个头,重新开上了上坡。
这一次,他来到茶室前面的平地上。这是一块砂石路面,路面上三三两两地停着几辆车,并不见有保安在现场管理。经过茶室门口,隐约可见是一个开阔的庭院,过了门口掉了个头,他转角开下山坡。
他不断地踩着刹车,保持速度不超过六十公里/小时。临近坡底,他感觉这个速度很难安全地拐过弯道,于是踩下刹车,在四十公里/小时的速度下再次通过路口。
他又一次掉头上坡,再次返回时,他以三十公里/小时左右的初速度转到坡道。没有踩刹车,车子提速很快,过了一百多米时速度已经到了五十公里/小时左右,再过了一小段,速度就提到了六十公里/小时左右。前面大概还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时,速度已经到了八十公里/小时左右,他赶紧深踩下刹车。车辆在路尽头急急地拐过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