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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底锅中的香肠片逐渐变得焦黄,我开始把它们从灼热中拯救出来,动作有些匆忙……我仿佛能够感受到它们在锅中歇斯底里的挣扎,也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离开锅底时长吁一口气的解脱……于是,我难免手忙脚乱。
我把它们扔进了平底锅,如今又把它们拯救出来,而它们已经从无聊的粉红色变成了暗示着焦香的金黄色以至暗褐色……我看了太多阿依拉的表演,难免会受到她的夸张台词的影响,我的用词也变得时时刻刻希望注入一份情感。所以,我说我把香肠拯救了出来,不说我用锅铲把它们铲了出来,而且我竟然感受到了它们的痛苦和解脱……真是好笑。
说到解脱,被锅铲从锅里铲出来应该算是一种轻松的方式吧不管食材们是否长吁了一口气,我肯定,我自己是长吁了一口气……我想到了另一种解脱的方式,一种可怕的方式,让自己几乎颤栗起来。
如果锅中并非寥寥几片香肠,而是各种食材的大杂烩,比如我刚刚切好的小番茄、黄瓜加上眼前的香肠,也许还有洋葱、西兰花、甘蓝、火腿、培根等等,它们拥挤在一起,被锅底的高温灼烤,并没有一支救命的锅铲从天而降,它们将怎样解脱呢
一片香肠的本能反应会不会告诉它,如今的正确选择是,将一块小番茄或者一片黄瓜或者其他任何食材……甚至其他的香肠片……垫在身下为了逃脱那致命的灼烤,尽管同样作为锅中食材,难免同病相怜,但是否足以抵挡在危急时刻拉来对方作为垫背的自救冲动
我脑中涌现出一个战场,笼罩在阴暗天空之下寥廓得无边无际的杀戮战场。各种食材都是绝望无助的濒死战士,大地是通红的,准备烧死每一位战士,而战士们别无选择,只能拚命将其他战士拉过来垫在身下。他们心中清楚,这种行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致命的灼烤让他们抛弃自己的理性,罔顾自己的思考,只能盲目的行动——他们还算得上战士吗
食材会被锅铲翻炒,无论是否挣扎过,最后都会变为熟食,被捞出战场,送上餐桌。
投票权大暴动中是否上演过这一幕
如果说,阿希普约尔或者巴尔马德拉心中有一个王有一个后,共同领导着某个族群,那么,阿依拉心中有两个王,或者说有两个后。艾达和西塞并肩战斗,却属于两个不同的群体:系统人和保育人。他们在各自的群体中都是王,在投票权大暴动的过程中也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西塞的演讲稿肯定是艾达写的,而在整个投票权大暴动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是西塞,从意外死亡开始……归根结底,系统人和保育人在产业链中的位置是不同的。这种位置的不同,终将被利用,终将造就艾达和西塞的悲剧,然后,也造就了阿依拉,造就了今日的我。
艾达和西塞是如此相爱,在投票权大暴动之前那几年平静而美好的岁月中,尽管也发生过恋人之间可能发生的种种冲突,但我没有从阿依拉的表演中看到两人的关系出现过什么裂痕或危机。那时候,整个故事是一个欺骗和苦难,自救和放弃、拯救和被拯救的旅程。之后,便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结局是完美的。可是,完美的结局并非真正的结局。就像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总是乐于将一个阶段性的快乐假象,粉饰成大团圆的美好结局。而实际上,多数情况下——如果不说所有情况下——结局只是新的开始,灾难正在前方虎视眈眈。
转折来自西塞的死亡。这次事故,不仅仅促生了投票权大暴动,也埋下了艾达和西塞最终决裂的种子。但是,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颗充满危险的种子。
当西塞遍体鳞伤的身躯被送去医院,被医生宣布其空体已经死亡,而其意识场未能在自救盒子中找到的时候,第一丝疑虑在艾达心中诞生。医生对西塞的死亡宣称非常坚定,艾达并非对医生有什么怀疑,她只是对自救芯片和自救盒子未能发挥作用大为震惊。其实,虽说这种情况甚少发生,但也不能算十分奇怪。任何电子设备总有发生故障的几率。医生对此就没有大惊小怪,肯定是见过类似情形。可是,艾达不相信这是自然的故障率所导致的意外。西塞用回自己的空体时,艾达亲自为西塞挑选了崭新的自救芯片和自救盒子,更换了之前安装的老旧系统,目的便是为了避免意外……总之,艾达无法接受眼前这种情况。
尽管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艾达还是将西塞的自救芯片和自救盒子送去了专业的机构进行检测。检测结果表明,无论是芯片或是盒子,都没有被发现存在任何技术问题。自救芯片的日志文件显示,当时,西塞濒死的一刻,它在大脑中工作了,发射出令大脑猝死的电磁刺激信号。后来,医生的尸检证明了这一点,大脑确实猝死了。同时,自救盒子的日志文件也显示,当时它做好了随时绑定西塞意识场的准备工作。但是,很可惜,西塞的意识场没有按照产品的设计目标被如期绑定到自救盒子中,而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所以,西塞也就是死了。
艾达:(悲痛)亲爱的,是我杀了你吗那可恶的芯片,我曾经仔细检查每一个技术参数,我曾经疯狂阅读所有的用户评论,可是,一切的努力成为泡影,一切的担忧终于来临,我犯下了无法饶恕的错误。如果我能多一次犹豫,如果我能多一分苛刻,今天你就仍会站在我的身边,将你那深情的目光洒满我的全身。天哪,不仅仅是我的疏漏,还有我的激进。你平静地生活,倒弄你的汽车,我自以为你沉浸在悲痛之中,想要拯救你的人生,谁能知道,却将你送去了黄泉。你曾经充满恐惧,我不依不饶地想要驱赶,你曾经留恋放弃,我没完没了地想要纠正……我的爱人,你终于离我而去,我想要唱一支哀伤的歌,乐队已经准备好,歌词在我的胸中就要迸出,可是这歌唱给谁听呢我的痛苦你已永远无法知晓,而你离去时绝望的一瞥,将如一片乌云,笼罩我整整的一生……亲爱的,尽管我痛恨自己,但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何发生可恶的芯片,专家说一切正常,却为何没有工作这是神祇的拨弄,还是魔鬼的意愿或者……不,我更加愿意相信,有人动了手脚,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计划正在进行,阴谋正在发生。
艾达不会轻易放弃,她很快便搞清了一个并不是很难搞清的技术问题。如今的子弹,以小小身躯中的微型设备就能干扰自救芯片正常工作,事实上有无数种设备能够更加强烈地干扰自救芯片。面对子弹低强度的干扰,有些非常高级的自救芯片还可以尽量屏蔽,但面对功率大得多的专用设备的强力干扰,自救芯片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其工作流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干扰。既然艾达已经确认,西塞脑中的自救芯片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而西塞携带的自救盒子也做好了准备,即将完成自己该做的一切,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工作没有完成,那么,其中一定有蹊跷……艾达坚信,在西塞的濒死一刻,有人动了手脚,造成了西塞的死亡。
于是,艾达开始调查当时的现场人群,走访每一个找得到的参与者,千方百计寻找各种影像资料……可惜,没有任何线索,更没有结果。
不过,事实证明,艾达的想法是正确的,的确有人干扰了西塞的自救芯片的正常工作。只是,她的想法并非完全正确,也有一部分是错误的。艾达的错误在于,她以为有人想让西塞死——这种想法很正常。艾达和西塞所从事的事业,对于某些人来说十分危险。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各种产业链都不欢迎他们。所以,他们本就接到过不少死亡威胁。无论是埃兰戈雷系统人群体还是保育人群体,运动的领导者或者核心骨干都曾接到过这种威胁。如果说西塞的死亡是这种威胁的一次具体体现,完全说得过去。可是,艾达恰恰在此处想错了。的确有人做了手脚,但做手脚的人没有想让西塞死——无论最初是怎么想的,结果就是,西塞并没有死,而是被救了。
不长的一段时间之后,艾达收到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其中是一个意识场芯片,保存了西塞的意识场。包裹的寄出地址是一个假地址,艾达无从追查。
拦截西塞死亡时从西塞大脑解绑的意识场,并保存下来,而非杀死西塞——按理说,艾达在调查过程中应该已经了解到,有些大功率意识场设备能够做到这一点,但是,她也许从未仔细想过这种可能性,因为实在太荒诞了:如果想救西塞,让西塞自己的自救芯片发挥作用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第一丝疑虑得到了证实:西塞的死亡——曾经以为的死亡——并非自救芯片偶然的故障所导致,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于是,疑虑之门打开了,更多的疑虑接踵而至。
如果仅仅是干扰自救芯片使其无法正常工作,不需要对目标意识场有何确切了解。但是,如果拦截并绑定意识场,就必须掌握目标意识场的各种参数。这些参数的获得,依赖于对意识波[1]的准确测量,不是远远看一眼便可以得出答案的事情。那么,谁在处心积虑地追踪西塞,以至于能够得到西塞意识场的详细参数然后,这些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拦截西塞的意识场既然成功拦截了西塞的意识场,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寄了回来
起初,这些疑虑没有占据艾达的主要精力。西塞的意识场被寄回来之后,首要的事情是复活西塞,确保没有任何异常。为此,艾达非常紧张。很幸运,复活的西塞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西塞的意识场被绑定到了一具全新的保育人空体中,从而复活。
一切安好,甚至比原来更好。比起西塞自己那具已经彻底死亡的空体,这具新的空体要好得多,至少没有恐水症。对艾达来说,这是西塞劫后余生之外又一个好消息。不过,西塞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无论恐水症带来多少痛苦,只要可能,西塞都更希望生活在自己的空体之中——就像我始终希望住在自己的房子中一样。当初,摆脱肉车空体不再做黑市修车工的时候,西塞就可以换一具空体,但他选择不那样做。如今,他没的可选了,只能去用一具更好的空体。
劫后余生……艾达沉浸在庆幸之中。某种程度上,艾达被吓坏了。失去西塞的那些日子,对艾达来说不堪回首。为了平复心情,有一段时间,艾达没怎么参加投票权大暴动。那个阶段,投票权大暴动已经如火如荼,漫延到了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每一个国家,从海岸到山峦,从城市到乡村,到处都是战斗的人群,而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所有国家的政府也都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到处在传说,他们准备做出让步。
艾达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一段时间以后,她恢复了斗志,重新投入战斗。可是,一旦重新投入战斗,所有疑虑就清晰地出现在艾达的头脑之中——她恢复了清醒。只能说,有些时候,清醒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正是从那时候开始,艾达打量西塞的目光发生了一些变化。同时,其他战友,很多人——如果不说所有人的话——打量西塞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毫无疑问,西塞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西塞:(怅然若失)天空中有鸟群飞过,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鸟群我听见头鸟在鸣叫,其余的鸟儿奋力振翅,而一只小鸟儿,却快要掉队了。
注释:
[1]意识场存在于高维空间,本身无法被检测,但在三维空间会泄露能量,可以被检测到,并呈现出特定的波形,称为意识波。有关意识波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