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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应该是在洋葱的哪一层看到燃烧我的父母的火,更不知道,应该是在哪一层看到我和阿依拉待在一起的事实。这两件事,看起来完全不相容,却长在了同一个洋葱上……正因如此,洋葱才会被人拿来讲故事,所谓一层一层地剥开,看到一层一层的真相……如果洋葱的每一层都相容相通,那就只不过是一个洋葱罢了。一个苹果一样的洋葱,不足以被人拿来讲故事。
洋葱的辛辣之气太过浓烈,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即便闭上了眼睛,眼泪也没有立刻止住,依旧从眼角溢出,仿佛一件巨大的伤心事控制了我……这大概只能算是自找的吧
不过,哪件事情又不是自找的呢令我稍感欣慰的是,我并不是唯一自找麻烦的人。即使在人们广为传诵的故事中,即使在因其壮烈或因其优美而被人们改编为艺术作品的故事中,自找麻烦的人也屡见不鲜。我和阿依拉去看过的《阿希普约尔》,那部改变了阿依拉的舞台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那天,对我来说,由兴奋而忐忑,由自得而后悔,情绪起伏不定,目光偷偷瞄向阿依拉的时间,可能比望向舞台的时间更长。所以,我记住的表演内容并不是很多。但是,有些段落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希普约尔:(气愤,伸手指着巴尔马德拉)当我沉睡在平静的梦乡,是你将我粗暴地吵醒,当我安坐在舒适的软椅,是你将我生硬地拽起。我抛弃我热爱的生活,远离我亲密的爱人,拿起你递给我的长刀,骑上你牵给我的烈马,走上报仇的征途,踏入复国的疆场。在你心中那是我的责任,而我却只以为是你们的梦想。如今,军营的篝火绝无湮灭,战斗的锣鼓从不息声,犹豫不决的青年变为勇往直前的暴汉,幼稚轻浮的子弟长成心思深沉的谋者,胜利在我的视野中闪耀,庆典在我的耳廓中嘈杂……你却告诉我,让我停下脚步,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我的战士,用阴沉的语调撩拨我的队伍,只因他们来自曾让我活命的僻壤,而非来自曾让你悠游的华都。但是,难道你忘记了吗正是这些年轻的死士,在危难之中冲出重围,在决胜之时聚歼重敌。那些时刻,你的勋贵正在歇脚,你的望族正在饮宴。你拿着捷报却没有喜悦,你看着凯旋却只有疑虑。这是曾经的你吗不,我已不是曾经的我,而你也不是曾经的你。
巴尔马德拉:(严峻)我的王子,胜利确实就在眼前,庆典也可以开始准备。但是,你的死士正因战功而忘记他们的身份,你的老臣正因轻视而升腾他们的愤怒。那新的王国,还是不是你父王的王国那新的华都,还是不是你母后的华都不,不,你和你的死士,正在建立的是你们自己的王国,和你英雄的父王无关,和你无畏的母后无关。不要忘记,勋贵也曾经是死士,望族也曾经是平民。他们和你的父王决死边关,和你的母后浴血城头。如今他们的血已经流干,而你打算将血迹掩埋,新人们更准备踏上一脚,好让虚土变得硬实,好让气味无法溢出,彻底抛弃昔日的荣光,绝不回首曾经的梦想。好吧,孩子,拔出你的剑吧!如果你决意走上新的道路,那就让我的老命成为你的奠基。但你要做好准备,我的死亡将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阿希普约尔终于完成了复国的梦想,也终于未能避免杀害巴尔马德拉的宿命。接着,他度过了巴尔马德拉所说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的所有过程,掩埋了老旧的血迹,踏上了一只脚,或者很多只脚,好让虚土变得硬实,好让气味无法溢出……然后,是最终的悲剧。
剧目有一个哀伤的结束。我不知道,阿希普约尔所建立的新的王国究竟是不是他父王的王国,阿希普约尔所建立的新的华都究竟是不是他母后的华都……不能不说,从国王和他身边人的角度看,差别确实蛮大的。
巴尔马德拉的结局算不算自找的呢这样的诘问有些过分,巴尔马德拉只是因为自己勋贵老臣的身份而不得不如此……阿希普约尔也因为自己新生力量的身份而不得不如此。
那么,我呢如今,我和阿依拉的一切,究竟是我自找的,还是因为我的地球人的身份,以及阿依拉的系统人和保育人后代的身份,而必将迎来的结局
阿依拉逐渐对我失去了耐心。
曾经,阿依拉很温柔——当然,我不是说她在精神病院中的时候,是说她来到我的家之后。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她越来越不那么温柔,眼神变得冷峻,语调变得严肃,词语变得锐利。我甚至感觉到,这个家的空气的温度都因此下降了几度,比阿依拉来到这个家之前的时候还要寒冷。
我并不是想要指责阿依拉。坦白说,比起阿依拉,我也没有好多少。我越来越暴躁,我认为,我的一生中从未如此暴躁。而阿依拉变得不再温柔,和我愈来愈甚的暴躁,毫无疑问具有因果关系,即使不是因果关系的全部,也是大部分。
从我的孩童时期开始,当我的父母从我的身边消失,当我意识到自己并不理解这个世界,一直到我的青年时期,当我看到夜半时分点燃在火车站台上的那把火,当我确认我再也不可能见到我的父母,当我走进心理咨询室……我就一直是一个内向而懦弱的人,暴躁不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反应,逃避才是。
不是如此吗
也许真的不是。
从《阿希普约尔》开始,在和阿依拉产生分歧,并且分歧越来越大的日子里,我逐渐意识到,尽管我伪装得很好,实际上我的内心充满了仇恨。
有一种声音呼唤着和平,试图妥协,或者,仅仅是想要更好地蒙蔽自己,所以,之前,我将阿依拉带回了家。并和这位系统人及保育人的后代展开了一段情感生活。
我成功地在洋葱的某一层刻下了一行温馨的文字。可惜,这行文字的温馨之气是如此微弱,完全被洋葱天然具有的辛辣之气所压制,然后,在层与层之间的空隙里散发殆尽,悄悄地逃逸到洋葱之外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毫无纠结之意,毫无留恋之情,从未在其他层次留下过任何痕迹。
但是,我是地球人这个事实不能解释一切。如果说,我的心中的确充满了仇恨,那么我敢打赌,我并非仅仅如我父亲在最后一次举起的牌子上所叮嘱的那样:永远不要原谅系统人。我对地球人也抱有同样程度的仇恨。如果不是这样,我和阿依拉的冲突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正是一次我对地球人的仇恨的充分展示,让我和阿依拉之间的关系从冷战走向了热战,直到今天,刚刚发生了决战。
朗诵者:(充满感情,头颅上扬,双手挥舞)你淡然地抛来一句祝福,便在我无拘无束的心中,箍上了一圈篱笆;你匆忙的回头一笑,便在我平凡安静的世界,卷起了一阵旋涡。你将雏菊从花篮中拈起,随意地别在鬓旁,你的美丽旋即增色,而我立刻被引诱;你将手足在山泉中洗濯,微笑着对话影子,你的魅力毫无自知,我却再无法摆脱。你手边的柔光,你脚底的流彩……
在芬因戈尔斯先生宅邸的聚会中,我未能听到这段爱情故事的结尾。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听到这段爱情故事的结尾,因为我将手中盛满名贵红酒的玻璃酒杯,扔向了朗诵者。
酒杯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抛物线,红酒一点一滴在空中飘散,又划出更多道抛物线,同样流畅,它们共同造就了一幅由红色和透明曲线交织错落而成的美妙图景……最终,酒杯落在朗诵者面前的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那声音比朗诵者朗诵的诗歌更加优美,而酒杯碎片毫不犹豫地四溅而起,仿佛了憋闷了很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而一发不可收拾。
人群被惊起了一阵欢呼……不,对不起,不是欢呼,是惊呼……朗诵者多情又激越的声音被打断了。
他转头,望向了我的位置。
于是,我能够正面看到他的脸庞,而非刚刚的侧面视角。这让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脸和某人是如此相似……我的记忆阴恻恻地告诉我,我在脑网的视频中看到过这张脸……夜半时分,在火车站台上,一群年轻人点燃了一把火,烧死了我的父母,其中有一位……我的理智知道,他并不是那位年轻人。如今,这么多年已经过去,那个残暴的家伙不可能长着一张如此年轻的脸。而且,如果我了解的情形没错,那家伙应该还在埃兰戈雷系统第8区服刑,没有到出狱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答应了阿依拉的要求,和她共同出席筹款宴会。虽然除了嗯啊你好谢谢之外,我没有说过什么话,阿依拉却非常高兴,因为我终于做出了妥协,或者说,她终于感受到了我对她的支持。尽管这种支持非常有限,但总归是个好的开始。
我的妥协并非毫无理由。按照阿依拉的说法,如果我依旧坚持,那么尽可以不参加他们的公众集会。但是,他们最大的捐款者芬因戈尔斯先生举办的筹款宴会不同。如果拒绝出席,捐款者将失去对她的信心,将带来比普通民众的质疑大得多的害处……现在回想,无论阿依拉多么危言耸听,我都不应该去的,就如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和阿依拉一起去观看《阿希普约尔》……我终究是去了,于是惹了祸。
阿依拉刚刚从外地的一次成功集会中归来,兴奋的情绪难以掩饰,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说是春风得意也不为过……但是,我不同。从出现在那座豪华府邸第一分钟开始,我便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淹没了我浑身上下的所有细胞。
看在阿依拉兴奋情绪的面子上,我一直忍着恶心,甚至还在忍受恶心的间隙挤出过不少微笑……芬因戈尔斯先生很感谢我的出席,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挤出了第一丝微笑,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微笑非常滑稽,仿佛微笑带来的皱纹都出现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比较而言,芬因戈尔斯先生的笑是那么爽朗,加上他比我高了一头,害得我不得不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这让他合体又名贵的服装在我的眼中占据了格外大的面积……而我,虽然穿着阿依拉精心准备的服装,并不便宜,却莫名觉得很不合体,根本就像个小丑。
不,和芬因戈尔斯先生没什么关系,和个头以及服装也没什么关系……我看到每一个人都感觉不舒服,可能因为个头,可能因为服装,可能因为脸,可能因为鼻子,可能因为耳朵,可能因为任何不相干的缘由……其实,仅仅人太多这个因素就足够让我不舒服了,我离开学校之后从未见过如此多人。尽管他们并不全是系统人和保育人,和我的父母对我的叮嘱无关。
宴会中的地球人很多……如果我没搞错,应该是绝大部分……这些地球人全是系统人和保育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是捐款者或者潜在的捐款者。正是他们,让阿伊拉和她的战友,从灰烬中复燃了艾达和西塞曾经点燃和呵护,最终却毁于他们自身的战斗火焰。但也正是他们,点燃了我的愤怒。而那个朗诵者,无辜地成为了承受者,承受了这种并非源于他的愤怒。
阿依拉不得不奋力将我拉出了芬因戈尔斯先生的宅邸,她一切的兴奋情绪都成了不着边际的泡影,成了笑话……在被拉走的一路之中,我依然不肯消停,尽可能地摔碎了途经的每一张桌面上伸手可及的每一个杯子……我似乎爱上了杯子,或者恨上了杯子,总之,跟杯子较上了劲。
我从未如此失态,不仅那个聚会之前没有,那个聚会之后也没有。尽管我可以用仇恨解释,但其实,我根本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勃然大怒。
固然,诗歌朗诵者的脸和杀害我的父母的一位凶手有些相似,可坦白说,我曾经碰到过很多张和某位凶手相似的脸,毕竟人类的脸就是那个样子,数量也就那么多,变化总有限度,相似比比皆是……至于个头、服装、脸或者人数,可以当做一个因素考虑,但也不足以解释我的出离愤怒。
当阿依拉将我弄回家,并且质问我的时候,我找了一个理由,说朗诵者的诗让我很不舒服。因为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爱情,那只不过是多愁善感加自欺欺人罢了,正是由于存在如此不负责任的辞句,才让懵懂无知的少年们纷纷走入歧途……当然,阿依拉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
某个诡秘的盒子被打开了,某个邪恶的魔鬼被放出了。似乎通过这种真切的体验,我的内心深刻了解到,大发脾气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多年一贯的懦弱畏缩根本是个笑话……于是,我变得容易发脾气了。至少面对阿依拉的时候,我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沉默不语的人。
阿依拉很久都没有就此事原谅我,她总是忍不住提起,作为我的罪证。我想,此事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是,我并不想了解这些麻烦,更不想补救这些麻烦。至少在洋葱的这个层次,我看不到自己有类似的意愿。可能需要多剥几层……我的不知悔改,甚至蛮不讲理,无疑让阿依拉更加无法忍受。
尽管此事一直是横亘在阿依拉和我之间的一个问题,但我认为,实际上,此事无关紧要。我们的争吵几乎都不是围绕此事而发生的,最多将之作为论据,作为罪证。你可以说,此事埋下了不好的种子,酝酿了日后的灾难。我却更愿意说,此事不过是其他事件作为不好的种子埋下之后,而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忽然长出的恶臭花朵罢了。
于是,我和阿依拉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
我想,西塞和艾达也经历了这样一个阶段吧当他们产生猜疑的时候,起初只是冷漠,接着开始争吵,最终才抵达他们的结局……在阿依拉的表演中并不完全如此,显得有些奇怪……无论过程如何,他们的结局毫无可疑是非常惨痛的,
那么,我和阿依拉的结局会是怎样呢
如果艾达和西塞经历了这样一个阶段,我想知道,确切地讲,这个阶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以说,西塞在演讲中的死亡以及随即的复活,是最初的起点……我经常如此揣摩,不能算错,西塞和艾达的隔阂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就像我和阿依拉的隔阂是从《阿希普约尔》开始的……但是,他们问题的爆发,是在西塞的死亡以及复活之后,就像我和阿依拉的问题的爆发,是在《阿希普约尔》之后,是从芬因戈尔斯先生的聚会开始的。
关于这个问题,能够在阿依拉的表演中看到明显的线索:当投票权大暴动偃旗息鼓,当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经历了数年时间的暗淡无光,绝地中再现生机,重回正轨——就在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轨道却忽然断裂了。
西塞:(悲伤,怀疑)你从我的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瞥我一眼,我并不因此而怨恨你,我只想在你走过的时候,吻一吻你的裙裾。但是,我的圣母,你的美丽的裙子,怎么竟像是地摊上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