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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粉笔灰与薄荷糖

1993年9月6日,青川中学的爬山虎正在吞没最后一块红砖。

我缩在初三(2)班靠窗第四排的位置,用圆规尖在课桌右下角刻下今天的日期。

木屑簌簌落在摊开的地理图册上,黄河流域的等高线顿时落满细雪。

林穗!班主任的教鞭敲在黑板槽上,粉笔灰惊飞如白蛾,去教务处领新校服。

我攥着皱巴巴的领取单穿过走廊时,晨雾正从锅炉房烟囱里漫出来。

油印室飘来蜡纸灼焦的苦香,混合着围墙外早市炸油糕的甜腻,这是独属于九月的味道。

忽然瞥见布告栏里新贴的转学公告,钢笔字洇着未干的墨痕:顾怀南,原就读于哈尔滨第三中学......

教导主任的训话声突然从广播炸响,震得楼梯间铁栏杆嗡嗡颤动:某些同学不要以为换了环境就能......

后面的话被电流杂音切碎,我抬头看见漏雨的广播箱里,有麻雀正衔着碎磁带筑巢。

领完校服回来时,整个教室突然安静得像被按了暂停键。

我的帆布鞋卡在门槛上——过道里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怀里牛皮纸包着的教材正往下滴水。

他侧脸映在蒙尘的玻璃窗上,睫毛在阳光里熔成金线,发梢还沾着穿越半个中国带来的晨霜。

正好,林穗带新同学去领课本。班主任的圆珠笔尖戳了戳我课桌上摇摇欲坠的《海淀考王》。

我慌忙起身,马尾辫扫落了墨水瓶。

蓝黑色液体顺着桌缝奔涌,瞬间染透他搁在椅背的数学卷子,在顾怀南三个工整的楷书名字上洇出妖异的鸢尾花。

他弯腰时,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一串未落子的白玉围棋子。

那支滚落的英雄钢笔被他拾起,镀金笔尖在虎口转出个漂亮的弧线:你的笔尾音带着北方的雪意,指节擦过我发烫的耳尖。

我点头时瞥见他挽起的袖口,皮肤上有道淡青色的旧疤,形状像辽东半岛的轮廓线。

他校牌上的照片似乎是在松花江边拍的,背景里结着雾凇的枝桠斜斜刺破1992年的冬天。

第一堂课间,我看见他在走廊尽头擦窗户。

蓝白校服外套松垮垮搭在栏杆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红背心——这种老式针织背心,去年就没人穿了。

他踮脚时裤脚缩上去一截,露出深蓝袜子上的小企鹅图案,左脚那只掉了颗塑料眼睛。

转学生真怪。同桌王莉莉撕开话梅包装纸,听说他爸是驻苏联的工程师呢。

我数着他擦玻璃的节奏,抹布每划三次就会在右上角停顿——那里有我用小刀刻的半句诗:玻璃晴朗,桔子辉煌。

正午的阳光突然穿过云层,他口袋里的玻璃罐折射出七色光斑。

那是个装水果罐头的旧瓶子,改成了糖罐,里面挤满印着斯拉夫字母的糖纸。

最上面那张金箔纸在光线下流转,仿佛西伯利亚铁路的鎏金时刻表。

放学后我借口值日留下。

他的课桌抽屉里有股冷冽的松木香,物理练习册边角卷着毛边,空白处画满函数图像构成的星座图。

当我用抹布擦到第三遍三八线时,突然发现蓝墨水渗进了木纹——那些蜿蜒的痕迹,竟与他练习本上的抛物线惊人相似。

暮色漫进教室时,他在后门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慌忙藏起找到的半块薄荷糖,包装纸上的俄文标签正被汗水濡湿。

要尝尝吗他晃了晃糖罐,玻璃碰撞声像风铃,爸爸从莫斯科带回来的。

薄荷糖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广播站突然滋滋啦啦响起《千千阙歌》。

老旧的卡带在第23秒卡住,永远停留在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我捏着糖纸的手微微发抖——背面用铅笔写着极小的俄文,像一串等待破译的密码。

那晚我在图书馆翻烂了《俄汉词典》,窗外的合欢树落下今年最后一片羽毛状红叶。

台灯将放大镜的影子投在泛黄纸页上,普希金的诗句在1993年9月6日的月光下显形: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如同昙花一现的幻影,

如同纯洁之美的精灵。

走廊尽头的挂钟突然敲响十下,震得词典里夹着的蓝楹花标本簌簌发抖。

我摸出抽屉里珍藏的航空信封,北京邮票厂1990年发行的天鹅邮票还缺最后一张。

钢笔悬在信纸上许久,最终只画下两枚相碰的薄荷糖,在台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第二章:单车后座的风

暴雨来临时,梧桐絮正粘满青川中学的雕花铁门。

我抱着作文比赛证书缩在单车后座,蓝格子裙摆卡进生锈的车链齿轮。

顾怀南的白衬衫被风鼓成帆,后腰别着的Walkman随颠簸轻撞我的手腕,金属外壳还留着太阳晒过的余温。

市图书馆往左还是右他的声音混在车铃里。

我隔着衬衫数他脊背凸起的骨节,突然发现他校服领口缝着块靛蓝补丁,针脚细密如苏联地图上的国境线。

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银币大小的水花时,天空裂开道紫电。

他猛蹬脚踏板的瞬间,耳机线蛇一般窜出衣兜,缠住我腕间的红绳——那是去年庙会求的平安符,此刻正随车把剧烈晃动,在暴雨中划出潦草的命运线。

废弃锅炉房的铁门吱呀作响,铁锈簌簌落在我们交叠的影子上。

他支起单车时,我瞥见后座垫子下压着半张泛黄的信纸——正是我上周夹在他物理作业本里的《红砖巷记事》。

这里以前是校办工厂。他摘下滴水的眼镜,白衬衫紧贴后背显出蝴蝶骨的形状。

我数着墙上褪色的安全生产标语,1991年的日历停在十月,印刷体数字9被烟头烫出焦痕。

老锅炉突然发出空鸣,震落顶棚积蓄的雨水。

我后退时踩到团绵软的东西——是窝刚出生的奶猫,正蜷缩在印着红星的火钳堆里。他蹲下身时,后颈发梢滴落的水珠渗进我凉鞋的搭扣。

你看。他指着锅炉压力表,生锈的指针定格在红色警戒区,像不像地理课本上的本初子午线

玻璃罩裂痕将我们的倒影切割成不规则的时区,他腕表上的莫斯科时间与我的北京时间相隔五个裂片。

暴雨在铁皮屋顶敲出进行曲,我们靠着堆满旧教案的木箱分食薄荷糖。

他突然从书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整齐码着盖邮戳的航空信封:你信里写的蓝楹花巷,是不是邮电局后面那个斜坡

我喉咙里的薄荷糖突然呛进气管。

那些未寄出的信,本该躺在北京笔友的抽屉里,此刻却在铁盒中按日期排列,每封都别着朵风干的蓝楹花。

最底下那封的邮票位置,端正地贴着哈尔滨冰雪大世界的明信片。

惊雷劈开云层的刹那,老锅炉的排气阀突然喷出蒸汽。

他伸手拉我躲闪时,Walkman从裤袋滑落,磁带仓弹开的瞬间,陈慧娴的歌声混着电流声涌出: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

我们同时去捡,指尖相触的瞬间,磁带已被雨水泡得发皱。

他沾着机油的拇指抹过我的虎口,蓝墨水在皮肤上晕出小小的漩涡——正是上周打翻的那瓶英雄牌墨水颜色。

我修好再还你。他将湿透的磁带揣进胸口口袋,心跳声透过布料传来。

我这才注意到他帆布鞋上的蓝墨痕,与我校裙的污渍如出一辙。

雨停时暮色漫进铁窗,在生锈的阀门上镀了层紫金。他推车走出锅炉房的背影突然停顿,弯腰从泥里挖出个锈迹斑斑的铃铛——是早年间学生上下课摇的那种铜铃,铃舌里塞着张1991年的粮票。

回程路上,他的单车链条又掉了三次。

经过邮电局绿色玻璃窗时,我看见我们的倒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正伸手触碰我飞扬的发梢。

橱窗里新到的香港回归倒计时牌亮起红灯,数字在648天处轻轻颤动。

当晚,我在台灯下拆开他偷偷塞进书包的纸条。

哈尔滨红肠的包装纸上画着经纬网,我们躲雨的锅炉房被标在北纬28°37',东经119°14',旁边用俄文写着暴雨是液态的星空。

压在字典下的蓝楹花标本突然簌簌作响,窗外飘来隔壁收音机断断续续的《东京爱情故事》主题曲。

我摸出床底的铁盒,将那张皱巴巴的磁带与他的莫斯科糖纸并排摆放,突然发现糖纸反光的纹理,恰似暴雨那天的闪电形状。

第三章:错频的收音机

寒露的月光爬上标本架时,福尔马林的味道正腐蚀着第三实验室的窗框。

我踮脚擦拭泡着鲤鱼的玻璃缸,尾鳍扫过的手指突然痉挛——顾怀南在门口逆光而立,怀里的老式收音机天线支棱如鹿角。

月光将他影子投在墙面的解剖图上,肋骨阴影恰好与人体骨骼标本的第七根重合。

张老师让我来帮忙。他放下收音机时,旋钮撞翻了桌上的试管架。

我们同时伸手去扶,指尖沾到同样的淡蓝色试剂,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杂音里混着俄语新闻播报。

他调试频道的动作带着焦躁,金属旋钮在寂静中咯吱作响。

当《突如其来的爱情》前奏刺破静电噪音时,我们同时僵住——教导主任明令禁止的外文歌曲,此刻正从昭和三十年的电子管里流淌出来。

月光斜切过斑驳的实验台,将我们的影子压缩在青蛙解剖标本瓶上。

二十只玻璃瓶里的黑影忽然晃动,像被歌声惊扰的魂魄。我数着他随节奏轻叩桌面的食指,发现节拍与浸泡池里冒出的气泡频率一致。

你听。他突然关掉顶灯,黑暗中有细小的荧光从标本瓶渗出,这些两栖动物的卵鞘在共振。

我凑近观察时,发梢扫过他翻折的袖口。

月光下,去年暴雨夜沾在他帆布鞋上的蓝墨痕,竟蔓延成了渤海湾的形状。

收音机突然跳频到《东方红》,歌声却像浸了水般扭曲,某个高音处突然爆出俄语数字的倒计时。

小心!他拽开我即将碰翻的甲醛罐。黑暗中我们跌坐在试剂柜旁,后背压到某本硬壳笔记——是张老师落下的解剖观察记录,内页夹着张1991年的莫斯科地铁票根。

月光突然大盛,收音机在杂音中恢复平静。

我们并排躺在实验台拼成的临时床铺上,头顶的星空图布满霉斑。

他指着天蝎座尾部的光斑:那颗变星的位置,和我家阁楼观测到的差了3角分。

我侧头看他被月光镀银的睫毛,发现上面沾着片鳞状物——来自浸泡池里正在褪皮的蛇类标本。

当《爱情故事》的副歌再度响起时,墙上的影子正以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交叠,我的马尾辫影子缠住了他手腕上的表链。

你知道为什么收音机会自动播放这首吗他忽然撑起上半身,阴影笼罩我校服领口松开的第二颗纽扣,这个型号的短波收音机,当年被改装过...

地下传来诡异的震动,浸泡池突然泛起涟漪。

我们同时转头,看见那条本该死亡的草蛇正在褪去旧皮,新生的鳞片折射出收音机频率灯的赤红。

顾怀南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冷汗在试剂瓶上蒸腾出淡紫色的雾。

当歌声进行到沉默加速度时,顶灯突然全部爆裂。

黑暗中传来玻璃瓶相互碰撞的清响,像无数个平行宇宙在同时破碎。我们摸索着逃向门口时,他腕间的电子表发出急促蜂鸣——莫斯科时间与北京时间在23:59分重叠。

月光从气窗倾泻而入,将我们钉在门板与墙壁之间。

他的呼吸扫过我颈间的蓝楹花标本吊坠,福尔马林的味道突然被薄荷气息覆盖。

浸泡池方向传来重物落水声,那台老收音机竟自动倒带,开始用俄语朗诵《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章节。

直到值班老师的手电光刺破黑暗,我们仍保持着被月光定格的姿态。

他白大褂口袋里滑落的糖纸,正巧落在实验报告条件反射的标题下方,糖纸上未褪净的巧克力渍,在月光里显出一行极小的......

第四章:未寄出的信

校庆日前夕,礼堂的霉味混着油彩气息在幕布间流淌。

我踮脚调整舞台顶灯时,檐幕突然坠落,扬起经年的尘絮如时光碎屑。

顾怀南在昏暗中接住倾斜的灯架,手背青筋暴起如他练习本上的函数曲线。

第三幕换景要十五秒!文艺委员的哨声刺破喧嚣。

我抱着道具箱退到侧幕,看见他弯腰捡起散落的节目单——那张印着《19xx畅想曲》的彩页,正被他折成纸飞机,掠过香港回归倒计时牌的电子红光。

后台突然停电的瞬间,我听见幕布撕裂的脆响。

应急灯亮起时,顾怀南半个身子陷在猩红天鹅绒布里,手里抓着把浅绿色信封。

蓝楹花的碎瓣从裂缝中飘落,像场迟到的五月雪。

这些……他指尖拈着片半透明的花瓣,背光的面容隐在电路板闪烁的微光里,邮电局新到的航空信笺

我僵在原地。那些本该躺在北京东四胡同木信箱里的心事,此刻正在他指间沙沙作响。

最上面那封贴着19xx年寒露的邮戳,墨迹晕染处还粘着生物实验室那夜的福尔马林结晶。

突然响起的《东方之珠》前奏拯救了我的失语。

合唱队员涌进后台换装,将我们挤到配电箱后的死角。

他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勾住我发间蓝楹花标本,19xx年暴雨夜的薄荷气息突然复苏。

林穗!顾怀南!顶替摔伤的主持人!副校长的喊声如惊雷。

我们被推上灯光惨白的舞台时,他口袋里滑落的信封正巧展开在追光灯下——那页写满红砖巷往事的信纸,此刻投影在背景幕布上,被满场师生当作精心设计的舞台效果。

我握话筒的手渗出冷汗,瞥见他喉结滚动如困在琥珀里的蝉。

当念到紫荆花开的时候这句台词,他忽然摘下耳返,用俄语轻声说了句什么。

台下掌声雷动,没人发现我的耳尖正烧成香山枫叶的颜色。

散场后我们在道具间整理残局。

月光从气窗爬进来,将满室凌乱镀成老照片的昏黄。

他忽然举起破损的香港夜景板,霓虹灯带的缺口恰好框住我的身影:你信里写的蓝楹花巷34号,早该拆迁了。

我手中的鎏金请柬突然散落——那是校庆特制的纪念封,此刻正显影般浮现出暗纹:莫斯科地铁图与北京胡同的叠影中,两个小人影正在交换铁皮糖盒。

上周我去盖邮戳……他声音突然低下去,腕表链卡进信封的撕裂缝隙,邮电局的老孙说,这些地址根本不存在。

惊飞的夜鸟撞上玻璃,震落道具架上的苏联徽章。

我们同时蹲身去捡,额头相碰的瞬间,他衣袋里滚出颗1991年产的水果糖——正是当年他转学时给我的同款,玻璃糖纸上的斯拉夫字母已褪成淡金。

笔友回信了。他突然将泛黄的信封按在我掌心。

北京邮戳下压着哈尔滨的冰雪节票根,背面用蓝墨水写着:致南国巷尾的蓝楹花小姐,你描述的暴雨星轨,我在松花江冰面下找到了相同的纹路。

月光突然大盛,道具间的老式放映机自动启动。

胶片转动声中,1993年开学典礼的影像突然投在幕布——镜头扫过观众席时,穿红背心的转学生正在笔记本上画经纬网,而第四排的蓝格子裙少女,正偷偷将薄荷糖纸夹进《普希金诗选》。

当放映到我们初次相遇的蓝墨水事故时,胶片突然熔断。

焦糊味中,他指尖拂过我手腕结痂的烫伤——那是上周焊接收音机时留下的印记,此刻正与幕布烧穿的破洞形状完美契合。

散场的铃声在凌晨响起,我们被锁在礼堂。

他拆开应急灯里的电池,用导线在信纸背面画下星座图:莫斯科的极光,应该和这里的蓝楹花同频。

蓝火花闪烁间,我瞥见所有未寄出的信上都用隐形墨水标记着相同的坐标——北纬28°37',东经119°14',正是暴雨夜那个锅炉房的位置。

晨光初现时,守门人终于发现我们。

顾怀南将最后一片蓝楹花夹进值班记录本,19xx年10月1日的晨风里,香港回归倒计时牌跳到第273天。

经过宣传栏时,我看见我们的合照被贴在最佳临场表现公告栏,他虚扶在我腰后的手影,在晨光里长出枝蔓状的纹路。

第五章:停电的晚自习

深秋的台风登陆前,钨丝灯泡在教室上空摇晃出昏黄的光晕。

我捏着被蓝墨水洇透的糖纸,看顾怀南在窗台排兵布阵似的摆满铁皮手电筒——每支都贴着莫斯科地铁线路贴纸,电池槽里塞着晒干的蓝楹花瓣。

气压计降到950百帕了。他指尖划过黑板上的等压线,粉笔灰落进我敞开的化学笔记本,在苯环结构式上盖了层雪。我们被指定留下整理实验室危化品,玻璃柜里甲醛溶液正泛起细小的涟漪。

断电来得比气象预报早七分十二秒。整栋教学楼坠入黑暗的刹那,我听见他腕表链卡进试管架的金属声。

二十支手电筒同时亮起,光束在墙上织成光之经纬网,将我们的影子钉在北纬28°37'与东经119°14'的交点。

扶稳!他隔着防护手套握住我颤抖的手腕。我

们抬着氰化钾储存柜挪向安全区时,台风正撕开楼顶的防水层,雨水顺着日光灯管倒灌,在地面画出奇异的等高线。

突然倾倒的蜡烛点燃了窗帘,火舌舔舐着他去年作文比赛得的《红与黑》。

我们同时扑向灭火器,撞翻了装满糖纸的铁盒。三百张印着斯拉夫字母的糖纸在热浪中翻飞,像群燃烧的幽灵蝶,每一张背面都显影出褪色的诗句。

接着!他撕下浸湿的校服外套抛来。

我接住的瞬间摸到内袋里硬物——是那盘暴雨夜泡坏的磁带,此刻正在高温中渗出靛蓝色的磁粉。火焰在化学试剂加持下突然爆燃,将我们逼到贴满奖状的荣誉墙前。

安全通道被倒下的书柜封死时,他忽然举起手电筒照向天花板。

1993年的三好学生奖状正在卷曲焦糊,露出底下用蓝墨水写的密语:今日莫斯科时间比北京时间慢5小时零7分。光束扫过通风管道时,我们同时发现锈蚀的栅格后藏着个铁盒。

踩着我的肩。他白衬衫下的肩胛骨硌得我脚心生疼。

铁盒开启的瞬间,霉味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五届前学生留下的时光胶囊:褪色的《新概念作文选》、印着熊猫图案的国库券,还有本裹着油纸的《天体运行论》。

台风眼过境的死寂中,我们背靠背坐在废墟里拼凑烧焦的糖纸。

他的手电筒光晕圈住我膝盖上的玻璃糖罐,磁粉在罐壁勾勒出星云状的纹路。

当拼出纵使别离仍有重逢的期许这句时,解剖室方向突然传来玻璃炸裂的脆响。

是浸泡池!他拽起我就跑。

生物标本在狂风中诡异地悬浮,那条蜕过七次皮的草蛇正盘踞在门框,鳞片折射着应急灯的红光。

我们冲进雨幕时,教学楼顶的避雷针被飓风折断,坠落在脚边迸出蓝紫色的电弧。

风雨最狂时,他把我推进废弃的防空洞。

手电筒光束扫过斑驳的墙砖,突然照亮成片的刻痕——全是不同年代的经纬度坐标,最新那行北纬55°45',东经37°37'还沾着新鲜的蓝墨水。

莫斯科大学主楼。他的呼吸喷在生锈的通风管上,震落簌簌的铁锈,我爸办公室的坐标。

我忽然想起他练习本上那些函数构成的星座图,每道抛物线都指向克里姆林宫的尖顶。

黑暗中传来磁带转动的沙沙声。

他从防水袋里掏出修好的Walkman,陈慧娴的歌声竟穿透二十年的时光裂缝完整流淌: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我们共享的耳机线在胸前摇晃,像连接两个大陆的海底光缆。

凌晨三点十七分,救援队的手电光刺破雨幕。

他忽然握住我捡拾碎纸片的手,指尖的灼伤与我的烫伤疤痕完美嵌合。在满室狼藉中,我们拼出的最后半句诗正在雨中舒展:纵使千千晚星不亮,仍有月光记得玻璃糖纸的纹路。

撤离时经过烧毁的实验室,我看见那些未完全碳化的糖纸正随风飘向香港回归倒计时牌。

数字跳到第189天时,顾怀南往我掌心塞了颗薄荷糖——糖纸背面新添的俄文诗句,在探照灯下显出血脉般的荧光纹路。

第六章:1997年的蝉

香港回归前三十七天的早读课,蝉鸣撕开了青川中学最后的夏天。

我望着窗台那盆蔫萎的蓝楹花,花瓣边缘卷曲成莫斯科地铁图的弧度。

顾怀南的座位已经空了十九天,桌肚里还塞着半包未拆的薄荷糖,糖纸在穿堂风里沙沙作响,像松花江解冻的冰凌。

林穗!你的包裹!门卫大爷的喊声惊飞了檐下的家燕。

纸箱上盖着陌生的国际邮戳,拆开时涌出西伯利亚的冷杉气息——是件裹着防震泡沫的旧Walkman,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台风夜我们共享的那根。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老式耳塞里炸开经年的雨声。

暴雨夜的雷鸣混着锅炉房铁皮的震颤,在陈慧娴歌声响起的刹那,整个教室的吊扇突然同步了磁带转速。

我听见二十三秒空白后,当年卡住的歌词完整流淌: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

突然爆发的掌声中,我抬头看见顾怀南倚在后门。

莫斯科的日光将他晒成桦树皮的颜色,左腕缠着那串断了线的蓝楹花标本。

他校服胸袋露出半截机票,终点站赫然印着北京站。

毕业册。他抛来本包着《天体运行论》封皮的笔记本。

我翻开泛黄的纸页,看见1993年9月6日的课程表背面,用隐形墨水画着交错的经纬线——青川中学与莫斯科大学主楼的坐标,被一道抛物线连接成天鹅座颈部的光带。

我们默契地走向生物实验室,福尔马林溶液里那条蜕过九次皮的草蛇,此刻正盘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他忽然掏出手电筒照向浸泡池,池底沉着三百六十五颗薄荷糖,每颗糖纸都印着不同年份的香港月相。

我爸调任回京了。他指尖拂过窗台的蓝楹花,花瓣突然舒展如1993年初遇那天,明天下午的火车...蝉鸣在此刻达到沸点,淹没了后半句话。

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如那年暴雨夜的闷雷,后颈新添的伤疤正是辽东半岛的轮廓。

毕业典礼上,校长正在朗诵《别赋》。

我摸出藏在袖口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修好的磁带和那枚莫斯科地铁徽章。

当《东方之珠》的合唱响起时,顾怀南突然起身离席,校服衣摆扫落我膝间的糖纸雨。

追到红砖巷时,香港回归倒计时牌正跳到最后七小时。

他站在我们躲过雨的锅炉房旧址,手里攥着泛黄的信纸——正是我当年写给北京笔友的那封,邮戳日期却盖着1997年6月30日。

其实没有笔友。他背后的晚霞烧成紫荆花的颜色,这些年往莫斯科寄的信...突然驶过的火车汽笛吞没了余音,铁轨震动中,我们同时摸出对方当年塞在作业本里的纸条——我的那张浸着蓝墨水,他的那张沾着松针香。

暮色四合时,第一颗烟花在东南方向炸开。

他摊开掌心,里面躺着颗结晶的薄荷糖,糖芯封着1993年的蓝楹花瓣。

我们共享的耳机里,《千千阙歌》正唱到尾声,二十三点五十九分的月光突然大盛,将铁轨照成银河的模样。

当零点的钟声震落满树蝉蜕时,进站列车卷起的风掀开我们紧握的毕业册。

最后一页贴着撕碎又粘合的信笺,莫斯科与北京的邮戳重叠处,用磁粉写着句未完成的话:纵使千千...

南下的列车与北上的列车在此刻交会,车窗里我们的倒影在1997年7月1日的晨光中相触。

隔着双重玻璃,我看见他对着虚空说了句话,看口型正是那年舞台上的俄语台词——后来查词典才知,那是莱蒙托夫的诗:我们终将重逢,在星群重新排列的夜晚。

铁轨尽头,香港回归的烟花正在绽放。

我抱紧装着磁带的铁盒,突然明白那些年错频的收音机、未寄出的信、烧焦的糖纸,都是时光这台永磁发电机在积蓄电流,只为在此刻点亮跨越五个时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