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耳边是嘈杂的叫卖声。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九十年代的夜市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我重生了回到了我最贫困潦倒的时候
上一世,我因为没有抓住时代的机遇,一直过着平庸的生活。
这一世,我一定要抓住机会,利用我的先知先觉,从摆地摊开始,一步步走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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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煤炉的烟气呛得我喉咙发痒,手里攥着的塑料布被夜风吹得哗哗响。我茫然地看着铁皮桶里将熄未熄的炭火,指尖触到裤兜里那叠纸币的毛边——三张十块,一张五块,三个硬币,总共三十八块五。这是1992年最炎热的夏夜,我二十二岁,在纺织厂下岗的第三个月。
姜妹子发什么呆快把你那堆袜子收收!隔壁卖炒田螺的王婶用铁勺敲着锅沿。我猛地转头,看见她花白的鬓角和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手里剥到一半的蒜头啪嗒掉在地上。
这场景太熟悉了。前世母亲查出子宫肌瘤那天,我也是这样蹲在夜市最角落的摊位前,最终因为凑不齐手术费耽误了治疗。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得我倒吸凉气。不是梦,我真的回到了命运转折的这个夜晚。
王婶,今天几号我声音发抖。
热昏头啦七月十五啊!她弯腰捡起蒜头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了,你妈今天不是去县医院复查......
我没听完就冲了出去。穿过满是油污的塑料桌椅时,被啤酒箱绊得踉跄,耳边炸开醉汉的咒骂。县医院住院部三楼,母亲肯定正躺在靠窗那张掉漆的铁架床上,等着我送今晚摆摊的收入去交押金。
在挂号处拐角的公用电话亭,我拨通了记忆中的号码。姐,妈的手术费要多少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化验单刚出来,要八百。姐姐声音压得极低,我找车间主任预支了三个月工资,还差三百二。
挂掉电话时,汗已经浸透了的确良衬衫。夜市入口处,两个穿花衬衫的青年正和卖牛仔裤的摊主讨价还价:广州最新款喇叭裤,国营商场卖四十五,你这怎么敢要三十八摊主老李叼着烟冷笑:嫌贵等港台风刮过来,八十你都买不着!
这句话像闪电劈进我天灵盖。突然想起三个月后,电视台开始播《外来妹》,满大街姑娘突然都开始穿微喇牛仔裤配松糕鞋。我冲回摊位时差点撞翻煤炉,抖着手把零钱数了第三遍——如果明天就去城郊的服装厂尾货仓库,批发价应该能压到十二块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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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仓库铁门拉开时扬起的灰尘里混着樟脑丸的味道。我攥着从姐姐闺蜜那借来的两百块,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瑕疵品。前世在服装厂打工的经验此刻派上用场——那些被退货的牛仔裤,不过是裤脚锁边歪了或是少了颗铆钉。
尾货不退不换,二十条起批。保管员老周蹲在门口扒饭,铝饭盒里飘出炒茄子的味道。我蹲下身指着最里面那摞:要那款微喇的,但得让我挑。
三小时后,我拖着塞满牛仔裤的蛇皮袋站在公交站台,小腿上全是仓库铁架刮出的红痕。袋子里二十条裤子经过精心筛选,十四条是几乎看不出问题的A类货,剩下六条我把它们按瑕疵类型分类——裤脚脱线的可以改成毛边款,染色的局部剪掉做拼贴。
夜市灯泡忽然暗了一下。我望着挂满裤子的自制竹竿架,才发现忘带试衣镜。对面理发店的老板娘嗑着瓜子过来打量:哟,这裤型倒是新鲜。她突然压低声音,工商局老陈媳妇下午来烫头,说想找这种裤子。
我心脏狂跳起来。前世这时候我还不认识陈科长,但记得他妻子是县文工团的台柱子。赶紧抽出最平整的一条裤子:大姐帮个忙,要是能引荐,这条裤子就当谢礼。
晚上八点,穿深蓝制服的陈科长果然出现在摊位前。他妻子比划着裤长时,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进口表。趁她试穿时,我状似无意地提起:深圳那边现在流行配细腰带,可惜我们小地方买不到。
下个月我去广州演出......她突然住口,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低头整理裤脚:姐穿着比我挂一百个模特都强。最后她以四十五元的价格买走两条,还悄悄塞给我张纸条,上面写着文工团宿舍地址。
收摊时数钱的手都在抖。除去成本,净赚二百四,正好是母亲手术费的缺口。最后一班公交已经开走,我抱着装钱的饼干盒往医院跑,夜风吹在汗湿的后背上凉飕飕的。路过邮电局时,橱窗里新贴的《北京人在纽约》海报被路灯照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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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消毒水味混着来苏水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推开病房门的瞬间,我看见母亲正用指甲刮铁饭盒上的米粒,花白的头发在日光灯下像团蒲公英。她抬头时,我注意到她左眼的白内障更严重了。
哪来的钱她盯着我放在床头柜上的缴费单,声音突然拔高。临床陪护的大婶好奇地探过头,我赶紧按住母亲发抖的手:厂里发的下岗补偿金。
放屁!母亲猛地掀开被子,露出浮肿的小腿,你当我不知道下午隔壁床小护士都说了,看见你在夜市......她突然哽住,浑浊的眼泪滚进皱纹里,老姜家闺女摆地摊,我明天就出院!
姐姐提着暖壶进来时,母亲正把枕头往我身上砸。暖壶砸在地上炸开的巨响中,姐姐突然吼出声:妈!小妹一晚上挣的钱顶我半个月工资!她弯腰捡起碎片的手在流血,纺织厂都要倒闭了,您还讲究这些虚面子
病房突然安静得可怕。母亲慢慢滑坐在地上,像截被雷劈中的枯树。我蹲下去搂住她肩膀,闻到熟悉的蛤蜊油味道:妈,等您好了,我给您开个正经服装店。这话说出来自己都心惊——前世直到母亲去世,我也没实现这个承诺。
后半夜,姐姐硬把我赶回家休息。推开老式樟木衣柜找换洗衣物时,个铁盒从棉被堆里滚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母亲当劳模时得的奖章,最底下压着张彩色照片——二十岁的母亲穿着苏联样式的布拉吉,站在百货大楼化妆品柜台前,笑容明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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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工商局新规,下周一所有摊位要统一登记。王婶递过来油乎乎的《市场管理办法》复印件时,我正往衬衫领口缝暗扣。这招是和姐姐学的——昨晚她偷偷塞给我的供销社库存布料,正好做成能藏钱的防盗款。
陈科长背着手出现在摊位前时,我差点扎到手。他制服第三颗纽扣松了线脚,这细节让我想起前世看过的廉政报道。小姜啊,我爱人说你会改西装他说话时眼睛瞟着隔壁摊位,我那件中山装......
您明天拿来就行。我递上刚做好的假领子样品,听说您常接待外商,这种可拆卸的纯棉领口,吃饭沾上油渍随时能换。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临走时仿佛不经意地说:下周三市里有招商会。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炸开烟花。前世1992年秋的招商会,是全市第一个引进外资项目的转折点。我连夜翻出姐姐的英语教材,在煤油灯下誊抄外贸常用语时,听见窗外有汽车熄火声。
小姜同志!保管员老周从绿色吉普车里探出头,驾驶座上是穿海关制服的男人。原来老周兼职给外贸局开车,每周五凌晨都要去深圳拉货。他接过我塞的两包大前门,含混地说:后天四点,人民路口。
招商会当天,我穿着用母亲旧旗袍改的套装,攥着连夜赶制的二十个假领子混进会场。端着餐盘假装服务生时,听见港商抱怨:展台这些衬衫领型太呆板......我立刻从托盘下抽出样品:先生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可调节领
陈科长带着工商局领导过来时,我正给港商演示暗扣用法。他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突然用方言对我说:明天上班前来趟我办公室。我手一抖,咖啡洒在港商皮鞋上,慌忙蹲下去擦时,看见他公文包里露出的英文杂志——《VOGUE》香港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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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把夜市东头的土路浇成了泥塘。我正往塑料布上压砖头,忽然听见几声尖锐的笑声。三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支起带雨棚的钢架摊位,红底白字的招牌刺眼得很——广州直销外贸服装。
小妹要不要来看看呀比你这些土布裤子时髦多啦!穿豹纹裙的女人朝我扬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人眼花。我眯起眼睛,认出她是前世坑骗过下岗女工的孙家大姐,旁边两个是她妹妹,专门从广州倒腾残次品回来卖高价。
王婶凑过来咬耳朵:她们昨天就来了,说是工商局孙副局的亲戚。我盯着她们摊位上那条标价五十八的进口连衣裙,领口缝线歪得像蚯蚓爬,突然想起前世这个时候,市里确实爆出过用化纤布料冒充纯棉的纠纷。
走过路过别错过!上海南京路同款,今天特价三十八!孙二姐拿着喇叭喊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几个年轻姑娘立刻围上去,有个扎马尾的已经掏出钱包。我攥着刚改好的毛边牛仔裤,指甲不自觉掐进布料里。
阿妹别急呀。我拦住那姑娘,把她拉到我们摊位前,你看这两件衣服的走线。我翻出孙家摊位买的裙子和自家牛仔裤的缝线处对比,好布料针脚密得像芝麻排,你看这件......
你什么意思孙三妹突然冲过来,指甲差点戳到我眼睛。我后退半步踩到水坑,泥水溅在她雪白的松糕鞋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对面修表摊的老头都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我抓起摊位上的打火机:大家看好了!嚓的一声,火苗蹿起来,我从孙家摊位顺来的衣料边角烧起来蜷缩成黑疙瘩,冒出一股刺鼻的化学味。而我们牛仔裤的布条烧过后是细腻的灰烬,还带着淡淡的棉布焦香。
这叫火烧法。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清,纯棉烧完一搓就散,化纤烧完结硬块。人群里爆发出议论,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把刚买的裙子摔回孙家摊位。
孙大姐脸色铁青地扯下雨棚:姜丫头,咱们走着瞧!她们收摊的速度比摆摊还快,却在工商局来人检查时突然折返,指着我摊位后的煤炉喊:她这儿消防不合格!
那天晚上,我蹲在仓库里把每条牛仔裤都缝上质量姜的小布标时,陈科长派来的办事员悄悄递了张纸条:明早带着营业执照去局里,新政策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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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工商局办公室的绿色墙裙剥落了好几块,像长癣的狗皮。我攥着刚补办的营业执照,看陈科长用搪瓷缸子压住一张红头文件。夜市固定摊位抽签,下周三。他推推眼镜,突然压低声音,这次是市里重点工程,抽签箱会放在302室。
我心跳漏了半拍。前世这个抽签黑幕后来上了省报——有人提前在箱底抹了清凉油,抽到带味的纸条才能中标。正想试探,陈科长却从抽屉里拿出个纸包:我爱人下个月去香港交流,听说你会改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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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纸包是件进口毛料西装,腋下已经磨得发亮。我摸着垫肩厚度,突然福至心灵:陈科,这衣服改完至少年轻五岁。要是周三上午能改好......他眼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递过来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
缝纫机踩到凌晨三点时,姐姐端着搪瓷碗进来,碗里漂着两个荷包蛋。妈让我问你,她手指绕着毛线,真要和孙家争那两个固定摊位我抬头看见母亲站在门框阴影里,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劳模奖章。
不是争,是抽签。我把申请表拍在桌上,红章在灯光下像血渍。母亲突然走过来,粗糙的手指抚过西装内衬:领口要加暗扣,像你爸当年......她话没说完就转身走了,但我知道她默许了。
抽签当天,302室门口排起长队。孙家三姐妹穿着崭新的套装,正给办事员塞中华烟。我抱着改好的西装站在走廊拐角,直到陈科长端着抽签箱经过时不小心碰掉我手里的衣服。
哎呀!我惊呼一声,西装展开的瞬间,302室的门正好大开。所有人都看见陈科长身上那件和我手里一模一样的西装——只不过他这件腋下还缝着港式立体剪裁的标签。
抽签结果毫无悬念。我拿到夜市中心两个相连摊位时,孙大姐当场撕了通知书。办事员小张追出来塞给我钥匙:陈科说清凉油他留着擦太阳穴了。我摸着钥匙上还带着体温的胶布,突然想起昨天改西装时,在陈科长口袋里摸到的那张三来一补政策研讨会的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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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消毒水混合着炖鸡汤的味道飘在病房里。母亲靠在床头织毛衣,针脚比上周密实多了。医生刚拆完线,说恢复得比预期好。下个月就能出院。母亲突然说,你姐辞了供销社的工作。
织衣针啪地掉在地上。我抬头看见姐姐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包。早该辞了。她踢掉磨破边的塑料凉鞋,三个月没发工资,还不如跟你卖裤子。
月光从铁窗栅栏里漏进来,照在姐姐打开的布包上——供销社库房积压的的确良布料,足足二十匹。保管员老刘偷偷让我拿的,她眼睛亮得像星星,抵我最后三个月工资。
我们连夜清点布料时,母亲突然拖着病腿下床,从樟木箱底翻出本泛黄的笔记。那是她年轻时在服装厂的裁剪记录,每一页都贴着不同体型的版型图。腰省要收两分,她枯瘦的手指划过图纸,北方姑娘胯窄......
凌晨四点,我们仨挤在缝纫机前算账。母亲负责裁片,姐姐锁边,我组装。当第一百个可拆卸假领子完工时,晨光已经爬上窗台。姐姐突然举起账本:昨天摊位费扣掉成本,净赚五百零七块!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剪刀在布料上划出条斜线。我抓起装钱的铁皮饼干盒,把钢镚一个个贴在土墙上。五分硬币排成500时,姐姐突然哼起《好日子》,母亲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滴在刚裁好的的确良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叮——最后一枚硬币掉在地上,滚到床底。我趴下去捡,看见床下铁盒里露出半张照片。母亲穿着白大褂站在百货大楼柜台前,胸前别着服务标兵的绢花。原来她当年,也曾是站在时代风口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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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仓库铁门被暴雨砸得砰砰响。我盯着刚送到的三百件慧芳外套,手指陷进蓬松的棉布里。这是押上全部身家订的货,布料用的是母亲珍藏的苏联进口棉布,版型按她笔记上的改良过,连扣子都是从杭州专门进的有机玻璃扣。
姜姐!漏水了!雇来的小姑娘尖叫着指向屋顶。一道水柱正从裂缝浇下来,直接砸在堆成小山的衣服包上。我抄起塑料布扑过去时,泥水已经浸透了最上面那层包装。
全都拆开!我吼得嗓子劈叉。五个姑娘手忙脚乱拆包装时,我的心沉到谷底——被雨水泡过的浅色外套上,浮现出诡异的黄斑。这根本不是我们订的苏联棉,而是掺了化纤的劣质货!
暴雨中我骑着二八杠冲进厂长家小区。隔着防盗门听见里面推杯换盏的声音,孙家大姐尖利的笑声像指甲刮玻璃。王厂长,您这招偷梁换柱真是高......
我按门铃的手突然转向,抓起楼道里的灭火器砸向他家报箱。哐当一声巨响,王厂长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小姜他醉醺醺的脸瞬间清醒,你怎么......
雨水泡过的布料会显原形。我抖开湿淋淋的外套,内衬撕开露出发黑的棉絮,明天《消费指南》的记者正好要采访夜市个体户......我故意提高音量,确保屋里人都能听见。
王厂长的酒醒了大半。半小时后,我在他办公室签下新合同:双倍货物补偿,三折结算,外加代工厂的长期合作资格。签字时他钢笔漏墨,蓝黑色的污渍像只蜘蛛爬在合同上。
姜丫头,他擦着冷汗突然问,你怎么知道雨水能验布我望着窗外渐停的雨,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买布要淋雨试,好料子越洗越软。那时我还不懂,她年轻时在服装厂吃过多少亏,才攒下这些经验。
抱着新合同走出厂区时,月光突然破云而出。路边积水映出我变形的倒影,身后国营第七服装厂的招牌正在雨夜里泛着冷光。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些泡过的瑕疵品会变成我们独家做旧水洗款,而孙家姐妹大概正在为那批消失的苏联棉布向王厂长讨说法。
9
工商局的玻璃柜台被我的指甲刮出几道白痕。办事员第三次把营业执照申请推回来:消防验收不合格,要加盖生产场所的产权证明。我盯着他制服上别着的金色领带夹——和孙家大姐耳朵上那对耳环明显是同一套。
同志,我们就是个家庭作坊......我话没说完,身后突然传来皮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转头看见个穿银灰西装的男人,他递文件时露出的腕表闪着冷光,表盘上那个小小的船锚标志让我心头一跳——这是前世在杂志上看过的瑞士奢侈品牌。
徐文渊,港商代表。他说话带着轻微的粤语腔调,却用标准的普通话对办事员说:这位姜小姐的场地,暂时挂靠在我们公司名下。说着从公文包抽出份盖满红章的文件。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接过文件,却在看到三来一补四个字时猛地抬头。这正是前世让隔壁县服装厂起死回生的政策!徐文渊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压低声音道:外商提供设备,你们加工,成品出口退税。
走出工商局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徐文渊的桑塔纳就停在路边,他撑开黑伞时,我注意到他袖口有处不起眼的脱线。上车吧,顺路送你。他说着拉开车门,后座上放着台日本进口的锁边机,包装盒上的日文标签还闪着金粉。
这机器......我嗓子发紧。
样品机,正好需要专业人士试用。他递来名片时,雨滴在烫金字体上晕开,听说姜小姐改的西装连陈处长都赞不绝口。
车开到仓库门口,姐姐正踩着梯子补屋顶。看到轿车时她差点摔下来,被我一把扶住。徐文渊却仰头喊道:铁皮屋顶坡度不够,雨季容易积水倒灌!他三两步爬上梯子,指着远处新建的开发区,那边厂房用的波浪板,排水量是普通铁皮的三倍。
当晚我们拆开锁边机包装,发现里面还塞着几本英文操作手册。母亲戴着老花镜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字典,突然指着某页惊呼:这机器能绣花!我们凑过去看,示意图上复杂的线迹走向,正是母亲笔记里画过的传统缠枝纹。
10
招商会现场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花。我不断调整着假领子的展示角度,确保每个路过的客商都能看到领角绣的暗纹。这些纹样是照着母亲笔记里的图样绣的,锁边机运作时发出蜜蜂般的嗡嗡声,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这领型很有东方韵味。徐文渊带着个烫卷发的女士走过来,她胸前别着广交会采购商的证件。我正要介绍,展台突然被阴影笼罩——孙家三姐妹穿着仿制的假领子,正带着工商局的人往这边走。
林太太,好巧。徐文渊突然换上粤语,音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这位姜小姐的祖母,当年是给宋美龄做旗袍的传人。我心脏差点停跳,却看见那位林太太眼睛骤然亮起来。
孙大姐的举报词卡在喉咙里。林太太已经拿起假领子对着灯光细看:针脚密过苏州绣娘!她翻开内衬突然惊呼,这里还绣了平安结那是我按母亲教的法子,在每个领子暗处都绣了传统吉祥结。
姜小姐,林太太掏出计算器按了一串数字,这样的工艺,两千打,三个月交货,能做到吗这个数字让周围瞬间安静。我余光瞥见孙二姐掰断了手里的钢笔。
签完意向书已是深夜。徐文渊送我回仓库时,突然在路口调头:带你看个东西。车停在开发区一栋新厂房前,透过铁门能看到崭新的波浪板屋顶。下个月招租,他钥匙圈在手指上转着,离海关只有二十分钟车程。
那晚我在煤油灯下研究合同时,发现条款里藏着个惊人细节:林太太的公司地址,正是前世收购我们县服装厂的港资企业。而徐文渊留在车里的打火机上,刻着徐氏纺织的繁体logo——二十年后纺织行业的龙头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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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机突然卡线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抬头看见姐姐惨白的脸:孙家带人来封仓库了!外面刹车声刺耳,穿制服的人正往门上贴封条。孙大姐举着消防检查报告叫嚣:三无作坊!这些假领子都是骗外汇的!
我抓起电话拨通徐文渊的号码,却听见铃声在仓库后门响起。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份红头文件:快!把所有缝纫机搬到这边!我们七手八脚把设备集中到角落,他迅速在机器上贴满英文标签。
这是我捏着Sample标签发愣。
出口样品间不受消防条例限制。他扯松领带,从公文包掏出沓文件,今早刚批的加工贸易手册,你们现在是外资企业合作单位。
工商局的人闯进来时,徐文渊正用流利的英语给姐姐讲解锁边机的十二种用法。为首的科长看到满墙英文文件就蔫了,孙大姐却尖叫着去扯缝纫机上的标签。
这位女士,徐文渊突然切换成普通话,损坏保税样品要负刑事责任。他举起相机,需要我拍下您现在行为吗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孙家姐妹像见了鬼似的往外跑。
人散后仓库静得可怕。我盯着徐文渊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突然发现他左袖的脱线更严重了。别动。我抽出针线包,左撇子穿衣服总爱磨这边。他僵在原地,任我飞针走线,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左撇子
针尖戳破手指,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财经杂志上那个车祸身亡的年轻企业家,照片里他签字的手腕上,戴着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船锚腕表。
12
林太太的定金到账那天,整个仓库像过年一样。母亲把缝纫机擦得锃亮,姐姐用红纸剪了出口创汇四个大字贴在墙上。我正核对布料清单,徐文渊的司机老周突然扛着个大纸箱进来。
徐总去香港开会了,让我捎给您。老周擦着汗说。拆开箱子是条墨绿色丝巾,抖开时飘落张纸条:配你的第一件出口作品。丝巾角落绣着精致的船锚标志,和徐文渊腕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姐姐突然咦了一声,从箱底摸出个牛皮档案袋。里面是开发区厂房的平面图,某个角落用红笔画了个小圈。这不是妈笔记里画的流水线布局吗我呼吸急促起来——母亲二十年前设计的省料型生产线,竟然和港资企业的标准图纸不谋而合。
还有这个!母亲从档案袋抽出张泛黄的报纸,1982年的《经济日报》,豆腐块大小的报道里写着:青年技术员姜淑兰的创新裁剪法可节省15%原料......配图里年轻的母亲站在老式裁剪机前,身后墙上隐约可见国营第七服装厂的招牌。
我浑身发抖地拨通徐文渊的电话,却听见提示音说已关机。老周欲言又止:徐总他...今早的航班出点小状况......我眼前一黑,前世那则车祸新闻的每一个字都在眼前跳动。
姜小姐老周递过来个信封,徐总上飞机前让我转交的。里面是张开发区厂房的租赁合同,乙方签名处已经盖好公章,而甲方那栏空着。合同附页上用红笔圈出条补充条款:若乙方首年出口额达50万美元,可获设备所有权。
窗外突然传来鞭炮声。原来是对面商铺在庆祝开业,红纸屑纷纷扬扬落满窗台,像极了前世徐文渊车祸报道上那摊刺目的血迹。我攥着合同的手不住发抖,指甲在50万美元的数字上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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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忙音像钝刀子割着耳膜。我数到第七次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终于把听筒砸回座机。老周蹲在仓库门口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五个烟头。
徐总坐的航班确实落地了。他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就是...临时改降了厦门。我盯着他左躲右闪的眼神,突然抓起桌上的《经济日报》——国际版角落里不起眼的一行字:香港至上海航班因机械故障备降...
姐姐突然撞开门:布料供应商全反悔了!她手里的订货单被攥得皱巴巴,都说要优先供应孙家。我冲到窗边,看见孙家三姐妹正在对面茶馆二楼冲我举杯,玻璃窗映出她们得意的笑脸。
去新疆。我扯下墙上的中国地图,听说兵团棉纺厂有积压库存。母亲从灶台边抬起头,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坐72小时硬座,你腰伤受不住...
我带姜姐去!刚招的下岗女工小赵站出来,她丈夫原来是跑长途的,老刘的货车明天正好去乌鲁木齐。她手腕上还戴着我们发的工作牌——用徐文渊给的丝巾边角料做的挂绳。
当晚收拾行李时,母亲默默往我包里塞了瓶辣椒酱。姐姐突然从床底拖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全家积蓄——八千六百块。都带上,她按住我推拒的手,妈笔记里写新疆棉花要现款现货。
火车鸣笛穿透夜空时,我摸到包里有个硬物。掏出来是徐文渊的打火机,底下压着张字条:设备已报关,等你回来签收。金属表面那个船锚标志被磨得发亮,在月光下像滴凝固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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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烈日能把人头皮晒裂。我和小赵蹲在棉纺厂门口第三天,终于等到财务科长。他自行车筐里装着馕和西瓜,瞥见我们工作牌突然停下:你们就是做出口假领子的
原来他侄女在广交会工作,见过林太太展示我们的样品。半小时后,我们被带进仓库,成吨的优质长绒棉堆得像雪山。去年出口订单取消,科长踢了踢棉包,但发票早开出去了...
我心脏狂跳。这种已报关未出库的原料,正是前世听徐文渊提过的保税库存。我们可以用加工贸易手册直接结转...话没说完,科长眼睛就亮了:你们有手册
签完合同那晚,我和小赵在兵团招待所啃着西瓜,她突然指着电视:姜姐你看!地方新闻里闪过开发区画面,某个厂房门口赫然停着徐文渊的桑塔纳。我扑到屏幕前,却只看到记者在报道:首批三来一补企业入驻...
返程火车上,小赵靠着棉包睡得正香。我数着沿途停靠的站名,突然发现列车员在打量我们的工作牌。这丝巾料子真好,她羡慕地说,我闺女结婚时能有条这样的红盖头就好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我掏出母亲笔记翻到最后几页——那里记录着各种传统婚服纹样。如果把这些绣在丝巾上...手指突然被纸页划破,血珠滴在鸳鸯戏水的图样上,晕开像朵红梅。
15
开发区厂房比想象中还壮观。波浪板屋顶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二十台崭新的缝纫机整齐排列。我摸着设备上徐氏纺织的钢印,突然听见身后有行李箱滚轮声。
徐文渊站在门口,白衬衫袖口还是脱着线。他瘦了一圈,颧骨上还贴着块纱布。航班迫降时碰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左手打着石膏,表带勉强挂在腕骨上。
设备清单...他递文件时突然晃了晃。我扶住他瞬间,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老周低声解释:徐总在厦门医院躺了半个月,非要赶回来签合同...
先看这个。徐文渊从公文包抽出个丝绒盒子。里面是十对纯铜袖扣,每颗都刻着不同的传统纹样——鸳鸯、并蒂莲、双喜字...按你母亲笔记里的图样做的。他声音沙哑,下月米兰有个纺织品展...
我眼眶发热,转身假装整理设备。却在缝纫机抽屉里发现沓照片——全是厦门医院的缴费单,患者签名栏龙飞凤舞地签着我的名字。老周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徐总说,你腰伤用的进口药...
窗外突然传来吵闹声。孙家姐妹带着帮人堵在厂门口,横幅上写着打击走私。徐文渊冷笑一声,拄着拐杖走出去,突然用粤语朝人群后方喊了句什么。有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立刻转身就走——正是招商会上见过的港商。
那是...我心跳漏拍。
我堂叔。徐文渊的石膏手指向横幅,徐氏家族的内斗,连累你了。阳光照在他石膏上的涂鸦——某位护士画的小船正扬帆起航,船帆是张微型营业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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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货大楼的玻璃柜台能照出人影。我帮母亲整理胸前的销售顾问工牌时,她手指还在发抖。这是木兰花品牌首个专柜,装修用的全是开发区厂房边角料做的展示架。
这扣子怎么算顾客的询问让母亲慌了神。她习惯性地摸向算盘,却碰到电子计算器。我正要帮忙,姐姐突然挤过来:妈,按这个绿色键是归零...她手指灵活地跳动着,母亲跟着学,白发在射灯下像团蒲公英。
徐文渊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另一端。他今天没打石膏,腕表换成了低调的钢款,正拿着个假领子研究内衬。这个暗纹...他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是汉代织锦的菱格纹
我妈根据马王堆复原图画...我话没说完,他突然拽着我冲向电梯。顶楼会议室里,几位外国人正围着件残破的织物拍照。国际纺织保护基金会的专家。徐文渊在我耳边说,他们找这种工艺三年了。
母亲被请来时还系着围裙。当她把复原图铺在会议桌上,那位白发教授竟站起来鞠躬:失传的挑结技法!闪光灯亮成一片,晚报记者突然挤进来:姜女士,能说说您从下岗女工到非遗传承人的经历吗
母亲慌乱中碰翻了茶杯。徐文渊递手帕时,我看见他袖口整齐的针脚——正是那晚我熬夜缝的。而此刻他无名指上戴着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木兰花的logo,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17
开发区庆功宴的香槟塔映着夕阳。林太太举杯宣布:首批订单超额完成!工人们欢呼着分蛋糕时,财务悄悄递来报表——出口额五十三万美元,刚好超过合同约定的标准。
徐文渊被灌得微醺,领带松松垮垮挂着。我递解酒茶时,他突然抓住我手腕:其实设备...话音未落,老周慌张跑来:徐总!老爷子到机场了!
宴会厅大门被推开,白发苍苍的徐董事长拄着拐杖走进来。他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孙家姐妹,此刻像两只淋雨的鹌鹑。阿渊,老人声音洪亮,这就是你非要投资的小作坊
空气瞬间凝固。徐文渊站得笔直:父亲,这是姜厂长。老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突然停在母亲身上:姜淑兰1982年纺织技术比武的冠军
母亲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老人竟大步走过去:当年我想挖你来香港,你怎么突然辞职了母亲看着窗外的百货大楼,轻声说:结婚生子,总要有人照顾家庭...
现在呢徐董事长突然提高音量。
现在,母亲挺直腰板,我和女儿们有自己的品牌。她指向墙上木兰花的商标,图案是朵含苞待放的木兰,花蕊处巧妙地藏着个姜字。
徐文渊突然单膝跪地,这个动作让全场倒吸冷气——却见他只是捡起母亲掉落的发卡。老人大笑拍桌:好!比那些吃里扒外的强!拐杖狠狠戳向孙家姐妹:滚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徐氏只和正经生意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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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夜的厂房像座孤岛。我冒雨赶来时,徐文渊正对着设备发呆,白衬衫湿透贴在背上。桌上摊着份文件——《关于合资建设非遗纺织产业园的意向书》。
你早就知道。我声音发颤,知道我妈的过去,知道我会重生...闪电照亮他腕上的表,表盘背面刻着行小字:For
JL
1992-1995——我名字的缩写,和重生那年的日期。
徐文渊转身时,雨水从他发梢滴在合同上。那天在厦门医院,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梦见你说...要给我做对袖扣。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手臂内侧的伤疤——形状酷似母亲笔记里的缠枝纹。
前世的车祸...我喉咙发紧。
这次只是骨折。他苦笑,多亏你提醒我别走沪杭高速。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掌心的老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领奖台上,背景条幅写着1982年长三角纺织技术比武,而颁奖人赫然是年轻时的徐董事长。
我腿一软坐在缝纫机前,踏板发出吱呀声响。原来命运的线头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像母亲锁边时藏的那道暗线,如今终于首尾相连。雨水从屋顶的新波浪板上哗哗流下,在月光中织成闪亮的锦缎。
19
产业园奠基仪式前夜,我抱着装满账本的铁皮盒在厂房里踱步。徐文渊送我的丝巾铺在桌上,月光透过波浪板屋顶,在丝绸上投下水波般的纹路。账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母亲二十年前手绘的可拆卸袖扣设计图,边角还沾着食堂的油渍。
姜总,剪彩要用的金剪刀...秘书小跑进来,看见我手里的图纸突然住口。我下意识要藏,却听见门口传来徐文渊的声音:1982年华东区最佳设计奖,原来在这里。
他西装革履站在月光里,领带别针是小小的木兰花。我这才发现图纸右下角盖着褪色的奖章印,和母亲樟木箱里那枚劳模奖章的花纹一模一样。
明天...我嗓子发紧,铁皮盒突然变得千斤重。他却走向锁边机,从兜里掏出对半成品袖扣——铜胎掐丝,正中央嵌着粒青金石。你漏了最后一道工序。他手指抚过设计图角落的备注:宝石镶嵌需在无尘环境。
厂房顶灯突然大亮。徐董事长带着帮记者闯进来,相机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阿渊,非遗基金的文件...老爷子话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图纸:双面异色嵌丝这手艺不是失传了吗
母亲闻声赶来,工作服上还别着质检组的红袖标。徐董事长竟像年轻人般快步上前:姜工!当年你辞职时带走的袖扣样品...母亲从领口拽出根红绳——末端挂着枚生锈的铜扣,暗纹里藏着粒几乎看不见的碎玉。
哗啦——我手里的铁皮盒突然打翻。账本四散飘落,露出藏在最底层的照片:前世报纸上徐文渊的车祸报道,和我重生后偷拍的他检修设备的背影,两张照片被木兰花标本牢牢压在一起。
20
百货大楼新年装饰的彩带飘到橱窗前。我隔着玻璃调整模特姿势,羽绒服内衬上木兰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国际订单,用的是新疆长绒棉和母亲复原的古代针法。
妈,领子要这样翻。姐姐蹲着给母亲整理衣领,她胸前非遗传承人的证件晃来晃去。母亲摸着亮晶晶的玻璃展柜,忽然说:这位置...和我当年站柜台时一样。
店门风铃叮咚作响。徐文渊抱着大摞文件进来,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闪着微光。他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侄女——徐董事长最宠爱的孙女,此刻扎着用我们丝巾编的辫绳。
姑姑!小女孩扑向展台,我要那件绣星星的!她指的正是用保税区边角料做的童装,标签上印着再生环保系列。徐文渊趁机把文件塞给我:产业园二期规划,你妈坚持要加个托儿所。
窗外飘起细雪。我望向马路对面——曾经的夜市旧址,如今立着木兰花非遗体验馆的灯箱。穿制服的女店员正给顾客包装商品,用的还是改良过的老式包袱皮,系法正是母亲教我的吉祥结。
徐文渊突然握住我冰凉的手指。他掌心有道疤,是前世车祸留下的,此刻正贴着我虎口的针眼——那是通宵赶制第一批发货时被机针扎的。两张伤痕叠在一起,像命运盖下的骑缝章。
玻璃橱窗映出我们的影子,恍惚间与二十年前母亲那张劳模照片重叠。收银台边的老收音机突然播放起《好日子》,母亲跟着哼唱时,白发上的木兰花发卡一闪一闪,像颗终于璀璨的星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