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永不曾褪色的花期 > 第一章

那日紫藤花开得正好,垂落的紫色花穗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像是谁遗落的璎珞。我就是在这样的花影里遇见梅丽尔的。暮春的晨光斜斜切进图书馆长廊,梅丽尔就这样撞进我的视线。她抱着几本旧书的模样像株刚抽芽的铃兰,浅杏色针织衫领口别着枚樱花胸针,随着步伐轻轻晃出银质的微光。落地窗透进的光斑落在她发梢,栗色卷发间不知何时栖了片八重樱,花瓣粉白的纹路竟与她睫毛的弧度悄然呼应。
她在樱木书架前驻足的瞬间,连翻书的声响都成了柔缓的韵律。当她踮脚够高处典籍时,浅蓝牛仔裤裹着的小腿绷出优美的弧线,裙角扫落的尘埃在光束里起舞,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她惊动了春光,还是满架樱木在为她低吟。我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滚烫的液体漫过杯沿,在虎口烙下与心跳同频的灼痕。
直到她转身时发梢掠过樱花胸针,那抹粉白正巧沾在唇角,我才惊觉自己屏住的呼吸里,早已缠满了初樱的甜香。她睫毛下的笑意像刚融的雪水,倒映着窗外摇曳的花枝,而我甘愿溺毙在这猝不及防的春景里,连灵魂都被染成了樱花纷飞的颜色,过了一会儿,她坐在了三角钢琴前,十指在琴键上流转出德彪西的《月光》。咖啡馆内阳光穿透紫藤架在她发间织就光晕,有花瓣落在琴谱上,她却浑然不觉。
那时我攥着写满心事的诗集在角落坐了整日,到底没敢把夹着紫藤花的书签递给她。直到暮色染透玻璃窗,她合上琴盖离开时带起一阵细碎的花雨,我才惊觉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曾知晓。我见她起身,也一同准备离去,风掠过她鬓角的碎发,几缕青丝垂落时,我手中的《飞鸟集》啪嗒掉在青石板上。
她抬头的刹那,我想起茨维塔耶娃的诗:你和我手挽手,在镜中行走。那双眼睛盛着暮春的雾霭,却在看清我慌乱捡拾书本的模样时,弯成两泓月牙。书签掉了。她递来片完整的八重樱,叶脉间还凝着露水。
我抬头,看见了她唯美的面容,是如此的梦幻。梅丽尔的脸庞像是春日晨雾里初绽的白樱。她的眉睫浸着晨露般的清透,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像花瓣边缘最精巧的褶皱。当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蝶翼状阴影,随眼睑轻颤,恍惚间似有樱粉从睫毛间隙飘落。
鼻梁是被雪水浸润过的玉兰枝,小巧而挺直,鼻尖泛着樱花苞般的淡粉。两片唇瓣总凝着若有若无的光泽,像是被晨雾吻过的樱瓣,轻启时能窥见贝齿间漏出的清甜气息。脸颊上零星分布的雀斑,恰似落在雪地上的樱花蕊,为这张素净的面容添了几分生动的暖意。
最动人是她当时浅笑时的模样,梨涡在脸颊漾开涟漪,将眼尾的笑意都揉碎成漫天落樱。晨光抚过她侧脸时,绒毛镀着金边,连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纹路,都像是樱花枝桠在薄绢上投下的暗影。我接过书签,她轻盈的离开,留下独属于她的花香。后来我总在想,命运大概是把这场相遇折成了书签,夹进了余生每一页时光。
命运却偏爱这样的戏码。三年后在巴黎圣母院的樱花雨里,我又看见了那抹月白色身影。她踮脚去够枝头摇摇欲坠的花苞,风扬起裙摆时露出绣着樱瓣的袜口。这次我终于追了上去,语无伦次地说起紫藤花下的惊鸿一瞥。她转身时睫毛上沾着樱粉,笑着说我像个中世纪捧着情诗的游吟诗人。
我叫梅丽尔。她递给我半块樱花形状的和果子,指尖残留着杏仁糖霜的甜香,要不要去塞纳河畔看夜樱?听说今晚有月光。
我接过那半块和果子时,糖霜沾在指尖化开绵密的甜。梅丽尔的帆布鞋已经沾着几片早樱,靛蓝裙摆被塞纳河畔的风掀起波浪,她发间的珍珠发卡折射着对岸路灯的微光。上周在橘园美术馆看莫奈,睡莲池边的樱花树总让我想起京都。她忽然驻足,用樱花木铅笔在素描本上勾勒对岸的桥影,笔尖沙沙声混着游船汽笛。我们俩个相互了解,我是一个因为身体原因陨落的体育生,现在是一名年轻的小说作者,喜欢上了诗词;她是混血儿,是艺术生,现在在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们沿着河堤漫步,她指着远处圣母院尖顶说那像支蘸满暮色的画笔。当月光终于漫过塞纳河,夜樱在粼粼波光里舒展半透明的花瓣,梅丽尔突然转身,双手背在身后,睫毛上落着碎银般的月光:你小说里写的'伤疤是命运的诗行',其实用在芭蕾足尖上也合适。她提起裙摆,露出脚踝处淡青色的旧伤,这是十七岁摔断跟腱留下的,现在倒成了能画进速写里的纹路。
我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诗集,想起抽屉深处泛黄的奖牌。曾经被钉鞋磨破的茧,如今变成了握笔的老趼。我们走着走着,梅丽尔突然停在铸铁长椅前,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瓶:尝尝我煮的樱花茶,加了京都带回来的焙茶粉。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盐渍花瓣,她往我杯口别了朵刚摘的八重樱,听说平安时代的歌人,会把思念泡进春茶里。我喝了口樱花茶,感叹道:我们是自由的孩子,也是思乡的游人,谢谢你的茶。她笑了,在月光下她的笑让时间慢了,塞纳河河水仿佛也在此时停止了流淌,静静的。
夜风送来新桥方向的手风琴声,梅丽尔忽然哼起肖邦的夜曲。她的指尖在椅背上轻点节拍,指甲涂着透明甲油,像裹着糖衣的樱花核。下个月想去敦煌看飞天壁画。她突然说,素描本上已经画满今夜的樱花,你小说里写的大漠孤烟,和我想象中的丝路驼铃该是什么颜色?我向后靠了靠,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能是暮色漫过贺兰山阙时,戈壁滩上的砂砾开始发烫。风裹挟着胡杨枯枝掠过古烽燧,将最后半块残阳揉碎成金箔,洒在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雪冠上。远处驼队的铜铃混着沙枣花香飘来,惊起三两野雁,羽翼划破的不仅是铅灰色的云层,还有千年前戍边将士未写完的家书。
荒漠尽头的月牙泉泛着冷玉般的光,芦苇丛里藏着褪色的唐砖汉瓦。当第一颗星子坠进泉眼,沙山便开始流淌,起伏的曲线像被岁月熨平的铠甲纹路。忽然有胡笳声自烽火台传来,呜咽里裹着马奶酒的醇香,惊起的沙粒在月光下簌簌坠落,宛如银河倾泻的碎屑。
破晓时分的边塞最是清冽。晨雾漫过残破的关城,雉堞间的箭孔里长出骆驼刺,每根尖刺都凝着昨夜的霜。远处的雪山在朝阳里苏醒,融水汇成蜿蜒的玉带,切开滚烫的戈壁。而我总在这时想起岑参的诗,恍惚看见春风卷着葡萄美酒,正从碎叶城方向赶来。
我望着她侧脸被月光勾勒的轮廓,她回头看向我笑了,笑的很开心,月光成了她的背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好憨,而且你口中的边塞和你小说里的风格一样哎!
塞纳河上的游船载着碎金般的光掠过,梅丽尔鬓角的发丝沾着茶雾,在我们共享的半块和果子甜香里,我听见命运齿轮重新咬合的轻响——原来两个残缺的圆,竟能拼成完整的樱花轨迹。后来,我们去了敦煌,那里并不是落日与孤烟,而是充满了人的景点,偏远的地方被封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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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都我们的爱情像春日里疯长的藤蔓,缠绕着四季更迭的花事。那天在京都醍醐寺,梅丽尔立在樱花树下时,连春风都敛了三分喧嚣。八重樱簌簌落在她栗色卷发间,像细碎的星光栖上云絮。白棉布裙角沾着未干的晨露,沾着她俯身捡拾花瓣时蹭到的浅粉,连颈间银链晃动的弧度,都比垂落的花枝更轻盈。
她踮脚触碰低桠的瞬间,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樱花刺青——是去年春天我们在京都寺院里挑的纹样。花瓣飘落的轨迹总爱追着她的指尖,当她将新绽的花苞托在掌心,睫毛下的阴影便成了半透明的蝶翼,连呼吸都裹着蜜渍樱花的甜香。我走到她身边,轻轻的搂住她的纤细的腰。
你看这朵五重瓣的樱花。梅丽尔转身时,风突然变得温柔,小心翼翼掀起她耳后的碎发,发梢沾着的落英正巧掠过唇角,像蝴蝶短暂的吻痕。我忽然想起平安时代歌人笔下的句子,说少女的笑靥是未沾俗尘的初樱,可此刻却觉得再华美的辞藻,都不及她睫毛上颤动的光斑来得真切。那些细碎的光点随着她眨眼的频率明灭,像是将整棵樱花树的星光都收集在眼底。
我们并排坐在飘落的花瓣上,青苔斑驳的老石阶被粉白覆盖成柔软的绒毯。钢笔尖划过掌心时痒痒的,梅丽尔写的不离不弃四个字带着她特有的斜体弧度,墨迹被汗水晕开成朦胧的云。时不时有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粉白的纹路与蓝黑墨水相融,倒像是樱花烙进皮肤的印记。她突然把脸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手腕:你闻,字里都带着花香呢。她依靠着我的肩膀,我将头轻轻靠在她的额头处,梅丽尔身上浮动的香气,是初春清晨凝结在樱花苞上的朝露。前调是八重樱刚绽开时的清冽,带着冷杉林深处的凉意,混着尚未被阳光烘暖的花瓣微涩;中调渐渐漫出蜂蜜渍樱饼的甜香,像她总爱藏在帆布包里的点心,温热的甜意裹着糯米糍的软糯;尾调则沉淀成樱花木匣的木质香,那是她素描铅笔的笔杆,也是图书馆老书架的陈年气息。我回想起她在塞纳河畔的转身,发梢扫过的空气里便旋起细雪般的暗香,有时沾着画室的油彩味,有时混着塞纳河畔的水汽,可最动人的,是那些偶然落在她肩头的樱花,将自然的芬芳悄然揉进她独有的体香,酿成让人甘愿沉醉的春日私语。
她总在抱怨樱花的花期好短,只有七日。为了驱散她眼底对花期短暂的怅惘,我带她去了南法的瓦朗索勒。七月的阳光将薰衣草田酿成紫色的蜜,连绵的花浪在山风里翻涌,如同上帝打翻的靛青颜料罐。梅丽尔提着鹅黄裙摆冲进花海,惊起漫天蓝蝶与蜂群,那些振翅的蝶影在她发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快看!她的声音混着薰衣草的芬芳飘来,沾满花粉的指尖指向天际,原来紫色的海真的会涨潮!我追着她遗落在风里的笑声奔跑,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在花海上绘出纠缠的藤蔓。她突然转身扑进我怀里,发间沾着细小的紫色花粒,发梢扫过我下巴时痒得让人想笑。
她抬起头时,暮色正将薰衣草的紫晕染进她的眼眸,睫毛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星光。风忽然停了,连花间的蜂群都悬在半空,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我看见她脸颊泛起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更动人,在她微启的淡粉色的唇畔像樱花的花瓣一样小巧玲珑,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薰衣草的香气裹挟着她发间的柑橘调香水,缠绕在彼此交叠的呼吸里。她睫毛轻颤,眼尾的笑意化作潺潺春水,漫过我每一寸神经。远处传来零星的手风琴声,却比不过此刻剧烈的心跳声。
当我的指尖抚上她温热的脸颊,她闭上眼的瞬间,风吹过薰衣草田,浮动的薰衣草成了一幅紫色浪漫的背景墙。她的唇带着樱花茶的清甜,带着薰衣草的芬芳,柔软得如同春日里最轻盈的云。风再次掠过花田,卷起漫天的紫色与粉白,将我们笼罩在花瓣织就的梦里。
我们的影子在薰衣草的波浪里摇曳,交缠的身影与纷飞的花瓣一同融进渐暗的天色。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拉长,花期不再短暂,永恒在这个吻里悄然绽放。直到她轻喘着离开,额头抵着我的胸膛,睫毛扫过我的肌肤:原来,春天真的可以永远停留。
可是人的一生,能有几个春天呢?她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薰衣草的露水,瞳孔里浮动着暮色的温柔与不安。我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但每个春天,我们都会找到新的花期。远处的薰衣草田在晚风里低吟,将我们的身影与漫天花海,酿成永不褪色的琥珀。
那时的我还不懂她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翳。我们在阿尔卑斯山麓找到传说中的雪绒花,她裹着羊绒披肩靠在我肩头,呵出的白雾与花蕊上的冰晶融为一体。帆布帐篷的缝隙漏进几缕细碎的光,我躺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忽然被帐篷外刺目的光晕吸引。眯起眼望去,原本炽烈的太阳竟化作了一枚温柔的银盘,表层笼罩着轻纱般的灰白色光晕,而在那光晕之外,一圈绚丽的彩虹环绕,如同神明为太阳戴上的桂冠,这奇异的日环景象美得令人窒息。
梅丽尔!快看!我猛地掀开帐篷帘,迫不及待地呼唤她。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梅丽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睡意。她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温热的掌心透过衣料传来,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我们就这样静静伫立,谁也没有说话。梅丽尔的眼睛倒映着天空中的奇景,瞳孔里流转着虹彩的绚烂,像是藏进了整个宇宙的光。太阳的光芒在她眼眸中碎成万千星子,睫毛在脸颊投下微微的阴影,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惊叹,声音里满是孩童般的惊喜与震撼。
风掠过荒原,卷起细沙打在帐篷上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鸣叫。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和天空中那令人屏息的日环。梅丽尔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靠在我肩头的重量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广袤天地间,我们是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幸运,能共同见证这大自然的奇迹。
托斯卡纳的风裹着滚烫的阳光,将整片向日葵田染成燃烧的金浪。梅丽尔跪坐在花海里,发梢垂落的雏菊花冠随着动作轻晃,花粉簌簌落在她苍白的脖颈上。我蹲下身替她别好歪斜的花瓣,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却突然仰起脸,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你看,这些花明明朝着太阳生长,却把影子藏在身后。
我愣住,手中的向日葵茎秆渗出清冽的汁液。梅丽尔总爱说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话,此刻她却忽然伸手圈住我的手腕,腕骨硌得我生疼:以后我们一定要去富士山看樱花吧?听说那里的樱吹雪会落在热茶里。她的瞳孔映着明晃晃的日头,却像蒙着层薄雾,越早越好,我怕...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笑着扑进我怀里,花冠上的雏菊纷纷扬扬落进风里。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梅丽尔的花冠换成了医院床头的白菊。她插着输液管的手仍固执地折着纸花,我劝过她,不要折了,好好输液。花瓣略微发皱,她任然低着头:你说为什么花期总是那么短呢?她突然将纸花别在我耳后,冰凉的指尖擦过耳垂,但我们看过那么多春天,已经赚到啦。我握住她的手,将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把她的手贴在脸上,进入我鼻腔的不是药味,而是独属于她的清香:很快,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富士山看樱花。她眼睛红了,轻轻点头。我起身上前,坐到床边,她轻轻的搂住我,头靠着我的背,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你要等我,不可以一个人去。
第七年樱花季,梅丽尔开始频繁咳嗽。起初只是掩在袖口的几声闷响,像春日里零星的闷雷。我要陪她去医院,她却总把薄荷糖塞进我嘴里,甜得发苦的凉意里,推着我去街角买刚出炉的可颂。每次她独自归来,帆布包总会鼓囊囊地装满惊喜:银座限量的草莓大福、浅草寺边的鲷鱼烧,还有印着富士山的和果子礼盒。
花粉过敏而已啦。她总把脸颊埋进奶油蛋糕的香气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我看着她把杏仁豆腐舀成星星的形状,樱花粉的舌尖轻舔唇角,恍惚间竟真信了那温柔的谎言,在那段时候里她很依赖我,她多次半夜醒来,每当我发现,她都会哽咽地说,梦见我离开了。她的眼睛是红润的,我将她搂紧,她纤细白嫩的手也尝尝抓住我的衣服,整个人紧紧靠着我。
直到某个黎明,我在玄关撞见她踉跄着扶住鞋柜,月光透过纱帘,将她指尖手帕上的殷红染成凝固的晚霞。
她转身时,脖颈处的绷带在晨风中轻颤,像只折翼的白鸽。对不起。她伸手想抚平我皱起的眉,却在半途无力垂下。晨光爬上她手腕的输液贴,泛着冰冷的银蓝。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她固执地在露台种向日葵,明明知道东京的气候养不活这种向阳而生的花。
诊室外的玉兰花正在凋零,洁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精致的脸上。身穿病服的她伸手接住一片,指节瘦得近乎透明。你看,连玉兰都知道要谢幕了。她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尾音颤得让人心碎。远处传来樱花祭的太鼓声,人群的喧闹与花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酿成酸涩的酒。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看见窗外最后一片玉兰坠入尘埃。那些藏在甜点里的秘密,终于在春末夏初的风里,碎成满地无法拼凑的月光。
我和她最后的时光是在苏黎世湖边的小木屋度过的。当救护车的蓝光第五次划破夜空后,她攥着我的手,指尖已经凉得像结了霜的玻璃:带我去看湖吧,这次别再去医院了。于是我们连夜收拾行囊,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她靠在副驾,睫毛在路灯下投出脆弱的剪影。
小木屋的窗框爬满铁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她忽然笑了。阳光斜斜切过积灰的玻璃,在她发间碎成金色的雪。就在这里。她指着窗前那片荒芜的草地,眼里燃起久违的光亮,我们种樱花,要种满整个春天。
次日清晨,我看见她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医用口罩被风吹到我的脚边,她不要我去帮忙。病号服宽大的袖口灌进风,露出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树苗,像是在呵护某种易碎的奇迹,细瘦的肩胛骨在背后凸起,随着每一次挥铲的动作微微颤动。医生说,樱花树的根系要扎得深些。她说话时带着喘息,却固执地不肯停下。
入夜后,疼痛总在月光最盛时袭来。她蜷缩在藤编摇椅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把暖水袋换了三次,仍捂不热她冰凉的脚踝。我们就裹着褪色的羊毛毯,看月光在窗棂上勾勒出细密的樱枝轮廓,那些没有叶子的枝干,像是用银线绣在夜幕上的诗行。
要是能等到花开就好了。她的声音比窗外交织的虫鸣更轻,冰凉的手指划过我掌心内侧的旧墨迹。那是七年前在京都,我们坐在樱花花瓣堆上,她用笔写下不离不弃,又恶作剧般按在我手心。如今那些字迹早已晕染成淡淡的痕迹,却仍在每次相握时,轻轻擦过她的虎口。
湖面传来天鹅的低鸣,她忽然哼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谣。我数着她睫毛颤动的频率,数到第三十七下时,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窗外的樱枝在夜风里摇晃,仿佛无数伸向月光的手,正努力接住即将坠落的春天。
晨光斜斜切开云层时,梅丽尔突然掀开毛毯坐起身。化疗后的苍白在她脸颊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像是晚霞洇染将熄的烛火。她指着窗外,沾着洗甲水痕迹的指甲微微发颤:去樱花树下,现在。
我想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晨雾未散的草地上,她扶着门框慢慢挪动步子,病号服下摆扫过沾着夜露的蒲公英。十步的距离,她走得比苏黎世湖的游船还要缓慢。当浅粉色的花苞落在她肩头时,她忽然转身对我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初见时在薰衣草田的模样,让我几乎忘记她颈间若隐若现的镇痛泵导管。
她倚着我的胸膛坐下,膝盖上摊开樱花笺。钢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直到一滴温热的水珠在愿以余生换七日的七字上晕开。剩下的...你帮我写完好不好?她仰头时,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像缀满晨露的蛛网,等明年花开的时候...我盯着她后颈新贴的止痛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喉咙里泛起铁锈味,只能拼命点头,任颤抖的尾音消散在晨风中:好。
她突然用冰凉的双手捧住我的脸,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那是昨夜我握着她的手,笨拙地替她修剪的。我离开那天,你不许哭。她嘴角的弧度却在颤抖,泪水砸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我不希望看见你哭,我会难受的。我把脸埋进她发间,仍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樱花洗发水气息,混着消毒水的苦涩。我的心脏像是被刀刺了一样,我疼的不敢,不想抬起头,我哽咽着,喘息声很小,我在压制着自己那颗快碎裂的心。
她像哄孩子般揉我的脸,指腹擦过了我胡茬的触感轻得像羽毛。额头相抵的瞬间,我听见她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稳,感受到她放在我胸口的手慢慢没了温度。
第八个樱花季的风掠过树梢,她穿着与我在塞纳河畔相遇时的长裙坐在我怀里,她轻得像片花瓣滑入我臂弯,飘落的樱花笺上躺着未干的墨迹:愿以余生换七日,与君共看...最后那个春字洇成一团淡蓝的雾,像她渐渐消散的体温。
风突然变得狂暴,将枝头樱花成片撕扯下来,如同漫天纷扬的雪。她最后一声叹息还悬在空气里,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右手死死搂着她逐渐僵硬的身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左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脸上,指甲深深掐进皮肤,鲜血混着泪水流进嘴角。
不!不!我像受伤的困兽般嘶吼,声音撕裂喉咙,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膝盖重重砸在石板地上,疼得发麻却浑然不觉,但我依然死死抱着怀中的她。我把脸埋进她的颈窝,拼命嗅着那残留的淡淡樱花香,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打湿了她的衣襟。
你骗我!你说过不许我哭的!我近乎崩溃地哭喊,额头抵着她冰冷的额头,绝望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回来!求你回来!不要离开我!胸腔里像是被人硬生生掏空,剧痛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我们还要一起去看樱花,我们还要……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转而替代的是喑哑的嘶吼。
樱花在大风中纷纷扬扬落在我们身上,落在那张未写完的信笺上。我发疯般贴着她苍白的脸庞,泪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唤醒沉睡的她。喉咙早已哭哑,发出的声音像是濒死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地痉挛,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正在消逝的温度,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撕心裂肺的悲痛,在漫天樱花雨中,我抱着她,如同抱着整个崩塌的世界。我悄悄将她葬在我们一起种的樱花树下,那天,樱花本应该全部凋谢飘落,但是没有,它们似乎在为她留恋这个美好但残酷的世界。
两年后的清晨,家外的玉兰花开了,我知道,她最喜欢的樱花季也快到了,我回到醍醐寺,垂枝樱开得比那年还要盛大。有个穿月白色长裙的少女在树下写生,发间别着的紫藤花簪让我恍了心神。花瓣落在她摊开的画册上,那上面工笔描着四季的花信:紫藤、夜樱、薰衣草、雪绒花...每幅画角落都写着小小的不离不弃。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让我爱的死去活来的女孩,那个爱笑的女孩。
我回到曾经我们离别的地方,樱花都开了,很美。我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樱花树,然后将她喜欢的甜点一一摆放整齐,我坐了下来,淡然的笑着说:我又去醍醐寺了,有一个小姑娘……我顿了,真像你啊。你知道吗?现在我……叙完旧,我缓缓起身,行了,我走了,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亏待自己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我自己可以听见:别让我担心,我想你了。
突然,风大了,花瓣纷纷飘落,我停住脚步,站在纷飞的花雨里忽然泪流满面,一朵完整的白色樱花落在我的肩上,我笑了笑,将花用手握住放在心前,闭上眼睛,远处钟声惊起雀鸟,振翅声里依稀传来熟悉的钢琴旋律。风卷着樱瓣掠过耳际,恍若谁在轻声哼唱那首未写完的春日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