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人行道,像一首不协调的前奏曲。程远撑着黑伞,快步穿过熙攘的街道,耳边突然飘来一段小提琴声——不是古典,不是民谣,而是某种他从未听过的电子变奏,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演绎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停下脚步,转向声音来源。在地铁出口的避雨处,一个年轻人正闭眼演奏,黑色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左耳上的银色耳钉在灰暗的天气里闪着微光。他脚下放着一个打开的琴盒,里面零星躺着几张纸币。
程远不由自主地走近。演奏者似乎察觉到有人驻足,睁开眼,琴弓在弦上划出一个漂亮的尾音。
喜欢吗?年轻人问,声音比程远想象的更清亮。
程远点点头:很特别的改编。我是说,把巴赫和电子乐混在一起...很大胆。
林野。年轻人伸出没拿琴弓的那只手,街头音乐家,或者说,不被音乐厅待见的那种。
程远。他握了握那只手,感受到对方指尖的茧,正好相反,我是那种会在音乐厅里弹肖邦的人。
林野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啊,古典钢琴家。难怪你听得出来是巴赫。他甩了甩琴弓上的雨水,要听点更刺激的吗?
不等程远回答,林野已经将小提琴抵在下巴下,一段炫技般的旋律从他指尖流泻而出。这次是完全的原创,电子音效通过他脚边的小型音响放大,在雨声中回荡。程远感到自己的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节奏。
五分钟后,曲终。程远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真诚地说,你有考虑过正式演出吗?
林野耸耸肩,把琴弓放回琴盒:谁会给一个街头艺人机会呢?再说,我的音乐太'不伦不类'了——这是上个月一个星探的原话。
程远看着林野收拾琴盒的动作,突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我在为下个月的毕业音乐会准备曲目,需要一个合作者。你有兴趣试试吗?
林野的手指停在琴盒扣上,抬眼看他:你是认真的?
我从不在音乐上开玩笑。程远说,明天下午三点,青峰大厦17楼,有架施坦威在等着被不一样的声音唤醒。
雨停了。林野望着程远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第二天,程远在工作室里反复弹奏着同一段旋律,却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他的毕业作品需要创新,但三年的古典音乐严格训练像一副无形的镣铐,禁锢着他的灵感。
门铃响了。林野站在门口,今天他穿了件黑色T恤,耳钉换成了一个小小的银色音符,肩上背着琴盒。
准时吧?林野走进来,环顾四周,哇哦,这地方真不错。
程远起身:欢迎。要喝点什么吗?
水就行。林野已经打开琴盒,取出他那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子小提琴,所以,大钢琴家,你想做什么样的音乐?
程远递给他一杯水:说实话,我不知道。教授们期待一首传统的奏鸣曲,但我想尝试些不同的东西。
林野喝了一口水,眼睛扫过程远钢琴上散落的乐谱:让我猜猜,你写了十七个版本,没有一个让你满意?
你怎么知道?程远惊讶地问。
艺术家都这样。林野放下杯子,拿起琴弓,弹点什么给我听听?随便什么。
程远坐回钢琴前,手指落在琴键上,弹起一段他昨天才构思的旋律。温柔而忧郁,像秋日里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叶子。
才弹到第八小节,林野的小提琴就加入了。不是程远预期的和声伴奏,而是一段完全即兴的对位旋律,电子音效让传统小提琴的声音变得空灵而富有未来感。程远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跟上林野的节奏。
他们就这样演奏了十分钟,没有乐谱,没有预先的安排,只有两个灵魂通过音乐对话。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工作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这就是我要的。程远轻声说,转过头看向林野,发现对方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接下来的三周,他们几乎每天都泡在工作室里。程远严谨的音乐理论与林野天马行空的创造力碰撞出令人惊艳的火花。他们创作了一首二十五分钟的作品,将古典钢琴与电子小提琴完美融合,既有学院派的精密结构,又有街头艺术的自由精神。
音乐会当天,程远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而林野则坚持他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只是加了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妥协。
你确定要这样上台?程远小声问,看着林野左耳的银色耳钉在后台灯光下闪烁。
林野咧嘴一笑:怎么,怕我给你丢脸?
不,程远摇头,只是...算了,就这样吧。这样才是你。
主持人报幕完毕,两人走上舞台。台下坐着音乐学院的教授、学生和一些业内人士。程远看到前排几位老教授在看到林野的装扮时皱起了眉头。
他们向观众鞠躬,然后各自就位。程远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与林野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音乐开始了。
起初是程远独奏的一段古典式前奏,优雅而克制。接着林野的小提琴加入,电子音效像一道闪电劈开宁静的夜空。台下传来几声惊讶的吸气声,但很快,音乐本身征服了所有人。
二十五分钟里,观众席鸦雀无声。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掌声如雷般爆发。程远站起身,看到前排那位最严厉的教授竟然站了起来鼓掌,眼中闪烁着泪光。
谢幕后,后台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递给林野一张名片。
我是柏林电子音乐节的艺术总监,他说,你的演奏令人震撼。我们明年二月的开幕式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音乐家。
林野接过名片,惊讶地挑眉:就我一个人?
当然,如果你有固定的合作者...总监看向程远,我们也很欢迎。
程远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导师走了过来:程远,我有好消息。莱比锡音乐学院听了你上次提交的录音,他们愿意提供全额奖学金!
两个机会,两条不同的路。祝贺的人群渐渐散去后,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看来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林野打破沉默,转动着手里的名片,你要去德国了?
程远坐在钢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按着一个无声的琴键:莱比锡是每个古典钢琴家的梦想。但是...
但是什么?
我们的音乐...它很特别,不是吗?程远抬头看向林野,我不知道在严格的学院体系里还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林野放下琴弓,走到窗边:而电子音乐节...那一直是我的梦想。但我也从没想过能和一个古典钢琴家创造出这样的音乐。
窗外,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两人陷入沉默,各自思考着未来的选择。
最终,林野转过身:程远,音乐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程远看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林野走近,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我们可以先去柏林,再去莱比锡。或者反过来。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彼此的音乐。
程远的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弹出一个明亮的和弦:所以,这是合作邀请?
林野拿起小提琴,琴弓悬在弦上: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音乐再次响起,这次没有观众,没有压力,只有两个灵魂在音符中找到彼此。窗外,城市的灯光像星辰般闪烁,仿佛在为他们的未来之路照明。
半年之后
程远盯着手中莱比锡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摩挲得微微卷曲。窗外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水滴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像五线谱上失控的音符。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林野带着一身雨水和寒意闯了进来,左耳的银色音符耳钉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闪亮。
猜猜我刚接到谁的电话?林野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没等程远回答就继续道,柏林那边,他们愿意为我们提供双人演出机会!全额费用,外加录音合同!
程远抬起头,看到林野眼中跳动的光芒,像他电子小提琴上那些变幻莫测的LED灯。他张了张嘴,莱比锡的通知书在手中轻轻颤抖。
林野的笑容渐渐凝固:怎么了?
程远将通知书递过去:我今天收到的。莱比锡音乐学院,钢琴演奏硕士,全额奖学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填补着空白。林野接过通知书,目光扫过那些德文字母,嘴角微微抽动。
哇哦,他最终说,声音刻意轻快,这可是大事。什么时候开学?
九月初。程远站起身,走向钢琴,柏林音乐节是什么时候?
二月。林野将通知书放回桌上,然后如果反响好,他们希望我们能参加夏季的欧洲巡演,大概六个月左右。
程远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没有落下:所以,二选一。
不一定。林野走到他身边,电子小提琴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我们可以先参加音乐节,然后你再去莱比锡。只是推迟半年入学。
程远弹了一个小调和弦:导师说这个名额很难得,如果拒绝...
你害怕了。林野突然说,琴弓轻轻点着程远的肩膀,害怕走出那个安全的音乐厅,害怕真正自由的创作。
程远的手指重重落在琴键上,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巨响:这不是关于害怕!这是关于我的职业生涯!古典音乐需要系统的训练,需要——
规则?框架?林野打断他,电子小提琴突然发出一段刺耳的音效,就像你那些被退回十七次的乐谱?
工作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程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冷静点。我只是需要时间考虑。
林野放下琴弓,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些:当然,大钢琴家需要时间考虑是否要'屈尊'和街头艺人一起演出。
不是这样的!程远站起身,但林野已经转身走向门口。
我今晚有个街头演出。林野头也不回地说,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
门关上的声音像一首未完成交响曲的休止符。程远跌坐在钢琴凳上,目光在柏林音乐节的宣传册和莱比锡的通知书之间游移。
夜幕完全降临时,程远发现自己站在地铁出口处,远远看着林野表演。今晚他演奏的是一首忧伤的曲子,电子效果调得很低,几乎就是纯净的小提琴音色。十几个路人驻足聆听,有人往琴盒里放钱,有人用手机录像。
程远站在阴影里,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林野的世界。对他而言,街头演出只是一种艺术选择;但对林野来说,这可能是生存的唯一方式。
曲终人散后,程远走上前去。林野抬头看他,脸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我查过了,程远蹲下来帮林野收拾琴盒,莱比锡允许延迟一年入学。
林野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是吗?
我们可以先去柏林,程远继续说,声音比他想象的更坚定,然后欧洲巡演。如果...如果你还愿意和我一起的话。
林野抬起头,雨水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晶:为什么改变主意?
程远望向地铁站外漆黑的夜空:因为我意识到,音乐不是只有一条正确的路。也许...也许我的音乐需要一些你那种自由的呼吸。
林野的嘴角慢慢上扬,他拿出小提琴,即兴拉了一段欢快的旋律:那么,搭档,我们有一张专辑要录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像一场梦境。他们租了一间简陋的录音室,白天编曲排练,晚上有时在街头即兴演出测试新作品的反应。程远第一次尝试在古典钢琴中加入电子音效,而林野则开始系统学习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音乐理论。
这个转调不对,程远在某天深夜的录音中说,指着乐谱上的一处标记,按照和声学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林野打断他,但眼中带着笑意,不过好吧,教授,这次听你的。
他们争吵,妥协,再争吵。有时程远会气得摔门而出,发誓再也不和这个不懂音乐的野蛮人合作;有时林野会消失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带着新灵感回来。但每次冲突后,他们的音乐都会变得更加丰富,就像暴雨过后的天空格外清澈。
柏林音乐节前一周,他们终于完成了十首曲目的专辑录制。最后一首歌是程远最初在雨中听到的那首巴赫改编曲,现在加入了钢琴部分,古典与电子完美融合。
我们该给它起个名字,林野躺在录音室地板上说,精疲力尽但满足,这张专辑。
程远看着电脑屏幕上完成的音轨波形图:《规则与例外》?
林野大笑起来:太学术了!叫《雨中的巴赫》怎么样?
太 sentimental 了。
《十七次尝试》?
程远摇摇头,突然有了灵感:《地铁出口的施坦威》。
林野安静下来,然后慢慢笑了:完美。
柏林音乐节的演出空前成功。舞台上的程远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林野则是黑色衬衫配银色领带,左耳的耳钉换成了一个小小的蓝色音符——程远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当他们演奏最后一曲时,台下观众全体起立鼓掌。程远看着身旁闭眼投入演奏的林野,突然意识到这段旅程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关于音乐了。
演出后的庆功宴上,一个美国经纪人找到他们。
孩子们,你们创造了奇迹,他递上名片,我在纽约有家唱片公司,想签下你们做全球巡演。两年合约,五十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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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远和林野面面相觑。五十个城市,两年...这意味着程远的莱比锡计划将彻底搁置。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程远最终说,这是个重大决定。
回到酒店房间,程远坐在窗边,看着柏林夜景。林野走进来,手里拿着两瓶啤酒。
所以,他递给程远一瓶,纽约。
程远接过啤酒,没有立即打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即将成为国际巨星?林野试图开玩笑,但声音里的紧张出卖了他。
意味着我要放弃莱比锡。程远直视林野的眼睛,不是推迟,是放弃。
林野的表情变得严肃:我明白。但是程远...想想今晚观众的反应。我们的音乐能触碰到那么多人,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是创作有深度的音乐,程远说,不是成为巡回演出的表演者。
你认为我们的音乐没有深度?林野的声音突然提高,就因为观众喜欢它?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远站起身,但巡演生活...那意味着永远在路上,没有时间沉淀,没有空间真正创作。我需要学习,需要成长。
而你认为在音乐学院就能找到这些?林野摇头,音乐不在书本里,程远,它在生活里!在五十个城市的不同观众的反应里,在街头偶然听到的一段旋律里!
程远沉默了。他知道林野无法理解他对系统学习的渴望,就像他无法真正理解林野对绝对自由的追求。
我需要一些时间,最终他说,明天再谈,好吗?
林野看了他很久,最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程远发现酒店前台有一封留给他的信。信封上是林野潦草的字迹。
程远:
我接了纽约的邀约。不是因为你错了,而是因为你对你自己太正确了。我们追求的音乐终究不同——你要的是永恒的建筑,我要的是流动的河流。也许有一天,我们的路会再次交叉。
记得听地铁出口的音乐。
林野
程远站在酒店大堂,信纸在手中微微颤抖。他应该追去机场吗?还是该尊重这个决定?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莱比锡音乐学院发来的邮件,询问他的最终决定。
窗外,柏林的天空湛蓝如洗,一架飞机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尾迹云。程远望着那道逐渐消散的白线,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不朽——不是凝固在乐谱上的音符,而是两个灵魂在音乐中相遇时迸发的火花。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美国经纪人的电话。
三年后
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程远站在舞台中央鞠躬,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以独奏家的身份站在这里——莱比锡音乐学院的优等生,维也纳爱乐乐团的客座钢琴家,评论家口中的新生代最具学术价值的古典演奏家。
但此刻,当第三轮掌声终于平息,程远独自走回休息室时,他感到的只有一种奇怪的麻木。他机械性地卸下演出服,换上常服,拒绝了后台酒会的邀请,从侧门溜了出去。
维也纳的秋夜微凉,程远竖起大衣领子,漫无目的地走在鹅卵石街道上。转过一个街角,一段熟悉的旋律飘进他的耳朵——电子小提琴改编的巴赫,混合着街头艺人特有的随性与精准。
程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可能是他。三年了,自从柏林那封告别信后,他们再没有任何联系。程远知道林野的巡演很成功,那张《地铁出口的施坦威》专辑甚至上了Billboard古典跨界排行榜。但他不应该在维也纳,不应该在今晚,不应该在程远刚刚完成一场完美却空洞的演出后出现。
脚步先于理智做出了决定。程远循着音乐声走去,在一个小型广场的喷泉边,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野的头发比三年前长了些,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左耳上的耳钉换成了一个金色的小提琴形状。他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音乐中,脚边的琴盒里散落着硬币和纸币。
程远站在人群边缘,听着林野演奏他们曾经共同创作的那首《地铁出口的施坦威》。曲子有了新的改编,更加成熟,更加...孤独。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中,围观者纷纷鼓掌。林野睁开眼睛,目光越过人群,直接锁定了程远。
时间仿佛静止了。林野的嘴角慢慢上扬,露出那个程远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挑衅的笑容。
嘿,钢琴家,林野的声音穿过稀落的人群,要来段即兴吗?
程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喷泉边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林野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折叠凳上,手指放在一台电子键盘上——显然,林野的街头演出装备升级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维也纳?程远低声问,手指试探性地按了几个键。
上周。林野调整着小提琴的电子输出,听说今晚金色大厅有场了不起的钢琴独奏会。
程远的手指在琴键上滑了一下,发出一个不和谐音:你去了?
票卖光了。林野耸耸肩,不过我在外面听了转播。弹得很...完美。
完美。这个词像一根刺扎进程远心里。三年来,他追求的正是这种完美——无懈可击的技巧,精确到毫秒的节奏,完全忠实于原谱的表达。但不知从何时起,每次演出结束后,他感受到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
你的巡演怎么样?程远换了个话题,开始弹奏一段简单的和弦进行作为背景。
林野的小提琴加入进来,即兴创作着旋律:完成了五十个城市,又加了二十五场。出了两张专辑。他的琴声突然变得尖锐,商业化得很成功。
程远听出了弦外之音:但?
但音乐消失了。林野直视程远的眼睛,变成了产品,变成了迎合观众的东西。一年前我终止了合约。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夜色更深了。他们却依然坐在喷泉边,音乐成了对话的另一种形式——程远弹奏着稳定的和声,林野的小提琴时而激昂时而低吟,讲述着这三年来的追寻与失落。
所以现在呢?程远问,音乐没有停下。
现在,林野的琴弓划出一个上扬的音符,我在寻找当初在地铁出口的那种感觉。纯粹的,自由的音乐。
程远突然停下了演奏:我明天在维也纳音乐学院有个大师课。之后...我有一周的假期。
林野的眉毛微微挑起:所以?
所以,程远深吸一口气,要不要找个录音室,看看我们还能不能做出点不像'产品'的东西?
林野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就像三年前他们在工作室里第一次合奏时那样:你确定吗,教授?不会又跟我吵和声规则吧?
程远笑了,真正的笑容,久违的笑容:我保证这次会尝试接受你的'野蛮理论'。
第二天下午,当程远结束大师课赶到预约的录音室时,林野已经在那里了,正调试着一堆复杂的电子设备。
这是什么?程远放下乐谱袋,好奇地打量着那些闪烁的指示灯。
新玩具。林野得意地拍拍一台机器,可以把你的钢琴声实时转换成各种电子音效。想想看,施坦威加上合成器!
程远皱起眉头:这不会毁了钢琴本身的音色吗?
看,林野翻了个白眼,已经开始吵架了。
程远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我答应过尝试新事物。给我演示一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沉浸在声音的实验中。程远弹奏古典乐句,林野用电子设备扭曲、延展、重组这些音符;林野拉出狂野的即兴旋律,程远尝试用严格的音乐理论为其构建框架。争吵依然存在,但这次,分歧成了创意的催化剂而非障碍。
夜幕降临时,录音师不得不礼貌地请他们离开——录音室该关门了。但两人都意犹未尽。
我住的公寓有台钢琴,程远犹豫地说,虽然不是施坦威...
带路。林野已经开始收拾设备。
程远在维也纳的公寓狭小但整洁,一架二手立式钢琴占据了客厅大部分空间。林野吹了声口哨,立即开始将他的电子设备连接到钢琴上。
等等,程远突然说,先别用那些。就...就单纯地合奏一次,像我们最初那样。
林野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程远很久,然后点点头,拿出了他的原声小提琴。
程远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什么调?
你选。林野将琴抵在下巴下,今天我听你的。
程远弹了一个A音,林野调准琴弦。然后,没有任何预先的讨论,程远开始弹奏一首肖邦的夜曲——不是他通常在音乐会上演奏的那种精确无误的版本,而是带着个人情感的、自由速度的诠释。
林野的小提琴没有立即加入。他聆听着,等待着,直到程远弹到中段,才以极轻的音量进入,不是模仿原曲的小提琴部分,而是创造出全新的对位旋律。两种乐器,两种风格,却奇妙地融为一体。
曲终时,程远感到眼眶湿润。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在音乐中感受到真实的情绪流动。
我忘了...程远轻声说,我忘了音乐可以是这样子的。
林野放下小提琴,走到窗前:在巡演最疯狂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们在地铁口的那次即兴演出。没有合同,没有期待,只有...音乐。
程远走到他身旁,两人一起看着窗外的维也纳夜景:我们当时太固执了,是不是?你要绝对的自由,我要绝对的规则。
年轻气盛。林野轻笑,不过现在,我想我明白了一点——最好的音乐既需要结构,也需要即兴。
就像建筑需要蓝图,但也需要适应地形的灵活性。程远补充道。
他们相视一笑,仿佛同时想到了什么。
要不要再试一次?程远问,不是巡演,不是商业专辑,就做我们想做的音乐。录一张真正属于我们的专辑?
林野的眼睛亮了起来:规则与自由的结合?
《不完美协奏曲》。程远说出了一个标题。
接下来的五天,他们几乎足不出户。程远取消了所有约会,林野关掉了手机。他们创作、争论、修改、再创作。程远允许自己打破严格的古典规则,尝试即兴演奏;林野则开始欣赏某些音乐结构的必要性。有时他们会为一个小节争吵数小时,有时又会因为一个偶然的和声发现而相视大笑。
第六天早晨,当他们完成最后一首曲子的混音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钢琴上。程远按下播放键,整张专辑从头播放。四十三分钟后,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林野寻找着词汇,这完全不会大卖。
程远笑了:但这是真实的。
比我们三年前做的更好。
因为我们不再试图证明什么了。程远说,不再试图证明你是对的,或者我是对的。
林野拿起小提琴:要听听我的想法吗?
不等回答,他开始演奏一段全新的旋律——欢快、自由,却又遵循着清晰的音乐结构。程远立刻加入,钢琴与小提琴再次开始对话,仿佛这三年分离从未存在。
一个月后,《不完美协奏曲》在一个小型独立厂牌下发行。没有大规模宣传,没有商业炒作,但那些真正聆听的音乐评论家们为之疯狂。《纽约时报》称其为古典与电子、规则与自由的完美平衡;《留声机》杂志赞扬它重新定义了跨界音乐的可能性。
最令人意外的是,维也纳爱乐乐团打来电话,邀请他们以双人组合的形式在金色大厅举办一场特别音乐会。
演出当晚,金色大厅座无虚席。程远穿着深蓝色西装,林野则是黑色衬衫配金色领带——与三年前在柏林如出一辙,只是这次,他左耳的金色小提琴耳钉与程远袖口的金色袖扣微妙地呼应着。
当他们演奏专辑中的主打曲目时,观众席中有人开始轻声跟唱——这首歌的旋律不知何时已经传遍维也纳的街头巷尾。程远看着身旁全神贯注演奏的林野,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的音乐——不是完美的技巧展示,而是能够触动人心的真实表达。
演出结束后,在如雷的掌声中,他们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拿起便携式电子键盘和小提琴,他们走出金色大厅,来到维也纳的街头,为没能买到票的乐迷们即兴演出。人群越聚越多,有人跳舞,有人流泪,音乐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而是连接每个人的纽带。
深夜,当最后一位听众也离去,程远和林野坐在斯蒂芬大教堂前的台阶上,分享着一瓶红酒。
所以,林野仰头看着星空,接下来呢?更多的音乐厅?更多的街头演出?
程远思考了一会儿:都有,我想。音乐厅给了音乐尊重,街头给了它生命。我们需要两者。
林野微笑着点头:平衡。不像三年前那么极端了,嗯?
成长的好处。程远举起酒杯,敬不完美的音乐。
敬不完美的人生。林野碰了碰杯。
在维也纳的星空下,钢琴家和小提琴手的笑声融入夜色。他们的音乐之旅还将继续——有时在聚光灯下,有时在地铁出口;有时遵循乐谱,有时随心而奏。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明白,真正的音乐,就像真正的人生,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