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传
寒潭里蒸腾的白雾模糊了视线,我屏住呼吸将身子沉得更深些。左手腕的莲花印记在热水浸泡下愈发殷红,像是要从肌肤里渗出血来。距离及笄礼还有三个月,而我已经在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醒来了十七日。
姑娘,该添药了。
翡翠捧着鎏金缠枝纹的铜盆进来时,我正盯着窗棂上的冰花出神。前世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腊月,我被陆明修按在结了薄冰的荷花池里,他说要让我这双总是清高的眼睛好好看看,没了平远侯府嫡女的身份,我连池底的淤泥都不如。
今日的雪比往年都大呢。翡翠将艾草汁倒入浴桶,蒸腾的热气里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夫人特意吩咐小厨房熬了姜汤,说是等姑娘沐完药浴就送过来。
我拨弄水面的花瓣轻笑一声。前世我也当继母柳氏这般嘘寒问暖是真心,直到她在我及笄礼那日端来掺了迷情香的杏仁茶,我才知道这十年慈爱面具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铜镜里映出少女莹白的肩颈,我抬手抚过锁骨下方淡粉的疤痕。这是去年秋猎时为救陆明修留下的箭伤,如今想来,当时那支擦着他鬓角飞过的流矢,怕也是柳氏安排的好戏。
姑娘的头发真好看,像缎子似的。翡翠用犀角梳轻轻梳理我及腰的长发,听说城西锦绣阁新进了月光纱,过几日...
砰——
雕花木门突然被撞开,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我的陪房嬷嬷跌跌撞撞冲进来,发髻上还挂着冰凌:姑娘!松涛院走水了!侯爷的书房...书房里有人影!
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来了,比前世早了整整两个月。那场烧毁父亲半生珍藏的大火,那个被栽赃成纵火犯的马夫,还有在火场偶然发现的,与北狄往来的密信。
取我的狐裘来。我霍然起身,水珠顺着脊背滚落在地砖上,让护院把松涛院前后门都守住,一只麻雀都不许飞出去。派人去京兆府请刘大人,就说侯府进了细作。
翡翠手一抖,梳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前世我惊慌失措地跟着柳氏去救火,却让真正的纵火者趁机将伪造的通敌信塞进父亲书案。这一次,我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自己跳进挖好的坟冢。
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我攥紧袖中的火折子,这是方才经过抱厦时从某个慌张的小厮身上顺来的。松涛院方向腾起的黑烟染脏了雪夜,火光中,我看见一道黑影正沿着西墙根往马厩溜去。
抓住他!我故意提高声音,纵火贼往西南角门跑了!
护院们举着火把呼啦啦追过去。趁这空当,我闪身钻进尚未被火舌舔舐的东厢房。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凭着记忆摸到父亲惯用的紫檀书案,果然在暗格里触到冰凉的铁盒。
姑娘这是要找什么
带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转身的瞬间,一柄匕首横在颈间,玄衣男子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袖口金线绣的睚眦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不如把盒子给我,我帮姑娘救火他说话时气息拂过我耳畔,带着淡淡的沉水香。这味道...是三个月后会在黑市引起腥风血雨的天竺秘药!
我忽然笑起来,任由匕首在皮肤上压出红痕:公子若要杀我,方才就该动手了。让我猜猜,你要的不是通敌信,而是夹在《山河志》里的边防图
感觉到身后人呼吸一滞,我猛地将火折子砸向书架。轰然腾起的烈焰逼得他后撤半步,我趁机将铁盒揣进怀里,却被他抓住手腕。滚烫的掌心贴着莲花印记,突如其来的灼痛让我闷哼出声。
姑娘!翡翠的惊呼从远处传来。
玄衣人低笑一声松开手:我们还会再见的,小狐狸。他跃上房梁的瞬间,我看到他腰间玉佩闪过血色流光,那分明是...前朝皇室的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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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荆棘棋局
火场余烬在雪地上画出狰狞的焦痕,我拢着狐裘站在廊下,看刘刺史的衙役将捆成粽子的黑衣人押走。那人右耳缺失的伤口还在渗血——正是三日前柳氏从庄子上调来的花匠。
侯爷明鉴,这贼人身上搜出了北狄纹样的铜符。刘刺史捧着证物时手都在抖,下官定当严查......
父亲面色铁青地接过铜符,我瞥见柳氏绞着帕子的指节发白。前世这场火足足烧毁了半座侯府,如今火势被控制在东厢房,倒像是上天给我留了查证的余地。
昭儿如何知道要请官府的人父亲突然转头问我。
檐角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我垂眸抚着腕间莲花印记:女儿前日去慈安寺上香,偶然听得香客议论近来细作猖獗。方才见那贼人身手矫健,不似普通盗匪......
老爷!柳氏突然扑通跪下,鬓边步摇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是妾身管家不严,竟让歹人混进府中。求老爷责罚!
我冷眼看她做戏。这个继母最擅长的便是以退为进,前世便是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哄得父亲将中馈大权全数交予她手。
正要开口,翡翠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西墙梅树下竟有点点血迹没入雪中。想起方才那个神秘的玄衣人,我心头突地一跳。
父亲,女儿有些头晕......我扶额轻晃,果然被父亲急令回房休息。
转过月洞门,我立刻拎起裙摆循着血迹疾行。红梅映雪间,那抹玄色衣角正在墙头一闪而过。
公子留步。我仰头望着蹲在墙头的男人,他面具下的眼睛似笑非笑,你的伤口在滴血,这样出去不到朱雀街就会被巡防营发现。
他反手将染血的匕首在指尖转了个花:小狐狸要报官
我要跟你做笔交易。我解下腰间玉牌抛给他,这是平远侯府的通行令。作为交换,我要你身上那瓶沉水香。
男人接玉牌的手顿了顿。暮色中我清楚看见他瞳孔骤缩,那是猎物踏入陷阱时的本能警觉。
姑娘怎知我带着沉水香
你从火场带走《山河志》时,书页间掉落了天竺沉香的碎末。我故意将袖中香囊露出半角,那里面的香灰是我方才在书房偷偷收集的,这种沉香只在御药房有存,公子却用来熏衣裳,当真奢侈。
他突然从墙头跃下,带着血腥气的阴影将我笼罩在墙角。冰冷的金属面具贴着我耳畔划过:平远侯嫡女果然名不虚传。三日后酉时,醉仙楼天字房,姑娘想要的东西自会奉上。
等那抹玄色彻底融入夜色,我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翡翠气喘吁吁追来时,我正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方才近距离接触时,莲花印记竟如烙铁般灼痛。
3
胭脂血
醉仙楼的杏花酿在唇齿间泛着苦味,我数着更漏将银针浸入茶汤。戌时三刻,雅间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锦绣阁的绣娘。
姑娘定制的金丝软甲到了。绣娘捧着锦盒的手腕有道新月形疤痕,掌柜的说要用东海鲛人泪淬火,所以耽搁了......
我指尖猛地扣住桌沿。前世陆明修送我及笄礼时,说的正是这句话!电光石火间,绣娘袖中寒光乍现,淬毒的短剑直刺心口!
仰身躲过的瞬间,我掀翻茶案。滚烫的茶水泼在她脸上,凄厉的惨叫中,那柄短剑当啷落地。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绣娘突然诡异一笑,七窍涌出黑血。
姑娘小心!熟悉的气息裹着沉水香扑面而来。玄衣男子破窗而入时,绣娘的尸体正在我脚下化作一滩血水。
蚀骨散。他蹲下身查看时,面具边缘露出半寸狰狞疤痕,这种毒来自南疆,看来要杀你的人......
话未说完,他突然将我拦腰抱起。破风声擦着鬓角掠过,三支弩箭钉入我们方才站立的位置。窗外梧桐树上,黑影一闪即逝。
抱紧了。他低喝一声撞开暗门。旋转的密道石壁擦过我手背,血腥味与沉水香交织成迷离的网。不知跑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护城河边的芦苇荡。
现在能说了吗他将我放下时,掌心莲花印记突然泛起红光,萧九重,我的名字。
我怔怔望着他摘下面具后的脸。这道横贯眉骨的伤疤,这双映着河灯的琥珀色瞳孔......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前世刑场上,那个一箭射穿陆明修喉咙的黑衣人,原来早就出现在我的命运里。
4
白骨哀
萧九重给的瓷瓶在月光下流转幽蓝光泽。我蘸了点药粉抹在母亲留下的玉镯上,果然显出密密麻麻的裂痕——这是长期接触剧毒才会有的浸骨纹。
姑娘,奴婢查到了!翡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当年给夫人接生的王嬷嬷,如今在城郊的慈幼局!
更漏指向子时,我系紧披风刚要出门,却见父亲站在院中。他手中捧着个乌木匣,霜白的鬓角在月光下格外刺目。
你娘临终前留下这个,说要等你及笄时......父亲声音哽咽,是为父对不住你们母女。
匣中血书展开的刹那,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原来母亲根本不是难产而死,她是发现了先皇后中毒案的真相,被柳氏下毒灭口!
翡翠,备马!我攥着血书的手不住发抖,去慈幼局!
然而我们还是来迟一步。破败的茅屋前,王嬷嬷的尸身悬挂在歪脖树上,脚下打翻的药罐还在冒着热气。萧九重突然从树后闪出,抬手射断白绫。
服毒自尽,但指甲缝里有金丝线。他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这种金线产自滇南,去年贡品入库记录显示......
被柳氏胞弟私吞了三匹。我接住飘落的金线,萧公子不妨猜猜,此刻柳姨娘卧房的妆奁底层,是不是正藏着半匹滇南金线
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啼鸣。萧九重忽然握住我颤抖的手,他掌心的温度竟让莲花印记不再灼痛:我陪你回去收网。
5
烬余欢
及笄礼当日的朝阳染红了半边天际。我对着铜镜将淬毒的金簪插入发髻,镜中倒映出萧九重倚窗的身影。自从那夜联手揭破王嬷嬷之死的真相,这人便越发肆无忌惮地夜探香闺。
今日这出戏,姑娘还缺个搭台人。他抛来一枚玄铁令牌,正面睚眦图腾在晨光中森然欲活,巡防营今日换防,朱雀街到午门的岗哨都是自己人。
我抚过令牌上的纹路:公子想要什么报酬
他突然俯身逼近,沉水香笼罩下来:要你平安回来。
典礼钟声响起时,柳氏端着杏仁茶的手果然在抖。我当着全族长辈的面将茶盏摔碎在地,看着满地瓷片中浮起的诡异泡沫,父亲终于拔剑指向相伴十年的枕边人。
侯爷且看这个。我呈上从柳氏佛堂挖出的巫蛊人偶,心口扎着的银针上刻着先皇后名讳,二十年前您奉命查办巫蛊案时,是否见过这种北狄咒术
柳氏突然癫狂大笑:云昭,你以为赢了吗你娘临死前吞下的密信就在......
弩箭破空之声打断了她的话。萧九重飞身将我护在怀中时,柳氏眉心正插着淬毒的箭矢。我转头望向箭矢来处,陆明修阴鸷的面容在屋檐下一闪而逝。
6
长相守
萧九重毒发那日,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我划开手腕将血滴入药碗,看着莲花印记渐渐淡去,终于明白重生那日阎罗殿里判官说的话:以血为引,以恨为舟,渡尽劫波方见菩提。
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萧九重咽下药汁时,指尖抚过我锁骨下的箭疤,前世刑场上,你簪子上淬的见血封喉,本该是要用来杀我的吧
我怔在原地。记忆如潮水涌来,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饮过孟婆汤又吐出来的还魂人。前世他为我收殓尸骨,今生我为他渡毒续命,因果轮回竟是个完整的圆。
腊月廿四,新帝登基的礼炮震落了梧桐枝上的积雪。萧九重黄袍加身的模样,与记忆中刑场上的黑衣人终于重合。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凤印放在我染过血的掌心。
陛下不怕我颠覆江山
朕的江山,本就是为你打下的修罗场。
城楼下万家灯火次第点亮,我望着太医院方向腾起的青烟。柳氏那个被秘密关押的贴身医女,今日终于开口了。母亲用命换来的密信,就藏在慈安寺佛像的金身之中,而那封信里记载的真相,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
但那是明日的事了。此刻,萧九重的吻正轻轻落在莲花印记消失的地方,像雪落在烧红的剑刃上,滋啦一声,便融成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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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番外·轮回砂
萧九重登基后的第七个朔夜,我在太医院暗阁发现了一卷泛黄的脉案。烛火摇曳间,熟悉的字迹刺入眼帘——那是我前世被囚水牢时,用血写在裙裾上的《往生咒》。
娘娘,陛下在瑶光殿等您。掌事女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藏起脉案走向寝殿,却在路过观星台时被漫天流火惊得驻足。二十八宿中的危宿突然爆发出妖异紫光,这景象竟与前世自刎那夜的星象分毫不差。
昭昭。萧九重从身后将我裹进貂裘,他指尖还带着朱砂批阅奏折的痕迹,你看那颗最亮的星辰。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紫微垣旁竟多出一颗赤色新星。我忽然记起母亲留下的璇玑图里,曾用金粉标注过荧惑守心,轮回启的谶语。
你手腕还疼吗他忽然托起我已然光洁的左手腕。自那日以血为引,莲花印记便消失无踪,此刻却在星辉下浮现出淡淡的影子。
地动山摇来得猝不及防。当青铜灯架轰然倒塌时,萧九重抱着我滚入龙床下的密室。震动停止后,我们面前的石壁竟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镶嵌的青铜罗盘。
这是......我抚过罗盘上斑驳的铭文,西陵巫族的溯时仪
萧九重划破指尖将血滴入中央凹槽,青铜指针突然疯狂旋转。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我看到自己前世咽气后,萧九重抱着尸身闯进巫族禁地;看到他剜出心头血浇灌三生石;看到判官挥毫改写命簿时,他三魂七魄碎成星砂......
原来你强行逆转时空,才会在重生后带着疤痕。我攥住他微微发抖的手,那些蚀骨锥心的反噬,你究竟独自承受了多少次
他将我冰凉的手指按在胸口狰狞的旧伤上:那夜在醉仙楼,你问我想要什么报酬。现在告诉你答案——要你每次轮回,都比我多爱自己一分。
密室外传来宫人焦急的呼唤。萧九重转动机关合拢石壁时,我瞥见罗盘背面刻着鲛人泣珠的图腾,泪滴形状与莲花印记完全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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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终章·不烬天
巫族圣女揭开青铜面具时,我腕间的莲花印记正在灼烧。这张与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浮动着妖异的紫纹:好侄女,当年你娘盗走海皇魂珠时,可想到她的女儿会成为打开归墟的钥匙
萧九重的剑锋已抵住她咽喉,却被突然暴起的蛊虫震开。圣女指尖缠绕着猩红丝线,另一端竟连着我心口:多亏你用鲛人血唤醒魂珠,现在,该把西陵氏欠巫族三百年的债还了。
剧痛撕裂神魂的瞬间,前世记忆如潮水奔涌。我看到三百年前的海国盛宴,西陵先祖为救苍生将归墟裂缝封入血脉;看到母亲跪在巫族祭坛,剖出半颗魂珠喂进我襁褓;看到萧九重在轮回井碎成星砂时,每一粒都刻着昭字......
错了。我握住穿透胸膛的蛊丝轻笑,你们要的从来不是魂珠。左手猛地插入心口,拽出的却不是心脏,而是颗泪滴状的湛蓝明珠——那里面封印着半阙海皇神魂。
圣女癫狂的瞳孔映出明珠裂开的细纹,当第一缕归墟黑雾渗出时,萧九重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他心口延伸出的金线与我血脉相连,那是三生石上缠绕千年的姻缘线。
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圣女在狂风中尖叫,你们的神魂将永镇归墟!
萧九重将下巴抵在我发顶,剑锋割开两人手腕。交融的鲜血中,莲花印记与睚眦图腾化作流光缠绕明珠:求之不得。他笑着说。
滔天巨浪吞没祭坛时,我听见八荒四海响起梵音。相握的手掌间,明珠迸发出耀目清光,将黑雾炼成漫天星雨。坠落的光点中,浮现出无数轮回剪影:书院初遇的公子为姑娘拾起落花,刑场上的箭矢穿透负心人咽喉,雪夜火场里交握的手推开生死门......
怕吗萧九重吻去我眼睫上的冰霜。归墟深处涌来的寒潮正在吞噬我们的体温,但相贴的心口烫得胜过人间四月天。
我望着掌心浮现的并蒂莲纹:你在我便不......
最后的音节消散在唇齿间。当晨光刺破归墟永夜时,九重天外传来编钟轰鸣。我们的魂魄在霞光中碎成万千星子,每一粒都裹着鲛绡般的情丝,坠向那些轮回里错过的相逢。
海皇魂珠:云昭体内封印的实为归墟锁钥,西陵先祖为赎罪将封印融入血脉
姻缘金线:萧九重前世在巫族禁地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向三生石求来的因果律
星雨轮回:二人散魂后并未消亡,而是化作千万平行时空的重逢契机
归墟真相:黑雾实为上古怨气,需至情至性之人的魂血方能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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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