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疍家鬼汛
珠江口的暮色总带着股腥气。
林晚晴踩着湿滑的青苔台阶往下挪,咸涩的江风卷起她米色风衣的下摆。前方乌篷船头的老汉正用竹篙搅动水面,暗绿色的波纹里忽然翻起几片鱼鳞,她定睛细看,却是腐烂的纸钱在漩涡里打转。
女仔站稳些。撑船的阿伯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疍家话,船头那盏琉璃气死风灯被吹得哐当乱响。林晚晴攥紧相机包,眼看着二十米外的江心处浮着三艘刷了桐油的乌篷船,船头各站着四个赤膊汉子,肩上扛的柏木棺材被夕阳镀了层血色。
这是她第三次按下快门时,铜锣声突兀地撕开雾气。穿靛蓝短褂的师公将桃木剑刺入江面,浑浊的水里突然窜起三尺高的浪头。棺材入水的刹那,林晚晴分明看见六条手腕粗的铁链从棺底垂落,锁链末端缀着的秤砣砸出六个黑漆漆的漩涡。
水棺材要沉七七四十九天咧。船尾摇橹的疍家婆突然开口,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等烂得只剩骨头,水鬼才肯放手......
话音未落,江面陡然刮起阴风。林晚晴颈后的碎发突然被什么东西撩动,她猛地回头,只见船尾拖着的渔网里缠着半截红绸,湿漉漉的缎子正随着波浪起伏,活像女人散开的长发。
待得靠岸时,天已擦黑。林晚晴踩着咯吱作响的竹跳板踏上埠头,青石板缝隙里滋生的水草缠住了她的鞋跟。远处村口的老榕树在黑夜里张牙舞爪,树干上系着的褪色红布条在风里飘成一片血雾。
记者同志这边走。村支书老陈提着马灯迎上来,灯罩上粘着几只扑棱的蠓虫。绕过晒满虾干的竹匾时,林晚晴瞥见墙角蜷着个穿靛青布衫的姑娘,乱发间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正用细长的指甲在潮湿的砖墙上划拉。
老陈的马灯突然晃了晃:那是阿娣,小时候烧坏了脑子......话音未落,哑女突然蹿到林晚晴跟前,沾着泥污的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
林晚晴正要抽手,鼻尖忽然钻进一缕若有似无的腥甜。阿娣的袖口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那分明是掺了朱砂的锈红色。
闹什么!老陈抬脚要踹,哑女却泥鳅似的钻进巷子深处。林晚晴低头看着腕间的红印,指痕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像是被泡胀的尸体掐过。
村公所原是黄氏宗祠的偏厅,雕花木窗上还残留着破四旧时铲了一半的麒麟纹。老陈临走前特意叮嘱:夜里莫去江边,月圆时河面漂的油纸伞......他顿了顿,马灯里的火苗突地一跳,碰不得。
子时的梆子声混在雨里传来时,林晚晴正对着笔记本出神。案头搪瓷杯中的陈皮茶早已凉透,窗纸被斜雨打出密密麻麻的麻点。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关窗,忽然听见细碎的银铃声。
那声音起初像是檐角铜铃在风里打转,渐渐混进了孩童的笑闹。林晚晴贴着冰凉的窗棂望去,雨幕中竟真有三四个矮小身影绕着老榕树转圈,破旧的靛蓝短衫下露出青白的小腿。
她抓起相机冲到檐下,雨丝却突然变得粘稠。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老榕树虬结的根须间渗出暗红液体,顺着树皮沟壑汇成细流,空气里顿时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阿姐要伞么?
稚嫩的童声在耳后炸响,林晚晴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时只瞥见一角湿透的红裙裾闪过月洞门,石阶上留着一串带水渍的小脚印。她倒退着抵住廊柱,后颈突然触到一团冰凉绵软的东西——那是把倒悬在檐角的描金油纸伞,朱红缎面正往下滴着猩红的水珠。
当第一滴雨水落在她手背时,祠堂深处传来凄厉的猫叫。林晚晴触电般缩回手,借着闪电的残光,她看见自己掌心赫然印着五个青黑的指印,皮下似有无数细丝在游走。
暴雨在黎明前停了。
林晚晴蜷在雕花拔步床上数着屋顶漏下的水声,腕间的青紫已蔓延到肘弯。晨雾从门缝里渗进来时,她终于摸出枕头下的录音笔,颤抖着按下录音键:
2023年9月29日,榕溪村首日。水葬仪式使用六枚镇水秤砣,与县志记载的疍家‘六合镇煞’葬俗吻合。但老陈隐瞒了红绸缠棺的细节,而昨夜出现的孩童......
她突然顿住,目光死死钉在窗台上。潮湿的窗棂缝隙里,卡着半片被雨水泡发的红纸,边缘还残留着金粉勾勒的并蒂莲——正是昨夜那把鬼伞的碎片。
第二章 榕衣娘
祠堂天井的积水里泡着半片枯叶,林晚晴踩过时,水面突然浮起一串细密的气泡。七叔公蹲在鎏金供桌前擦拭烛台,后颈的褶子随着动作蠕动,像极了老榕树根上攀附的藤壶。
光绪廿三年,黄家娶过一房鬼新娘。老人突然开口,铜烛台在青砖地面拖出尖利的声响,新妇穿着荔枝染的嫁衣吊死在树上,血顺着树纹往下淌,染红了整条河涌。
林晚晴的袖口无风自动,腕间的青痕突然针刺般疼起来。供桌下方露出半截雕花木匣,缝隙里渗出暗红的蜡油。她刚要细看,七叔公的竹烟杆已经敲在匣盖上,惊起梁上一蓬灰絮。
后生女莫沾阴事。老人混浊的眼珠转向檐角铜铃,那里缠着几缕褪色的红丝线,那棵老榕吃了太多怨气,枝桠都长成女人的胳膊了。
祠堂后窗忽地灌进一阵阴风,林晚晴转头时,瞥见阿娣蹲在石臼旁洗着什么。靛青布衫下摆浸在污水里,少女苍白的指节正反复搓揉一团猩红布料——分明是昨夜鬼伞的残片。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疍家棚屋的沥青顶棚蒸腾起呛人的腥气。林晚晴跟着七叔公穿过竹桥时,铁索上缠着的水草突然断裂,一截缠着红线的指骨咚地坠入河面。老人眼皮都没抬:这是水鬼在讨买路钱。
船屋里的咸鱼干在闷热中发酵出腐臭味。七叔公用烟杆撩开帘子,露出神龛里褪色的纸嫁衣。林晚晴的相机快门声惊动了供桌上的白烛,蜡泪突然暴涨,在香灰里烫出个歪扭的逃字。
当年新妇投缳前,在树干上磨断了三根指甲。七叔公往江面啐了口痰,痰液里混着血丝,后来每逢子时,树洞里就会传出'刺啦刺啦'的刮擦声......
林晚晴的录音笔突然发出刺耳啸叫。播放键自动弹起时,扬声器里传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剥树皮。她手背上的青脉突突直跳,恍惚间看见船窗外的水葫芦丛里浮着半张泡胀的脸。
日头西斜时,阿娣出现在祠堂外的榕树根上。哑女歪头盯着树洞,突然抓起河泥往嘴里塞。林晚晴冲过去拽她手腕,却被反手掐住虎口。少女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咸水歌调:
三月嫁娘泪涟涟,九寸铁钉钉红船......
歌声戛然而止。阿娣的瞳孔猛地收缩,直勾勾望向林晚晴身后。一阵湿冷的雾气漫过石阶,祠堂的雕花门轴突然吱呀转开,露出供桌上那对不知何时燃起的龙凤喜烛。
林晚晴倒退着撞上老榕树,树皮缝隙里渗出粘稠的汁液。阿娣的指甲深深抠进她手腕,在原有的青痕上叠出紫斑。少女嘴角淌着泥浆,从喉管里挤出气声:嫁衣......要见血......
戌时的更鼓混着蛙鸣传来时,林晚晴摸到了河涌边的石阶。月光在浮萍上铺了层银屑,她鞋底沾着的榕树胶正散发铁锈味。录音笔显示23:07,但沿岸的疍家船屋全部漆黑一片,连狗吠声都消失了。
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林晚晴握紧从祠堂顺来的铜烛台,看着涟漪中心浮起一缕黑发。腐臭的气味越来越浓,她后退时踩碎了什么东西——是半截描金的伞骨,金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阿姐捡了我的伞?
童声在耳后响起的同时,林晚晴的手腕被冰凉的指节攥住。她发狠挥动烛台,却只砸碎一片水花。再看河面时,涟漪中央赫然立着把朱红油纸伞,伞骨分明是森森白骨。
林晚晴转身要逃,左脚突然陷入淤泥。浑浊的水里伸出无数水草缠住脚踝,缠绞的力度让她想起葬礼上的铁链。挣扎间,那截描金伞骨突然发烫,竟将水草灼出青烟。
她踉跄着扑上岸时,绣花鞋遗落在河滩上。掌心传来刺痛,半截伞骨不知何时扎进皮肉,伤口周围蔓延出蛛网般的青纹。远处的老榕树在夜雾中摇晃枝桠,树冠里隐约可见悬着个人形的黑影。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锣声。林晚晴攥着伞骨往回跑,沿途的蚝壳墙渗出细密水珠,在月光下像无数只流泪的眼睛。拐过晒网场时,她撞见七叔公提着白灯笼站在井边,灯面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咒。
今夜是望日。老人灯笼映出井壁上的抓痕,被水猴子拽下去的人,指甲盖都翻过来了。
林晚晴摊开渗血的掌心,伞骨上的金漆正在褪色。七叔公的烟杆突然打翻灯笼,火苗蹿上她袖口的瞬间,青纹竟发出滋滋灼烧声。老人盯着消散的黑气,脸色比纸钱还白:这是阴人打的记号。
五更梆子敲响时,林晚晴在铜盆里看见了诡异的一幕。浸泡伤口的艾草水分明是清水,却泛着血丝。当她举起那截伞骨对准烛光,金漆剥落处露出极小的一行刻字——黄门陈氏秀娥。
晨雾漫进窗棂时,供桌上的龙凤烛又短了一寸。林晚晴翻开县志的手突然僵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民国婚帖,新娘姓名赫然是黄陈氏秀娥,而殁辰写着:壬戌年三月廿三。
第三章 倒影拜堂
蚝壳墙上的露水还没散尽,晒网场已挤满了人。林晚晴挤过人群时,腥咸的晨雾里混进了腐臭味——陈老四的尸首横在码头木桩上,缠满水草的脖颈拧成诡异的角度,肿胀的脚踝处赫然绑着三匝浸血红线。
昨夜还见他收网......渔妇攥着褪色的平安符发抖,符纸边角露出镇水娘子四个朱砂小字。林晚晴蹲身细看,死者泡发的指缝里嵌着几缕金丝线,与她袖中那截伞骨上的纹饰如出一辙。
七叔公用烟杆挑开尸体衣襟,露出胸口的青斑。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颤抖:龙爪印......这是犯了珠江龙王忌讳。围观人群顿时炸开,几个疍家汉子抄起竹竿将尸体推进江中,浮尸却像被什么拽住似的,在漩涡里打了三个转才沉底。
祠堂偏厅的酸枝木柜泛着霉味。林晚晴翻开1923年的黄氏族谱,蠹虫蛀空的页面上爬满墨渍,直到镇水事略篇才显出端倪:壬戌年三月初六,择纯阴女献祭,铸铁棺沉江,以平蛟患。蝇头小楷旁画着具女尸轮廓,胸口钉着九枚船钉。
阁楼突然响起木板挤压声。林晚晴攥紧族谱退到窗边,房梁上簌簌落下红屑——竟是陈年的荔枝染碎布。她踩上条凳查看横梁,却在积灰中摸到硬物:半枚锈蚀的铜纽扣,背面刻着永和祥记,正是民国年间省城老银楼的字号。
日头西沉时,阿娣蹲在祠堂天井磨刀。青石砖上淌着暗红水渍,哑女机械地重复着磨刀动作,刀刃在暮色里泛着青光。林晚晴靠近时,少女突然举起菜刀划向自己手腕,暗红的血珠溅在榕树根上,竟被虬结的根须瞬间吸收。
她要醒了。阿娣咧开沾血的嘴唇,露出被虫蛀的黑牙,轿子......红轿子要过江了......
子夜的更鼓混着蛙鸣传来。林晚晴蜷在雕花床上数窗棂的裂纹,腕间青纹已爬上锁骨。屋顶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像是穿绣鞋的女子在瓦片上跳跃。她摸到窗边时,月光正将榕树影投在青石板上,树影里竟多了个凤冠霞帔的人影。
井水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林晚晴抓起相机冲进天井,只见月影中的新娘缓缓转身,盖头下滴落的却不是泪珠——是密密麻麻的江蚬,硬壳开合间露出腐烂的软肉。当她按下快门的瞬间,新娘突然裂成两半,半具躯壳没入井中,另半具扑进榕树洞。
祠堂供桌上的龙凤烛突然爆出灯花。林晚晴回头时,满地月光化作粼粼水波,她的倒影正被无形之力撕扯。水中的她穿着腐坏的嫁衣,身侧立着具缠满铁链的骷髅,残缺的指骨正掀起她倒影的盖头。
一拜珠江龙王——
尖细的唱礼声刺破耳膜。林晚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倒影与骷髅对拜,缠在骷髅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锁扣上粘着片干枯的耳廓。当第二声二拜榕树祖宗响起时,她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青砖缝里渗出腥臭的黑水。
供桌轰然倒塌的巨响打破了幻象。林晚晴跌坐在满地香灰里,发现原本供奉的牌位全部转向墙壁。最末一块灵牌裂成两半,露出藏在其中的螺钿梳篦,齿缝间缠着几根灰白长发。
晨雾漫过埠头时,江面漂来艘破旧的疍家船。林晚晴跟着七叔公上船查看,舱底积着半指厚的淤泥,扒开时露出个描金漆盒。老人用烟杆撬开盒盖的刹那,腐臭味熏得林晚晴几欲呕吐——盒里整齐码着九枚生锈的船钉,钉头残留着暗红碎屑。
这是打棺材的七星钉。七叔公的喉结上下滚动,钉活人用的。
林晚晴用帕子包起一枚船钉,锈迹突然簌簌剥落,露出刻在钉身的生辰八字。当她念出壬戌年三月廿三时,船身猛地倾斜,江水从朽烂的船板缝里喷涌而入。混乱中有什么东西擦过她脚踝,低头只见团黑影急速游走,鳞片在浊水中泛着青光。
祠堂的晨钟惊飞一群白鹭。林晚晴摊开族谱对照船钉刻字,发现与镇水娘子黄秀娥的生辰完全吻合。她突然想起昨夜倒影中缠在骷髅颈上的铁链,链环形状竟与陈老四尸体上的红线编织纹路一模一样。
正午的日头晒得蚝壳墙发烫。林晚晴在村口撞见老陈带着风水先生做法事,纸钱灰粘在汗湿的后颈上。当桃木剑刺入榕树根的刹那,树洞突然涌出黑水,冲出道残破的绸缎衣角——正是县志里记载的荔枝染嫁衣残片。
造孽啊!老疍婆突然从棚屋窜出,干枯的手指戳向树洞,你们惊了镇水娘娘的衣裳,今夜要收十条命!
申时的暴雨来得蹊跷。林晚晴缩在祠堂整理照片时,发现每张水葬仪式的画面都有团模糊红影。当她将照片拼凑在青砖地上,红影竟连成个穿嫁衣的女人轮廓,双手的位置正对着那口幽深的古井。
供桌下的雕花木匣突然发出刮擦声。林晚晴咬牙拽开铜锁,霉味扑面而来——匣中整齐叠着十二枚金丝楠木伞骨,每根都刻着符咒,最末一根的凹槽里卡着片带血的指甲盖。
戌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祠堂突然剧烈震颤。林晚晴扶住供桌时,听见木料断裂的脆响。那对三斤重的龙凤喜烛齐根而断,滚落的烛身裂成两半,露出裹在蜡油里的半截小指骨,指甲盖上还残留着凤仙花汁的暗红。
暴雨在子时转为血雾。林晚晴攥着伞骨缩在墙角,听见江面传来幽幽的唢呐声。当她透过门缝窥看时,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浓雾中有顶红轿子凌波而行,轿帘被阴风掀起一角,露出新娘缀着船钉的绣花鞋。
第四章 咸水谣
咸腥味在暴雨前格外浓烈。林晚晴跟着七叔公登上疍家棚屋时,竹板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八十岁的疍婆蜷在渔网堆里,龟裂的脚趾正勾着半截红绳,绳头拴着的铜铃早已锈成青绿色。
三月嫁娘泪涟涟......老妪突然哼唱起来,缺舌的嘴漏着风,口水混着血丝滴在船板上,九寸铁钉钉红船,五更鸡鸣魂不归......
七叔公的烟杆当啷落地。林晚晴看见老人后颈的褶子剧烈抖动,像是皮下钻进了活物。咸水歌的尾音被雷声碾碎,船窗外的浮萍突然聚成人脸形状,暴雨砸在沥青棚顶的声音像极了捶打棺木。
民国十一年,族长从疯人塔买了女仔。七叔公弯腰捡烟杆时,后脑勺的白翳映出青光,说是给早夭的儿子配阴婚,其实是要镇住珠江里的蛟龙。
船篷缝隙渗进的雨水在舱底汇成细流。林晚晴的袖口无风自动,腕间的青纹已爬上颈部。当她举起相机拍摄神龛时,镜头里赫然出现双悬空的绣花鞋,鞋尖缀着的珍珠正往下滴黑水。
老疍婆的咸水歌陡然转调:红绸裹尸过三更,船钉入骨不超生......枯爪突然抓住林晚晴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姑娘你颈上的青藤印,是秀娥在找替身呐!
惊雷劈裂了江面。林晚晴挣脱桎梏后退时,撞翻了供奉的香炉。香灰在积水里浮出个凶字,炉底滚出颗嵌在蜡油里的牙齿,牙根处还粘着丝暗红皮肉。
回村的舢板在浪头里打转。七叔公望着压城的黑云,喉头滚了滚:当年送嫁船走到江心,六个壮汉按住新娘子。老银楼的师傅用火钳夹着烧红的船钉,从脚踝往上钉......
林晚晴的录音笔突然自动播放。杂音中响起女人的惨叫,夹杂着铁器入肉的闷响。她慌乱按键时,发现显示屏上泛着血指印——正是阿娣昨夜掐出的痕迹。
祠堂的瓦当在狂风里叮当乱响。林晚晴冲进偏厅翻找县志,泛黄的蛟患录页角蜷曲如爪:壬戌年夏,暴雨旬日,江现黑龙鳞。黄氏献新妇于江,以船钉封七窍,悬于榕骨伞下,风波遂平。
暴雨裹着冰雹砸向天井。林晚晴突然听见木材开裂的脆响,供桌底部的暗格崩开道裂缝。当她用伞骨撬开格板时,腥臭的黑水喷涌而出,九枚锈蚀的船头钉叮叮当当滚落满地。
是七星钉......随后赶来的七叔公踉跄扶住门框,钉眼里的血痂还在跳......
林晚晴用帕子裹起枚船钉,锈迹突然簌簌剥落。钉身显出的刻痕不是符文,而是密密麻麻的牙印——分明是有人在被钉时死死咬住了凶器。她胃部剧烈抽搐,恍惚看见钉头渗出暗红血珠,在青砖缝里爬成个冤字。
戌时的更鼓淹没在雨声里。林晚晴缩在拔步床上数伞骨,金丝楠木的纹理在烛光下如血管蠕动。当她将第九根伞骨拼入缺口时,窗纸突然映出个戴凤冠的人影,发间垂落的珠串正往窗棂缝隙渗水。
吉时到——
尖利的唢呐声刺破耳膜。林晚晴抄起伞骨撞开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三步:天井积水倒映着猩红的花轿,四个无脸轿夫踩着水面行走,轿帘被阴风掀起时,露出新娘盖头下森森白骨。
祠堂供桌突然炸裂。林晚晴扑过去护住头脸,飞溅的木刺擦过脖颈。在翻腾的香灰里,她摸到了个冰凉的东西——是半块龙凤玉佩,断裂处还粘着片带毛囊的头皮。
暴雨在子时转为血雨。林晚晴蜷在神龛下喘息,听见江面传来铁链拖行的声响。当她透过门缝窥看时,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老疍婆的尸体正被铁链拽着在江面滑行,缺了牙的嘴大张着,喉管里插着枚生锈的船头钉。
晨光刺破乌云时,祠堂门槛积着层腥臭的淤泥。林晚晴用伞骨拨开污物,发现泥里埋着个螺钿妆匣。推开卡死的搭扣时,腐化的丝绸上躺着绺灰白头发,发丝缠着张泛黄的生辰帖——新郎姓名竟与族长重孙完全相同。
这是换命婚。七叔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活人顶了死人的八字,怨气就困在榕树里......
林晚晴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痰里混着青黑色血丝。当她扯开衣领,发现颈间的青纹已爬上脸颊,皮下凸起的脉络正如榕树根般蠕动。供桌上的船钉无风自动,在青砖上划出个箭头,直指村口的老榕树。
午后的毒日头晒化了沥青。林晚晴跟着箭头痕迹来到榕树下,树洞深处传来指甲刮擦声。当她将伞骨探入树洞时,腐殖土里突然伸出只白骨手,死死攥住伞柄往深处拖拽。
阿姐接伞!
童声在耳畔炸响的瞬间,林晚晴被推了个趔趄。树洞喷出团黑雾,伞骨上突然显现血字:戌时三刻,开棺见骨。她转身要寻人,却只看见阿娣的背影消失在巷尾,少女的靛青布衫下摆滴着朱砂水。
晒网场方向突然传来哭嚎。林晚晴赶到时,见老陈抱着具女尸瘫坐在地——死者是采菱妇,裹身的腐烂嫁衣下露出青紫皮肉,发间别着的银簪正是螺钿妆匣里那支。当她翻开尸体手掌时,呼吸骤然停滞:采菱妇指缝里塞满了榕树根须,根须末端还粘着新鲜的血肉。
第五章 伞骨咒
榕树根须在暴雨中疯狂滋长,缠住采菱妇尸体的青紫脚踝。林晚晴掰开死者紧攥的拳头时,腐臭的根须突然弹起,末端吸盘似的黏在她手背上。七叔公用烟杆烫断根须,断口处喷出的汁液竟泛着铁锈味。
这是食过怨气的尸榕。老人指甲抠进树皮裂缝,带出团粘着头发的腐殖土,当年钉新娘的船钉,淬的是她自己的心头血。
祠堂偏厅的蠹虫啃噬声格外清晰。林晚晴对照族谱绘制新娘出殡路线,宣纸突然洇出血渍。当她用伞骨挑破纸面,藏在夹层的油布地图滑落——民国时期的榕溪村河道赫然多出条支流,终点标着骷髅头图案。
神婆的棚船浸在暮色里,船头悬挂的骷髅风铃叮当乱响。林晚晴踏上跳板时,船尾的纸人突然扭头,眼眶里的螺壳反射着幽光。裹着海草裙的老妪蹲在龟甲卦象前,干枯的手指正将江虱穿成项链。
十二节伞骨,节节锁魂。神婆的嗓音像砂纸磨过船板,脖颈的鳃状褶皱随呼吸开合,金丝楠木吸足了怨气,得用新死的尸油泡足四十九天......
林晚晴的袖口突然窜起火苗。神婆抄起腥臭的江水泼灭,浑浊的水珠在她手臂青纹上烫出白烟。老妪的独眼凑近观察:这是阴契纹,等纹路爬到心口,你就是下一个镇水娘子。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猫头鹰啼叫传来。林晚晴举着白灯笼摸进义庄,腐尸味熏得她几欲昏厥。停灵床下的陶瓮突然炸裂,泡在血水里的伞骨嗡嗡震颤。当她伸手去捞时,水面突然映出张泡胀的脸——新娘盖头下的腐肉正簌簌掉落。
阿姐偷我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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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声在梁上响起的同时,林晚晴的后颈被冰凉的指节掐住。她反手挥动伞骨,金丝楠木突然迸发青光,逼得黑影尖叫着退入棺材缝隙。停灵床上的裹尸布无风自落,露出采菱妇爬满榕树根的脸。
暴雨在黎明前转为血雨。林晚晴蜷在祠堂门后数伞骨,发现第九根末端多了道裂痕。当她用艾草水擦拭时,裂纹里渗出黑血,在青砖上汇成箭头形状,直指晒网场废弃的蚝壳屋。
蚝壳墙的缝隙里塞满江螺空壳。林晚晴踹开朽烂的木门时,梁上惊飞一群血蝠。月光透过气窗照在墙角神龛上,褪色的纸嫁衣突然无风自动,露出藏在衣摆下的铁皮箱。十二枚船钉将箱盖钉成七星阵,钉头锈迹里粘着碎骨渣。
叮——
伞骨突然自发颤动,与铁箱产生共鸣。林晚晴用船钉划破掌心,将血抹在七星钉上。当最后一枚钉子松动时,箱内喷出团黑雾,腐臭的绸缎堆里躺着三节金丝楠木伞骨,其中一根还套着断裂的银镯。
回村的石板路突然变得绵软。林晚晴踩着积水疾走,总觉得有双绣花鞋在耳后踏步。经过埠头时,水面浮出顶红轿子,轿帘缝隙伸出只白骨手,指节上套着的银镯与她怀中那枚正好成对。
祠堂天井的积水漫过脚背。林晚晴将新得的伞骨拼入缺口,十二节金丝楠木突然迸发青光。裂纹处渗出黑血,在青砖上勾勒出完整的新娘轮廓。当她举起相机拍摄时,取景框里的血影突然扭头,盖头下飞出群食尸蝇。
午后的闷雷震得瓦片乱颤。林晚晴跟着血图指引来到乱葬岗,野坟间的榕树根缠着具半露的棺材。铲开腐土时,棺盖上赫然显现抓痕,五道深沟里嵌着断裂的指甲——正是县志记载的荔枝染颜色。
撬棺的瞬间,江面刮起腥风。林晚晴被腐尸气掀翻在地,棺中窜出丈余长的头发缠住脖颈。她挥动伞骨切割发丝,断发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当最后一缕发丝断裂时,棺底露出个描金漆盒,盒中整齐码着五节伞骨,骨缝里滋生的菌丝正缓慢蠕动。
还差两节......林晚晴的喃喃自语被雷声淹没。她没注意身后的坟堆正在塌陷,腐殖土里伸出只缠着红绳的手骨,指尖正勾向她背包里那截银镯伞骨。
戌时的暴雨浇透了宗祠。林晚晴用艾草灰拓印伞骨刻纹,发现每道符咒都对应着珠江支流。当她将伞骨按方位排列时,裂纹竟自动弥合,伞面虚影在香雾中显现——正是老榕树吞棺的走马图。
子夜的更鼓混着哭嚎传来。林晚晴惊醒时,十二节伞骨正在供桌上跳动。檐角铜铃疯狂作响,祠堂大门被阴风撞开,月光里立着个撑伞的新娘,伞骨分明是森森白骨,伞面滴落的血雨在青石板上蚀出戌时三刻。
晒网场的渔网在狂风里飘成招魂幡。林晚晴攥着伞骨奔向老榕树,树洞深处传出铁链拖曳声。当她将伞骨插入树根裂缝时,地底突然塌陷,腐臭的江水喷涌而出,裹着半具朱漆棺材浮上水面。
吉时已到——
凄厉的唢呐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林晚晴扒住棺盖边缘,看见泡胀的棺面上钉着七枚船钉。当她用伞骨撬动钉子时,钉眼突然喷出黑血,江底伸出无数水草缠住她的腰身。腐棺缝隙里渗出缕红绸,正缓缓缠上她的脖颈。
第六章 棺轿渡
中元夜的月光泛着尸青色。林晚晴蹲在芦苇丛里,腐殖土里的水虱正往裤管里钻。江面突然泛起粼粼幽光,十二盏莲花灯顺流而下,灯芯燃着惨绿的鬼火。当灯阵漂至江心时,浊水翻涌如沸,浮出半截缠着水草的描金轿顶。
要起煞了......七叔公的烟锅在黑暗里明灭,老人龟裂的脚掌正踩着镇水符,子时阴兵借道,活人得往眼里抹香灰。
林晚晴将伞骨贴着掌心藏好,腐臭的江风里忽然混进丝缕檀香。浓雾中缓缓驶出艘三桅花艇,船身的朱漆早已斑驳,舱窗糊的竟是浸血宣纸。当船头那对褪色龙凤灯笼亮起时,她看清了掌舵人的脸——族长孙子黄永昌正往江面撒纸钱,每张冥钞都印着黄陈氏秀娥的闺名。
纸钱灰飘到唇边泛起腥甜。林晚晴摸近滩涂时,鞋底突然踩到团软物——是泡发的红绸碎屑,针脚与祠堂嫁衣残片如出一辙。她借着雾色藏身礁石后,见黄永昌从舱中抬出纸轿焚烧,火焰竟泛着诡异的青白色。
吉时到——
尖细的唱礼刺破江雾。火堆里突然伸出双白骨手,抓住正在燃烧的纸轿往江心拖。黄永昌跪地猛磕响头,额血渗入沙土时,浑浊的江水突然裂开道缝隙,露出水底成排的描金棺材。
林晚晴的腕间青纹突然发烫。当她摸出伞骨对准火光时,金丝楠木表面浮现血字:戌时三刻,开棺见骨。江心此刻传来铁链断裂声,原本沉在漩涡里的陈老四尸体浮出水面,脚踝红线已化作赤链蛇,正嘶嘶吐信游向花艇。
祠堂方向突然炸响惊雷。林晚晴转身欲逃,却被团湿发缠住脚踝。浑浊的水里浮起顶红轿子,轿帘缝隙伸出只腐烂的手,指节上套着的银镯与伞骨上那枚正好成对。她挥动伞骨斩断发丝,断发竟发出婴啼般的惨叫。
子时的梆子声裹着哭嚎传来。林晚晴冲进祠堂时,阿娣正用额头猛撞供桌,鲜血在青砖上画符。当她抱住少女的瞬间,哑女后颈突然浮出青黑色的镇字,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
三月......三月廿三......阿娣的喉管里滚出苍老的女声,指甲深深抠进林晚晴的手臂,钉我七窍......锁我魂魄......
供桌上的船钉突然凌空飞起,在砖地上划出火星。林晚晴按着阿娣的手蘸血,少女的指尖竟自动游走,绘出蜿蜒的送嫁路线——从老榕树到江心漩涡,沿途标记着七处镇水桩,桩底都钉着缠红绳的船钉。
暴雨砸碎瓦当时,祠堂地面血图突然泛起荧光。林晚晴发现第七根镇水桩的位置,正是族长家后院的古井。当她举起伞骨对照时,楠木纹理里渗出黑血,在井位标记处聚成骷髅图案。
寅时的更鼓混着犬吠传来。林晚晴摸到古井边时,青石井栏上刻满镇邪符咒。伞骨刚触到井水,水面突然映出张泡胀的脸——新娘的盖头被铁链掀起,露出钉着船钉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里游出条赤链蛇。
井底传来铁器刮擦声。林晚晴将伞骨捆上麻绳垂入井中,当触及硬物时,井水突然沸腾。拽上来的铁匣沾满水藻,匣面七星钉的排列竟与祠堂船钉完全相同。撬开匣盖时,腐臭味熏得她几欲昏厥——匣中躺着两节金丝楠木伞骨,骨缝里塞着干涸的耳肉。
晨雾漫过晒网场时,老榕树下聚满村民。林晚晴攥着完整的十二节伞骨,树根缝隙正渗出黑血。当她将伞骨插入树洞时,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江水倒灌进村道,裹着具朱漆棺材浮出水面。
造孽啊......七叔公的烟杆跌落在地。棺盖上缠着手腕粗的铁链,每根锁环都套着枚生锈的船钉。林晚晴用伞骨撬动棺木时,钉眼突然喷出黑血,溅在伞面上蚀出戌时三刻。
暴雨中的江面再次浮现花艇。林晚晴看见黄永昌跪在船头,正用刀割腕浇祭船钉。当血水滴入江心的刹那,十二盏莲花灯突然炸裂,火光中升起顶猩红轿子,轿帘被阴风掀起时,露出新娘缀满船钉的绣鞋。
戌时的更鼓震落檐角铜铃。林晚晴站在老榕树下,十二节伞骨已拼合成形。当江面传来铁链断裂声时,她终于看清腐棺内的真相——缠满红绸的骸骨双手交叠,指骨间紧扣的银镯上刻着生辰:壬戌年三月廿三。
第七章 榕血衣
暴雨将老榕树的根须泡成惨白色,江水裹着死鱼灌进村道。林晚晴攥着十二节伞骨抵住棺盖,腐臭味从缝隙里喷涌而出,黏在脸上像蛛网般撕扯不开。七叔公用烟杆撬动船钉,锈蚀的钉头突然渗出黑血,在棺面蚀出黄秀娥三个篆字。
开不得!族长黄永昌从雨幕里扑来,额头的血符被雨水晕成鬼面,开了棺,镇不住蛟龙......
话音未落,惊雷劈断虬枝。林晚晴被气浪掀翻在地,伞骨尖端插入腐棺缝隙。棺盖炸裂的瞬间,腥臭的江水倒灌入口鼻,她看见泡胀的尸身穿着荔枝染嫁衣,七枚船钉贯穿胸腹,钉眼处滋生的水草正疯狂扭动。
阿姐接伞!
童声穿透雨幕。林晚晴转身接住飞来的油纸伞,伞骨相撞迸发青光。腐尸突然坐起,缠满红绸的指骨扣住她脚踝,伞尖顺势刺入脚背的剧痛让她惨叫出声。血水顺着楠木纹路爬升,十二节伞骨竟在雨中自行拼合,撑开的伞面浮现出新娘投缳的走马灯。
黄永昌突然癫狂大笑,撕开衬衣露出胸口的龙鳞纹身:当年用这疯女的魂魄镇住蛟龙,才保得百年风调雨顺!他挥舞的匕首割破掌心,血滴在腐尸额头竟化作赤链蛇,今夜子时,秀娥就要替龙王爷收嫁妆......
江水漫过膝头时,林晚晴瞥见伞柄刻着生辰八字。她忍痛拔出脚背的伞骨,腐臭的血浆喷溅在嫁衣上,布料突然浮现密密麻麻的牙印——正是当年新娘被活钉时咬出的痕迹。七叔公的烟杆突然插入尸身口腔,搅出团缠绕铁钉的头发:蛟龙锁在尸身里,快斩断红绸!
伞骨劈开嫁衣的刹那,江心升起十丈高的水柱。林晚晴被浪头拍在榕树上,后脑撞到硬物——竟是半截嵌在树干的银镯,内侧刻着永和祥记壬戌年制。腐尸的指骨突然掐住她脖颈,伞面走马灯里的新娘幻影正与蛟龙合二为一。
吉时到——
幽咽的唢呐声中,江面浮出十二顶红轿子。林晚晴的鲜血顺着伞骨滴入棺中,腐尸的船钉突然迸射而出,将黄永昌钉在树干上。族长嘶吼着化作半人半龙的怪物,鳞片缝隙里钻出无数赤链蛇。
七叔公的烟锅扣在尸身天灵盖,惊起蓬磷火:秀娥姑娘,收伞吧!老人撕心裂肺的呼喊混着雷声,收伞才能过忘川!
林晚晴突然看清伞骨内侧的刻纹——是幅镇水阵图。她将伞尖插入棺底裂缝,十二道青光刺破雨幕。新娘幻影在电光中凄然一笑,随伞面化作万千流萤。腐尸轰然崩塌的瞬间,江底传来龙吟般的哀嚎,赤链蛇在雨中燃成灰烬。
晨光刺破乌云时,祠堂只剩半截伞骨插在香炉里。林晚晴望着退潮后露出的朱漆棺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小字。当她蘸着血水辨认时,突然读懂这是首未唱完的咸水谣:
三月嫁娘沉江底,榕骨为伞泪为钉,待到血雨漫绣鞋,方知......
碑文在此处断裂,只余半枚带血的指甲盖卡在缝隙里,在朝阳下泛着荔枝染的暗红。
第八章 骨伞劫
暴雨像万千冤魂捶打着江面,老榕树的根须在浊浪中痉挛。林晚晴攥着半截伞骨爬上岸,脚背的伤口翻着腐肉,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榕树脉络。十二盏莲花灯在漩涡中沉浮,每盏灯芯都燃着幽绿的磷火。
戌时三刻......黄永昌的狞笑混着龙吟从江底传来,秀娥的骨头该化龙了!
林晚晴抹开糊眼的血水,看见江心浮起具缠满铁链的蛟龙骨。黄永昌赤裸的上身爬满鳞片,双手化作利爪正撕扯腐尸胸口的船钉。每拔出一枚钉,江水就暴涨三尺,裹着水草的骷髅头顺着浪头滚上岸。
七叔公的烟杆突然横空飞来,钉入腐尸天灵盖:女仔,把伞骨插进龙眼!老人嘶吼着被浪头吞没,白发在漩涡里一闪而逝。
伞柄在掌心发烫。林晚晴冲向老榕树时,树根突然暴长缠住腰身。树皮缝隙渗出黑血,将她牢牢粘在树干上。黄永昌的利爪破浪而至,鳞片刮过脸颊的瞬间,她反手将伞骨刺入树干裂缝——十二道青光骤然迸射,将雨幕切成碎片。
永和祥记的银镯......林晚晴摸到树洞里的硬物,那是半枚嵌在树心的银镯,内侧刻着壬戌年三月廿三。当镯身卡入伞柄凹槽时,腐尸突然发出凄厉的哀嚎,七枚船钉从体内迸射,将黄永昌钉在礁石上。
江底的蛟龙骨轰然坍塌。林晚晴借着青光看清伞面走马灯——新娘被活钉时咬断的舌根,正化作血丝渗入伞骨纹路。她将伞尖插入江面,十二节金丝楠木突然自行解体,在漩涡中排列成镇水阵。浪头里浮出顶红轿子,轿帘被阴风掀起时,万千流萤从新娘盖头下涌出。
阿姐撑好伞!
阿娣的尖叫刺破雨幕。林晚晴转头看见哑女抱着神主牌跃入江心,牌位上赫然刻着黄陈氏秀娥。当桃木牌撞上轿顶的刹那,江水突然静止,伞骨阵迸发的青光里浮现出完整的咸水谣:
三月嫁娘沉江底,榕骨为伞泪为钉,待到血雨漫绣鞋,方知冤魂渡江亭。
腐尸的嫁衣寸寸碎裂。林晚晴看见新娘的骸骨从蛟龙口中坠落,腕间的银镯与伞柄完美契合。当最后一枚船钉脱离尸身时,江底升起座青石亭台,檐角铜铃震落百年积灰。
黄永昌的哀嚎突然化作龙吟。他的皮肉在鳞片下融化,露出森森白骨组成的龙形。林晚晴攥着伞骨跃上亭台,将银镯按进碑文缺口。青光顺着篆字纹路蔓延,十二节伞骨化作桥桩,在江面架起道磷火铺就的长桥。
走你该走的路!林晚晴将油纸伞抛向骸骨。伞面在雨中绽成朵血色莲花,新娘的幻影从桥头浮现,绣鞋踏过之处,赤链蛇尽数化作灰烬。
腐尸轰然崩塌的瞬间,老榕树的根须突然松开。林晚晴跌落桥头时,看见阿娣的魂魄从水里升起,少女颈后的镇字正化作流萤。七叔公的烟杆浮出水面,杆头挂着半块荔枝染的嫁衣碎片。
暴雨在黎明前停歇。林晚晴跪在晒网场的淤泥里,怀中抱着十二节伞骨。退潮后的江滩上,七枚船钉排成北斗状,钉眼处开满白色的水鬼蕉。祠堂方向传来虚弱的咸水歌调,老疍婆正用榕树皮修补破败的纸嫁衣。
三个月后的清明,林晚晴站在翻新的镇水亭前。新立的石碑上无字,只刻着把油纸伞的轮廓。当她将最后一节伞骨埋入亭基时,江风突然卷来几片红纸,拼出个残缺的渡字。
远处的疍家船传来婴儿啼哭。新生的女婴手腕缠着红线,瞳仁里映着江心转瞬即逝的流萤。老妪们蹲在船头煮着糖不甩,蒸汽里浮着句若有若无的咸水谣:
榕骨伞,荔枝衣,阿姐过亭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