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是我爸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哪怕结了婚,我爸眼里也只有她。
舅舅给我妈送文件出了车祸,我爸一边指责我妈,一边顺理成章去照顾舅妈一家。
母亲节那天,我爸在家长会上,说他和舅妈、表哥才是一家三口。
我和妈妈站在讲台上,成了全班人的笑话。
后来,妈妈真的不要我爸了,他却发疯一样后悔了。
1
高三最后一次家长会,正好是母亲节。
全班同学的爸妈都来了。
唯独表哥只有妈妈陪着。
前排同学起哄问表哥,是不是没有爸爸
我那柔弱的舅妈王矜柔红了眼睛,不住地看向我爸。
爸爸紧紧攥着裤子,下一刻突然站了起来。
我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伸出手拉住他哀求道,求求你,爸。
我爸一把推开我。
快步走过去搂住表哥,谁说他没有爸爸我就是他爸爸。
王矜柔向我爸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把我之前与我一同做的康乃馨送给了她。
矜柔,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的。
好似一对恩爱夫妻。
妈妈愣愣地看着那朵花。
今天是母亲节,老师要求爸爸和孩子一起手工做一朵康乃馨给妈妈。
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恶意的声音一朵朵炸开。
原来是沈知青没有爸爸,她还抢自己表哥的爸爸呢。
就是！我在商场见过陈磊他们一家三口呢！
一时间,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扒光衣服,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的牙齿嵌进下唇,在泪滑落的那一刻跑出了教室。
高中三年,从没有人见过我的爸爸,同学背地里都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毕竟,我爸所有的时间和爱,都给了那对母子。
2
表哥在班上带头排挤我。
他恶意地造我的谣,霸凌我。
他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随便怎么欺负都行。
我请求爸爸来学校接我一次,只要一次就行。
可不管我怎么哭诉辩解,我爸总是说,哥哥没有爸爸了,你要多让让他。
高三最后一次家长会。
我爸终于来了,却是来给别人做爸爸。
我蹲在楼梯转角,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他是个大骗子,心里只有那对母子,我早该知道的,我不应该指望他。
我把事情变得更糟了。
内心的委屈却越来越盛。
他明明答应了是要来让别人知道我有爸爸的。
但舅妈只是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妈妈气喘吁吁地追了起来,捂着肚子,脸色看起来很难看。
她揉揉我的头,没关系的知青,妈妈在呢。
妈妈安慰了我很久,好不容易把我劝回了家,可我们刚一进门,迎来的却是外公的怒骂。
小孩子一天天哪那么多脾气耍,净在学校丢人。
还是我们磊磊懂事。
外婆埋怨地看了妈妈一眼,回来这么晚,今天的菜都矜柔做的,这还是母亲节呢,可辛苦她了。
我妈天天给他们做饭。
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比对保姆还不客气。
我的舅妈王矜柔偶尔下一次厨,都是我妈天大的罪过。
看见我盯着一桌子吃了一半的菜不说话,爸爸笑得有些尴尬,我以为你们会在外面吃呢。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家里没有打来一个电话,发来一条消息,更不会等我们吃饭。
没有人在意我和妈妈。
有次舅妈带着表哥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手机又恰好没电,爸爸会开到一半就急到冲出了会议室,找遍了全市的游乐园。
没找到人,又心急地打遍了全市医院的电话。
外公外婆把饭菜热了又热,一口都没动。
表哥得意挑衅地对着我吐舌头,王矜柔挂起温柔的笑意,小孩子有脾气也没什么,快来吃饭吧,今天舅妈做了你最喜欢的蔬菜丸子。
我一动不动。
我不喜欢吃蔬菜丸子,是外婆喜欢给我夹。
因为她要把鸡腿和排骨都留给表哥。
外公啪地把筷子砸在桌子上,想吃就吃,不吃算了。
他看了我妈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都怪你这个丧门星。
要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
晚上,妈妈把我抱得很紧很紧。
都是妈妈连累你了。
我小声地说道,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母亲节快乐。
3
周末妈妈在厨房做饭,我蹲在地上帮忙洗菜。
外边传来外公不耐烦的喊声,做好没有手脚这么慢,是不是想饿死我们
舅妈做样子地站起来,我来帮忙吧。
脚还没有挪动一分,我爸立刻就说,我去吧。
他是我的爸爸,我妈的老公。
眼里却只放得下那对母子。
他连舅妈打个下手,都舍不得她劳累。
却从来看不见我妈累到直不起的腰。
外公看了我们一眼,她做惯了就让她做,她欠我们的,你们别管。
我咬着嘴唇捏紧了拳头,妈妈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专心地切着菜,像对待她昔日雕刻的艺术品一样专注。
我妈今天有些奇怪,明明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却做了一大桌菜,其中还有一些费心费力的大菜。
外公又在外面发起脾气。
妈妈吓了一跳,不小心手一滑,滚烫的油全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焦急地倒了一碗醋给她泡手。
外公见了又骂道,笨手笨脚。
他又看看我,大赔钱货生小赔钱货,弄点凉水不就行了,糟蹋东西。
没人关心妈妈的手。
可她的神色非常平静。
她笑着说,我们就不吃了,我带知青出去有点事。
爸爸有些意外,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忘了
他记得什么呢
妈妈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这些年没有想起来过一次。
他的心已经被那对母子塞满了。
外婆埋怨起来,你们不在家吃,你还做那么一大桌子菜,净浪费。
舅妈笑着附和,婉清不在外面工作,日子过得潇洒些也正常。
妈妈什么都没说,牵起我离开了家。
她不顾手的伤痛,执意带我去吃了一顿很贵的大餐。
她原本许诺高考完带我吃的。
我心里为她的反常升起一股不安,迟迟没有动筷。
似乎瞧出了我的想法,妈妈笑得很温柔,我的知青值得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她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们搬出去住吧。
我看了一处房子,有一个很漂亮的小院子,你一定喜欢。
她的眼睛充满向往,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
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第二天我逃了课,悄悄跟在妈妈身后,终于发现了她极力掩藏的真相。
4
我妈生病了。
胃癌。
很可能会死。
我突然想起母亲节那天,我哭着跑出去,妈妈追出来那捂着肚子难受的样子。
原来她生了那么严重的病。
我真该死啊。
在属于她的节日,我让生病的妈妈那样地为我难过。
我愣愣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泪水从眼眶里汹涌出来。
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是唯一爱我的人。
她怎么会,就要死了呢
我拼命地擦眼泪。
拼命地擦,却越擦越多,我连妈妈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她努力挤出笑容,我会努力治疗的。知青别怕。
可我分明听到医生跟她说,她即便动手术,也没什么机会了。
我不怕,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活得很好的。
我只是不明白,妈妈怎么会那么命苦呢
外公自小就重男轻女,外婆性子软弱,外公就是她的天。
家里只有舅舅时常想着妈妈。
我也很喜欢舅舅。
我说我也喜欢小汽车的时候,其他人都只会不屑地说,小姑娘家家,玩什么小汽车。
外婆点点我的鼻子,就是要跟你表哥争是吧
但舅舅会拉着我的手去给我买小汽车。
十岁那年,舅舅开车给开雕塑展的妈妈送作品半路出了车祸。
外婆哭得几乎晕死过去。
外公在医院的走廊一巴掌把我妈打倒在地。
妈妈捂着脸呆呆地坐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
外公不解气,又踹了她一脚,你哥没醒,你就跪在这里。他要是有事,你去给他陪葬！
妈妈摔在地上都像木偶一样没有反应。
而我爸,只顾着心疼地摇摇欲坠的舅妈,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只有年幼的我张开双手挡在我妈前面,不许打我妈妈！
可舅舅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没人的时候,妈妈才敢抱着我呜咽着哭出声,知青,家里再也没人护着念着妈妈了。
是我的错啊,是我该死啊！我为什么要让他帮我送东西呢
我握着小小的拳头决心要快快长大,舅舅不在了,我来保护妈妈。
可我长大得太慢了。
自此以后,全家的怨恨都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
她再也没有做过一个雕塑。
她关停了工作室,将那些她每日为伴的工具锁进仓库,从一个骄傲的艺术家变成一个全职主妇,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全家人。
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感念她的付出。
他们把她当作仇人,只觉得她的罪永远都赎不够。
5
妈妈带我去看了她租的那处房子,有些欧洲的风情。
妈妈把她以前的雕塑都放在了那里。
她站在那里,好似整个人都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妈妈在这里养了一只小金毛,叫作呆呆。
毛色很漂亮,也很亲人,第一次见我就会围着我打转。
怕我突然走了你不习惯,我就买了呆呆,好让它陪着你。
我用力地摇摇头,拼命向她确认,才不会呢！你明明说了你会努力治疗的。
妈妈笑了,嗯,我一定会为知青努力的。
她拿出一件漂亮的礼服裙。
这条裙子叫做天使之翼,知青,这是妈妈给你准备的成人礼。
我希望你今后的人生,能自由地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妈妈曾经拿到了法国最好的艺术院校的offer,可哪怕她跪在地上保证自己会负责所有的生活费,外公外婆也不肯负担她的学费。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他们硬生生折断了她的翅膀,如今她想要将她的翅膀修补好,亲手赠予我,让我替她飞向她去不到的地方。
她的眼神很坚定,等办完你的成人礼,我们就搬来这里。
成人礼那天,我妈订了全市最好的酒店,让我邀请了我从小学到中学最好的同学朋友。
外婆喋喋不休地抱怨她花钱浪费,给个丫头搞这些。
我一直很用力地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只有我知道,这或许是妈妈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所以她去找了爸爸,近乎恳求地说,如果你对我有过半点情意,还把知青当女儿,拜托你一定要来。
她这样卑微地请求着自己的丈夫,去要一个情理之中的承诺。
爸爸有些疑惑,不就是一个成年生日吗
但他还是再三保证,不管有什么天塌的大事,他都一定会来陪我过生日。
然而他还是没来。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的舅妈王矜柔也没有来。
我看到了舅妈的朋友圈,在医院打点滴,配文,一点小感冒。有人非不放心,非要陪我来医院。
照片拍到了我爸的手。
表哥端着红酒来到我的面前,小表妹,祝你,阖家欢乐。
他是故意讽刺我的。
他知道我爸现在在做什么。
我们心里都清楚,我和妈妈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一败涂地。
我的家早就被他们母子毁了。
下一秒,他手一滑,红酒尽数洒在我的裙子上。
洒在妈妈给我的翅膀上。
酒渍一点点晕开。
他们毁了妈妈的梦想,现在又要来毁我的。
我在那一瞬间几乎失去了理智,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一把把他推开。
表哥摔倒在地上,我还没有说话,外公就过来给了我一巴掌。
没教养的野丫头！
我一时站不稳,摔进了蛋糕里。
6
妈妈订了一个七层的大蛋糕。
可这个蛋糕有多漂亮,我此刻就有多狼狈。
现场一片寂静。
外公外婆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心疼地扶起他们的宝贝孙子,朝着我妈怒吼,什么狗屁成人礼！倒霉玩意儿！
那些被邀请的同学看好戏一样说道,果然陈磊说的都是真的。
家长会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呢！
没爸爸就没爸爸,偏要假装自己是公主。
说完他们就这么走了。
留下我十八岁的满地狼藉。
妈妈有些手忙脚乱地帮我擦身上的奶油。
对不起,对不起知青。
妈妈不该叫他们来的。
我只是想着,想着你的成人礼要完整一些。
我的妈妈生怕我有一丁点的遗憾和不圆满。
她想要我的朋友和家人一起为我见证。
她没想到有些人来这里之前,心里的恶意就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或许不止是这样。
她心里也许还有最后一点对亲情的顾念,她仍旧把他们当作至亲。
所以她以为在我那么重要的生日,在那么多外人面前,我们能短暂地做开开心心的一家人。
她说着说着,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大声,很难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哭过。
她昔日是个优雅的雕塑家,在人前永远都是体面端庄的样子。
我知道,她从我毁掉的成人礼,看到了她被毁掉的一生。
她的好意与对家人最后的念想,都被毁掉了。
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
是他们不配。
我扬起笑脸,舔舔嘴角,没关系的妈妈,你订的蛋糕很好吃。
我最好的朋友小心翼翼地问我,知青,你爸爸,还来吗
我自嘲地勾起嘴角,你记错了。
我没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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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彻底成了班上的笑柄。
霸凌我的同学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她指使我去最难买的窗口给她排队,我中午再也没能吃上一口饭,只能去小卖部买面包。
她甚至把奶油蛋糕扔在地上逼我吃。
这和你生日那天的比怎么样啊
所有同学都把我当成了街上一条可以随意欺凌的流浪狗。
就连从过道走过,都要故意碰掉我的书本。
我没有告诉老师,因为我怕妈妈知道了会担心。
我熬到高考结束就好了,没关系的,没几个月了。
但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在这种情况下,最后一次模拟考,我丢掉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表哥的班级排名却从倒数一举爬升到第十八名。
班上平时嫉妒我的同学当众嘲讽我,这就是有些人抢爸爸的报应吧！
我只是沉默地收拾书包。
自那日家长会后,我每一日都会听到这样的话。
他们甚至还在我的书本上写满了撒谎精。
我没有再辩解过一句。
谁会信那是我的爸爸呢
我也不信。
回到家,舅妈看见我们,便嗲声嗲气对着我爸说,多谢你啊远哥,都是你给磊磊付的一个月五万的补课费,他才能考那么好。
五万。
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他不过送了一个五百块的玩偶。
他平日里给妈妈五千块生活费支撑家用,都给得心不甘情不愿。
爸爸笑出一朵花,磊磊是个好孩子,我这钱也没白花。
他又转身皱着眉看向我,你是怎么回事怎么退步了
我微微一笑,毕竟我没有五万的课可以补。
爸爸被我一噎,不知如何接话,脸色有些心虚的难看。
外婆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小丫头就是心眼小。
外公哼了一声,那是行明基因好,矜柔正经大学毕业,会教孩子。
他们忘了,妈妈昔日的成绩比舅舅还要好。
她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哪怕如此,她曾经也是全国有名的雕塑师,举办过巡回作品展。
只是他们仍旧觉得她不务正业,她的事业不值一提。
若不是那次意外,若不是妈妈是个顶好顶心软的人被他们拿捏,她不会是如今灰头土脸,系着围裙成日围绕家人打转的样子。
但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他们争辩,说她的知青很棒。
她笑得很明媚,这样啊。那我就带知青搬出去住吧。
外公一愣,随即恼怒地说道,滚了就别回来！
爸爸有些愕然,婉清,别闹了。不就是因为我那天没去吗
你们搬出去怎么过
那天矜柔不舒服,我原本想安顿好她就赶过去的。
谁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你们居然闹成那样。
他怨怪地看着妈妈,都说了叫你别娇惯她,看看孩子给你养成什么样子。
妈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起我的手走出了这个从不属于我们的家。
8
在最后的日子里,妈妈再也不用陷在繁琐的家务里。
我也终于得以静心复习。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我按下查询键的前一刻,爸爸打来了电话。
他的语气异常焦急,你表哥怎么才考了三百多分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复查成绩怎么弄吗
而我妈在厕所传来巨大的呕吐声。
我甩下手机就跑过去看她。
她如今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但医生说手术已是无用,只能做一些保守治疗,让她略微好受一些。
等我安置好她再看手机时,我爸已经接连打了许多来电。
微信短信全是质问我为什么突然挂电话的,他为别人的儿子急得发疯,却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我考了多少分,我和妈妈搬出来住的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至于他心心念念的陈磊,考试之前我偶然听到班上的许明说,他们买到了最后一次模拟考的试卷。
所以陈磊才可能考出那样的分数。
我什么都没说,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拨回电话,不顾他的质问,径直说道,他除了最后一次模拟考,不都是这种分数吗
模拟考自然要感谢你啊,你给他五万补课费,他花三万买了答案,自然进步神速。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当我接到电话,得知自己是高考状元的时候,正陪着妈妈在医院做治疗。
听到我的成绩,她难得地高兴起来。
她这些日子瘦了许多,我夜里总是跪在床上祈祷,忍不住哭很久很久。
我其实真的很怕。
我怕妈妈走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我才十八岁,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可我不敢让她知道。
比起她的离开,我更怕她因为担心我,一日一日熬着痛苦怎么也不肯走。
在电视台的采访中,我站在镜头前说,我要感谢我的妈妈,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虽然我没有爸爸,但还好有她。
不明所以的记者附和着我的话,单亲妈妈确实不容易。
我浑身轻松地和妈妈回到家里,引入眼帘的,却是呆呆血淋淋的尸体被挂在我们的门前。
9
我尖锐地喊叫起来。
妈妈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反应过来赶忙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
我们的呆呆,它只有六个月大,还是一条小狗崽。
我解下呆呆的时候,手忍不住地颤抖。
我从来没有见过死得那么惨的小狗。
它的四肢全部被砍掉,眼珠被挖掉,舌头也被割了。
它几乎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肉球,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我不敢想象,它死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妈妈怔怔地看着呆呆,突然吐出好大一口血。
巨大的恐慌浸入我的骨髓,打120的手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像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跟着医生上车。
抢救室门口,医生看着我大吼,怎么是个孩子叫你家大人来签字！
我带着哭腔坚定地说,我妈妈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成年了,我来替她签字。
签完字,我无力地顺着墙滑落下去。
手机在一旁不停地震动。
我麻木地滑开屏幕。
是表哥疯狂发来的短信。
臭婊子,说老子作弊是吧
老子送的大礼收到了吗
我捂着嘴无声地哭起来。
所以是我吗
是我害了呆呆,害了妈妈吗
我招惹了他。
我妄图要让他受到惩罚。
都怪我,都怪我。
我怎么就,非要出这一口气呢
10
不知是不是我的祷告起了作用,妈妈平稳地渡过了这次难关。
医生严肃地告诫我,一定要让她保持心情愉快,绝对不可以再受刺激了。
妈妈的手机有三十七个未接来电,都是她昏迷的时候爸爸打的。
她看了一眼,虚弱地说道,我们跟他做个了断吧。
离婚协议我已经准备好了。
见到爸爸时,妈妈特意化了妆。
她还是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能是体面的样子。
爸爸看着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她瘦骨嶙峋,让向来毫不在意她的爸爸都再也无法忽视。
当年是妈妈追的爸爸。
那时爸爸刚与王矜柔分手不久,像寻到避风港一样接受了妈妈的感情。
只是谁也没想到世事弄人,王矜柔嫁给了我的舅舅。
她对我爸来说是必须用时间和距离忘掉的白月光。
结果大家来到了同一屋檐下。
他的眼睛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离开,尤其在那场意外之后。
妈妈说,重遇王矜柔之前,爸爸真的很努力想要和她好好过日子。
为着昔日的一点甜,妈妈一直忍着,等着,直到经年累月,磨光了她全部的情意。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把离婚协议递给他。
爸爸恼怒起来,好,原来你们打的这种算盘。
他指着我朝妈妈发火,是你教的对不对让她在电视上不认我。
其实来之前我原本还想把表哥的短信给他看的。
可突然又觉得没必要了。
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不会信我。
就算知道表哥做了这样的事,大概也不会怪他,顶多说他不懂事。
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想小时候一样,挡在妈妈前面,你没资格对我妈发火。
我勾起一个讽刺的微笑,家长会的时候,你不是告诉别人,你是陈磊的爸爸
妈妈不要他了,我也不要了。
爸爸沉默许久,最后只扔下一句,我不会离婚。
11
妈妈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她却还在坚持做她最后一件雕塑作品,哪怕每日只能坚持一两个小时。
一位母亲温柔地注视着远去孩童的背影。
那是她和我。
她说,知青,前路漫漫,妈妈会一直看着你的。
她甚至开始策划自己的追悼会。
她计划邀请她年少的老师同学和好友,却没有打算告诉除我以外的家人。
这世上的血缘至亲,有时候也可能是相隔万里。
我推着她去了海边,她突然对我说,知青你知道吗所有的水都会重逢。
我死了以后,就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吧。
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看着夕阳,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她的头歪到一边。
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从此往后,无论怎样的前路,我都要一个人走了。
我看着入殓师给妈妈化妆的时候,爸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知青,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你劝劝你妈,你看她带你搬出去,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
你冤枉你表哥成绩作假,他又高考失利,作为补偿,我打算带他和你舅妈出国散散心,你外公他们也去。
我回来会再找你妈谈的。
他顿了顿又说,爸爸可能有些忽略你们,但你还有爸爸,磊磊已经没有了。
陈磊怎么会没有爸爸呢
他明明早就抢走了我的爸爸。
而我,我没有了爸爸,以后也没有妈妈了。
却不会有别人的妈妈来爱我。
挂断他的电话,我将他们的号码统统拉黑。
我不要他们再来打扰我和妈妈。
12
在妈妈的追悼会上,我语气哽咽地说起她的一生。
台下坐着的,都是昔日见证过她最好年岁的人。
在她最后的时刻,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只是徐婉清,那个昔日灵气逼人的雕塑艺术家。
我接到爸爸用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时,正在海上撒妈妈的骨灰。
爸爸的语气有些疲惫,不是要谈离婚吗你妈妈手机为什么关机你为什么拉黑我
我冷淡地说道,没什么可谈了。
爸爸似乎松了一口气,我早说你妈是一时赌气,她那么爱我。
原来他知道。
也是,怎么会不知道呢
年少热烈勇敢的妈妈对他说,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好了。
他加班晚回家时,妈妈永远会为他做好宵夜等着他,食谱都是妈妈详细咨询过营养师研究出来的。
妈妈生日两天后,他再送上项链时,妈妈也会兴高采烈第一时间戴上。
被偏爱的才会有恃无恐。
我的声音有些恶意地响起。
妈妈她,已经死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避免不了地抽痛。
好像妈妈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一样。
爸爸的声音有些生气,知青！不许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一丝恐慌。
爸爸,你害怕吗你害怕妈妈真的死了吗
这么多年,你对她,有没有过半分真心
电话突兀地被挂断。
再响起时我滑向了拒绝接听。
13
从海边回来,我去了妈妈生前喜欢的地方吃饭。
我一低头,泪水就落到了米饭上。
又咸又苦,我一点也吃不下去。
我笨拙又脆弱,很想很想我的妈妈。
餐厅包间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
外婆满不在乎地说,知青这丫头满嘴谎话,你当什么真
连自己的亲表哥都要诬陷。
表哥连忙附和,就是,我考好一次她就见不得我好。我失常了,她又来落井下石。
爸爸有些迟疑,可是妈,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
外公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婉清从小就喜欢跟她哥争宠,肯定又是她耍的花样。
她就等着你低头呢,别理她。你不理她,她自己就知道错了。
从小就这样。
小时候妈妈和舅舅一起犯错,挨打的永远是妈妈。
起初她也不认错,不认错就被打得更厉害。
没人哄她,她只能自己哄自己。
所以她学会了先低头。
后来嫁给爸爸,也永远是她妥协。
不被爱的人没有特权。
她只能一直认错,认着不属于她的错。
她甚至连当着他们哭都不敢。
也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没人会心疼她。
她只在无人时,眼里的红与泪,交织成失望的图景。
没关系,她流不出的泪,我来帮她流。
我走到隔壁,一言不发地掀了他们的桌子。
14
看着一地的狼藉,外公外婆气愤地咒骂起来。
只有爸爸看着我,愣愣地问,知青,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我向来喜欢亮色,今日却穿得一身黑。
我还没开口,就有人打断了我。
知青,你妈妈刚走,你这样她会不安心的。
我回头一看,是昔日的老邻居陈伯。
外公外婆陡然安静下来,外婆皱眉,你也帮着那个丫头骗我们吗
爸爸冲过来抓着我的肩,你说,你说你妈妈究竟在哪里
我拍开他的手,像要发泄出积攒十几年的怨气。
她死了她死了,你们满意了没有
外婆还是不信,怎么会呢小时候,算命先生说她命硬,所以她才克死了她哥。她怎么,怎么可能死呢
我突然觉得荒谬与悲哀。
原来是这样。
以前外婆也很疼妈妈的。
所以舅舅死后,妈妈的忍耐不只是出于愧疚,还有从前的温情。
可我这愚昧的外婆,深信妈妈命硬,克死了她的儿子,才对她那么坏。
陈伯看着他们终于疑惑起来,可,可丽丽都去了追悼会,亲眼见到了你们家婉清的遗体。
他看向我,还是知青办的,你们,不知道
外婆身形晃了一下,有些站不稳。
爸爸看着我,第一次因为妈妈,脸上有了伤痛的裂口。
我扬起头天真地说道,沈先生,恭喜丧妻。
我扫了一眼王矜柔,祝您和王矜柔女士百年好合。
他对我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急切地抓着我的手,你妈妈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他卑微的样子一如我生日前妈妈求他。
我甩开他的手,你不配。
我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你们都不配去打扰她。
王矜柔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语气里全是埋怨,知青,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大的事,竟不告诉我们半分。
你妈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从前一样,想把错都算到我头上。
爸爸突然吼道,别说了！
王矜柔错愕地愣住。
这还是我记事起,爸爸第一次对她发火。
15
那日过后,他们日日都来我的门前。
哪怕我不开门也一直等。
外婆年纪大了,站不了很长时间,爸爸给她找了一个小板凳,她就坐在门口等着。
隔着铁门她哀求我,让我见见我的女儿吧。
你究竟把她葬在了哪里
你就这么怨我们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们一个墓园地址。
爸爸感激涕零地看向我,扶起颤颤巍巍的外婆。
一个小时以后,我接到他的电话。
知青,你怎么能这么耍我们呢
这分明是一只狗的墓碑。
没错,那是呆呆的墓碑。
我们一起把呆呆埋在了这里。
妈妈魂归大海,说我若是想她,可以来同呆呆说话。
我觉得他们也该给呆呆赔罪。
我轻轻地笑起来,你们见不到她了。
她一点痕迹都不想留下。
你记得她那时候跪着求你们想去欧洲留学的对吧
我把她的骨灰撒进了海里,她就能自己去想去的地方了。
听筒里传来外婆抽噎的声音。
爸爸不住地念叨,太狠了,太狠了。
狠吗这才哪到哪呢
挂断电话前我说,你们会知道这只狗是谁的。
我在网上发了表哥虐狗的监控视频,配文讲述了妈妈和呆呆的故事。
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忍不了这样的画面。
网友群情激愤,这连畜生都不如！
太可怕了,这种人现在虐杀动物,日后不得杀人放火吗
表哥很快被人肉出来。
我们班上许多同学都站出来说话。
有人说他脾气暴躁人品差。
有人揭穿他模拟考作弊。
他的好兄弟也跳了出来,说他炫耀自己的妈妈厉害,抢了他的姑父,让姑父对老婆孩子不闻不问。
我终于把当时表哥发给我的短信截图发给了爸爸。
你看,你疼了那么多年护了那么多年的儿子,背地里就是这个样子。
他没有回复。
而我,则趁着这波热度开起直播,带大家看看妈妈生前的作品。
我希望日后人们提起她的时候,更多地记起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事业。
我直播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叫骂。
沈知青,你给我滚出来！
是王矜柔。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
却没有关掉直播。
16
我没有开门,隔着门平静地问她要做什么。
我知道放她进来她一定会一通乱砸,我绝不能让她破坏妈妈最爱的院子。
此时此刻,王矜柔终于卸下她温柔绿茶的伪装。
你太恶毒了！居然逼得你爸不出钱让磊磊出国！
你还把那什么视频放到网上。不过就是死了一条贱狗而已,搞得磊磊现在门都不敢出了。
真是大快人心。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们活该。
王矜柔拿我没有办法,又开始说起我妈。
你倒是比你妈厉害,她连你爸这种蠢货都搞不定。
我不过是红红眼睛,你爸就跪在我脚边,赶都赶不走。
她眼睛一转,笑得很得意。
她死了,我却还好好地活着。
可惜了,她到死都不知道,你爸没有碰过我,也没有想过和她离婚。
我的心微微抽痛。
妈妈临死的时候终于死心,她以为爸爸从来没有爱过她。
她已经不在意了,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没能让我有一个健全有爱的家庭。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在意地说道,那又怎么样我妈不要他了,我也不要了。
没有能够刺痛我,王矜柔很不满意。
于是她又甩出另一件事。
你的外公外婆也是蠢货。
他们以为你妈害死了你舅舅。
其实他出车祸的时候,是因为我在打电话跟他吵架,他才会分神的。
他们啊,怪错了人,还踩着你们捧着我,你说有没有意思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坏了。
所以才会教出那样的儿子。
爸爸啊,你践踏着全心全意爱你的妈妈,心心念念护着的,就是这样一对母子。
现在,他们都要完蛋了。
那你呢
你后悔吗
17
我的直播彻底引爆了虐狗事件。
但疯狂的不止是那些愤怒的网友。
我的外公一刀捅死了王矜柔。
他这辈子重男轻女,哪怕知道我妈死了,也只是平静地看着外婆和我爸百般痛苦悔恨。
直到他得知了害死他宝贝儿子的其实是王矜柔的那通电话。
他发疯一样要为他的儿子报仇。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畅快。
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那么闭环的报应。
爸爸再来找我时,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他的声音里都是腐木的气味。
你外婆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问题,我把她送去了精神病院。
她的记忆很混乱,只记得你妈妈小时候的事。
总是闹着要去给女儿买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我知道,你大约也不想再见我们,连你报了哪里的大学都不肯说。
爸爸做错了很多事,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不求你原谅,但你记得,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的。
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原谅这个可怜可恨的男人。
可我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我报了一所离他们很远的,坐落在海边的大学。
妈妈说,所有的水都会相逢。
我会去看很多很多的海,等待无数次我和妈妈的重逢。
但我不能替妈妈原谅他们。
我想此后山高水长,我们不会再有相逢了。
下辈子,我还要做妈妈的女儿。
但上天啊,请你保佑妈妈,不要再成为他们的妻子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