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打去第九十九个电话被挂断后,我给妈妈发了条短信:
妈妈,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祝您母亲节快乐。
很快,妈妈回复:知道了,你在训练营好好减肥,减不到标准体重就别联系我!
我回复:好的妈妈,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了短信发送键后,我闭上了双眼,眼角滑落此生最后一滴泪。
一年后,妈妈给减肥训练营的工作人员打电话问我减到标准体重了没。
听完工作人员的回复后,妈妈却疯了……
1
我的灵魂飘在客厅。屋里正热闹,他们正在给玲玲过生日。
妈妈和陈叔叔围着玲玲,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宠爱,仿佛她是全世界的中心。
巨大的粉色蛋糕摆在桌子中央,周围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全是玲玲喜欢的。
玲玲!我的心肝宝贝!快许愿!妈妈声音甜得发腻,她拿着手机对着玲玲狂拍,祝我的小公主永远漂漂亮亮!
玲玲穿着价格不菲的公主裙,双手合十,闭眼许愿,然后笑着扑进妈妈怀里:谢谢妈妈!妈妈万岁!
陈叔叔揽着妈妈的腰,刮了刮玲玲的鼻子:小傻瓜,跟妈妈客气什么你想要天上的星星,爸爸,哦不,陈叔叔也给你摘下来!
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我只觉得心里无比苦涩。
是啊,玲玲想要星星都可以。
而我呢我这个又黑又胖,被妈妈称作耻辱、错误生下来的女儿,连活着呼吸都是错的。
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一个文件袋。
妈妈接过,漫不经心地拆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像戴上了一张冰冷嫌恶的面具。
这个死肥猪!真是个无底洞!她将那张印着爱瘦塑形训练营抬头的账单狠狠砸在光洁的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都进去快一年了!屁都没减下来!我看她是赖在里面不想出来了!蠢得要死!就知道浪费老娘的钱!
尖锐刻薄的声音刺入我的灵魂。我想起我被送走前,小心翼翼地问:妈,能不能给我点零花钱训练营里什么都不能买……
妈妈正对着镜子描眉,闻言猛地回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钱钱钱!一天到晚就知道钱!老娘花大价钱送你去减肥!是让你去享受的吗你那身猪膘!饿死你都活该!还想要钱我告诉你!一分都没有!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陈叔叔立刻上前,熟练地搂住妈妈的肩膀,语气温柔地安抚:好了好了,美娟,别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今天是玲玲的好日子,别提那个晦气的东西,啊
妈妈厌恶地瞪了一眼那张账单,仿佛上面沾满了细菌:哼!要不是她死赖着不去减肥,非要老娘掏钱送她去受罪,能有这么多破事早知道她这么不争气,当初就该直接扔了!省得现在看到她名字都觉得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脸上瞬间又堆满了对玲玲的慈爱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恶毒咒骂的人不是她:玲玲宝贝,来,别管那个脏东西,咱们切蛋糕!吃完蛋糕,陈叔叔带你去买最新款的芭比娃娃!
玲玲立刻欢呼起来,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熟练地依偎在妈妈和陈叔叔中间,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宠爱。
他们走向餐厅,留下那张被唾弃的账单,和角落里像一缕青烟的我。
妈妈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句早点死透,我真的替她实现了。
在她开开心心给玲玲庆祝生日的这一天,我这个不配被她记起、甚至名字都让她觉得恶心的亲生女儿,连骨灰都还孤零零地寄存在那个冰冷的鬼地方。
2
几天后,玲玲要去参加全市的舞蹈比赛。
妈妈和陈叔叔为此忙前忙后,比玲玲自己还要紧张兴奋。
客厅里摊满了玲玲的舞鞋、练功服,还有一件崭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蓝色天鹅绒演出服,上面点缀着闪亮的碎钻。
这件!玲玲穿上绝对是全场最亮眼的!妈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件演出服,眼睛里全是光,料子是法国进口的,上面的钻都是手工缝上去的!花了我好几万呢!
陈叔叔在一旁点头附和,语气自豪:钱不算什么,只要我们玲玲能在舞台上发光发热!我已经跟主办方打好招呼了,到时候给玲玲安排最好的化妆师和休息室!
玲玲试穿着新舞鞋,在地板上转了个圈,撒娇道:妈妈,陈叔叔,你们对我真好!
那当然!你可是妈妈的心头肉!是陈叔叔的骄傲!妈妈立刻上前,半蹲下来帮玲玲调整鞋带,满脸宠溺,我的乖女儿,这次比赛一定要拿个金奖回来!给那些看不起咱们的人瞧瞧!
看着那件华丽的天鹅绒舞裙,看着妈妈温柔地替玲玲整理衣角,我的灵魂猛地一颤,眼前浮现出另一幕:
同样是比赛前,学校的运动会,老师要求统一穿白色运动鞋。
我的那双,鞋底快磨平了,鞋面也脏得发黄。我怯生生地说:妈,我的鞋太旧了,能不能……
妈妈正忙着给放学回家的玲玲削苹果,听到我的话,头都没抬,直接吼了过来:旧什么旧!我看是你又胖了把鞋撑坏了吧!一天到晚就知道要这要那!家里哪有闲钱给你买新鞋玲玲学跳舞不要钱啊买演出服不要钱啊!你这个废物!少给我添乱!那双破鞋!不想要就光脚去!
玲玲练舞累了,往沙发上一躺,噘着嘴抱怨:哎呀,这个动作好难哦,脚都疼了……
妈妈立刻心疼得不行,赶紧端来切好的进口水果和热牛奶:哎哟我的小祖宗!快歇歇!不练了不练了!累坏了妈妈可要心疼死了!来,吃点水果补充体力。
陈叔叔也赶紧上前帮玲玲揉脚捶腿:我们玲玲最棒了,稍微休息一下,等会儿再练。比赛完了陈叔叔带你去迪士尼玩!
高烧不退的那几天,在那个所谓的训练营里。我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硬板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我挣扎着向教练求助:我发烧了,好难受……
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只是冷笑一声,一脚踹在我的床沿:发烧我看你是想偷懒吧!死胖子!皮糙肉厚的!哪那么容易生病!给我起来!今天的五千米还没跑呢!跑不动就别想吃饭!
我记得我那天好像真的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个冰冷的角落,没有人管我。
我看着玲玲被妈妈和陈叔叔像稀世珍宝一样呵护着,嘘寒问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而我呢
我在他们眼里,好像连路边的垃圾都不如。
他们精心培养着玲玲,为她铺就一条鲜花和掌声铺就的康庄大道。
而把我送进那个地狱般的训练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减肥,更是为了彻底甩掉我这个包袱,好让他们能更毫无负担地,去浇灌他们心中那朵完美的玫瑰吧。
3
周末,家里来了客人,是妈妈那边的远房三姑妈。
客厅里,妈妈和陈叔叔正陪着三姑妈说话,玲玲也在一旁乖巧地给客人削水果。
气氛原本还算融洽,直到三姑妈不知怎么想起了我。
哎,美娟啊,三姑妈放下茶杯,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家大女儿叫芳芳是吧她还在那个减肥营里头
妈妈脸上客气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换上了一副极其不耐烦的表情,好像被人当众提起了什么脏东西。
哎呀,三姑妈!好好的您提那个死丫头干什么晦气!她翻了个白眼,语气尖酸刻薄,可不还在那鬼地方待着呢!没用的东西!一点毅力都没有!花了我那么多钱,屁用没有!
三姑妈似乎被她的态度吓了一跳,讪讪地说:这也快一年了吧女孩子家的,总在外面。是不是该让她回来了
回来!妈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猛地拔高,她凭什么回来!我早就跟她说了!体重减不到一百斤!死也别想踏进这个家门一步!她那副肥猪样子!回来干什么丢我的人吗!
陈叔叔见状,立刻打圆场,他握住妈妈的手,对三姑妈解释道:是啊三姑妈,美娟这也是为芳芳好,一片苦心啊。您想啊,现在这社会,女孩子长得胖,将来能有什么出路工作找不到,对象也难谈。我们现在不逼她一把,将来她出了社会,受的苦更多!我们这也是没办法。
妈妈立刻接口,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理直气壮:就是!我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好!她倒好,一点不领情!我看她就是天生的贱骨头!懒骨头!活该受罪!
三姑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妈妈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玲玲自始至终低着头削苹果,仿佛对这场关于她姐姐的刻薄讨论充耳不闻。
玲玲,你别跟那个胖子玩,她又蠢又脏,会带坏你的!
小时候,妈妈总是这样当着我的面告诫玲玲。
玲玲总是乖巧地点头,然后用一种掺杂着鄙夷和同情的目光看我一眼,转身跑开,和其他漂亮的小伙伴一起玩耍,留下我一个人,像个被遗弃的垃圾。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看着妈妈那张因为提起我而变得刻薄冷硬的脸,看着陈叔叔那副道貌岸然、颠倒黑白的嘴脸,看着玲玲那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的心,或者说,我残存的意识,像被泡在三九天的冰水里,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他们谈论着我的未来,规划着我的出路,却不知道,我早已没有未来。
妈妈的心,大概真的是石头做的吧。
捂不热,也敲不碎。
在她心里,我这个女儿的存在,恐怕真的只剩下麻烦、丢人和晦气了。
4
时间过得飞快,玲玲在那场全市舞蹈比赛中,果然拿了金奖。照片登上了本地报纸的娱乐版面,虽然只是个小角落,也足够让妈妈和陈叔叔欣喜若狂。
家里又是一场盛大的庆祝。
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最棒的!天才舞蹈家!妈妈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向来家里庆贺的亲友炫耀,你们看我们玲玲这身段!这气质!以后是要上大舞台的!什么巴黎!什么纽约!都不在话下!
陈叔叔在一旁含笑看着,不住点头:是啊,玲玲的天赋是老天爷赏饭吃,我们得好好培养!我已经联系了国外的舞蹈学院,准备让玲玲高中就出去深造!
玲玲穿着漂亮的裙子,像只骄傲的小天鹅,享受着众人的赞美和艳羡。
我想起,我生前也曾有过梦想。我想当个画家。我把偷偷画的画藏在床底下,被妈妈发现后,她一把抢过去,看都没看就撕了个粉碎。
画画画!画这些鬼东西能当饭吃!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你看你胖得跟猪一样!还有心思搞这些没用的我告诉你!下次再让我看见,我把你手都打断!给我滚去跑步减肥!
觥筹交错间,妈妈拿起手机看了看日期,似乎无意识地算了一下时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微不足道又有点惹人厌烦的事情。
她大概是算到,快一年了。
那个被她扔到魔鬼训练营的、不争气的、让她丢脸的大女儿,按理说,也该有点成果了吧
她端着酒杯,心不在焉地晃了晃,或许在想:那个死肥婆,也不知道瘦到一百斤没有哼,估计悬!就她那又懒又馋的德行!等过两天……不,等忙完玲玲出国的事,打个电话去问问,要是还没达标,看老娘怎么骂死她!让她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大概也就停留了一秒钟。
妈妈!妈妈你看!玲玲举着金光闪闪的奖杯跑了过来,兴奋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陈叔叔说要奖励我去欧洲玩!我们什么时候去呀
妈妈眼中那一点点关于我的、转瞬即逝的不耐烦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宠溺和温柔。
哎哟我的小宝贝!她立刻放下酒杯,一把将玲玲搂进怀里,亲了又亲,你想什么时候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妈妈和陈叔叔都陪着你!欧洲算什么!你想去月球妈妈都给你想办法!
原来,我真的连角落里的灰尘都不如。
灰尘至少还在那里,而我,在她心里,大概从未真正存在过。
她偶尔想起我,也只是因为我还活着给她添麻烦,还需要她支付那笔让她厌恶的减肥费吧。
快一年了……
她很快就会知道,我这个麻烦,早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5
我的灵魂像一缕无形的烟,终日盘旋在这个我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看着他们为玲玲的成功欢呼雀跃,看着玲玲出国的手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看着妈妈和陈叔叔脸上从未对我展露过的、充满期盼和骄傲的笑容。
那个下午,妈妈在支付账单时,偶然瞥见了那笔每月固定划出的、给训练营的费用,终于想起了我。
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训练营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爱瘦塑形训练营。电话那头,是个带着职业礼貌的声音。
喂!妈妈的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问一下!那个周芳芳!现在到底多少斤了!一百斤!达到没有
请问您是周芳芳的家长吗
废话!不是家长我打电话问她干什么!赶紧说!到底减下来没有!别跟我磨磨唧唧的!
我告诉你们!这都快一年半了吧!要是还没到一百斤,你们怎么搞的!是不是又偷懒了!就知道吃!花了那么多钱……
她刻薄的数落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一个带着颤抖和哽咽的声音打断了。
女士,对不起!请您冷静一点……工作人员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艰难,充满了恐惧和一种深切的悲伤,关于周芳芳同学……
妈妈的火气更大:冷静什么!她是不是又闯祸了!还是怎么了!
不是的……工作人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女士,周芳芳她在一年前就已经因为突发性心力衰竭去世了……
工作人员的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从电话线那头猛地劈过来,精准地击中了妈妈。
工作人员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传来:我们当时第一时间就通知您了。打了无数次电话,发了很多短信,都没有人接。后来联系不上您,就按照她留下的遗言,将她火化后,骨灰撒在了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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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话,王美娟已经听不清了。
……去世了……
……一年前……
……突发性心力衰竭……
……联系不上您……
……骨灰撒在了河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灵魂上。
手机无声地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光洁的地板上,屏幕应声而裂,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僵坐在沙发上,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无法理解刚刚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也凝固了。
几秒钟,或者更久。
啊——!!!芳芳——!!!
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又瞬间瘫软下去,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哭。
那哭声充满了无边的悔恨、极致的痛苦和彻底的绝望,撞击着房间的四壁,也穿透了我虚无的灵魂。
我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这个曾经对我吝啬任何一丝温情的女人,如今因为一个迟到了一年多的死讯而彻底崩溃。看着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看着她涕泪横流、面目扭曲,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那个被她唾弃了无数次的名字。
原来,石头做的心,也是会被砸碎的。
只是,这代价,是我用生命付出的。
而这迟来的崩溃,对我而言,早已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在我冰冷的灵魂之上,又覆盖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荒诞的霜雪吧。
6
不!假的!都是假的!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散乱,脸上泪痕纵横,他们骗我!芳芳不会死!她怎么会死!我要去找她!我现在就去训练营把她抓回来!
她像一阵风一样冲向门口,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体面和理智。
恰在此时,听到巨大动静的陈叔叔从书房赶了出来,正好撞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状若疯癫的样子。他被吓了一跳,但立刻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死死拉住了她。
美娟!美娟!你冷静点!你要去哪里!陈叔叔的声音带着惊慌和试图安抚的急切。
放开我!妈妈用力挣扎,指甲几乎要嵌进陈叔叔的手臂,我要去找芳芳!他们骗我!那个死丫头肯定又在跟我耍花招!想骗我让她回来!没门!我要亲自去把她揪出来骂醒!她的语无伦次,混合着愤怒、恐惧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绝望的希冀。
美娟!陈叔叔加大了力气,将她往屋里拖,你听我说!刚才电话里说的是真的!我们之前不是没打过电话问吗他们一直说在训练……
是你!都是你!她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陈叔叔,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迁怒,是你当初说的!送她去!说为了她好!一片苦心!现在呢!啊!这就是你说的为她好!我的女儿……我的芳芳……没了!
她像疯了一样捶打着陈叔叔的胸口,力道之大让陈叔叔都忍不住闷哼出声。你还说她将来没出路!她现在连将来都没了!是你害了她!是你!
陈叔叔脸色煞白,试图辩解:美娟,我怎么会想到这样……我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王美娟尖叫着打断他,为了你的面子!为了我们玲玲!你就是嫌她丢人!嫌她碍眼!现在好了!她彻底不碍眼了!你满意了!
这番指控如同利刃,也刺中了陈叔叔的痛处,他一时语塞,只能徒劳地抱着她,任由她发泄。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陈叔叔,跌跌撞撞地冲向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几乎被遗忘的储物柜——那里,存放着一些属于我的、早已被她打入冷宫的物品。
她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的东西因为许久未动,散发出陈腐的气味。她像疯了一样,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扒拉出来,散落一地。
一本边角卷起的童话书,是我小时候缠着她讲了一遍又一遍的。
一张幼儿园的合影,我站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笑着,门牙缺了一颗。
几张泛黄的奖状,是我小学时候的美术比赛,她当时嗤之以鼻,说画这些鬼画符有什么用。还有一叠厚厚的画稿,被胡乱塞在最底下,上面画满了各种奇思妙想,色彩斑斓,却因为我的自卑和妈妈的打压,从未敢示人。
妈妈颤抖着手,拿起一张画稿。上面画着一个胖胖的女孩,努力地张开翅膀想要飞翔,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我想飞。
她的视线模糊了。
她又看到了那个摔碎了屏幕的手机,点亮屏幕。通话记录里,一长串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密密麻麻,足足99个。那个号码,她曾经因为不耐烦而直接拉黑了。
她手指颤抖着,点开了信息。那条被她标记为垃圾信息、从未点开过的母亲节祝福短信,此刻像烧红的炭火一样烙在她的眼球上:妈妈,母亲节快乐。我在这里……很想你。我会努力减肥,早点达到一百斤,早点回家……
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些断断续续发来的信息:妈妈,我今天跑了五公里。妈妈,这里好苦。妈妈,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妈妈……
每一条,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已经破碎的心上反复切割。
最后,她的记忆定格在了我离开家去训练营的那一天。她记得自己是如何不耐烦地催促,如何嫌恶地看着女儿臃肿的身材,如何冷漠地挥手让我赶紧走。而我,只是站在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什么是恐惧是恳求还是深深的、不舍的依恋她当时没有在意,甚至觉得厌烦。
可现在,那一眼,却如同鬼魅,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清晰得让她无法呼吸。
啊……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不再是之前的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的、绝望的痛楚。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那些她从未在意过的细节,那些被她嗤之以鼻的情感,那些被她无情忽略的呼唤,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遍她的全身。
她终于开始看见她的女儿了。看见那个隐藏在肥胖躯壳下的、渴望爱与认可的、脆弱而敏感的灵魂。看见那个在冰冷的训练营里,一次次拨打着无人接听的电话、发出无人回复的信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坚持下去的孩子。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飘在空中,看着她被悔恨吞噬的样子,心中一片死寂。我的母亲,终于开始为我流泪,为我心痛。但这迟来的母爱,比毒药更加苦涩。
它无法温暖我早已冰冷的灵魂,只能让我更加清晰地感知到,我短暂的一生,是多么巨大的一个笑话。
她瘫坐在那堆充满了我的气息的垃圾中间,像一个迷失在废墟里的孩子,周围是她亲手制造的、无法挽回的荒芜。
陈叔叔站在一旁,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绝对的悲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可憎。
7
妈妈为我立了碑,由于我的骨灰早就被撒河边了,她只能把那些旧物放到小盒子埋进墓地。
墓碑简单,冰冷地刻着:爱女
芳芳之墓。
囡囡,妈妈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迟来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她把一个削好的苹果放在碑前,你以前最喜欢吃妈妈削的苹果,还记得吗
她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那个消失的女儿。妈妈错了,真的错了!不该只看你胖不胖,不该总骂你,不该总偏心玲玲。
泪水无声地滑落,妈妈以前总说你穿这件不好看,那件显胖,现在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真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音乐盒,那是我小时候央求了很久她才不耐烦买下的。你看,妈妈把它修好了,还能响呢……
她拧动发条,叮叮咚咚的音乐在寂静的墓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悲凉。
囡囡,你回来好不好妈妈求你了……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墓碑上,泣不成声,妈妈现在喜欢你了……真的喜欢了!你看看妈妈,就看一眼!妈妈再也不骂你了!再也不逼你了……
我飘在旁边,看着她。她终于说喜欢我了,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这些我渴望了一生的言语,如今像墓地里的风,吹过我的灵魂,带不起一丝涟漪。
妈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陈叔叔迎上来,脸上却带着担忧和一丝不耐。
美娟,你又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用
妈妈猛地抬起头,眼中喷出刻骨的恨意:闭嘴!陈建明!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当初天天在我耳边说芳芳必须减肥!说她丢人!说她会影响玲玲!芳芳怎么会死!是你害死了她!
陈叔叔脸色一变:王美娟!你怎么说话呢!我那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好!为了玲玲好!你当时不也同意吗!
为我好!妈妈凄厉地笑起来,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女儿!为了你那点肮脏的算计!你敢说你没在芳芳的饭菜里动过手脚!她为什么越吃越胖!脸色越来越差!你说啊!
陈叔叔眼神闪烁,强自镇定: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
你敢发誓吗!妈妈逼近一步,死死盯着他,你敢发誓你没做过!你敢发誓那个减肥营不是你特意找的!你敢发誓你没跟他们打过招呼要‘好好照顾’我的芳芳!
被逼到墙角,看着妈妈那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陈建明长久以来压抑的阴暗和自私终于爆发了。
是!又怎么样!他猛地吼了出来,面目狰狞,是我做的!我就是在她饭里加了点东西!让她食欲好,看着‘圆润’点!谁让她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又黑又胖!看着就晦气!她那个样子怎么配得上你前夫留下的那些财产!那些本来就该是你和玲玲的!
妈妈如遭雷击,后退一步,浑身发抖:你果然是为了钱……
钱是一方面!陈建明彻底撕破了脸皮,语气恶毒,我就是看不惯她!一个拖油瓶!我就是要让她知难而退!让她自己觉得配不上这个家!那个减肥营!没错!是我找的!我还特意关照了教练,让他们加大强度!不吃点苦头她怎么会长记性!我就是要让她受不了自己滚蛋!谁知道她那么不中用!死了也是她活该!废物!
你…
你这个畜生!!妈妈疯了一样扑上去抓打他。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开了。玲玲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准备出国用的文件袋,此刻却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显然,刚才那番对话,她全都听见了。
陈叔叔……
玲玲的声音像梦呓一样,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你刚才说的,姐姐她,是被你害死的
陈建明看到玲玲,瞬间慌了神:玲玲!不是!你听爸爸解释!爸爸是……
别碰我!玲玲尖叫着后退,仿佛他是瘟疫,你不是我爸爸!你是魔鬼!杀人犯!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玲玲哭着跑回房间,砰地一声锁上了门。
几分钟后,她拖着行李箱冲了出来,看都没看客厅里呆若木鸡的两人,径直冲出了家
门。妈妈哭喊着追出去,却只看到女儿决绝离去的背影。
8
玲玲走了,带着对这个家彻底的失望和恐惧,再也没有回头。
陈建明也消失了,是被妈妈报警带走的。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
从那以后,她不再哭了。她开始忙碌起来,买回了许多我生前爱吃、却被她严厉禁止的零食,薯片、巧克力、碳酸饮料,堆满了茶几。
囡囡,你看,妈妈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薯片,她对着空气,露出一个讨好又笨拙的笑容,以前不让你吃,是妈妈不好,以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找出我小时候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我从前的房间里。这件小了,囡囡长大了…
这件颜色不好看,我们囡囡皮肤白,穿亮色的好看…
她开始模仿我的一些小习惯,比如蜷在沙发的一角看电视,比如在下雨天捂住耳朵。她对着墙壁说话,对着空椅子说话,对着那个装着遗物的盒子说话,仿佛我从未离开。
偶尔,玲玲会从国外打来电话,仅存的一丝亲情维系着微弱的联系。
玲玲啊,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在那边好不好钱够不够花妈妈给你寄了些东西,都是你姐姐以前喜欢的··········……
电话那头的玲玲沉默着,或者只是简单地应付几句。
你怎么不说话妈妈的声音可能下一秒就变得尖利,是不是也嫌弃妈妈了!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一样!你姐姐就是因为你们!要不是陈建明那个畜生!要不是为了送你出国!我怎么会忽略了她!都是你们害了她!
电话被挂断了。这样的拉扯重复几次后,玲玲的电话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断绝了联系。
时光荏苒,足以让青丝染霜,让记忆蒙尘,却磨灭不了刻骨的悔恨。
妈妈老了许多,眼神浑浊,时常有些颠三倒四。她依然守着那个小小的墓碑,或者在家中守着那个盒子。房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零食变质的气味,只有那个供奉着我遗物的角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邻居们都说她疯了,常常看到她对着空气说话,时而温柔,时而哭泣。
又到了我的忌日。她颤巍巍地来到墓前,放下已经有些枯萎的花,还有一袋新买的薯片。她坐在冰冷的地上,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开始喃喃自语。
囡囡,妈妈又来看你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老态,外面变了很多……但妈妈还在这里陪着你……
妈妈爱你!妈妈知道错了……
她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刻录在脑海里的唯一程序,真的知道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囡囡……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照在她苍老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看着这一切。看着她被悔恨禁锢的一生,看着玲玲远走他乡、与过去彻底割裂的人生,看着那个因贪婪和自私而破碎的家。
心中那片虚无,似乎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疲惫的、淡淡的叹息。
再多的眼泪,再多的我爱你,再多的对不起,都无法穿越生死的界限,无法弥补曾经的冷漠与伤害。有些爱,一旦错过,便真的再也无法回头。
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像被风吹散的烟尘。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墓碑前、沉浸在无尽悔恨中的苍老身影,然后,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