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溪边浣纱的时候,一队身着华服的贵人将我拦住。
他们许我万贯家财,名利无数,要我去做陈国君王的宠妃。
第一次,我拒绝了贵人的请求,下一秒便被划花了脸,沉入江中。
第二次,我假意逢迎,以回屋收拾为缘由,偷偷离去,却被半途围堵,受野兽撕裂致死。
第三次,我避开了所有陷阱,三日后再次归来时,全村被屠,血染红了整条溪水,里面的鱼也翻起了白肚。
那贵人仍是白衣胜雪,他含笑盯着我的脸,戏谑道:
姑娘果真有沉鱼之姿。
第四次,寒风拉回了我的思绪,背上已是冷汗一片,我连忙伏跪在地,回应道:
妾愿意入陈侍奉!
1
白衣贵人似是有些讶异,他捻了捻衣袖,将我从地上扶起。
姑娘不必如此惊慌。
感受到他的触碰,我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栗了一瞬。
麻衣已被冷汗浸透,前几次逃亡的历程占据了脑海。我抬头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公子,心中的恐惧和割裂愈发强盛。
粟!我又拾到蚌了!
少女快意的嗓音从溪对岸传来,公子寻声望去,眼里满是止不住的惊艳。
是禾。
我想发出声音,让她快些离去,可骨子里的恐惧让我喉咙酸涩,濒死的空洞感布满了我的胸腔,就算是我出声让她走掉,贵人会放过她吗
白衣公子轻咳一声,对她柔声问道:
姑娘玉颜无瑕,可愿入陈,做陈王的宠妃
禾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过片刻,她的眼中便迸发出向往的光芒,她抬起手,下意识抹去了脸上的泥土,答道:
愿意!
公子无声的勾了勾嘴角,答道:你若愿意,便随我去往家中与亲人告别,即日启程。
禾回应道:
不必了,妾是孤女,粟也是。
粟呢粟也去吧
公子皱起了眉头,点了点头,略一沉吟,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复。
以后你叫采苓,她叫采薇。
我抬起头,看着他温柔含笑的面庞,胃里一阵翻腾。
他甚至没有问过禾的名字,便不容置疑的,轻而易举地敲定了我们的人生。
半个时辰后,我和禾坐在马车上,面对着面。禾不停抚摸自己的脸颊,眼中是止不住的雀跃,她拉着我滔滔不绝道:
粟......不,采薇!这是天大的机缘啊!我早就想离开这个渔村了。
采薇,你说,我这么漂亮,王会喜欢我......
我强忍着眼泪,抬手便是重重一巴掌,打断了禾的话语。
这群人一看便是非富即贵,贵人来我们这偏僻的渔村,能有什么好事!
你还要命吗!你就这么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禾捂住面颊,眼中有升腾起的怒火,她用力揽住了我的肩头,重重晃动。
我是有野心不假!可是粟,你要我弃你于不顾吗
好事我也想沾你的光,坏事我要和你一起扛!
她下一把扯下马车上柔软的垫料,敷在面颊上,眼神越发坚定,喃喃自语起来。
不就是做宠妃吗......王见了,一定会喜欢我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就算他真的不喜欢我,我也会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我紧攥着马车里的草垫,看着四周密不透风的挡帘,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空气里渔村固有的土腥味快要消失,野兽的鸣叫声也变得微弱,在愈发平稳的马车里,我抱紧了怀中的土罐,深知再没有回头路。
2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重重地撞击停下,几个嬷嬷粗暴地扯开了车帘,将我和禾一把拉了下去。
面前是四四方方的庭院,周围站满了守卫,一片死寂。
禾的面色僵硬了一瞬,重重地握住了我的手。
嬷嬷大力将我们推进房屋,空旷的厅堂里站了近百个姿容绮丽的女子。
有些两两相拥,面上是难以控制的恐慌;有些神色炯炯,眼中满是野心;有些目光空洞,呆呆地抱着腿,蜷缩在角落。
公子端坐在主位,他抿了一口茶,白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摆摆手,二十个嬷嬷端上了汤药,分发给各个女子。
有胆大者询问道:
公子,这是
毒药。
女子的脸色瞬间苍白,公子无视了她,自顾自说道:
你们之后都唤我樊公子。
踏进了这道门,无论过往如何,你们便只是梁国献给陈国的姬妾,整个人都不再属于自己。这药并非剧毒,只要每三月饮下解药,便无大碍。
你们是自己喝,还是嬷嬷喂
不过瞬间,房间里便爆发出了吵闹的悲鸣,十余人不管不顾的向门外冲去,哭喊着要回家。
守卫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门口,壮汉们轻轻一推,姑娘们便像纸一般,轰然下坠。
我的喉咙有些发痒,下意识偏头望向禾,她犹豫了片刻,便仰头将汤药饮尽。再看看神色凶狠的嬷嬷,我也端起了汤药一饮而尽。
房间里女子挣扎打翻瓷碗的声音接连而起,惊惧的哭嚎声此起彼伏。
都进来,搜身。
樊公子摆了摆手,又涌进来一大群侍卫,将女子们团团围住。
樊公子,男女大防,怎......
粉衣女子的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便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她愠怒的表情还定格在脸上,刹那间,血迹泼洒在周围人的裙摆上,尖锐恐惧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樊公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求你......
女子悲泣地哭声还未止住,又是一颗人头落地的闷响。
她们惊惧地四散开来,破声惊叫着要回家找娘。又是几下响亮的刀声,木板上鲜红的血迹和黄色的水迹晕染开后,便只剩了些零零散散的求饶声。
这下再没有人敢反抗了。
守卫从我身上翻出了一个罐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瓷器碎裂,里面的泥土倾泻而出。
是我来之前,从故乡带来的一捧黄土。
樊公子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说道:
我的耐心有限。
从今以后,你们就只是一件物品。
物品,就要抛弃掉人的尊严。
话毕,守卫和嬷嬷一拥而上,将我们身上包裹着的布衣麻利的剥下。
女子们强烈挣扎反抗,不过短短十秒,房间里又多了数十具无头躯体。
我双手发颤,死死地捂住胸口,想要从滑落地衣物里留住最后一丝尊严。
剽悍的守卫看见了我的动作,提起了白刃,飞快地朝我冲来。
禾眼眶也红了,她赤裸着身体,发狠地给了我一耳光,又迅速地扯开了我最后遮体的衣物。
你做这些龌龊事,总有一天会遭天谴的!
我循声看去,一名面容英气的女子暴怒而起,合拢了自己的衣裙,决然地撞在了闪着寒光地剑锋上。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面上不住发烫,泪水滴落在了胸口,恐惧和羞愧顿时包裹了我。
男人们滚烫的视线灼烧起来,在性命和尊严里,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尊严。
胆怯地死在回乡找娘的幻想中,傲气地死在被践踏尊严的凌辱中。
剩下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想活。
哪怕是失去自我,没脸没皮的活。
樊公子仍坐在主位,他被白衣早已被飞溅地液体染的斑驳,可他仍然挂着那带着怜悯的、救世主一般的笑。
尊严,是最没用的东西。
乱世之中,性命更是草芥。
你们之后要面临地境地,远远比今时更为凶险。
活下来的人,才有问为什么的资格。
房屋里充斥着令人反胃的恶臭,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地上,至此,还有五十二人。
3
北风吹的回廊呜呜作响,我与禾封住了窗户,携手侧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屋外狼藉月高悬,窗外寒风与女子的呜咽声交错传来。
禾与我相扣的手更加用力,她俏丽的脸上纵横着泪水,可她却神色坚定,挤出来一个笑容。
采薇,你别怕,我们连那样的饿殍遍野,人吃人的日子都熬过去了,这又算什么呢
我也愣愣地笑了。
是啊,与死亡擦肩过无数次的人,会更加惜命。
如同儿时那般,我与禾面对着面,沉沉睡去。
第二日,姑娘们并排站在木制的回廊中,眼下皆有着淡淡的青黑。
樊公子抱起一把古琴,细细摩挲着,直到一片绿叶落到他的鬓间,他才淡淡开口。
既是进贡的美人,便代表了梁国的颜面。面容,歌舞,身材,缺一不可。
我要听听你们的音色。
从你开始。
樊公子骨节分明的手拨弄起了古琴,被指到的女子瞳眸颤抖,断断续续的唱起了南方小调。
回廊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婉转地唱腔和碎玉般的琴声。
长久的沉默后,樊公子摆了摆手。
下一个。
女子容光焕发,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后来的女子也逐渐放松起来,曲调更加悠扬。
不知过了多久,我面前浑身颤抖的女子向前一步,摔上了高台之中。
樊公子的面色不改,兀自又弹起了那具精美的古琴。
呕哑嘲哳地声调响起,惊得樊公子的曲调也错了一拍。
身边的嬷嬷识趣地拍了拍手,侍卫麻利地拉上来一筐热炭。
女子的面容顿时变得苍白,她匍匐在地上,慌忙地捧起樊公子的靴子,不住求饶。
樊公子......妾的嗓音是天生的!求公子饶了妾!妾什么都愿意做.....!
嬷嬷将她一把擒住,守卫夹起了热炭,直愣愣地塞到了她的嘴里。
烧糊的肉味瞬间布满了整条长廊,女人们惊声叫唤,下意识呕吐起来。
嬷嬷卸了力,面色扭曲的女尸轰然倒地。我与她哀怨恐惧地眼神对上,心脏骤停。
下一个。
樊公子戏谑地腔调将我从意识里拉回,注视着那张住着罗刹的面皮,脚底顿时升腾起了凉意。
喉咙一阵干涩,我重重地掐住了自己的大腿,逼迫自己发出声来。
不仅要唱,还要唱得好。
樊公子又弹奏起了古琴,玉石般的音符在耳边撞击。一阵微风袭来,扬起了他泛着光泽的白衣。
如玉般的翩翩公子,他的身形却与初见时的幻觉重叠起来,如同索命的恶鬼。
我的嗓音不受控制的干涸一瞬,却被受惊飞去鹊鸟的鸣叫声掩埋。
竟有鹊鸟为你腾飞。
一曲毕,我的衣衫被冷汗浸透,樊公子冷淡的瞳孔与我交错一瞬,他薄唇轻启,又抬了抬手,示意下一个女子上去。
空气中难闻的气味混杂,又是十几个女子吞炭而亡。
樊公子不给任何休整地机会,又让嬷嬷架起了势,查看女子筋骨是否柔软。
我惊恐地望向了禾。
禾身子骨硬,更不善舞。
樊公子审视地目光落在了禾的身上,他眉头一皱,禾竟赶在他开口前,拾起了地上的板砖,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禾拢起了眉头,神情却是傲然的坚定,她望向公子,不卑不亢道:
妾采苓,自知筋骨僵硬,不善舞姿。然妾内心坚定,一心入陈侍奉,如今自断筋骨,向公子起誓!
不出一月,妾的身姿,不会比任何女子差!若是不如公子意,妾愿受公子凌迟之刑!
樊公子笑了。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赞许、赏识,和一闪而过的惊艳与喜爱。
他终于从阶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拿出来一张绣工精致的方帕,为禾擦起了额前的细汗。
面如冠玉的公子又拾起了禾的手,将她虚扶了起来,嘴唇微张:
白皙若美玉,修长且纤细,就是掌上的薄茧,实在不与佳人相配。
我这里有自用的养肤膏,晚些差人给你送去。
他将禾扶送到了一旁,默许了她孤勇而直白的行径。
樊公子又拍了拍手掌,几列拿着束腰的嬷嬷涌了上来,用尽全力将这畸形的束缚套在了我们身体上,让人喘不过气。
细腰婀娜。此后三月,皆一日一食。
诸位,自求多福。
4
起初,我和禾认为,左不过煎熬几日,总会过去的。
或者说,饿死的人多了,樊公子自会改变心意。
可越来越多的女子,在狭长地回廊中跳舞时,重重地摔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哪怕还有几口气在,嬷嬷们不顾女子的哀求,草席一裹,往外院一扔,便敲定了一个女子可悲的命运。
禾说,不想饿死,就得自己想办法。
趁着夜色,她拉着我的手,沿着长长地回廊往厨房摸去。
或许是太久没有沾上荤腥的缘故,离门口还有两丈远时,我们便闻到了里面浓郁的香气。
我控制不住的咽下口水,心中却更为紧张,禾握紧了我的手,大着胆子向前跨去时,却踢到了一堆重物。
我下意识地举着灯笼向下看去,两张深紫扭曲地、流着鲜红血迹的脸正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厉鬼索命。
布谷鸟地叫声忽地划破了夜空,我难以克制,跌坐在地,几乎是要尖叫出声。
禾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她拾起灯笼,扯住了我的袖口。
别出声!走!
我与禾狂奔起来,回廊里木制的梯台被我们踩的咚咚作响,直到将房门重重闭上时,才敢跌坐在地,急促地喘息。
我颤抖着双臂,想将禾扶至塌上。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费力挤出一个笑,回应道:
粟姐姐,我没力气了,站不起来了。
刹那间,似有钟鼓在我脑海中炸开,失去亲人的痛楚瞬间吞噬了我。
在悲痛情绪的淹没中,我的理智却更加坚定。
我不能失去禾。
我站起身去,用力推开了房间门,从庭院里扯下几把绿叶,又用尖锐的指甲掐断了几根粗壮的茎叶,将带着泥土的枝叶塞进了禾的嘴里。
我捂住禾的脸,只感受到她拼尽全力的咀嚼与吞咽,以及掌上四散开来的湿润。
也许是咀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禾突然卸了力,倚靠在我的怀里,纤长的指尖摸索着我的手臂,喃喃自语道:
粟,你瘦了好多,手臂也变软了好多。
我第一次见你,你不过八九岁,独自一人在荒年里摸爬滚打。
当年我被娘卖去做了肉人,我一直想问,却不敢问......
你到底是怎样,把我那两个畜生手里带出去的......
在那个饿殍遍野的年代,你又是怎样弄到肉的.......粟,我不想死。
混着酸涩的眼泪,我发狠的撕扯着口中又苦又腥的绿叶,一句话也说不出。
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恐惧都打碎,将这十年来重新建立的人性,全部打碎咽下。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天光破晓,几声尖锐地惊叫声划破了夜空。
长廊上,已经摆了八具尸体。
樊公子吃着温热的早茶,似乎对活下来的人很满意。
厨房里的东西有毒。
你们为何不明白我的苦心
还有这几个不经吓的,亦成不了大事,早些解脱了也罢。
在场的二十位女子,眉目中只剩麻木与空洞。
我看着地上面目狰狞的尸体,抹去了面上残存的泪痕,心中也蓦地平静起来。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无论生前怎样美好的女子,死后也不过一摊烂肉。
贫穷是罪,懦弱是罪,出身低贱也是罪。我卑劣的思考着,若我真成了宠妃,是否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拥有生杀予夺的贵人呢
樊公子轻柔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解释道:
之后会有夫子教导你们药理、文史、密探,以及一些女子应当具备的知识。
你们入陈的任务,是魅惑君王,祸乱朝政,传递信息。
通俗一点来说,美人计。
恭喜诸位,有了成为棋子的资格。
5
转眼间三月逝去,我与禾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禾亦如她所说,各个课程,她皆是顶尖。只是每每夫子教导我们家仇国恨时,她总是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陈国和梁国血海深仇,不可调和。
你们之中,有父母双亡的孤女,也有为了一口饭吃而被卖掉的奴隶,更有家道中落的清白小姐。
如今战乱频发,陈国强盛,若不是陈国意图争霸,你们怎会与亲人分离,过上如此颠沛流离的生活
你们虽为女子,也应当为国效力,抛弃自己的人生与七情六欲。
此计若成,你们是陈国的罪人,却是梁国的英雄。
从此青史留名,让世人看看,女人,亦懂家仇国恨,亦不输男人。
夫子长眉一竖,目光里满是对未来的希冀与渴望。
三月间,这样的话,每一个夫子都讲了无数遍。时间一长,初来乍到时的麻木与恐惧仿佛从未发生。不知不觉,所有人的心里,都被种下了为国捐躯的种子。
我心中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味,却揪不出错处。
他捋了捋长须,话锋一转,开口道:
四月后,金国与梁国会盟,彼时国宴,便是你们出头之时。
只是嘛......物以稀为贵,梁国向陈国进贡的女子,容貌自是不必说,各方面也都是要最拔尖的,否则便是丢了梁国的脸,如何成就大业!
至于没选上的女子......自有樊公子为你们安排去处。
夫子的语调温和,内容却如同毒蛇吐信,寒意瞬间攀爬上了我的脊梁。不过一瞬,十几道恶毒、怨恨的目光朝我剜来。
生的渴望与信仰的拥护汇聚成了恨意,似乎是要将我与禾扒皮断骨。
我不惧怕那些明里暗里的杀意,却惧怕我与禾之间的争锋。我攥紧了裙摆,不受控制的身形微僵,不敢去看禾。
禾在看我吗禾是那样的想往上爬,她会怨我挡了她的路,想要杀了我吗
心中难免有些空落落的,我摇了摇头,现在不应该去想这些。
毕竟,短时间内,我和禾才是最坚固的同盟。
不过两日光景,我和禾的舞鞋里就被塞满了绣花针。
禾笑了。
她掏出不知哪来的钱币,贿赂了守卫,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那个心怀不轨的姑娘。
禾用力掐住了姑娘的后颈,捏着一把绣花针,往那姑娘脸上胡乱刺着。姑娘惊声尖叫着,泪水和血水染湿了鹅黄色的衣裙,骚腥味弥漫了整个回廊。
我慌乱地擦拭掉手上白色的粉末,轻轻地拦住了禾。
禾笑得更开心了,她手上动作不停,大声呵斥道:
别让我再逮到你们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安安分分的,还能再活三个月。不安分的,我当天就划烂了你们的脸!
十七个女子神色迥异,她们不敢与禾对视,但目光中都满含着看热闹的戏谑之意。
是了,禾划花了别人的脸,又该如何向樊公子交代呢
毕竟我们都只是上位者圈养的奴隶,是生是死不过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是夜,我蹲在樊公子门前,透过烛火摇曳的窗,我看到禾瘦小却婀娜的身形。
樊公子仍然不发一言,坐的板正。
禾哭的梨花带雨,酥若无骨。
公子,妾知自己僭越,犯下了罪过,可经此一事,妾亦有功,求公子垂怜。
樊公子微微弯了脊背,手指有力地敲击在桌角,示意禾继续说。
庭院内女子的惩处皆由公子定夺,妾意气用事,实在是坏了规矩。可公子不妨转念一想,那蹄子愚笨至极,公子也定不会选她入陈。
左不过一个死人,竟肖想毁坏一颗真正的珠玉,她有罪,妾为公子处置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何不算功过相抵
樊公子轻笑起来,下一秒,滚烫的茶水泼到了禾的身上,他俯下身,重重捏住了禾的下巴。
你以为你是谁你们之间又有何不同那十七个女人,任何一个都能代替你,你能依仗什么
水珠顺着禾的面颊滑落,她面上没有半分恐惧,而是压下了脊梁,神色娇媚,将头轻轻靠在樊公子的腿边。
妾有无双美色,亦有满心权衡。
论容貌,妾与采薇风华绝代,无可争辉;论才情能力,妾与采薇亦是冠绝无双,那十几个女子何以作陪妾又如何不明白......妾真正的对手是谁
禾抬起来眼眸,旖旎地望向了樊公子,她指头一伸,勾住了樊公子骨节分明的手。
妾依仗的,不过是公子的宠爱。
妾比谁都明白,对错分明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公子是怎么想
公子从一开始就知道,妾比任何人都有野心,比任何人都适合那个位置。包括此时,公子也在考验妾,能否利用好当权者的宠爱......
6
禾毫发无伤,神色飞扬地从樊公子房中走出的时候,所有女子的神色都变得黯淡。
在这场毫无尊严、毫无底线的游戏中,魁首已经被定下了。
当晚,便有六个女子投了湖,上了吊。
当一个人心中的信仰崩塌时,那她一路走来的苦,也会被无限放大,直到将整个人压垮。
我侧卧在床榻上,与禾背对背躺着,沉默无言。我想要像往常那样去拉住她的手,可手臂如同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禾......
采薇,你忘了吗我是采苓,你也不再是粟了。
我背对着采苓,难言的苦涩弥漫在心头,我抬起手抚上鼻尖,却沾上了氤氲水汽。
蝉鸣在窗外作响,而榻上人的心绪再难安宁。
我与禾年少相识,饥荒年里,两个弱女子经历的苦难自不必说。可如今天意难测,竟逼我与她在此时做出决断。
禾是有野心的,我见过她眼里对权和利的渴望,也见过她对挡路者和侵犯者的杀伐果断。
我捏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刺入肉中。如果禾真的要杀我,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禾动了起来。
禾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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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预想中地寒刃,也没有痛苦的窒息。
她只是温和地替我捻了捻被角,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屋。无边的黑暗中,只余下一声叹息。
从那之后,我和禾没有再说过话,她每天夜里都会出去,鸡鸣时归来。
在金梁会盟的前夜,她在我的枕边留下了一朵木芙蓉。
再未归来。
樊公子说她投了井,身体被泡的不成人样。
他还说,这是采苓,赠与我的,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日,我换上了华丽的羽衣,鬓边别着那朵木芙蓉,登上了玉石堆砌的高台。
珍馐美馔遍布的酒宴上,我却看到了装备森严的守卫手里,闪着寒光的白刃。
一舞毕,在众人拥簇着的欢呼声中,我丢下了那朵芙蓉。
在人群的践踏下,它化成了一摊花泥,融在了散发着腥臭的土壤中。
樊公子那日少见的多饮了些酒。
他命人端上一樽酒盏,为我续上澄清的液体。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知道里面有特制的毒药,以便日后控制我为他卖命。
樊公子的脸上染了些绯红,他拍拍我的肩,笑道:
采薇,这一路,辛苦你了。
我知道,最后入陈的人,一定是你。
我笑起来,回应道:
那采苓呢公子不是最看重采苓吗
樊公子的神色短暂的呆滞了几秒,他笑了笑,背过身去。
采苓可不会毫无痕迹的给人下毒。
那日给你们塞绣花针的女人,她的尸体,我可是见过了。
全身水泡,肌肤全部溃烂,特别是那双腿,即便活着,怕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张了张嘴,正欲搭话,他却摆了摆手,自顾自说着:
过去的事情不必多言,之后你入陈,要拿到布防图,杀忠臣,魅君王。
希望你能保持自己的心性。
好好,活、下、去
樊公子笑了起来,温柔,出尘,不带一丝攻击性。
人面兽心的东西。
7
大雪一连下了十几天,我穿着单薄的纱衣,蜷缩在一顶小轿中,被人抬进了陈宫。
忽地,轿上的帘子被人掀开,一阵冷气倒灌,让我不住瑟缩。
老嬷嬷语气轻蔑,向我解释道:
姑娘恕罪,楚次妃想看看姑娘。
我抬起头,看着金碧辉煌的阁楼,隔着珠帘与阁中人对望。
姑娘看着不过十一二岁左右,发间别着昂贵的玉簪,身披纯白的狐裘,领口金丝绣成的云纹栩栩如生。
不过片刻,老嬷嬷猛地拉上了小轿。小轿颠簸起来,晃晃悠悠的抬进了一处偏殿。
我抚上偏殿柱间的裂纹,指尖蒙上了一层灰,庭院里积雪深厚,让人难以行走。
穿着厚厚棉衣的老嬷嬷打着盹,我轻轻推了推她,问道:
嬷嬷,可有炭火和食物
老嬷嬷白了我一眼,操着一口陈国方言,骂骂咧咧地甩了两个烂芋头。
我算是听明白了,没炭火,没食物,明天去大殿上见君王,不得宠就自己冻死。
我拾起地上的芋头,啃了个干干净净,又将寝房的帘布全部扯下,披在身上,在墙角睡了一夜。
第二日,又来了一顶轿子。与其说是轿子,不如说是一个展台。
儿时赶集时,就见过这样售卖商品的台子。
我穿着梁国带来的单薄的纱衣,抱着被冻得通红的臂膀,冒着大雪,被抬进了大殿中。
大殿里金碧辉煌,头上层层叠叠的帷帽阻碍了我的视线,却隔绝不了众人审视的目光。
这就是梁国送来的美人身姿瞧着确实不错。
再美不也是玩物么呸!不要脸的梁国,不愿意割城,送点美女珠宝就打发了!
小国出来的女人,能跟陈国比么
殿上的掌权者轻咳一声,殿里安静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无姓,名采薇。
陈王沉默了一瞬,又说道:
你既来了陈宫,便不能再惦记着梁国。
妾明白。
你会什么
妾会舞剑。
陈王轻笑一声,似乎来了兴致。
你舞剑,梁国带来的衣裙,你舞一次,脱一件。
座下的宾客嘻笑起来,愚弄地目光顿时间包裹了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想看梁国的笑话。
他们赌我会慌乱地手足无措。
我笑了笑,拾起侍从递上来的两把长剑,舞一次,脱一件。
殿内安静起来,不知是被我的剑舞吸引,还是被我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所惊异。
身上的薄纱愈来愈少,殿内的吞咽声也愈发响亮。
君王不羁地坐在高堂,没有喊停。
自己停下,便是对君王的不尊重,是梁国玩不起。若是不停,当真是裸露在殿中,便是过于淫靡,陈国会更为之不齿。
如果是采苓在,采苓会怎么做
我的大脑飞速思考着,转头间,便瞥见了侍从端着的一樽浊酒,我将手一撇,便用剑挑起了酒樽,直冲君王而去。
殿中人们慌乱起来,餐具翻倒的声音哗啦作响。武将激动地站起身来,想要拿下这唾手可得的功勋。
我的剑停在了离君王的锁骨的八寸处。
酒樽稳稳的停在剑刃上,一滴不洒。
陈王饶有兴致地摆了摆手,示意武将们回席。
无尽的嘈杂中,我听到了他呼吸的一滞。
妾,敬大王。
他抬起手,掀开了我的帷帽。
与他对视的刹那,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
凤表龙姿。
陈王琥珀色的瞳眸染上了笑意,他轻佻地接下了这杯酒,又攥住我的手臂,将我揽到了身前。
勇气可嘉。
他笑道。
我低下了头,故作柔弱姿态,回应道:
妾的裙摆脏了......求大王赏赐,陈宫服。
他笑着应下,我低垂着头颅,不断揣摩着殿内众人的神色。
楚次妃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当着众人的面,摔了碗筷,不再进食。
8
陈王一连在我殿中宿了半月,日夜笙歌,婆子们也手忙脚乱的烧起了炭火。
小丫头看着我苍白的面色,提议道:
今日放晴,倚梅园的雪融了很多,美人可要出去透透气
我点点头,裹紧了披肩。
刚到倚梅园,便与楚次妃撞了个满怀。
她身着名贵的狐裘,拨弄着金丝线绣成的纸鸢。仅仅是一瞬间,她的神色便从无措转为了厌恶。
你还有闲心出来
见我不说话,她又拿起那栩栩如生的纸鸢,炫耀似地对着我扬了扬。
如此精致的纸鸢,你在梁国见过吗这是去年生辰时,大王命最好的工匠为本宫做的。
所有人都知道,王很喜欢本宫。
她的神色又莫名低落起来,喃喃自语道:
本宫可是楚国最受宠的公主,穿的是最好的华服,一日三餐皆是山珍海味,伺候的婆子们挤满了宫殿,按理说......是瞧不上这些小玩意的。
可是陈王有心要送,本宫难以拒绝......
楚次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滔滔不绝的讲述着曾经的过往。
我紧皱着眉头,心中暗暗思忖着,曾经饥荒年间,那些被父母卖掉后的疯丫头,也总是这样,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幸福里,逃避现实的苦楚。
只一瞬,我便暗暗敲定,楚次妃有癔症。
我抬头打量着她身侧的宫女,一个个低垂着头,神色冷漠,如同木头一般,一言不发。
楚次妃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她眉飞色舞的向我展示着过往的光辉,我看着她满头摇曳的金钗,只觉得有一种过于纯真的残忍。
情难自禁,我终归是没能忍住那个困惑:
楚次妃知道,很多人连粟米都没得吃吗
她不满被我打断,下意识辩驳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难道人只吃粟米过活吗
我哑然失笑,心中莫名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梁国百姓,自然是比不上陈楚的。
什么
妾在夸次妃母国强盛。
楚次妃却忽地动了怒气,她用力扇了我一巴掌,大声嘶吼道:
给本宫跪在这里!没本宫的命令,不准起来!
楚次妃咳出了血,被宫女连哄带扛的劝了回去。
倚梅园又飘起了雪,我挺直了腰杆,跪在雪地上。冰凉地雪花融在了我的面颊,可我心中却一片滚烫。
我恨。
我恨权贵们何不食肉糜的愚蠢,恨百姓受苦而贵族享乐的不平,恨自己无能为力的庸凡。
曾经被迫入陈,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可如今,心中的妒恨却愈发强烈。
我卑劣地想要毁掉权贵们安逸的生活,人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受百姓侍奉
雪越下越大,我的嘴唇也快要被咬破。
身体也由最初的寒冷变得逐渐热腾起来。
意识几近消散之际,一双青筋遍布的手放在了我的身前。
毫不犹豫地,我握住了这双温热的手。
陈王褪下了肩上厚重的大氅,披在了我身上,将我揽进怀里。
撑不住了,不会自己起来吗
王在看。
陈王神色一顿。
我低垂着脸,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解释道。
妾知道,王在看。妾不知王何意,可王没让妾起来,妾就一直跪着。
陈王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下意识捏紧了我的手臂,脱口而出:
你在责怪孤
不......妾感激王,陪妾受罚这么久。
我揽住了陈王强劲的腰,微微抬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柔媚神色。
陈王耳根红了起来,他扶住我,神色有刹那的慌乱。
你熏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妾要见王,特意为王熏的。材料.....是问宫里嬷嬷要的。
陈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问些什么,我将身一软,恰到好处的昏睡过去。
9
采薇,你觉得陈王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采苓涂抹着艳丽的口脂,笑意盈盈地向我问道。
大抵是柔顺的,或是如他一般高傲的
我卷起鬓边的发丝,回应道。
不对!
陈王桀骜,这种男人,大多喜爱坚韧有胆识,可心底又只为他一人柔顺的女子!
采苓大笑起来,从身侧将我环抱住,她掐住我的脸颊,往下按了按。
就像这样,采薇,你这样柔媚的姿态,看的我骨头都要酥了!
我也深深笑了起来,可下一秒,面上温热的触感,将我的意识从梦中拉回。
我睁开眼睛,陈王粗糙的手指刮的我面上一疼,可他却全然不知,只是温和地笑着。
采薇,是什么样的美梦
妾梦到大王,日日宿在妾这偏殿之中。
陈王笑得更加放肆,他勾起了我肩头的发丝,笑道:
不是日日,也差不多日日了。
是了,这半年来,我深受宠爱,陈宫中妃子不算少,可陈王一月有二十日,都宿在我的殿里。
陈王勤政,他麻利地起身更衣,便去参加朝会。
我独坐在殿中,手中不停捣鼓着香料,身体里时不时传来的痛楚,让我额上析出了薄汗。
樊公子让我喝下的毒物起了作用,身上如同有蚂蚁在啃食。
我疼痛难耐,正欲趴下休整时,一个陌生的丫头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嘲讽道:
樊公子这么有本事,既能打通陈宫内帷,怎么就不亲自给陈王身边安插上刺客
小丫头也不恼怒,她摸了摸鼻尖上的痣,面上挂着与樊公子别无二致的笑容,回应道:
姑娘先担心一下自己吧。
陈相张承烈说您乃梁国贡女,狐媚惑主,包藏祸心,要求处死您呢。
陈王发了好大的怒,只怕不多时,便会召见您。
奴与您不过一条绳上的蚂蚱,劝姑娘早些做准备吧。
我拿着瓷器的手陡然一紧,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
不过一个多时辰,一个老嬷嬷便走了进来,她神色飞扬,眉目间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认出来了,那是我刚来陈宫时,甩我烂芋头的老嬷。
美人,大王召见您,快些准备准备吧。
她很排外,并不懂得一荣俱荣的道理,从一开始,便对我有着莫名的敌意。
我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便起身去了陈王宫中。
陈王坐在高高的主位上,他戴着精美的发冠,长长的珠帘挡住了他的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殿下伏跪着几个浑身是血,不断颤抖的人。
殿中一把重剑高悬,细长的绳索下,一根红烛缓缓地燃烧。
我跪在了这把重剑之下。
10
陈王沉默了很久,我听到火舌灼烧绳索的声音,重剑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采薇,前朝对你颇有偏词,说你红颜祸主,你怎么想
我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屈,染上了点点泪花。
妾不过梁国贡女,得大王垂怜,日日锦衣玉食,实乃贱妾之幸,大王于妾有恩,妾怎会做对大王不义之事
陈国与梁国鏖战数十年,你不恨孤
我拾起手帕,轻柔地擦拭着面上的泪花,随后,便定定地对着陈王一拜。
妾一介女流,走到如今,凭的不过一个运字。妾幼时父亲好赌,将妾卖给了窑子老鸨,幸得那日偶遇樊公子上街采买,这才被赎了回去,以良人之子教养,学以文史、歌舞。
妾二八年华,恰逢梁国向陈国称臣,妾有无双美色,被公子送来了陈国。临行前,公子千叮咛万嘱咐,王便是妾的夫君,陈宫便是妾的家乡。
妾这一生,虽未尝磋磨,可乱世之中,妾一弱女子,本就免不了漂泊无依之苦。而如今,王要听信一人之言,弃妾于不顾么
陈王沉默了一瞬,他挥了挥手,让侍卫将倚靠在一起的血人拉开,将她们的脸对着我。
你认识她么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在梁国时常见到的脸,心中有一瞬间的惊异,下意识地捏紧了手帕。
她也是樊公子选中的人,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是一瞬,我调整了神色,故作被吓到的惊慌状,转而,又抬头看向陈王,一副受辱的不屈状。
妾自然是不认得的!
大王将罪人凌辱成这番模样,是故意愚弄妾,还是想逼妾就范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站起身,挺直了脊梁,将脆弱的脖颈对准了那把重剑。
大王向来英明神武,却在此事上如此防备妾,难道大王真的相信,妾一个女人,能亡了您的国吗!
妾不过一个女子,最大的仰仗,不过是大王的尊重与喜爱......
大王如此折辱妾身,妾自会以死明志!
我果决地抬起了头,锋利的重剑飞快地划破了我的脖颈,白皙的脖子迅速染上了红色。
殿中促急的珠帘声响起,不过几个瞬间,我便落入了将有力的怀抱。
蠢成这样!
幸好伤口不深,要是划深一点,谁都救不了你!
陈王神色有微许的急切,他撕下一丝袖袍,为我轻轻擦拭着伤口。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低声抽泣,身后重剑坠落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木制的地板被砸的发出了轰鸣。
我抑制不住的勾起了嘴角。毕竟木板受的伤,可比我这轻微的破皮,严重多了。
陈王的心跳还是那般有力,他俯下身,在我耳旁喃喃自语道:
是啊......你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采薇,孤很恨梁国。孤的父兄,皆死于梁国之手。
孤很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父兄和梁国鏖战十几年,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可孤只用了六年,便让梁国俯首称臣。
孤想要称霸中原,想要让黄泉下的父兄看到......孤不比任何人差。可孤的相国张承烈,似乎从来不认可孤。
我擦干了眼泪,毫不掩饰的对陈王表达了我的敬佩之情。
大王英勇无畏,自是不输任何人。
妾听闻,张承烈武将出身,随您的父亲征战了几十年,又是看着您的兄长长大的,难免有些不一般的情愫在。
妾此番,并不是说相国不好,只是相国年老,不免有些固执在,大王何必因此动怒呢
我轻抚着陈王的脊背,顺手将案上的清茶递了进去。
他顺手接过了我的茶,轻抿了一口。
我勾了勾嘴角,心中有淡淡的快意在。如今,张承烈年老昏庸,且不服的他种子,已经种在了他的心头。
陈王看着我的脸,神色和缓起来,他再次将我揽进怀里,将头埋在了我的脖颈处。
采薇,你笑起来,很好看。
在你的身边,嗅到你的气息,孤总觉得很安心。
我背对着陈王,笑意抑制不住的咧到了嘴角。
是啊,你要多闻,可不能浪费了这么难找的毒药。
11
那吃里扒外的老嬷倚靠在殿前,看到我安然无恙的回来,她欢喜地神色瞬间变得失望起来,又操起了一口陈国方言,细细地咒骂起来。
我快步上前,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的她掀翻在地。
把这老东西打下去打死。
越张扬越好,让全宫都知道本宫处死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宫人。
两个侍卫快步上前,将她拉了起来,那老嬷却狂笑起来,向我咒骂道:
老娘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梁国狗了!人面兽心的东西!
我的幺儿死在梁国手上,难道你就没有亲人因陈国而死你还拉下个狗脸皮对着敌国君王献媚讨好!
你们梁国人,都是没脸没皮的孬种!
老嬷骂的越来越难听,我扬了扬手,让侍卫割掉了她的舌头。
不用管她说了什么,本宫只要你们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宫处死的,是一个趋炎附势、背主求荣的奴隶。
老嬷痛苦的嚎叫声响彻了整个宫闱,可我心中却无端的起了一丝快意。
或许是初见时她轻蔑地甩给我两个烂芋头,如今仇怨得报的爽快。
或许是底层渔女尝到了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心底也开始糜烂了。
又或者,长期的毒物、痛苦侵蚀,我早已失去了人性。
不,我早就失去了正常的人性。
九岁时,我用板砖拍死了两个熟睡的大汉,从滚烫的柴火前捞起了失去意识的禾。
其实我一开始,是想把禾偷走吃的,我太饿了。
可那两人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们能提供给我的食物,可比一个禾多得多。
那天,我和禾吃上了饥荒年的第一顿饱饭,第一碗肉粥。
禾没有问来处,只是眼含着泪,大口大口的喝着。
她说她谢谢我,要一辈子对我好。
我和她,又度过了漫长的四年。
饥荒结束后,我为人浣纱赚钱,禾四处拾蚌,幻想着哪天能开出明珠,卖给富商,一夜暴富。
禾活泼,大胆,有野心,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开心,她于我而言,是亲人,是姐妹,是乱世中我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的人性。
命运弄人,在美人计一次又一次的磋磨中,在禾没有道别的离去中,我再次失去了所谓的人性,像个木偶一样,本能地抓住了渺茫的生机。
一个精美的马球掉在了我的脚边,我抬头,看到了楚次妃苍白的神色。
她似乎又病重了些,面颊清瘦了许多,一看就我,如同见了罗刹一般。
我笑了笑,也许在陈宫人眼中,我确实是蛇蝎,是心狠手辣的罗刹。
我将球踹了过去,细细摸索着自己的手腕。
处死这个老嬷,不仅是消除了心头之恨,后顾之忧,更是向陈王传递了一个信号--我是坚韧刚烈之人,最恨的,便是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人。
陈王做为被掩盖光芒的次子,自是见惯了人情冷暖。
所以,在所有人都觉得我心如蛇蝎之时,只有他,是我最坚固的同盟,只有他,懂我的傲骨铮铮。
12
又是一年秋。
张承烈又立下赫赫战功,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而他们的政见不和,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陈王更加依赖我了。
他在寝宫里掀翻了一尊雕刻,又摔碎了一盏墨宝,在他想要打碎茶盏的时候,被我握住了手。
他的神色有些缓和,向我一倒苦水:
张承烈的手伸的也太长了!这陈王,不如让他来当好了!
整日里便拿孤的父兄说事,扪心自问,孤做的难道不比他们好吗!
若非他一代重臣,几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我微皱着眉头,目光里全是心疼,我抬起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
大王何必为此动怒,忠臣之心,你我皆知。相国脾性暴烈,素来是直来直去了些,可他拳拳之心,不都是为了大王吗
陈王琥珀色的瞳孔中是难以抑制的疲惫,他抬起手,绾上了我鬓边的发丝,愤愤道:
采薇倒是好心为他说话,张承烈说的最多的,便是让孤砍了你祭旗。
我蹙了蹙眉头,眼睫微颤,劝阻道:
既然如此,大王更应该善待张相国,相国心系大王,对妾评判有失偏颇,妾怎会不理解相国厌恶妾,妾更应该劝阻大王。
妾并非相国口中的红颜祸水......妾虽无才,也想做世人口中的贤妾。
陈王笑了起来,示意我继续说。
依妾看,大王与相国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如今入秋,大王可将秋猎推上日常,君臣间的误会,不过推杯换盏,便可了结。
陈王点了点头,回应道:
是个好办法,你跟孤一起。
我故作讶异,推诿道:
相国不喜妾,一同前去,岂不碍了相国的眼再者,以妾的身份......不配......
在短暂的沉默中,陈王拾起了我的手腕,他炽热而真挚地瞳眸注视着我,烫的我心头一颤。
和孤一起。
孤想让他们看看,孤遇得的,是怎样美好的女子。
采薇,你配的起。
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呆滞,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陈王看着我,又笑了起来。
他与樊公子是截然不同的人。
哪怕是一个孤傲的君王,他的喜怒哀乐,永远都直白的挂在脸上。高兴就笑,生气就杀,不甘心就去争去抢。
他比我,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陈王走后,一片枯黄的败叶被风卷到我的窗前。我拾起了这片叶子,细细抚摸着它的纹路,莫名有些思绪万千。
在树叶的概念里,也有生死吗枯叶衰败后,竟又能长出嫩芽吗。
13
秋猎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陈王选中的地方,山脚处零零散散坐落了几户人家,几个孩童坐在门口,欢快地唱着童谣。
陈王难得舒展开了眉头,他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想要听清孩童们唱了什么。
张门高,陈宫摇,老臣白头压新朝!
在听清唱词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受到陈王与我相扣的手指一紧。
他的神色很难看。
我松开了他的手,从怀里掏出几贯钱,对着孩童诱惑道:
告诉姐姐,这歌谣,是谁教你们唱的
为首的孩童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抹了抹鼻涕,抬起头,高傲地回应道:
你们这都不知道嘛到处都有人在唱呢!
陈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身边甚至有守卫跃跃欲试,等待他的发令。
乡村的妇人看到了这边的动静,脸色苍白了几分,她连忙拉着孩童,满脸泪痕地对着我跪下磕头。
贵人饶命!我儿愚笨,冲撞了贵人!求贵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陈王皱着眉头,还未开口,便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
哼!妖妇!
夫人快些起来,你跪这妖妇作甚!
张承烈穿着厚重的盔甲,面色不满,越过我和陈王,扶起了妇人。
陈王轻咳一声,张承烈才反应过来行礼。
我站在陈王身侧,心中的快意愈发强烈。张承烈必然是以为我欺辱了妇人,竟跨过了陈王,扶起了她。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无心之失,可加上先前的摩擦,在陈王眼中,怕是故意而为了。
我抬头看向陈王,他脸色不虞,却还是强忍怒气,将张承烈请进了围场,提议道:
今日围猎,不分君臣主次,诸位兴尽便罢。
围场中已经坐了许多臣子,他们打量着我,神色各异。
张承烈赶在陈王之前饮下了几杯烈酒,感叹道:
若在早个几年,臣必要和大王比试一番,如今老了,不中用咯!
陈王坐在主位,面色是抑制不住的阴沉,但还是陪笑道:
相国是陈国的英雄,何来不中用一说。
陈王话音未落,猎场旁飞驰过去一头鹿,张承烈反应极快,拉弓射向了那头鹿。
强壮的公鹿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这些脸色难看的,便不只是陈王了。
在场的臣子,忽地暂停了手上的动作,安静了起来。
陈王脸色阴沉的快要滴水,赶在君王之前射鹿,往小了说,是其乐融融,往大了说,便是有谋逆之心。
我快速站起身来,依靠在陈王怀中,为张承烈解围。
大王,莫不是相国也听说,妾想要一张鹿皮了
相国赠与妾的礼物,妾很喜欢......
话音未落,张承烈暴怒而起,掀翻了桌上的酒樽,他拉满了弓,直直的对着我。
你这妖妇!竟还敢舞到老身跟前!
陈王也怒了,他将我护在了身后,怒斥道:
张承烈,你想干什么!你也想称王了!
14
张承烈的脸色骤然变白,他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脱力的丢掉了弓。
老陈王在上!臣无能呐!臣教导不好您的孩子,竟让妖妃迷了眼,丢了魂呐!
臣与您征战三十年,这是您赏赐给臣的盔甲,可如今,臣不配穿上!
臣辜负了您的信任!再也无力承担相国一职。
张承烈对着陈王下跪,又脱下了身上的盔甲,丢进了火坑中。
臣恳请陛下,放臣告老还乡!
我神色一黯,从陈王的背后冲了出去,直愣愣的跳进了火堆,捡起了那副盔甲。
不顾烈火灼烧的疼,我抱起了盔甲,伏跪在地。
采薇,你干什么!
陈王慌乱起来,下意识想要将我扶起。
求大王赐妾一死!
我匍匐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妾与大王相伴两载,已是三生有幸!妾实不愿看大王因妾之事,伤了君臣和气!
陈宫美女如云,美妾常有,而忠臣之心难得,妾爱大王,不愿看大王负了父兄之意!
妾愿一死,以鼓舞陈国士气!
张承烈从地上爬起来,他带着凛然的杀意,朝我扑过来,掐上了我的脖子。
你这妖妇,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你早就该去死了!
今日你若不死,吾便没脸面见先王!
够了!
陈王暴怒起来,一脚踹翻了张承烈,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抱入怀中,擦拭着我的眼泪。
采薇不过一个弱女子,相国是要逼死她么!你活了几十年了,现在这么幼稚的命换命,你这老脸往哪搁
多么重的一句话啊。
可张承烈没有低头,而是挺直了脊梁,言之凿凿。
大王可知美人计
陈国送来精心培养的美人,承大王的意,以柔情诱惑,勾引大王做错误的决断。
大王身侧的人,无时无刻不想要了您的命呐!
若是大王的父兄还在世,又怎会容忍您做出如此荒谬的举动!
别说了!
陈王粗暴的打断,他的声音颤抖,似乎有一瞬的哭腔。
张承烈,这九年,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把孤当成一个真正的君王
孤永远活在死人的阴影下。
你打心底瞧不起孤吧
张承烈身形一颤,还想要辩解什么。可陈王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说着。
你若有心,便早些下去陪孤的父兄,有忠犬引路,他们的黄泉路,必然不算难走。
我从陈王的怀中抬起头来,我看着张承烈,忽地发现,这个叱咤风云的武将,身躯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他的两鬓已然斑白,身形佝偻,脊背薄的像纸一样。也许这是他第一次伏跪在地上,体味着年轻君王的怒气。
张承烈颤抖着手,捋了捋自己胡须,将地上的盔甲捡起穿戴好。
是臣的错......
此番境地,是老臣的错。
臣辜负大王,竟从未察觉大王的苦楚。
初次见到大王时,大王不过一个孩童,臣与先王商讨要事,您抱着臣的腿,缠着臣给您做弹弓。
后来,大王常常要骑在臣的肩头,让臣带您射箭。
在臣心中,您与您的兄长,并无不同......
臣惶恐,如今大王,竟是二十有七了。
落日的余晖下,老人瘦小的身影被拉的无限长,他的脊梁愈发佝偻。
我感受到额前沾染上了湿润的眼泪,可陈王没有回头,张承烈也没有再出声。
他对着陈王深深一拜,重重地撞在了那柄长剑上。
多么忠诚的相国,多么恳切的话语啊!
与陈王如出一辙的孤傲,和那对陈国江山的热忱之情。
我心中有一瞬间的悲戚,可更多的,是计谋得逞的、毁人安宁的快意。我强迫自己低垂着眉头,做出受惊的神态。
下一秒,我便对上了陈王哀恸的视线。
他轻柔地抚上我手臂上烫伤的痕迹,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手指粗糙的纹路。
他眼中的雾气似乎还未化开,满含情愫的眼神几乎将我灼伤,那殷切的神色中,我嗅到了名为情丝的毒药。
采薇,你疼不疼
对不起,采薇,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刹那间,我的喉头如同被人攥住,稀薄的空气让我有些难以呼吸,我下意识的拧紧了眉头。
他垂下了眼帘,轻巧地抚平了我眉间地阴霾。
采薇,你还在害怕吗
不要怕,采薇,孤不会再让你受到委屈,从此以后,孤就是你的依仗。
我又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强健的心跳,宽阔的胸膛,原来已经不止一次的让我心安。
两颗心脏贴合在一起跳动,此时此刻,我却卑劣地为他们君臣相弃沾沾自喜,谋算着想要亡了他的国。
传孤旨意,晋薇美人为次妃。
15
我倚靠在瑶光台的窗棂旁,专注地绣着一方绣帕。
阁楼外有一池湖水,里面种满了荷花,再向外望去,便可看到倚梅园的全貌。
阁内金碧辉煌,挂着层层叠叠的帷帐,宽阔的内殿,被琳琅满目的珠玉填满。
这是一年前,我晋为次妃时,陈王为我修建的宫殿。
那鼻尖有痣的小丫头早已轻车熟路,她依靠在桌前,戏谑道:
次妃的恩宠,当真是如日中天。
我攥紧了绣花针,敲打道:
你若不想死在本宫殿里,便把嘴放干净点,做好分内的事。
下一秒,一个药罐向我飞来,我将手一捏,稳稳当当的接住。
次妃才该做好分内之事。
难不成次妃忘了,您的身份和荣耀,是如何来的次妃是为谁做事,怕是要想清楚了。
这场美梦,您是不愿醒
我压下了心中怒火,将手中的绣帕丢给了她,怒斥道:
带回去给你的主人复命吧。
小丫头稳稳当当地接住,她撑起了下巴,嬉笑道:
次妃是惜命之人,可不要为了一台戏,白白磋磨了自己的性命。
小丫头走后,我立起了铜镜,注视着镜中耀如春华的脸,眼中有化不开的愁绪。
我摩挲着满头珠钗,再也无法将这张脸和那朴素的渔女重叠起来。
鹊鸟落在我的身前,我向外远眺,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百姓做饭升起的炊烟。
张相国死后,楚次妃的母国似乎没了忌惮,屡屡来犯。而陈王向来奢靡惯了,不知节俭与休养生息,这个强盛的国家,似乎有了些风雨飘摇的味道。
下一秒,殿门被重重推开,陈王带着一身怒火,踏入了我的宫门。
楚军夜袭,攻下了一座城池,还掳走了宗室的郡主。
孤会亲征。
采薇,战前的祭祀,由你来主持。
陈王说完了话,还未坐下喝一口茶,又有下人来报,有官员与他商讨要事,他看了我一眼,略带歉意的离去。
不过半个时辰,又送来一对翡翠玉镯。
我把玩着玉镯,远远看着倚梅园里楚次妃。
她长高了许多,梳着并不精美的双平簪,一袭粉裙,独自踢着毽子。
她身侧的宫女们还是一如既往的低着头,表情木木地,听从着她的调遣。
楚国时,她是最受宠的公主,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万人敬仰。入了陈宫,无论恩宠与否,她也一直受人侍奉,肆意妄为的抒发脾性,可她似乎,并不快乐。
她的母国在战败时毫不犹豫地将她送到了敌国,在强盛时,又毫不关心她的处境,肆意妄为的践踏陈国的底线。
而陈国的君主,她的夫君,也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心中有异样的感情萌芽,我摇了摇头,定住了心神。
战乱频发,如今自顾不暇,又如何去可怜他人命运再者,即使是落难的贵族,也比日夜耕作的农妇过得好。
我站起身来,梳洗打扮,着手祭祀之事。
16
祭祀那日,万里无云,青铜台巫祝卖力地与神灵沟通。
不过刹那,阴沉的云压在了大地上,狂风暴雨。
瞎了眼的巫祝口鼻中喷涌出鲜血,她挺直了脊背,朝天大喊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陈国气数已尽!
天要亡我大陈!天要亡我大陈啊!
陈王紧咬着牙关,握紧了手中的重剑。
我飞快的站起身来,呵斥道:
还不把这妖言惑众的神棍拖下去!
我站在青铜台上,拔出侍从的长剑,决绝的在手臂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
今日之事,是妾监督不利。
妾以此赎罪,愿以身祭祀,换大王凯旋!
神明在上,妾愿以命相抵,祝大王大败楚国,得以凯旋!
台下的侍从发出惊呼,他们士气高涨,气壮如牛,一声声地重复着:
大败楚国!大败楚国!
在闷雷作响的狂风暴雨中,殷红的鲜血从我手臂上不断滑落。
威严的君王逆着人群,一阶阶走上了青铜台上,他沉默的扯下了肩上藏青的披肩,一圈圈缠绕在了我的臂膀。
孤不需要拿你祭旗。
孤不信神明,孤只信自己。
采薇有心,孤定会凯旋。
他取下了我腰间的佩玉,珍视地放进了怀中,便转过身,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去。
众将士随孤,踏平楚国!
踏平楚国!
我跌坐在青铜台上。
低头看向小臂上的披肩,上面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被押送的巫祝突然停在了我的面前。
她癫狂的笑起来。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老身受过你的恩情,赐予你转危为安的机缘,如今却灭了陈国的气数!
并蒂双姝,祸国殃民,是老身的错,是老身的错啊!
巫祝疯癫的言语让我一瞬间清醒。
记忆深处地恐惧在我心中炸开,那日在溪边与樊公子的初见,我分明是死过三次的!
还是说,我并没有死,而是因为巫祝的缘故,提前窥见到了死亡的威胁么
可她是谁我怎会对陈国的巫祝有恩
并蒂双姝又是什么是禾么禾不是死了么
失血的眩晕让我脑子有些不清晰,我站起身来,想要拦住这名巫祝。
因果报应,因果报应啊!
巫祝仍然是自顾自的叫喊着,她挺起胸膛,一把撞在了锋利的宝剑上。
17
战事持续了四个月。
前线常常传来捷报,以及陈王受伤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手不禁一颤,绣花针刺破了手指,在绣帕上留下了点点鲜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中竟也萌发了期待、担忧的情绪。
每每雨天,我总会想起那个人的身影,和那一件,带着斑斑血迹的披风。
思念的时间不算长,又过了一月,便传来了战事告捷的喜讯,一同传来的,还有楚次妃被处死的消息。
她的母国败走,贵族逃散。
公主贵女被俘,王族公子不知所踪。
也许那些道貌岸然的皇族们,在仓惶地逃窜中,仍吹嘘着东山再起的豪情壮志。
陈国的雪下了几天,封住了倚梅园。
浩浩荡荡的人群从瑶光台下经过,穿着破烂麻衣的楚国公主被押送往刑场。
她娇小的身躯不断颤抖着,眼下有大片的青黑。
我披着厚重的狐裘,揣着绣着凤凰的汤婆子,隔着亭台楼阁,与她对视。
如同三年前那般。
我注视着她神色疲惫的脸,有细碎的雪落在她的额前。
她微动着嘴唇。
她在喊娘。
大雪纷纷攘攘的下着,压塌了一根树枝,一个金丝绣线的纸鸢被打落在地。
我记得,那是十日前,天刚放晴,恰逢她十五岁生日,她玩得尽兴,竟将纸鸢挂在了枝头上。
她喊了好一阵,可她身边的宫女还是那般木木地,无一人抬头。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
一阵鹊鸟腾飞,尖锐的鸟鸣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那个精美的纸鸢,金丝的绣线上,染上了厚厚的鲜红。
我在宫人细碎的讨论声中,拼凑出了她的名字。
楚明钰。
我转过头去,宫人们挂着红色的灯笼,为陈宫接下来的年宴做准备,一片喜气洋洋。
原来,一个女人的死,在陈宫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过片刻,陈王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霜雪,连沾血的盔甲也没能换下,直冲冲的来了瑶光台。
那纵横遍布的刀口,让我有一瞬间的后怕,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问道:
疼不疼
你瘦了。
他也异口同声道。
他轻柔的抬起了我的手腕,套弄着那对名贵的翡翠镯子。
采薇,你瘦了很多,又没有好好吃饭吗
这个镯子不配你,一会孤再差人给你重新送一对。
我的心中莫名有些酸涩,我抬起手,抚摸上盔甲胸前的裂痕。
陈王温和的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破碎的玉佩。
采薇,幸而有你。
只是它碎了,对不起,孤会重新让人给你打一个。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我握住了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流着眼泪。
采薇,年宴过后,孤带你出宫。
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感受过陈国的风土人情吧。
他拿起了手帕,轻柔的擦拭着我的泪痕。
18
年宴结束后,我们坐上了马车,来到了陈国的首都。
他似乎喝多了酒,脸上绯红。
陈国的百姓面色红润,穿着整洁的布衣,在集会上叫卖着,闲逛着。
端庄的妇人教导着儿子顶天立地,要他做陈王一般的大英雄。
街边的小贩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安宁,努力的吆喝着,叫卖着。
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红着脸给我递了一个糖油果子,又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姐姐,你真漂亮,送给你,新年快乐。
我面上一红,有些僵硬。
陈王笑了起来,替我结果了那个果子,道起谢来。
顺着青年男女的人流,我与他走到了一颗槐荫树下。树上满满当当的挂着红线与木牌,是陈国年轻人祈求姻缘的地方。
我拾起了一块木牌,用毛笔在上面写下了名字。
令昭。
我的字,是令昭。
他眸光一亮,语气中满是雀跃。我手有一瞬间的轻颤,写下了令昭和采薇。
陈王将我抱了起来,我将木牌挂在了枝头上,重重的打上了一个死结。
采薇。
我向下看去。
刹那间,集市的叫卖声,青年男女的喧嚣声,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仿佛都被消失不见。
斑驳的树荫打在他清亮的眸光上,那张极具攻击性的面容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样炽热的神色,我只在父母和禾的眼中见过。
比父母的更加直白,比禾的更加浓厚。
烟火响起,我与他的情愫渐渐无法遏止。
在漫天火光中,我却看到了我最不愿意见的东西。
是烽火。
是梁国收网的信号,是这场戏落幕的终局。
原来,我也舍不得这场美梦。
陈王小声的叫了我一下,可却被烟火的喧嚣声冲散,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他又抬起手,想要扶起我,可在那片刻的呆愣中,我又与他的掌心交错。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了一句。
采薇,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19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日夜宿在瑶光台中,极尽索取。
我听着钟鼓乐器之音逐渐消颓,听到铁骑的嘶鸣声逐渐清晰。
陈王的的脸变得更加瘦削,他的眼眶有些凹陷。
他跟我一样,身受剧毒,早就病入膏肓了。
他拿起一把木制的弓弩,摩梭着器身,将我抵在桌前。
我心中蓦地升起一种解脱感,无比畅快。
你既然明白我的目的,那便杀了我泄恨吧。
陈王的眸色有些暗淡,他轻柔地抚摸起我的脖颈、手臂。
我的脖子上有着细细的红痕,手臂上交错的刀疤与烫伤显得有些骇人。
采薇,你很幸苦。
什么
我皱起眉头,预料中的争锋相对没有到来,让我有些莫名的烦躁。
你走到如此地步,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你的身形这么这样消瘦像纸一样。
如此单薄的身躯,又这么承担得起颠覆江山的罪名
我咬紧了牙关,几年来隐忍的情绪顿时爆发,我将他用力推开,打翻了几盏火烛,怒吼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没有半分怒意,任凭火舌卷上了层层叠叠的帷幕,他注视着我,如往日般纯粹。
孤刚愎自用,识人不清,轻信了间谍,逼死了忠臣。
孤好大喜功,爱慕虚名,亏空了国服,让这个国家风雨飘摇起来。
孤是这个国家的罪人,你不是。
采薇,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你不过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一言一行皆身不由己。
你有这样的胆识,这样的气度,一路走来定然很幸苦。
殿内火光蔓延,我与他并排走到台前的窗口处,木制的隔台也变得嘎吱作响。
他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广域挽至耳后,粗糙的手指擦拭着我的面颊。
所以,你更要逃。
下一瞬,一阵强大的推力,将我从摇摇欲坠的隔台上掀了下去。
粟。
我瞳孔紧缩,想像往常一般抓住他的手,却连袖袍也没碰到,直直交错开了。
阁楼下的池塘晕开水花,我抱着那把弓弩,从池中抬出头来,与他对望。
他眼中满是哀戚不舍的神色,他嘴角含着笑,将几尊酒倒在身前,任凭火舌蔓延。
水珠从我的面色划过,他的身形愈发模糊。
金戈铁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宫外妇孺百姓的悲鸣声响彻耳膜。恍惚中,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我又想起几日前,陈国春节时,那个糖油果子,那些陈国人,满含着幸福的笑意。
他们来之不易的安宁,又要被战乱打破。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我捂住了头,痛苦的思考着。
我又忽然想起了那个失去儿子的老嬷,想起了饥荒年时的饿殍遍野,又想起来那个被人忘却的楚国公主。
国破时,最先死的是母亲的儿子;饥荒时,最先死的是女人和孩子;动荡时,最先牺牲的是女人的利益,明明共同享有着供奉,却总是女人去和亲。
楚明钰来陈宫时不过十岁,她懂什么!她连死前都在喊娘!
我的眼眶通红一片,心中的恨意逐渐凝结。
这一切都是骗局。
所谓的家仇国恨,不过是弄权者寻求荣誉的调味剂罢了。
马蹄声停在了我的身侧。
浩浩荡荡的人群,他们闪着寒光的刀刃上,沾满了血。
樊公子脸色仍挂着温润的笑容,他蹲下身,拿出那张绣有布防图信息的手帕晃了晃,又一改往常地像我伸出了他白玉般的手。
采薇,你做的非常好。
你是梁国的英雄,跟我回去罢。
我看着樊公子的脸,大脑一片轰鸣。
20
我不是采薇,也不是粟。
我的本名,是嘉粟。
我的父母很爱我,在八岁之前,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可我很快乐。
八岁后,在陈梁边界,父母抵不住老妇的哀求,将一块饼分给了她。
那老妇似乎是个神棍,她在我眉心一点,便报了这块饼的救命之恩。
时日不长,母亲将身上最后一块馍递给了我,便生生饿死在我面前。
父亲受不了打击,他一连给我说了十几个对不起,便殉情,随母亲而去了。
嘉粟,你要好好活着,拼尽全力的活。
我喝起了肉粥,神色空洞。
活,我会好好活的。
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也在好好活着。麻木、卑劣的活着。
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要怎么活,想要活成什么样。
我看见樊公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通了。
我想要像那名面容英气的女子一般,有尊严,有人性的活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成为权贵手里的傀儡,如同提线木偶般活着。
那些不甘与痛苦,全部凝结成了恨意。
我攥紧了那把弓弩。
公子。
我笑起来,柔柔地叫他。
樊公子挑了挑眉,难得地允许我忤逆了他。
采薇,你想要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意愈深。
公子,妾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公子有没有想过......
我抬起手,麻利的射出了那把箭。
自己会死在,从来都瞧不起的女人手里
这一箭,不偏不倚的穿过了他的喉咙。
樊公子的面色变得扭曲,他脱力的向后一撇,痛苦的在地上抽搐起来。
随后,漫天羽箭射向了我。
可我心中却觉得无比畅快,原来再人面兽心的罗刹,再爱玩弄权势的贵族,在濒死时、痛苦时,也与常人没有半点不一般!
我脑海中闪过与樊公子的初见,闪过采苓,以及那些横七八竖死在回廊上的女人,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顾不得肉体上的疼痛,我又想起了陈王,想起来那个瘦小的相国和以身殉国的巫祝。
原来,我也可以像他们一般拥有风骨吗
身体越来越重,鲜红晕开在了湖面,我沉沉向下坠去。
21
刺眼的光线洒在我的眼前,我费力的睁开眼,却看见了禾。
一瞬间,我的身体颤抖起来,眼泪溢出了眼眶。
禾穿着不属于陈梁两国的华丽锦衣,她头上戴着的金色头冠,晃得我更睁不开眼睛。
粟,你终于醒了!
禾紧皱的眉头终于散开,她柔嫩的指尖,用力地擦拭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我几乎是弹了起来,想要用力的抱住禾,可下一秒,身体的疼痛让我浑身一紧。
是了......我想起来了,那片池塘下,有一个通往宫外的密道。
我从里面怕了出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急匆匆地向我奔来,便没了意识。
禾心疼的神色占据了我的视线,她将一颗药丸塞进了我的嘴里。
这是解药,吃了它,就再也不会受樊公子控制了。
粟,辛苦你了......你跟我走吧,跟我去金国。
我笑起来,回应道。
禾,我不去。还有,我的名字是嘉粟,不是粟。
禾怔愣了一瞬,并没有多问我的名字,就像我没有问她,是如何去了金国,如何得了解药一般。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躺在禾的腿上,眼中逐渐燃起了希望。
我想回到渔村,做一个夫子。
禾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反问道:
女人怎么能做夫子
我却笑了起来。
我撑着柔嫩的草地,慢慢坐了起来,我注视着禾,一字一句。
禾,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在集市上,看着梁王春耕礼时华丽的轿辇,你很向往,你说你也要当王。
我笑出了声,捂住了你的嘴,说女子怎么能称王呢。
你便改口说你要做王妃,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禾,你知道吗,入了陈宫,我才真真切切明白一件事。
怎样尊贵的女人,在父权横行的背景下,永远只能成为牺牲品。
无论是底层的农妇,贵族小姐,还是贵如一国公主,她们总是在危难前,最先被舍弃,在危难时,被迫参与那些不入流的计谋,最后还要被万民唾沫,成一个娼妇、祸水红颜。
禾,你向来都能做到最好。
禾的眼睑垂了下去,她在思考。
我与她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说更多的话。
禾,如果这世上有了一个女性王,她开辟了一个制度中的权力顶峰。
那你任务,女夫子,女商人,女将军,还会远么
我勾起了嘴角,回眸望向禾。
禾也看向了我。
嘉粟,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笑得放肆,目光坚定。
桃花瓣飘洒在她的眉间,亦如当年般丽色倾国。
我戴上了厚厚的帷帽,驾着一页扁舟,身影逐渐消失在了云梦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