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哐当——
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巨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瞬间在程小雨极度安静的世界里炸开涟漪。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叉子上卷着的红油泡面颤巍巍地悬停在距离嘴唇三厘米的地方。面条的热气带着辛辣的香气,此刻却成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一滴红油很不给面子地脱离大部队,精准滴落在她浅灰色的棉质睡衣上,迅速晕开,形状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辣椒。
呃……程小雨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更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脑宕机0.5秒后,内部预警系统疯狂拉响警报。
[危险等级：未知]
[声源：阳台]
[初步推断：1.
楼上晾晒物坠落（概率75%）；2.
大型鸟类撞击（概率15%）；3.
不明生物入侵（概率9.9%）；4.
世界末日的前兆（概率0.1%）]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像一只受惊的仓鼠,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试探着地面,朝着阳台的方向挪动。脚下的棉拖鞋摩擦着木地板,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动静了——过去三年独居生活给她留下的宝贵经验：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可以有效避免99%的社交麻烦和潜在危险。
阳台的玻璃门被厚重的遮光窗帘挡得严严实实,只在底部留了一条微小的缝隙。程小雨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凑近,眯起一只眼睛,试图透过那道缝隙窥探外界的战场。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琥珀色的,带着野性的警惕和一丝……不,是十分明显的烦躁。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缩成一条竖线,正直勾勾地瞪着她。
喵嗷！
一声充满威慑力的（虽然有点奶声奶气）的猫叫穿透玻璃,伴随着又一阵噼里啪啦的混乱声响。
程小雨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稍微找回一点现实感。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处理这突发状况。
[当前状况：不明猫科生物入侵阳台。]
[应对方案分析中……]
[选项A：立刻关紧窗帘,锁死阳台门,假装无事发生。优点：无需直接接触,风险最低。缺点：无法确认阳台物品损失,且无法阻止该生物下次入侵。成功率：80%。]
[选项B：寻找长柄工具（如扫把、拖把）进行物理驱赶。优点：可能迅速解决问题。缺点：存在被抓伤风险,可能引发更大骚动,被邻居投诉风险增加。成功率：40%。]
[选项C：拨打物业电话求助。优点：专业人士处理。缺点：需要与人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语音沟通,解释状况,忍受可能的询问和上门……失败率：99.99%（系统判定：此选项对用户精神健康构成严重威胁,自动排除）。]
就在程小雨的内心小剧场激烈上演选A还是选B的生死抉择时,那只不明生物显然失去了耐心。
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般的脆响,窗帘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暴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紧接着,一个橘黄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蹿了进来,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它稳稳落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或者说是泥土）,然后……一头撞翻了放在茶几矮凳上的泡面桶。
哗啦——
滚烫的面汤和面条洒了一地,瞬间占领了程小雨那块刚擦干净的地板。红油、调料包碎屑、脱水蔬菜……组成了一副后现代主义灾难画作。
我的宵、宵夜——！！
程小雨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音量堪比蚊子哼哼。但她立刻又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恐地瞪大眼睛。
凌晨一点半。居民楼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刚才那声响,还有她这声微弱的悲鸣,会不会已经被隔壁听到了会不会有人来敲门会不会要报警
一连串灾难性的联想让她头皮发麻。
然而,罪魁祸首对此毫无自觉。
那只橘猫,甩着一条沾了不明污渍的尾巴,好奇地凑近地上的案发现场。它先是警惕地嗅了嗅,然后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下一秒,它就像找到了猫生至宝,埋头开始大快朵颐,呼噜呼噜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尾巴尖甚至沾上了红油汤汁,还一甩一甩地,像是在给自己的美食鉴赏打节拍。
程小雨：……
她缓缓蹲下身,与这只正在她家地板上狂舔泡面的强盗保持着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借着客厅微弱的夜灯光线,她终于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全貌。
这是一只成年橘猫,体型不算小,但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显然饿了很久。毛色是那种很正的橘黄,但此刻沾满了灰尘和油污,看上去脏兮兮的,像刚从某个垃圾堆里打完一场恶仗回来。最显眼的是它的左耳,缺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留下一个不太规则的豁口,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兵勋章。
它吃得旁若无人,吧唧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程小雨看着地上那摊混合着猫口水和红油的面条残骸,胃里一阵翻腾。那是她今天唯一计划好的放纵餐,为了买它,她甚至鼓起勇气在便利店多停留了三十秒,用来对比两个牌子的辣度。
现在,全毁了。
被一只来路不明、强闯民宅、还弄脏了她地板的流浪猫。
怒气值开始缓慢爬升,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恐惧感压了下去。
[当前威胁等级：低（目标生物专注于进食）。]
[建议行动：保持距离,观察,等待其自行离开。]
是的,等它吃完,也许就会走了吧流浪猫都是这样的,警惕性很高,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吧
她就这么蹲着,像一尊望夫石,看着那只橘猫把地板舔得几乎能反光。连掉在地上的葱花都被它精准地舔进了嘴里。
流……流浪猫程小雨用气声自言自语,声音小到几乎融进空气里。
橘猫似乎听到了这微弱的动静,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它的胡须上还挂着半根面条,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程小雨的心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
这家伙,看上去真的饿坏了。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一只手,手指蜷缩着,小心翼翼地朝着猫咪的后背探去。
指尖在距离那身脏兮兮的橘色皮毛还有十厘米的地方,紧急刹车。
[警告！未知生物接触风险！可能携带病菌！可能具有攻击性！]
[历史记录：小学二年级,学校兔子饲养角,被白兔咬破手指,注射狂犬疫苗（心理阴影面积：巨大）。]
童年阴影如同弹幕般刷过大脑。她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然而,预想中的龇牙咧嘴或者惊慌逃窜都没有发生。
那只橘猫,在舔干净最后一根面条后,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程小雨发誓她听到了）。然后,它慢悠悠地转过身,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程小雨几秒。
就在程小雨以为它要发起攻击或者逃跑时,它做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它咕咚一声,侧身倒在了地上,四脚朝天,露出了同样脏兮兮但明显柔软的肚皮。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声,像是老旧拖拉机启动时的引擎轰鸣。
呼噜……呼噜噜……
它甚至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尾巴尖在空中画了个慵懒的问号。
程小雨：……
[系统分析：目标生物行为模式识别中……]
[匹配结果：1.
极度放松状态下的信任表现（概率15%）；2.
碰瓷行为,意图讹诈食物或居所（概率85%）。]
程小雨看着那毫无防备的肚皮,以及那副朕吃饱了,该给朕找个地方躺了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是要碰瓷她低声嘀咕,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
橘猫似乎把这理解为某种许可。它翻了个身,慢吞吞地站起来,抖了抖毛（成功地将几根沾着红油的猫毛甩到了程小雨的拖鞋上）,然后迈着标准的猫步,径直走向了客厅角落里那个程小雨用来练（堆）瑜（杂）伽（物）的瑜伽垫。
它跳上瑜伽垫,原地转了两圈,似乎在寻找一个舒适的角度,然后蜷缩成一个毛茸茸的橘色球体,闭上了眼睛。
呼噜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平稳而响亮。
程小雨：……
她看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泡面凶案现场,又看看那个已经旁若无人地在她家安睡的不速之客,再看看自己睡衣上的辣椒花。
大脑一片空白。
[当前状况：未知生物已单方面占领客厅区域。]
[建议行动：……系统暂时无法提供有效建议。建议用户……自行判断]
程小雨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认命地站起身,先去厨房拿了抹布和垃圾袋,开始清理地上的残局。
算了,打扫干净再说吧。也许……也许它睡醒了就会自己离开
嗯,一定是这样的。
2.
事实证明,程小雨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三天后。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程小雨从浅眠中唤醒。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颗毛茸茸的橘色脑袋。
以及一双居高临下、充满审视意味的琥珀色眼睛。
喵。（翻译：愚蠢的人类,该起床给朕准备早餐了。）
程小雨：……
这只三天前强闯民宅、吃光她宵夜、还碰瓷赖在她家不走的流浪猫,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迅速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并且单方面与她签署了一份看不见的共生条约。
条约内容大概是：
甲方（猫）：提供卖萌（偶尔）、陪伴（强制性）、以及制造混乱（日常）服务。
乙方（程小雨）：负责提供食宿、铲屎、以及忍受甲方一切恶行。
比如,现在正压在她胸口,用爪子轻拍她脸颊,进行物理唤醒服务的这位。
……知道了,知道了。程小雨有气无力地举手投降,试图推开那颗毛脑袋,却被对方灵活地躲开,还顺势舔了一下她的手指。湿润粗糙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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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命地坐起身,看着原本整洁（至少在她看来是）的卧室,现在随处可见橘色的猫毛。床头柜上她珍藏的漫画书被当成了磨爪板,留下几道清晰的抓痕。窗帘的流苏穗子少了一截,据目击者（也就是程小雨本人）称,是被猫当作逗猫棒玩耍时不幸牺牲的。
还有她的瑜伽垫,现在已经彻底沦为了这只猫的专属王座,上面铺满了金色的猫毛地毯。
程小雨给它取名叫泡面,用以纪念他们不打不相识的初遇,以及她那碗惨遭横祸的宵夜。
泡面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或者说,它对人类试图给它定义的任何标签都毫不在意。它只关心三件事：吃的什么时候来哪里更好睡以及,这个两脚兽今天又有什么新玩具可以搞破坏
泡面！那是我的发圈！黑色的！会找不到的！
程小雨刚洗漱完,正准备扎头发,就眼睁睁看着一道橘色闪电从梳妆台上叼走了她唯一的黑色发圈,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卧室,在客厅里开始了新一轮的跑酷运动。
她穿着睡衣追出去,只看到泡面灵活地跳上书架,又跃到电视柜,最后停在窗台上,嘴里叼着那个小小的黑色发圈,尾巴得意地甩来甩去,仿佛在炫耀战利品。
程小雨扶额,感到一阵无力。
这三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如同静止湖面般的日常被这只精力旺盛的橘猫搅得波澜四起。
她被迫调整作息,每天准时起床喂猫、铲屎。
她被迫增加了出门次数,因为猫粮和猫砂消耗得飞快。
她甚至被迫……进行了一些微小的社交活动。
手机闹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刺目的17:30。
这是她每周两次去家附近便利店采购生存物资的时间。雷打不动,精准到秒。
程小雨像往常一样,条件反射地抓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到玄关准备换鞋。
然后,她僵住了。
泡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玄关的鞋柜上,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尾巴像一个精准的节拍器,左右摆动着。
我……我要去便利店买东西。程小雨发现自己居然在对着一只猫解释行程,声音干涩,很快回来……你,你看家
泡面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她的话。然后,它轻盈地从鞋柜上跳下来,不偏不倚,精准地踩在了程小雨刚穿好的一只帆布鞋的鞋面上。
四公斤左右的体重,不算重,但程小雨却感觉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迈不开腿。
她低头看着鞋尖上那个清晰的、带着灰尘的梅花猫爪印,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情绪。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
第一次有活物在她出门时,用这种方式表达挽留。
第一次,她感觉到……好像有人（或者猫）在等她回家。
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让她不知所措,但又……不坏
***
便利店的自动门发出叮咚一声熟悉的迎客音。
穿着蓝色制服的店员小林正在低头整理收银台,听到声音习惯性地抬头：欢迎光……咦程小姐
小林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表情,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飘向她的耳朵。
程小姐今天……没戴耳机他好奇地问。
啊！
程小雨这才如梦初醒般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空荡荡的。
她出门太急,或者说,被泡面送别的场面搞得有点心神不宁,居然忘记了戴上她那副几乎焊在耳朵上的降噪耳机！
那是她的结界,是隔绝外界噪音和视线的物理屏障。没有它,便利店里明亮的灯光、背景音乐、其他顾客的交谈声、甚至小林略带探究的目光,都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让她瞬间感到一阵恐慌。
我我我……她慌乱地从帆布包里掏出钱包,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地撒在了收银台上。
老、老样子……她几乎是抢过小林递过来的购物篮,头也不敢抬,匆匆走向货架,只想尽快完成采购任务,逃离这个暴露的环境。
她拿了矿泉水、面包、几包速食咖喱,还有……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拿起了一小袋包装可爱的猫咪小鱼干。
结账时,她依然低着头,把商品和零钱一股脑堆在收银台上,全程不敢与小林有任何眼神交流。
一共是三十七块五。小林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没有嘲笑,也没有过多的关注。
程小雨把钱递过去,接过找零和购物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
走出自动门,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短短几分钟,感觉比跑了一千米还要累。
但是……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便利店门口那几棵叫不出名字的行道树,已经开满了粉白色的樱花,花瓣在晚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温柔的雪。
某个毛茸茸的、橘黄色的影子突然闯入脑海。
不知道泡面现在在干嘛有没有又把什么东西打翻
想到这里,程小雨回家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回程的速度比去程快了至少一倍。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远远看到自家公寓楼的轮廓时,她几乎是小跑起来。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就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的瞬间,门内传来了一声清晰的、沉闷的——
咚！
程小雨的心猛地一沉。
不好的预感。
她迅速推开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泡面
客厅里的景象,让她瞬间石化。
抽纸被撕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铺满了半个客厅的地板。
窗帘的拉绳被解开,缠绕在昨天刚组装好的猫爬架上,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艺术装置。
沙发靠垫歪歪扭扭地掉在地上,上面还有几个可疑的湿爪印。
而罪魁祸首——那只叫做泡面的橘猫,此刻正稳稳地蹲在冰箱顶上,嘴里叼着半包……没拆封的小鱼干！
程小雨瞪大了眼睛。
她可以发誓,她绝对没有把小鱼干放在冰箱顶上！那包小鱼干,明明是她刚刚才从便利店买回来的,还放在购物袋里,搁在玄关的鞋柜上！
你、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啊！程小雨又气又无奈,踮起脚尖,试图去够冰箱顶上的泡面（和小鱼干）。
泡面灵活地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尾巴像鞭子一样扫过她的刘海。
一人一猫,隔着冰箱的高度,僵持不下。
就在程小雨思考着是搬凳子还是用扫把时,泡面突然松开了嘴。
那半包小鱼干,划过一道精准的抛物线,啪嗒一声,准确无误地掉进了程小雨因为仰头而敞开的卫衣领口里。
冰凉的包装袋贴着皮肤,程小雨打了个激灵。
她低头看着自己领口里那包天降小鱼干,又抬头看看冰箱顶上那只舔着爪子、一脸无辜（或者说是挑衅）的橘猫。
…………这是在报复我出门太久吗
泡面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回答：
不然呢
程小雨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吧,败给你了。
她从领口掏出那包小鱼干,撕开一个小口,倒了几条在手心,递向冰箱顶。
喏,你的‘战利品’。
泡面犹豫了一下,低头嗅了嗅,然后小心翼翼地舔走了她手心的小鱼干。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带来一阵奇异的痒意。
程小雨看着它满足地眯起眼睛,突然觉得,家里乱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少,现在有人（猫）等她回家了。
还会用这种……嗯,别具一格的方式,迎接她。
这份单方面签署的共生条约,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3.
带泡面去宠物医院,对程小雨来说,难度系数约等于让她在人民广场进行一场公开演讲。
站在干净明亮、飘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宠物诊所玻璃门外,程小雨抱着那个印着可爱猫爪图案的航空箱,感觉自己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
航空箱里,泡面显然也感受到了陌生的环境和她紧张的情绪,正发出不安的呜呜声,两只前爪死死地勾住房门内侧的网格,毛茸茸的身体缩成一团,拒绝向未知的命运屈服。
只是……只是打个疫苗,做个体检……程小雨对着航空箱,更像是对自己进行心理建设,声音细若蚊蚋,很快就好……真的……
她已经在门口徘徊了将近十分钟了。期间有两对带着狗狗的夫妇和一位抱着猫咪的老奶奶从她身边经过,都用略带好奇的眼神打量了她几眼。
每一次眼神接触,都让程小雨感觉像被聚光灯扫过,恨不得立刻原地挖个洞钻进去。
[社交能量：剩余15%]
[心理防御：即将崩溃]
[行动建议：深呼吸,默念我是为了泡面,重复三次。]
她闭上眼睛,用力吸气,再缓缓吐出。消毒水的味道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让她有点反胃。
为了泡面……为了泡面……为了泡面……
默念完毕,她感觉好像……也没什么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不能把猫带到门口又打道回府吧那也太逊了。
她咬咬牙,像是奔赴刑场一般,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叮铃铃——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吸引了前台护士小姐的注意力。
您好！请问是预约过的吗护士小姐笑容甜美,声音温柔。
程小雨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发紧。她下意识地把航空箱抱得更紧了,像一面盾牌挡在身前。
没、没有预约……她艰难地发出声音,视线牢牢锁定在前台桌面上的一盆绿萝上,不敢与护士对视,是……是捡到的流浪猫,想……想打疫苗,做个检查。
好的呢,那麻烦您先填一下这张表格,主要是猫咪的基本信息和您的联系方式。护士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
程小雨接过表格,低着头走到旁边的等候区坐下。表格上的格子密密麻麻,看得她眼晕。姓名、电话、地址……这些对她来说如同咒语般的个人信息,此刻却不得不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她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胡乱填写完毕,全程感觉如芒在背,仿佛整个诊所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程……程小雨小姐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她刚填好的表格。
程小雨浑身一僵。
男、男性
她的大脑瞬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相比女性,她对陌生男性的恐惧感要强烈得多。这源于一些不太愉快的过往经历,具体细节她早已不愿回想,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排斥和警惕。
她抱着航空箱,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医生走进了诊疗室。
诊疗室不大,弥漫着更浓郁的消毒水味。墙上挂着猫咪狗狗的解剖图,还有各种医疗器械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先把猫咪放出来,放检查台上吧。医生指了指那个不锈钢材质、冷冰冰的台子。
程小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航空箱的门。泡面警惕地探出脑袋,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评估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它显然不喜欢这里,尾巴不安地拍打着箱底。
来,泡面,出来……程小雨试图用温柔的声音引诱它,但泡面只是缩得更深了。
医生见状,戴上一次性手套,伸手想去抱它出来。
就在医生的手即将碰到泡面身体的瞬间——
喵嗷——！！！
一声凄厉到几乎不像猫能发出的尖叫陡然炸响！
泡面全身的毛瞬间炸开,像一个橘色的刺猬,猛地从航空箱里蹿了出来,但不是跳上检查台,而是惊恐地试图钻到程小雨的身后寻求庇护。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恐惧的呜咽声。
这反应……太激烈了。
程小雨被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安抚它：没事了没事了,泡面不怕……
医生也愣了一下,收回了手,眉头微蹙：这猫……好像特别怕人尤其是……男性
程小雨的心猛地一沉。
她这才注意到,泡面刚才的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更像是……对男性的特定恐惧
医生蹲下来,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和动作接近,但泡面依然反应激烈,甚至开始发出哈气声,露出尖利的牙齿。
看来只能你来了。医生无奈地对程小雨说,你先把它抱到检查台上,我尽量动作快点。
程小雨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抱起仍在瑟瑟发抖的泡面。入手的感觉全是紧绷的肌肉和剧烈的心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只小动物身上散发出的巨大恐惧。
她轻轻地把它放在冰冷的检查台上,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它的后背,轻声安抚着：没事的,泡面乖,很快就好……
医生开始进行基础检查。听心跳、测体温、检查牙齿和眼睛……泡面虽然依旧紧张,但在程小雨的安抚下,总算没有再做出过激反应,只是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当医生开始检查它的耳朵时,异变再次发生。
等等！程小雨看到医生拿起耳窥镜,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因为她突然想起,泡面左耳那个缺口。
医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个明显的残缺,动作顿了一下,仔细查看起来。
这个伤……医生凑近了些,眉头皱得更紧了,是陈旧性创伤,边缘有不规则的愈合痕迹,还有轻微的组织增生……
他抬起头,看向程小雨,眼神变得有些凝重：看这个疤痕的形状和深度……很像是……被烫伤的。而且,可能是慢性的、反复的烫伤,比如……烟头。
烟头。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程小雨的耳膜,瞬间击穿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三年前,那个闷热夏夜的KTV包厢。
震耳欲聋的音乐,摇晃的彩色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烟草的混合气味。部门聚餐,领导喝多了,开始借着酒劲对新来的女同事动手动脚,言语轻佻。
她当时就坐在角落里,像个隐形人,目睹着一切。那个女同事惊慌失措的眼神,周围人或麻木或起哄的表情……
然后,是某个男同事,嬉笑着把燃着的烟头,故意弹向了那个女同事裸露的胳膊……
啤酒瓶砸在墙上爆开的刺耳声响。
女同事压抑的哭泣声。
领导醉醺醺的呵斥声。
她像现在怀里的泡面一样,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步也动弹不得。
那件事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久后,她提交了辞职报告,理由是个人原因,然后把自己彻底关了起来。
原来……泡面也经历过类似的……甚至更残忍的对待吗
那只缺了一角的耳朵,不仅仅是一个伤疤,而是它无声的控诉,是它恐惧的根源。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愤怒、心疼、以及强烈的共鸣——瞬间淹没了程小雨。
她看着医生手里那冰冷的金属器械,看着泡面因为恐惧而缩紧的瞳孔,看着它左耳那个丑陋却令人心碎的疤痕。
我来抱它。
程小雨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的清晰,异常的稳定,稳定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没有请求,而是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示意医生退后。
然后,她俯下身,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坚定,将泡面紧紧搂进怀里。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它毛茸茸的头顶,用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它左耳后面那一小块因为烫伤而毛发稀疏、微微凸起的皮肤。
那里,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秃斑,隐藏在橘色的毛发下,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不怕了……她低声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猫咪敏感的耳朵,以后,我都在的。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还是在对自己说。
奇迹般地,泡面在她怀里渐渐放松下来。虽然胡须还在高频率地颤动,显示着它内心的紧张,但至少不再挣扎,不再发出恐惧的呜咽。它把脸深深地埋进程小雨的臂弯里,仿佛那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
医生快速完成了后续的检查和疫苗注射。整个过程,程小雨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紧抱着泡面,像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
回程的出租车后排,泡面大概是耗尽了所有精力,趴在程小雨的腿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它的小脑袋枕着她的手肘,睡得很沉,连司机经过减速带时的颠簸都没有惊醒它。
程小雨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光带。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之外,车内只有泡面平稳的呼吸声和出租车引擎的低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泡面背上柔软的毛发,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
刚才在诊所里发生的一切,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医生的推测,泡面的恐惧反应,以及……她自己那个突如其来的、保护欲爆棚的举动。
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在看到泡面耳朵上的伤疤,听到烟头两个字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被恐惧和无力感吞噬,反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它的冲动。
这种冲动,甚至短暂地压倒了她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恐惧。
师傅,程小雨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但不再像以前那样细若蚊蚋,麻烦……在前面那个便利店停一下。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嘞。
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明亮。程小雨抱着熟睡的泡面（用外套裹着）,快步走了进去。
这次,她没有低着头,也没有刻意避开店员小林的目光。她径直走到宠物零食货架,拿了两包不同口味的小鱼干。
结账时,小林看到她怀里的橘猫,有些惊讶：程小姐,你养猫啦好可爱！
程小雨的脸颊微微发烫,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落荒而逃,只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嗯……刚捡的。
真有爱心！小林笑着把小鱼干扫码,这猫看着挺乖的。
程小雨看了一眼怀里睡得正香的泡面,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回到家,她把泡面轻轻放在瑜伽垫上。猫咪只是动了动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
程小雨打开一包新的小鱼干,放在猫碗旁边。
看着泡面熟睡的憨态,她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软的,暖暖的。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开了一个之前从不敢打开的APP——一个本地的猫咪爱好者论坛。她潜水很久了,从没发过言。
她拍了一张泡面睡觉的照片,爪子揣在胸前,露出粉红色的肉垫。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指,敲下了一行字：
【求助】捡到的流浪猫好像受过虐待,耳朵有烫伤,特别怕陌生男人,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点击发送。
看着帖子里很快出现的沙发板凳和一些安慰的回复,程小雨的心跳有点快。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主动向外界发出求助信号。
虽然,是为了她的猫。
4.
凌晨三点。
世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程小雨猛地从梦中惊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不是噩梦。
是……怀里的触感不对。
往常这个时候,泡面会像个毛茸茸的暖水袋一样蜷缩在她臂弯里,或者干脆霸占大半个枕头。它的体重,它的体温,它轻微的鼾声……这些都成了程小雨入睡的必要条件。
但此刻,她摸到的只有冰凉的床单。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摸索着打开床头那盏昏暗的小夜灯。
灯光亮起,照亮了卧室的一角。
泡面常睡的那个枕头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和几根散落的橘色猫毛。
猫呢
程小雨的心跳瞬间加速到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掀开被子,光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板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她完全顾不上。
泡面泡面！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床底下没有。
衣柜顶上没有。
窗帘后面没有。
猫爬架猫砂盆厨房阳台
都没有！
她像疯了一样在不大的公寓里冲来冲去,翻遍了所有泡面可能藏匿的角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那扇……微微敞开的窗户上。
昨晚睡觉前,她觉得有点闷,就开了一小条缝通风。她记得很清楚,那条缝很小,成年人肯定钻不出去,但……一只灵活的猫呢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泡面……跑出去了！
这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
她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的睡衣,抓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和手机,就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慌乱中,连拖鞋都穿反了。
凌晨三点的居民楼,寂静得可怕。电梯的红色数字缓慢地跳动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程小雨焦躁地跺着脚,手指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
不能等了！
她转身,猛地推开旁边安全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冲了进去。
九层楼梯,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黑暗的楼道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回荡。肺叶像被撕裂一样生疼,但她完全感觉不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泡面！必须找到它！
砰地一声撞开单元楼的大门,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裸露的小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后,她僵在了原地。
外面……下雨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倾盆而下的暴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水花,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水流。路灯的光线在雨幕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风裹挟着雨水,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声。
泡面那么怕水……它会在哪里它会不会被淋湿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遇到危险
程小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撑开出门时随手抓起的那把伞,伞面在狂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了她的睡裤裤脚和肩膀。
她茫然地站在单元门口,看着眼前这片被暴雨笼罩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该去哪里找
小区这么大,绿化带、灌木丛、地下车库……泡面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问人。
向陌生人求助。
这个念头让她本能地感到抗拒和恐惧。
上一次主动和超过五个陌生人连续说话,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三年前那场让她彻底崩溃的公司辞职面谈还是更早……早到她几乎想不起来了。
仅仅是想象那个场景——拦住一个陌生人,开口询问,忍受对方可能的不耐烦、漠视甚至嘲笑——就足以让她的手心冒汗,呼吸困难。
但是……
脑海里突然闪过泡面那只缺了一角的左耳,闪过它在诊所里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样子,闪过它每天早上用湿漉漉的鼻子蹭醒她、用毛茸茸的脑袋顶她手心的画面……
不行！她不能退缩！
泡面还在外面淋着雨,可能受伤了,可能很害怕！
它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