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异】
在汉代,皇帝见了丞相,得亲自起身行礼。谒者照本宣科,高声一喊:皇帝为丞相起!你若没见过那场面,难以想象一国之君也有站起来迎人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君臣无间的温情桥段,而是规矩,是一种比金还硬的规矩。
御史大夫来了,皇帝就不必起身,但也得略作姿态,说一句谨谢。这谨字,不是谦虚,是制度的温度计:你若地位不够分量,皇上连这句话都不会说;你若真是贵重如山,皇上不说也得说。
宫中礼仪琐碎而庄重,甚至连神主牌位都要安置得体。不是我们如今庙里供的那种金漆大佛,也不是写着显考讳某公的黑漆木牌,而是一片桔树皮,薄薄的,挂在窗台边上。外面罩着一层棉絮帷帐,像是给它盖了件冬大衣,生怕这位象征性的在天之灵冻着了。那木主不声不响,静坐不动,看久了竟有几分庄重。
皇帝若不出门办公,那玄堂也不能空着,总得有个人在位的象征物。于是,一具无头的陶俑就被请了出来,笼子罩着,放在堂上,笔直而坐,如生人一般。你说这像不像装神弄鬼还真不是。这是一种有事则为,无事亦不敢怠的态度。说白了,就是皇上即便不在,也得让你知道权威还在场。
节信之繁杂,堪称古代行政体系中的一套图腾密码。今天我们出差带公文包,他们出行得带节。你守边疆,那得给你发个玉节;你镇守都城,抱的就是角节;入山蛮,持虎节;涉土邦,提人节;下泽地,则不离龙节;到了关口,要符节;一旦涉及财货交易,不能少了玺节;行路之中,带的便是旌节。一切都有章可循,不可妄动。
这节信,可不是今天办公室发的胸卡——它既是一种身份标识,也是一种移动皇权。你带着节,就等于带着皇帝说话。若无节而妄发号令,轻则贬,重则斩。
古代的各种大事记也都配有专属节:边境告急,佩珩;战斗开打,举璩;城池围困,用环;国中遭灾,是隽;天降大旱,仍然靠龙节;若是皇帝驾崩了,只有琮节才配得上那份肃穆与哀荣。
有个老礼官姓杜,一生职司节信之事,秉性寡言,心细如丝。有一年大旱,皇帝召集群臣商议祈雨,杜老被请进宫,一手抱着玉龙节,一手拎着奏章。他站在殿前,声如蚊响:臣以为,可设坛祭天,龙节引之。皇帝看看他那像是把自己当作节的样子,忍不住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轻声笑道:老杜若是个节,倒真有些灵气。
杜老听了这话,不怒也不笑,手指一点节上的玉纹,说:臣不过持节之人,节乃圣旨所在,不容笑谈。皇帝也就正色答应:说得好。自此之后,凡大典所需节物,皆由杜老亲自审核,连皇子出巡都不敢随便带个错。
还有一回,内廷传错节,用了璋节去宣贺某将军凯旋,谁知那将军阅节之后大怒:璋者,功成也,我此战乃侥幸生还,岂敢为功便让人送节还宫,附书一句:节错,请更正。皇上见信后,半晌不语,最后叹道:将军识礼,朕失之。
礼,在那个时代,是一道看不见的边界,一把精雕细琢的刻度尺。它不是用来让人舒服的,而是用来让人敬畏的。每一节、每一信、每一规矩,虽繁琐却不冗余,虽沉重却不僵化,仿佛那木主之静、节信之威,都不是虚饰,而是真正凝固下来的天命。
而今我们坐在沙发上谈礼治制度,或许会嫌它冗长而古板,但若真穿越回去,当你站在玄堂之外,望见那无头俑静坐如生,你或许会突然觉得,那古板,其实也有一种叫人肃然起敬的美感。古人之讲究,不在繁,而在分寸。
那一年,北齐迎南朝使节,搞得满城风雨、坊间猜测,好像迎的不是使节,而是哪家公主远嫁似的。
一大早,太学的博士监舍就披了礼服站在宫门前,神情紧张,像是要监考科举,却比那还庄重三分。他心里暗忖:迎使这种事哪有书上章法若是礼仪出一丁点差错,怕是要让我回去种地了。他嘴角抖了抖,不由自主地揪了揪帽缨——那是顶进贤冠,戴着虽不甚稳,但模样体面。
此时传诏官已到,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手持节信,一手勒缰,身后的两辆羊车上,侍者各握佩刀,姿态虽称不上英武,倒也整齐划一,有一股子看上去很讲究的庄严气氛。
前方,赤红衣袍的开道官骑在马上,身后罩着十几柄油纸伞。那伞不为遮阳,只为体面,阵仗之大,倒像是城隍爷出巡。再看那一队绛衫骑士,头戴平巾帻,排成两列,缓缓前行,正中引着使者车辆。他们的马并不拉车,而是紧随车后,仿佛怕马儿走快了,冷了车里的官人似的。
这还没完。接着是一队铁甲士兵,足有百人,甲胄锃亮,阳光一照,晃得人眼发花。他们身后是更奇特的仪仗——百余人手持五彩木戟、木槊,肩披如带的剪彩,插着白羽。那衣服的颜色与帽子统一,若不是早知是迎宾,只怕误以为哪家戏班要进城演《穆桂英挂帅》。
更有滑稽的,是那画了虾蟆幡的木板旗帜,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监舍一看那幡,心里暗笑:倒像是小孩子过年挂的吉祥画,喜气是有,就是有点……接地气。
到了正旦,北使乘车到了阙下,大门重重,第一道门叫朱明观,门楼上还题了名号。再进应门,门下立着一面大鼓,画得金碧辉煌。再进,是太一阳一门——这门左边高楼悬着铜钟,右边是朝堂,两边各有一面大画鼓。鼓一敲,钟一响,满宫的鸟都飞了起来,像是整个京城都在震动。
北使在门外整顿队伍,鼓磬声中步入朝道。前面悬钟的北道一侧立着诸臣,宣城王和几位使臣随后也被引入内,各自分列站定。高句丽、百济来的客使也在左右分坐,连茹昆仑的外族宾客都被安排了位置。三千余名朝官,分立阶下,噤若寒蝉。
梁主此时从东堂中出,他昨夜宿于云斋,未走正阁——按宫廷惯例是可省的,但老臣窃窃私语:这是否略嫌简慢也有人笑说:他不过是懒得走那几级阶梯罢了。
鼓钟再响,梁主乘舆而来,一身玄袍,坐在那高高的幄帐之中。帐子是绿色油布制成,顶罩皂色丝裙,四角用绳固定在朱柱上。那漆黑的曲几前,他安坐不动,目光悠远。他心中暗想:这一出戏,排场是真大。可不知南使来意几何,是道贺,还是试探
梁诸臣也陆续从西门入殿,身穿具服,头戴博山冠,冠缨垂坠,其末缀着翠羽、珍珠,佩剑黑靴,齐齐整整,仿若画轴里走出的人物。他们以二人一组进场,后有擎着牙箱、班、剑箱的随行,前呼后拥,气势极盛。
至宣城王前,北面铺了重席,行三拜礼,拜得极为虔诚。行毕即退,引王公等登殿献玉。梁主接过,却并不言笑,只淡淡一瞥,把玉摆在几案之侧,仿佛收了件民间手工艺品,没太放在心上。
旁边一位近臣低声调侃:主上今日似乎不太高兴梁主微一侧身,低声道:这玉倒是好玉,就是人情太重。说罢举杯饮茶,淡如云烟。
这便是北齐迎南使的一幕,表面金碧辉煌、礼数周全,背后却是你来我往的暗流涌动,礼乐之外,也藏着一份帝王的沉思与臣子的揣摩。一场政治仪式,终究不过是一场舞台剧,有布景,有台词,人人心中都有一出自己的戏。
在北朝和南朝你来我往、礼仪繁复的时代里,外交场合不像今天只有握手和合影,反而像是一台排练多日的大戏,每一位出场人物,都得按照剧本演足了戏。
那日,北魏派来的使节李同轨与陆操,双双抵达梁朝都城。他们下榻在乐游苑的西门,一道油幕遮天蔽日,仿佛帷帐一拉,便是天上人间的分界线。李同轨年过五旬,面色黝黑,一张嘴却能喷出三寸不烂之舌;陆操则生得斯文,嘴角常带笑意,对这种外交应酬如鱼得水。
梁主得信,便命御驾自南门而入,三重仪仗开道,鼓乐喧天。左右侍从各捧着节钺、旌节、羽盖,浩浩荡荡,如雷霆万钧而来。彼时梁主一身黑袍,面容平淡,心里却打着鼓:这李陆二人,一个是老油条,一个是笑面虎,可别被他们绕进去。
等二位魏使见礼毕,梁主便不急不缓地移步林光殿内,那殿宇名虽光,实则不温不火,刚好适合谈判。宾主入座,梁主坐在黑缎帐中,身后曲几一张,扶手皆镶青玉,神色安闲如老僧入定。他轻点几案,命书舍人殷灵宣旨致辞,说得既有风骨又不失礼数,话里藏针,针里透笑。
席间有趣事。中庭设了一口流杯池,乃一条蜿蜒如蛇的水道,池水缓缓流过,托着盛酒的杯子缓缓游行。每一杯皆刻官姓,轮到谁,便得起身饮尽,推辞不得。李同轨被送上一只刻着礼部尚书李之杯,他摇摇头笑:这梁国连酒杯都替我谋了个高官,我若不喝,岂不是负了贵国美意说罢仰头一饮而尽,众人拍手叫好。
更有一番机关巧思,是在池中放了小船,上面摆着木偶演出旧事典章,如昭君出塞、孔明借东风,杯船随着水流旋转,到了桌前,便如戏入眼帘,连席间大臣都看得入了迷。梁主见此情此景,轻声向殷灵道:这魏人若是看了我们这些『旧事』,能不能看出新招呢
除了正经的使节往来,梁国的婚礼也同样热闹非凡,几近戏剧。每逢婚期,夫家常领着百人,浩浩荡荡去迎亲。穿青布幔帐为青卢,新妇在里头,等着拜别爹娘。这一拜,还不如说是告别自由。等她一登车,便有妇家宾女在婿面前围起一圈,人人手执木杖,口中高喊:打打打!打个好日子!一通敲打,打得婿郎头冒青烟,裤脚都踢歪了,众人方才欢笑散去。
若是腊月娶亲,更有规矩——新妇不得见姑,理由竟是寒而慎喜,简直比孔子还讲章法。而这一天,梁主常遣小童赐群臣岁旦酒、辟恶散、却鬼丸三种礼物,酒是烈的,药是苦的,但寓意是清的:愿来年驱邪迎祥,人人健旺,官运亨通。
这些细节琐碎而热闹,似乎看起来与朝政无关,可是梁主心里明白,这才是一个国家的脸面。大殿之上讲礼,大街之下讲俗,合起来才叫一个国。
婚礼那头,北朝的风俗则带着点滑稽色彩。甲迎娶乙,而丙则充当了婚礼上的一个旁观者,心中却有着许多不便言说的想法。乙和丙一同戏弄甲,那时候的婚礼习俗似乎颇为复杂,旁边的柜子被视作监禁,仿佛婚姻对男人来说,不只是责任,还是一场无法逃避的捆绑。甲便因此气得昏了过去,不禁想,若真成了鬼,那岂不是要为这桩婚事劳心劳力,做鬼薪一般的存在吗
近来的婚礼,倒也并不比古时简单。迎娶新妇的仪式繁琐得几乎令人头疼,像是要将三升粟填入臼中,席子上覆着井盖,窗户上塞着三斤的麻布,门上还挂着三支箭。新娘登上花车时,若是她的丈夫骑马跟随,车子须绕行三圈,这样才算是恭敬。婚后的第二天,新娘家的亲人还要做黍饼来庆祝,许多古老的习俗都在这一天被一一重复。
而新娘将要上车时,脸上也会被一块布遮住,既遮住了面庞,也似乎遮住了她内心的几分期待与不安。到了夫家,她进入家门后,先得拜过猪霍枳和灶神,这两者似乎承载着某种传统的象征意义。随后,夫妻二人要一起拜堂,象征着夫妻和谐。而有的地方,甚至会让新妇和丈夫共同缔结镜纽,那是婚姻的象征——镜子似乎在这里变得如此神秘,代表着夫妻间的相互照应和永不分离。
然而这并非终点。腊月的婚礼,总是别具一番情趣。婚礼的前夜,婚礼仪式几乎没有一丝平静,尤其是在弄新妇的环节中,气氛尤为热烈,似乎每个环节都在反映出人们对婚姻的不同理解和表现。而对于那些长辈而言,姑妈的未见,似乎成了一种独特的习俗——她们没有出现在婚礼上,可能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其中的仪式感,必须由晚辈来承担。
说到这里,便要提到一项传统的婚礼礼物——纳采。纳采礼中,有九事之说,每一项都别具深意。比如,阿胶代表坚固,寓意婚姻的稳固;九子蒲则象征着可屈可伸的心;嘉禾则寓意着分福,意指夫妻共享幸福;双石代表着稳固的义务。而绵絮则是为了提醒人们婚姻要温柔和谐,像絮一般轻柔无碍。婚礼中的礼物,不仅仅是物质的象征,它们的意义更深远,代表着对未来婚姻的美好祝愿。
而妇人们的习惯,也总能透出一股细腻与温情。冬至那天,北地的妇人会进履袜、靴子,以此来祈求一年的温暖;正月,大家则送箕帚和长生花,象征着新的一年里,家家户户都能扫除晦气,事事如意。立春时,赠送的青绘革戠画,画上刻着龙的形象,或是虾蟆,皆是期许新婚的夫妻能够龙凤呈祥。夏至时,妇人们会赠送扇子和粉脂囊,清凉与美丽并存,寓意着婚姻中的和谐与舒适。
到了秦汉时代,礼仪的称呼逐渐规范起来,天子称陛下,皇太子称殿下,父母则被尊称为膝下。而对下属的称谓,如节下、阁下等,也逐渐形成了较为固定的形式。这些称呼,表面看似一词一节,但每一字背后,传达的却是对他人的尊敬与敬仰,仿佛整个社会的秩序,都依托于这些细节。
在这些古老的礼仪背后,我们也能看到一种古人心中浓烈的情感——这并非单纯的形式,而是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期许。每一件物品,每一个仪式,都蕴含着深深的祝福。而这种祝福,不仅仅是对婚姻本身的祝愿,更是对家庭生活、子孙繁衍、社会和谐的期许。
【天咫】
很久很久以前,书上说月亮里头不止有光,还有桂树和蟾蜍。有人说,那桂树高得很,有五百丈高,树底下站着一个姓吴名刚的人,他天天在那里砍树。这树倒也奇怪,砍下去,立刻自己愈合了,砍了半天也不见断。吴刚是个西河人,原来想学成仙道,结果因为犯了错,被罚到月亮上伐树,一砍就是几千年。
也有一种说法,说月亮中那棵树,其实是地上的阎扶树影子投进去的。而那只月亮里的蟾蜍,也不是住在那里的妖怪,只是水影、地影,虚虚幻幻的,看着像而已。听起来虽然怪,但似乎也合点理。
这个故事我们先放一边,接下来讲个跟北斗星有关的怪事。
唐朝开元年间,有位和尚,法号一行,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智者。此人天资聪颖,通晓天文历法、阴阳五行,推算之术更是无人能及。他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总藏着天地乾坤的秘密,仿佛天上星辰不过是他袖中玩物一般。
但你若只见他荣登朝堂时衣袂飘飘、风度翩翩,怕是想不到,他年幼时也曾是个赤脚小童,家境贫寒,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时,他家隔壁住着一位老妪,人称王姥,是个性子泼辣却心肠极软的寡妇,手头不宽裕,却硬是从自己锅里分出点米粥,给他添了好几年肚皮。
一行后来入寺修行,潜心钻研星象,凭着一身本事和一颗定心,终于在三十岁那年,被唐玄宗召入朝中,位列太史,荣宠有加。可他不曾忘记王姥的恩情,只是念旧之情深藏心底,不轻易表露。
一日深夜,他正于寺中抄写星历,忽听门外敲得紧急。一开门,是王姥满脸泪痕,身子骨已佝偻得几乎直不起来,却还是一脚跨进寺门,劈头便道:和尚,我儿出事了,命悬一线,只你能救!
原来她那独子王魁,在外做买卖时与人争执,失手将人打死,现已被押入刑狱,按律当斩。王姥一口一个救命恩人,苦苦哀求。可一行却双手合十,低头喟叹:姥娘,若要金银,我自可十倍奉还。可若要开脱人命,需动天恩——而今圣上秉公如山,非我所能。
王姥听罢,一拍大腿,眼中泪转为怒:你这无情无义的秃驴!早知道你这般势利,当年我怎不把那碗饭喂狗去!说完一甩袖子,拄着拐杖气哼哼地走了。
一行静静地看着她背影远去,眼中一片深邃。那夜,他闭关不语,连寺中弟子送饭都被婉拒,只留一盏孤灯映着夜空。
第二日清晨,他唤来住持与两名年轻僧人,道:将西偏殿清出,把那只大铜缸搬进去,再寻你俩去城角那片废园,午后至黄昏,必有野猪出没,七头,不可漏一。两僧虽觉荒唐,却也不敢怠慢,按嘱前去。
天色将暗,暮色四合,果然,一群野猪顺着山林小道奔入园中,两僧早已布好套索,一个个擒下,连夜送回寺中。一行亲自检视,确认无误后,将七头猪一一放入大缸,密封盖好,再封以红泥,写上梵文符咒,状若镇物。
天未亮,宫中便有中使赶到,传旨:北斗星昨夜失位,太史奏天象异常,天恐有警,请大师入宫一解。
一行换下僧袍,披上袍服,进得便殿。玄宗满脸忧色:天象失衡,莫非朕有过失卿可有解一行拱手而对:陛下,荧惑失守,帝车不见,非天变,乃人冤。匹夫匹妇若无其所,天地亦为之哀鸣。臣以为,感天心者,莫若大赦天下。
玄宗沉吟片刻,终于叹道:朕也不愿冤死一人。遂下旨,大赦天下囚犯。
王姥的儿子也因此被赦,当夜回家。王姥抱着他老泪纵横,却怎也没料到,这一线生机,是那个被她痛骂一顿的和尚暗中铺就的。
一连七日,北斗星再现,天象如初。坊间纷纷传言,一行用法术把星星藏进了铜缸,藏于庙中,七天之后才肯放出来。寺中弟子也悄悄议论,说大师屋中那口缸,自那日后,打开竟空无一物,唯缸底有几道似猪蹄蹭过的痕迹,若有似无。
但一行对此传言从不作解释,只是在殿中焚香时,轻声念道一句:星在人心。
他救王姥之子,不是为报旧恩,也不是为挽名节,只因——若众生皆苦,则我愿担一分。
永贞年间,长安东市有个绸布大商,姓王,人称王布,绰号王千缎,家中金银成堆,酒食无忧,便是独女王小娘的一桩怪病,成了他心头一块大石。
王小娘年方十五,生得肌肤胜雪,眉眼含情,一举手一投足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若非那鼻孔中垂着两块又红又肿的肉瘤,怕是早就被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了。
那肉瘤怪得很,一边一块,色如熟枣,形似皂荚子,根部如麻线扎入鼻中,每逢天冷风紧就刺痛难当,小娘只能用帕子掩面出门,整日郁郁不乐。王布请遍名医,吃药、熏蒸、点石灰,连西域的秘术都试了,银子扔出去百万,连块皮都没掉。
这年初秋,天气微凉。王布在铺里盘货,忽见门外来了一位身披红袍、面色灰黄的胡僧,胡子卷得像毛线团,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都不沾地。那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对王布说道:听闻尊府有一女子,病在鼻中,不知可让我一观
王布一愣,心想这怪僧竟知此事,莫非是个异人他素来信佛,便点头道:请随我来。便带他入内。
王小娘正倚窗绣花,听见外人来,连忙把帕子捂上面,胡僧却笑了笑:姑娘莫怕,我只瞧一眼。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金瓶,倒出些白色粉末,轻轻吹进她鼻孔中。那粉末一进鼻,竟凉意沁心,王小娘啊了一声,紧接着两块息肉像被蒸化了似的,啵的一声,滑出鼻孔,落在帕子上,跟着还冒出点黄水,像是年久未开的泉眼。
王小娘一摸鼻子,空了,通透得很,一点痛都没了。她当即大喜,泪眼婆娑地看着胡僧,王布更是连连作揖,口中称谢,转身就让人端来一盒金叶子,聊表寸心。
那胡僧摆摆手,眸中竟有几分笑意,又有几分怜悯,道:金银俗物,我不取。我只求那两块息肉,可否赠我说完用素白丝巾包了那两块血色柔软之物,揣入怀中,一拱手:告辞。身形一晃,竟像风里飘出屋子,门外一阵尘沙,他人影已在五六丈外,眨眼便没入街角。
王布父女目瞪口呆,正商议这人是仙是鬼,只听门外又传马蹄声急,一少年骑白马而来,眉若远山,眸如秋水,穿着一袭素衣,背后还缀着银羽。他翻身下马,拱手问道:适才可有一位胡僧来此
王布忙回:刚走不久,仙师何来那少年叹口气:我乃天界医神座下使者,受命取回遗落人间的『天药』,不想被那胡僧捷足先登。说罢摇头苦笑,道:那胡僧非凡人,乃流落人间的夜叉身,道缘未了,却早早得知天药之藏,唉——
王布听得心惊肉跳,小娘更是怔怔发呆,那少年却不再多言,只说:既失天药,此间天劫已定,不可逆改。一甩马缰,化作一缕白光,渐散于空中,只余马蹄之音,余韵不绝。
自此之后,王小娘容貌更胜从前,常有人远道而来,只为一睹芳容,但她却素衣布裙,谢绝婚事,终身未嫁,常说:我身曾藏天药,若再贪凡情,恐天命不容。渐渐地,她成了东市一桩传说。
数年后,有人夜游近郊,说在八月十五的满月下,树林间光华如洗,竟见一只金色巨蟾,背脊泛光,口衔桂叶,一跳便没入天幕中。乡人惊呼,那正是月中之蟾下凡,莫非——那胡僧与天药,竟真是月宫来者
于是这事儿,在茶楼酒肆传开了,有人说那胡僧是化外仙人,有人说是佛门试炼,有人甚至说,那息肉其实是某种天魂,藏在人身上太久,便要还天。
真假无人能证,但这桩事,终究成了长安街头最有趣的异闻之一。只要你愿听,茶馆里的说书人,便会将这段神秘往事,娓娓道来——只收两文钱,附送一杯热茶。
唐大和年间,有一人姓郑名仁本,为人质朴寡言,在洛阳做官。他有个表弟,年轻时风流倜傥,满腹文章,名字早已失载,只记得常常与一位姓王的秀才相交甚密。王秀才生得清瘦,一袭青衫不离身,琴棋书画俱通,常言山林气息可清心,于是邀表弟一同去嵩山游览。
那日阳光正好,山间松涛阵阵,二人拾级而上,谈笑风生,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深林。起初尚能辨路,转几个山腰后却渐觉天色变暗、路径陌生。行至傍晚,鸟归林,人踪绝,只听得风声里带着些奇异呜咽。王秀才虽文士出身,胆子却不小,只摇着扇子道:这林子,怕是藏着些神仙。
郑表弟却已开始慌了,四下张望,愁容满面。正无计可施时,忽听灌木深处传来低低鼾声,节奏沉稳如鼓点。二人惊疑,轻轻扒开草丛一看,只见一人仰卧林间,白衣胜雪,衣角整齐,一根枯藤绕腕而系,仿佛是随意为枕。此人面如玉雕,鼻梁挺直,呼吸之间竟有松香浮动。
这……是人还是神王秀才低声问。
郑表弟大胆几分,清了清嗓子上前叫道:这位朋友,打扰了,我们迷路了,能否指个方向
白衣人睁眼望他们一眼,眼神澄澈得像山泉,声音却低沉温和:来吧。
他起身极快,身姿轻盈,转身便往林中小径走去。两人一时也顾不得多问,连忙跟上。林子幽深,本来杂草丛生,但白衣人走过之处,草叶竟自动退让,宛若生有灵气。
走着走着,那人忽而笑了,声音飘在林风里:你们可知,天上之月,并非虚影,而是由七种宝石炼成——琉璃、珊瑚、青金、玉髓、水晶、琥珀、金刚砂,日日有人修补,夜夜有人清扫。世人仰望明月,不知其内劳作如火如荼。
王秀才闻言失笑:兄台戏言,怎生修月莫非你便是那修月之人
白衣人未答,只将手中布包解开,从中取出两团温热米团,表面泛着细碎光泽,竟是细如玉屑的颗粒,粒粒玲珑。此饭唤作『玉屑饭』,不授凡人,我见你二人心念纯正,不欺山水,可食之。虽不能得长生,但这一生,保你不染一疾。
王秀才眉飞色舞,接过就咬了一口,清甜无比,回味生津。郑表弟本有迟疑,但被王秀才一怂恿,也低头吞下,只觉一股暖流自脾胃涌上脑门,顿时浑身通泰。
白衣人收起布包,指着右前方一条细细林径,道:顺这条走,不出半个时辰,便回官道。山中无常,记得今夜之后,莫入此林第二次。
说罢,身形一转,如烟而散。草木复位,虫鸣顿起,仿佛方才之事只是梦中幻景。
两人面面相觑,按他所指走去,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出了林子,远远可见山脚小镇灯火。
自此之后,王秀才每逢人言天道虚无之类,便大笑说:若见修月人,自知天意未远。
至于那玉屑饭之效,后来王秀才活到八十有八,双耳不聋、双眼不花,仍能在夜下挥毫作诗,自称林中得道。郑仁本表弟虽不如他张扬,却也长寿无疾,世人皆道:修月人言,果不虚也。
而那林中白衣人,自此未曾再现。嵩山深处,依旧松涛阵阵,却再无人知,那七宝月宫,可曾有人继续修补……
这就是天咫——天很遥远,人心也深。可你看,无论是砍不断的桂树,还是藏在鼻子里的天药,或者夜半消失的星辰,都说明一件事:世间的奇事,不过人事一场,只要你心存善念,总有神明暗中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