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毓珠提着口气,路上一刻不曾停歇,风尘仆仆地赶回苏府时,仍是晚了一步。
看了看不知何时降下来的天色,密叶剪出一片浓如墨的夜幕,隐隐有了蛐蛐儿的叫声。这个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字迹斐然的纸条。
可毓珠还是不放心。
大少爷又不是孩子,定是饿不着的。小姐,屋里的热水早备好了,快去洗掉你这一身的风尘味儿吧。
大婢灵雨可着劲儿的催促着毓珠回房歇息。
也是。有他苏绍亭的未婚妻柳思柔照顾他,轮不着她瞎操心。
斟酌着灵雨的话,她衣袂仍余斑驳殷红,腥味儿闻着叫人只觉反胃。略一思忖,毓珠已拿了定主意。
回身进屋,灵雨欢喜地服侍她换了衣裳。正欲唤退婢子沐浴,夜色里忽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听着颇焦急。
毓儿,你这儿可是有何要紧的事耽搁了东院那厢的晚膳大少爷吃不惯,心思烦闷,正拿下人出气呢!
退到一半的灵雨一惊,来不及拦下柳思柔,毓珠已然起身瞧往门外,柳姐姐
柳思柔顾不得多说,秀眉轻拧,毓儿,快些随我过去膳房一趟罢。
灵雨跺跺脚,好不容易小姐能早些歇息下,难不成又要泡汤小姐!
毓珠来不及应声,将灵雨的忿忿不平匆匆甩在耳后,随柳思柔离了住处。
在膳房里忙活了整半个时辰,毓珠才勉强做好了两菜一汤。也怪不得那位大少爷吃不惯东院私厨做的晚膳,毓珠的厨艺,委实了得。
柳思柔喜笑颜开地将提灯搁下,道了声谢,捧着饭篮子往东院去。临走许是无意,一脚踩灭微弱的灯火。
摸了一通没摸着火折子,毓珠轻叹,摸索着紧挨墙壁出膳房去。脚下踢到一个硬物,毓珠冷不防地身子向前倾,一只大掌蓦然揽住她的腰。
声音凉薄,低沉却轻,明知自己眼睛在夜里不好使,怎的不捎把火折子
毓珠道谢的话梗在喉口,微怔,讷讷道,大、大少爷
灯笼应声而亮,映出一张惊诧又惊喜苍白的小脸,和隽秀如画的男子容颜。前者是她,后者是他。
问你话,怎么不回答苏绍亭松开手,皱眉。
毓珠眸光略黯,听、听下人说,少爷您吃不惯东院那厢的晚膳
苏绍亭踱开步子,点头道:到底不如思柔做的可口。
是,毓珠心知若以自己名义送膳给苏绍亭,到不了半路便会被苏府家主的人截下。她只能借柳思柔的手,才能为他做些事情。
毓珠犹自心忖,苏绍亭忽然问她,今天的任务顺利吗可有受什么伤
没有,毓珠突然急促起来,苏绍亭素来不喜她执行任务,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今天又杀了人,少爷,我没有执行任务,我……
好了,这是你的使命,也由不得你,苏绍亭打断她,不耐,你若无事,便先回去罢,早些休息。
毓珠直直地望着苏绍亭眼中的那抹不耐,欲言又止,低眉垂眼地离了膳房,沿着小径往回走。
所幸月色清明,毓珠凭着感觉走,远远地眺见自己院子里仍摇曳着灯火,想来是灵雨特意为她留的。毓珠脚步微促,忽听身后一声轻唤,大小姐。
毓珠听出是家主的心腹秦姨,回身垂头一拜,家主可有何事
秦姨笑盈盈地上前一步,拉过毓珠的手塞给她一个荷包,家主听闻大小姐近日夜里总歇不安稳,特请仁和医馆的大夫开了安神助眠的方子。这会儿紧赶慢赶地做好了,说什么都得让老奴送过来。
手心隐有清香萦绕鼻尖,毓珠指尖轻压,荷包中分明有张纸条,她不动声色地道:谢家主,秦姨也辛苦了。
不碍事。家主还有句话给大小姐,秦姨压低声音至仅二人听得见,不是自己的东西,莫要惦念。大小姐需时刻警醒着些自己的使命。苏家不养废人。
毓珠不记得自己在原地立了多久,夜风吹得她双颊麻木,她才提步往回走。银辉下,湖水清凌凌地荡漾着,她莫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苏府的景致,也是这条小径这片寒湖,她落了水。
一列稚气未脱的女孩子由管家秦姨领入内府,一个个面色红润,朝气蓬勃而极具活力。她们无一不好奇地打量着气派典雅的苏府大宅,也包括毓珠。
这群孩子或从人贩子那里或从乞丐堆中经层层筛选挑拣出来,一个月的将养之后,她们终于要通过一场比试来决定今后的命途。
当她们一个个被猝不及防地推下初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时,她们才明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秦姨右手旁,一炷香跳耀着猩红而滚烫的火星。这群孩子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识水性,可给她们的时间,仅有一炷香。
湖水不深,真正棘手的,该是湖底错综杂乱的水草。不断有人因不慎缠上水草而拼命挣扎,以致浑身的力气消失殆尽,沉入湖底。毓珠睁大了眼睛看着同伴一个个被漆黑的湖水吞噬,时间已然过去一半。她知道,她不能再等。
毓珠从短靴一侧迅速抽出匕首,斩下缠在小腿上湿腻的水草。继而向周遭的女孩子们游去,飞快地割下困住她们的水草,将她们一个个送上岸。
是,毓珠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极好。这个秘密,她瞒过了所有人。
秦姨指节轻扣檀木桌,眯眸睨着水中仅余的两个身影,伸手去探,那香折了腰。再看时,小半截香还在焠着。
毓珠只匆匆扫了眼,顾不及多想,她割裂那女孩被缠住的裙摆,拼尽全力送她上岸。
锣声清脆,香已燃尽。
正欲跨上岸的毓珠小脸血色霎时褪尽,早不复方才红润模样。水珠顺着墨发依着侧颊在湖面点起涟漪,独立水中的身影单薄孱弱,瞧去让人莫名心疼。
秦姨轻啜了口暖茶,睨着毓珠,淡淡道:姑娘,时辰已到,按规矩……
秦姨,且不急,未见人先闻其声,低醇如陈酒。月拱门那儿转过一衫绛袍,眉清目曜,隐携杀伐之气,又如清风明月,这些便是新进入府的丫头
秦姨并一众奴仆颔首低眉,低身,大少爷。差人掇把椅子,大少爷可有何事
苏绍亭摆手,不必,步至湖边垂眸睨了眼毓珠,这丫头……
是未过关的,老奴正准备送出府去。
就是她了,苏绍亭微颔首,选拔之事母亲已俱知,这次留府的名额降为一名,就让这丫头留下。
凭什么!上岸的一众女孩子们先是一阵躁动,为首的女孩子娇声诘问。
苏绍亭敛眉,无意多言,秦姨径使人将一众女孩子引出去。他微俯身,毓珠直直地抬头看着岸上那人向自己伸出手,暖如春风,丫头,上来。
怔愣的毓珠由着他拉上岸,又拿帕子拭净她脸上的污垢,为她裹上袍子,你可已及笄原名是何
毓珠碰着暖茶,却觉苏绍亭指尖擦过她脸颊的温度更暖,摇头,我今年才十三。原名毓珠,无姓。这名字是我爷爷取的,他是个落第的秀才。
嗯,这名字很适合你,苏绍亭眼尾勾笑,轻拢了拢毓珠衣襟,绾去她耳侧碎发,既来到苏府,大多是无家可归之人。但今后,苏府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苏府大小姐,苏毓珠。可好
头顶上罩下一片阴影,毓珠抬头才觉已回到自己住处。灵雨披着外衣匆忙奔出来,给她系上披风,小姐,这夜深露重,您穿得这么单薄就出去了,没冻着吧快穿上……怎么了您怎么哭了可是那柳小姐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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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珠忙抬手揾去眼边温润,挤出笑哄灵雨,没有,是风太大了,你别多想。边说边推着灵雨往回走,敷衍道:夜深了,你也快去歇吧。我这就回房了。
哄好灵雨,毓珠掩上房门,在烛火下取出秦姨送来的荷包,打开,赫然是一张字迹斐然的纸条。她打开来看,其上仅寥寥数语——
承香居,第一雅间。
二
承香居。
茶息馥郁,轻烟袅袅,风卷珠帘。大堂正中的戏台上,年逾半百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想来是正讲到兴处,手上动作配合着讲的内容不断变换,台下众人时不时高声喝好,紧接着是热烈的掌声。
毓珠拈着瓷盖轻拂茶叶,心思并不在说书人身上。目光直直地盯在某一处一动不动。少顷,说书的老翁捧着盘子下来讨赏,挨个的听家或多或少都拿了些铜板掷进去。转到毓珠跟前,见她发怔,老翁执着地叫她,姑娘,姑娘
忙回神,毓珠往腰间去探荷包,忽听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晴,这茶你务必半个时辰内送到大少爷那儿,我再熬些姜汤,待会儿便同大夫一道去。你且仔细服侍大少爷。
回头望去,柳思柔手上一盅茶正由婢阿晴小心碰着,后者记下主子吩咐,匆匆出去。柳思柔轻抚额角,招承香居掌柜近前,膳房可有熬姜汤的食材
有,那掌柜应,又问,主子可是染上了风寒
柳思柔轻喟叹,是大少爷,晨起时听毓儿不在,大动肝火,这才害了寒症。
稍顿,又续,父母和苏姨母早催促大少爷娶我入门,今晨苏姨母将日子定了下来。我须快些回去,置办大婚事宜。
竟要大婚了么
铁具磕地声响清脆,本人声嘈杂无甚多人注意。老翁垂目略扫,却脸色大变,雨落!
这一声,招得目光俱聚毓珠身上。她急急俯身抓起匕首,掩住刀柄刻样,眉间神情不知所措了。
其实,又有些悲戚。
周遭死寂一片,柳思柔也眺过来,敛眉。
说书的,你可瞧仔细了,当真是那杀手雨落
老翁骇然,盯着毓珠手中匕首连退几步,绊住人脚墩坐在地上,盒子里铜板落了一地也未知,不经意对上毓珠双眸,屏住呼吸嘴唇发抖,一声也发不出。
老翁虽只字不言,众人却俱知其意。人群不自觉退离毓珠,留她一人孤立无助。
她看着众人惊惧又愤恨,讷讷地辩解,我不是,他看错了,我……我真的不是。
毓儿,你怎的在这处柳思柔拨开众人近前,满目真切焦急,下人道你出府散心,大少爷却恐你遭歹人毒手,正四下寻你,哪曾想,你却在我这里
毓珠抬目,身间的匕首已没了踪影,懊恼道,怪我一时贪玩,误了回府的时辰,这就回去向大哥报安请罚。
二人相携欲离,一人忽道,慢,此女身份不明,又携杀手雨落之器,柳小姐三言两语就想带走。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
柳思柔取下毓珠腰间荷包,下角刺绣苏赫然在目,此为苏姨母亲自为毓儿请大夫开的安神药包。我的话可以不作数,但这‘苏’字,可造不了假。
众人皆知,苏柳二家缔结婚约。
柳家从商,苏家乃江湖正派剑客大家。三年前,苏家大小姐失而复得,虽从未谋面,但有柳思柔作证,确是可信。
那人悻悻闭了嘴,众人神色也似不持疑虑。柳思柔道了声今日一切茶水皆免,为这场闹剧赔罪,说完便带着毓珠离了承香居。
说什么苏绍亭满城找她,不过是拿来唬弄众人的话。柳思柔匆忙赶去医馆,将毓珠放在半途,自个儿先走了。
时候其实已不太早,许是酝酿着第一场秋雨,乌云压得十分低,天色较往日也更沉上几分。毓珠识路的本事向来很好,只是雾气略有些浓厚,竟叫她迷了头。
她没完成任务,不知回府该作何解释,索性不急回府,慢慢地走。
浅河矮岸上。杨柳的叶尖皆卷着枯黄,依着风在水上打旋儿。凉风自毓珠衣袂溜了进去,携着丝许沁的骨寒意。
西山压住余晖,石桥下似有人影晃动。她信步近前,见是位老婆婆摆摊卖馄饨,要了一碗,择了个位子坐下等。
烟笼寒江,孤舟溯流,遥闻船头棹桨的艄公哼着吴地小曲儿,调儿散在雾中。她眺着小舟怔怔出了神,蓦然想起那日。
三
巨大的画舫顺着静水缓缓漂流,舫上人来人往,笙歌曼舞,好不热闹。
毓珠一袭绛紫罗衫,一副婢女打扮,捧着果酒转进舫上的主厅。人声嘈杂觥筹交错,她目不斜视,踩着碎步走向主座,呈上,提起酒壶斟上一杯。双手捧盏,她折回身,低身垂眉道:洛少爷……
呦——话音未落,一柄折扇倏地抵住她下颏,借着巧劲儿挑起,逼得毓珠不得不直视那人。年纪至多弱冠,也算一表人才,只是说出口的话可不怎么中听,新来的婢子瞧着倒是眼生。这小模样儿水灵灵的,还是个小美人儿。
她稍有些不适,双颊微红,公子哥恰时收了折扇,将身子挨回软榻。扬眉隔空点她,过来侍候本少爷。
捧着茶盏近前,公子哥抬手接过,仰头饮下那一瞬,毓珠广袖中寒光乍现,利器没入人腹,公子哥闷哼一声,墨色长袍染上濡湿。她松开手,接过酒樽,捧着来时的果酒,快步挤出热闹且毫未察觉异样的主厅。
走出半程,隐约传入耳的是女子惊呼,侍卫拔刀,男子厉喝的杂乱声。毓珠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衣袂轻掩微抖的双手,继续走。
刺客在那儿!密而急的脚步声愈近,毓珠回身,略窄的廊上顷刻间挤满了人,前后退路俱被堵死。为首侍卫率先拔出刀冲上来,喝道:大胆刺客,束手就擒吧!
毓珠手腕一翻,将木盘推出去抵在刀上,应声一劈为二。她趁着时机踩上靠近岸边的船沿,足尖用力一点,稳稳的落在草丛里,一头扎进密林中。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愈发稀疏,毓珠心下微有松懈,脚步却不曾慢下来。约莫一刻钟后,她蹲在草丛中侧耳听那群侍卫收拾兵器折回船上,又等了片刻,确定已无追兵,才站起身准备回府。
杀了人,你还能心安理得吗诘问如平地一声惊雷,在毓珠耳畔炸响,你就不怕夜里有人来找你索命吗
拂着脸侧的微风忽然挟着阴寒,惊得她心悸,面上血色尽褪。为这话,为说这话的人。
她折回身,看见那双刺金长靴,苏大哥。
苏毓珠,不,嗓音依旧如醇酒却轻笑刺耳,雨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执行任务亦是你早已数不清自己的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不是!
苏绍亭唇尾噙着讽笑,眸底却深而浓重,酝酿了不知名的情绪,那就是第一次手法如此娴熟,想来母亲为了栽培你,必定花了不少心血吧。
她将指尖按进掌心,冰冷无措,抿唇不语。
他骤然厉声喝道:苏毓珠!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救你。
枯枝在他脚下折成两截,他近前一步,她下意识地后退。他看着她,倏然再找不见那日在寒湖中冒死救下的少女的影子,苏毓珠,你怎么能变,怎么能变成这副模样,变得这么可怕。
她望进他深壑的墨眸,心慌,开口辩解,苏大哥,我……
她没再继续说,她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需要辩解的了。
苏绍亭该看到的,就是这样。其余的话,多说无益。
别叫我苏大哥,苏绍亭皱眉,我只问你一次,你是自愿,还是被迫
她缄默不言。
如果你是被迫我可以去找母亲……
她忽然开口,我是自愿的。大少爷不要怪家主,家主她……不曾逼我。
他攫住她的眸,定定道:你要为你说过的话负责。
她说,好。
初出锅炉的馄饨尚还冒着腾腾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桌旁一沉,似乎坐下一个人,隔着热雾她也瞧不清,索性不去搭理。
眼睛被热气熏的稍觉酸涩,她耳畔又回响起柳思柔的那句置办大婚事宜,温热自眼眶中逼出,咚地砸进碗中,声音又闷又响。
哎哟,我的大小姐,怎么还哭了痞里痞气的声音入耳,那人一表人才的模样,正是她初次执行任务时指定刺杀的公子哥。
后来毓珠才知,那次只是家主设下的计,为了试她的胆量和忠心。公子哥洛幕作为家主的亲外甥,不仅没死,且与毓珠结了相识缘。
洛幕递过来锦帕,一手轻抚她后背,别哭啊,是不是那柳思柔又欺负你了
没有,我没哭,毓珠拭净眼泪,咽下哽噎的哭腔,付了馄饨的银两起身欲离,你怎么来这儿了
洛幕替她付了银两,张了张嘴,话说了半截儿又折了个弯,还不是苏……姨母唠叨着我出来寻你吗。我一寻思,就知道你在这儿,果然没错儿。
毓珠怕自己多说会被察觉出异样,只点点头,不再言语。由着洛幕送她回府,也省下去家主处请安,径自回房歇息。
四
翌日。
毓珠起了个大早,为防被人识出,她特意对容貌简单做了掩饰,择了条行人极少的小道,径去了承香居后院。
秦姨早安排好内应,接到毓珠之后,二人互换了衣裳,毓珠便正大光明地在承香居待下来。
掌柜来后厨催膳,见她觉着眼生,便多问了几句,毓珠信口胡诌地糊弄着答,一来二去地,反同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你可擅厨艺
毓珠点点头,又笑,不过会做些家常的罢了。
姑娘家的是该习些厨艺,掌柜是个年近知非之年的阿婶,十分地好相处,柳小姐也是会的,只不过从不下厨罢了。
掌柜一面将午膳装进提篮,一面道:不过说来也怪,柳小姐昨个儿却在大堂说要熬姜汤。待送苏小姐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又叫人撤掉不做了,手里还提着酒楼厨子煲的汤。
毓珠未及细忖,掌柜忽道:第一雅间的膳食备好了,你同我走一遭。
她垂目应声,是。
房门轻掩,掌柜上前扣了扣门,不过音落,男子声音略哑,不太听得出原来的声调,道:进来。
毓珠便随掌柜进屋,将膳食在桌上摆好。那人并不在外厅,目光向内室探去,珠帘洒下,掩着双能沏出沁人心脾的清茶的手,骨节分明。举着的青瓷茶盏与那双手甚合衬。
掌柜折身欲走,见她目光游离,伸手拽她衣袂,低声,怎么不走
好,毓珠忙回神,略扫一眼周遭景致,计从心生,收拾托盘去撵上掌柜。
且慢,帘中人似小呷了口茶,搁下,不知掌柜可肯借我这位姑娘片刻
掌柜未急开口,回头用眼神征求毓珠的意思。后者一怔,继而点头,掌柜这才道:自然是肯的。那老奴就先行告退。言罢,掩门而去。
掌柜的脚步声渐消,房中静了一刹,毓珠依着侍女的大礼行了一遭,移步桌前捧起清汤,问道:公子可要先用些清汤
帘中人似乎应了声,她撩起珠帘垂眸步至茶案前,呈上清汤,一手悄然握上别在腰间冰冷的刀柄,公子请用。
撤开步子,她倏然抽出匕首,破空朝铁面墨衣刺去。她眸光略扫,那人腰间玉佩却刺入她的眼中。短刀止在男子身前三寸,再进前一分,即见血。
可匕首止在半空,再未动分毫。
他抬手摘下铁面,侧颜被阳光勾勒出轮廓,毓珠。
毓珠不敢去看那人,像触电一般抽回匕首入鞘,小脸涨红讷讷道,大少爷……
毓珠,你犯了大忌,苏绍亭摇头,合格的杀手,该沉着冷静,可你方才太过心急。
你有心事。
我……
无妨,你不必解释,苏绍亭起身,踱步窗前,负手而立,你可是从昨日起一直未找到目标人物
是,家主只说了地点,并未说明是何人。
他静默了片刻,折回身,倏然抬眼凝着她,你的目标人物,是我。
她怔在原地,大少爷,不会的。家主不会下这样的命令,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再回去问清楚。
没有错,苏绍亭笃定,这不是你最后一个任务了吗杀了我,就可以完成了。
完成之后,就离开苏府吧。这里太不适合你,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应该是一名在江边小镇待嫁的姑娘,不谙世事,心地善良。是苏府、是我害了你。
他眉眼如初,宁静无波,动手吧。
或许,若一开始我不曾救下你,反而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毓珠能做的似乎只剩下摇头,她收紧扣在刀柄上的右指,掩饰发抖的双手,不,不……
苏绍亭眉间笼着晦暗,眸光略黯,毓珠,你在逃避什么你早便知当年误杀你全家的人是苏府的人,为什么一直瞒到至今
她抿紧唇,脸色微白,不言。
他的语气同脚下的步子一般咄咄逼人,苏毓珠,你真正的仇人就在你面前,你从小不是最孝顺吗他盯着她手足开始慌乱无措,下了一记猛药,今日你若不杀了我,就是认贼作父,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腰间泠泠寒光乍闪,她抓着匕首的手忽然沉重得抬不起来。可她除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能怎样
苏大哥,
她叫出那个多年未启齿的称谓,也稍觉生疏,你不必拿话来激。所谓大逆不道,不过是旁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在乎。
毓珠长这么大,除了家仇,从没太执着过哪件事。可这件事,毓珠也想执着一回。
苏大哥,让我再最后为你做一件事罢。
她抬手,听见利器撕裂衣衫的声音,手被温热沾湿,又滴下去。
家主之意,不过是要他二人你死我活。他死,苏府掌门人之位便会落在她身上。她死,苏府会以苏绍亭杀雨落为民除害一事,不仅在江湖上立稳脚跟,并且为他取得一定的威望。
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她又为何不顺了家主之意,成全于他呢
她眼前开始发黑,只模糊瞧见一人跨步近前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毓珠!
她想睁开眼再好好看看这个人的模样,好把他刻在心里供日后怀念。可她实在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只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隐约听见一句似真如幻的呢喃——
毓珠,你再等等我。
是幻觉罢。
苏大哥怎会在乎她呢。
五
晨间的朝阳染透层叠墨叶,将影儿剪在了屋内。前些日子落了场雨后,一连晴到今日。毓珠偏头,金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双手撑着坐起来倚在榻沿,她想起大夫说的话,再好生将养约莫半月,便可下榻行走了。
扳着指头算算,今儿个恰好出了半个月。她起身洗漱,在屋里闷这么长时间委实待不住,想出去走走。
时辰尚早,秋气渐寒,是以街上行人并不太多。
她径直来到那日的石桥下,摆摊的老婆婆仍在,只不过卖的改成了包子和豆腐脑。她各要了一份,老婆婆见是她,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丫头,你可来了,这儿有你的信。
原来信早便送到老婆婆手中,只是一直未曾见到她,是以到了今日才送到她手中。毓珠道了谢,打开信笺,苍劲有力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是苏绍亭的不错。
毓珠,你在那里住得可还好那是思柔的私宅,你可以在那儿安心把伤养好。
洛幕的话你也要听,他习过医,不至于妙手回春,但足以料理你伤势痊愈。
下厨的事你不必亲自料理。私宅里有厨子,你喜酸,不吃萝卜和蘑菇,这些我已俱告知他们,你只安心便可。
你的家乡我已派了人去,你大抵不知,当年和你一同活下来的,还有你的表妹毓思。她隐姓埋名,如今已嫁了人,有一子,过得很好。
或许我会不久就回来,或许要很久。若半年后我仍未回来,毓珠,你便择人嫁了罢。思柔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勿念。
她立在原地将一整封信看完,老婆婆将她的包子递给她,问:丫头,是小情人写的罢你有什么要说的老婆子我帮你捎话。
毓珠笑着摇摇头,接过包子如同嚼蜡般地吃完,离开了石桥,脑海里全是那封信上的话。
她漫无目的地走,忽听背后一人低喃,让你等等,怎么不听。
你不是还说,让我嫁了吗
毓珠有些使小脾气地没有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蘑菇和萝卜你怎么知道我家乡在何处你怎么知道,半年之内你就一定不会回来
那人似乎走近,你呢,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杀人是与母亲交换要保当年那些女孩的性命你杀的那些人都是为害百姓的贪官污吏
你日日为我做膳,你便真当我不知你曾说过,你的家乡有山有水,还有半间私塾,顺着线索一路摸下去,自然找得着。他顿了顿,又道:半年其实是我多说,我贪心,怕出意外,想让你再多等等我。
怎么会,她有些哽咽,三年我都可以等,半年我又如何等不了。
她回首,那人正立在溶溶秋色中,墨袍依旧,如清风明月,仍是初见模样。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