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晓梅站在宿舍的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东莞的雨季总是这样,潮湿、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她手里攥着弟弟林晓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名牌大学的烫金字在劣质复印纸上依然闪闪发亮。

姐,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电话里弟弟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那种纯粹的喜悦让晓梅的心揪成一团。

她转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21岁的脸庞已经过早地染上了疲惫,眼角有了细纹,嘴唇因为长期涂廉价口红而干裂脱皮。这与半年前那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姑娘判若两人。

晓梅,今晚有个大客户点名要你,出手很大方的。舍友张丽推门进来,手里晃着一支新买的口红,用这个吧,颜色适合你。

晓梅机械地接过口红,喉咙发紧:多少钱

三千起步,看你会不会哄人了。张丽挤挤眼睛,够你弟弟一个月生活费了吧

晓梅的手指颤抖着旋开口红,艳丽的红色像血一样刺眼。半年前,她也是涂着这样的口红,第一次走进那家夜总会。那天晚上她吐了三次,却拿到了比电子厂一个月工资还多的钱。

我弟弟...他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两万。晓梅低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就别犹豫了。张丽拍拍她的肩膀,反正你那个未婚夫不是已经退婚了吗

晓梅的心猛地一疼。三个月前,当她第一次往家里寄了五千块钱时,村里就传开了风言风语。没过多久,从小定亲的李强就托人带话,说他家不能要这种不干不净的媳妇。

手机震动起来,是弟弟的短信:姐,我们系要组织去上海实习,需要交两千块钱押金。

晓梅深吸一口气,回复道:好的,我明天就打给你。好好学习,别担心钱的事。

放下手机,她开始化妆。粉底要厚,遮住眼下的青黑;眼线要翘,显得精神;口红要艳,吸引客人。每一步她都做得娴熟,就像半年前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组装零件一样熟练。

为了晓阳。她在心里默念,就像这半年来每一个难熬的夜晚一样。

夜总会的灯光晃得人头晕。晓梅穿着紧身短裙,高跟鞋磨得脚后跟血肉模糊。她强撑着笑脸,陪一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喝酒。

小姑娘皮肤真嫩,来,再喝一杯!男人油腻的手在她大腿上摩挲。

晓梅胃里翻江倒海,却还是笑着端起酒杯。三杯下肚,男人塞了一叠钞票在她胸口:今晚跟我走

钞票的厚度让晓梅心跳加速——这足够弟弟两个月的伙食费了。她点点头,跟着男人走向酒店。

凌晨三点,晓梅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宿舍。她第一时间数了数钱——四千块。冲进浴室,她拼命搓洗身体,直到皮肤发红。然后她拿出手机,给弟弟转了三千五,留言:好好学习,买点好吃的,别省着。

剩下的五百,她转给母亲:妈,买点补品,别太累了。

做完这些,她蜷缩在床上,无声地流泪。明天是弟弟的生日,她买了一个名牌书包,花了她半个月的收入。她知道弟弟一直羡慕同学的那个牌子。

一周后,晓梅收到了弟弟的短信:姐,书包收到了,谢谢。不过...以后别买这么贵的东西了。你打工不容易。

晓梅的心暖了一下,回复道:只要你喜欢就好。姐姐有钱。

然而紧接着的下一条短信让她的心沉到谷底:姐,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村里有人说...在东莞看到你了。

晓梅的手指僵住了。她不知如何回复,最终只发了一句:别听他们胡说,我在电子厂上班,经常加班所以工资高。

弟弟没有再回复。

两个月后,晓梅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晓梅,你弟弟要退学!他说不想用你的钱读书了!

什么晓梅如遭雷击,他疯了吗北大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他说...他说...母亲支支吾吾,有人给他看了照片,说你在那种地方上班...

晓梅的世界天旋地转。她连夜买了火车票赶回老家,却在家门口被父亲拦下。

滚!我们家没有你这种女儿!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你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说我们吗说你做鸡!

爸,我只是想让晓阳读书...晓梅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宁愿他不上那个大学!父亲怒吼,你弟弟说他一想到学费是你的卖身钱,就恶心得想吐!

晓梅瘫坐在地上,心如刀绞。这时,她看到弟弟从屋里走出来,曾经亲密的弟弟如今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

姐,我不需要你的钱。晓阳冷冷地说,我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晓阳...晓梅伸手想拉他,却被狠狠甩开。

别碰我!弟弟的眼中充满厌恶,你知道我同学给我看那些照片时,我有多想死吗我宁愿你让我去工地搬砖!

晓梅的世界崩塌了。她为弟弟付出一切,却换来最深的伤害。

回到东莞后,晓梅像行尸走肉般继续工作。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弟弟的最后一条短信:姐,我换了手机号,以后别联系了。就当...我们没有这个姐姐。

那天晚上,晓梅请了假,独自来到海边。咸涩的海风让她想起小时候带着弟弟赶海的日子,那时候多简单啊,一个贝壳就能让弟弟开心半天。

她拿出纸笔,写下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晓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姐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请不要难过,这是姐姐自己的选择。

姐姐从来没有后悔供你读书,只后悔没能用更体面的方式爱你。你是那么聪明、优秀,值得最好的一切。

请代替姐姐好好活下去,考上研究生,找个好工作,娶个善良的姑娘。如果将来你有了孩子,请告诉他,曾经有个姑姑很爱很爱他。

永远爱你的姐姐

晓梅把信和一张银行卡放进包里,把包放在显眼的位置。银行卡里有她最后的积蓄——刚好够弟弟读完大学。

然后,她一步步走向大海。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膝盖、腰际...当水没过胸口时,她想起了弟弟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灿烂的笑容。

晓阳,姐姐真的很爱你...

海水温柔地拥抱了她,就像她曾经拥抱哭泣的弟弟那样。远处的灯塔一闪一闪,像是为她送行的烛光。

第二章

林晓阳把手机摔在宿舍床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张照片——他的姐姐林晓梅穿着暴露的短裙,浓妆艳抹地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腿上,男人肥厚的手正不安分地放在她雪白的大腿上。

看够了吗同学王浩得意洋洋地收回手机,我就说我没骗你吧你姐在东莞做'那个'的。

宿舍里其他两个室友交换了个眼神,默默退了出去。林晓阳感到血液全部冲向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胃里翻江倒海。

这不是我姐。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只是长得像而已。

王浩嗤笑一声:得了吧,我表哥在东莞做生意,亲眼看见的。你姐在他们那行还挺有名,一晚上能挣好几千呢。他凑近林晓阳,压低声音,听说她特别'放得开',什么要求都...

闭嘴!林晓阳一拳砸在王浩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被闻声赶来的辅导员拉开。

晚上,林晓阳一个人蜷缩在宿舍床上,手机屏幕上是姐姐昨天发来的消息:阳阳,天气转凉了,我给你买了件羽绒服,明天就寄到。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名牌球鞋,想起每个月准时到账的生活费,想起姐姐总是说别担心钱时轻松的语气。

胃里一阵痉挛,他冲进厕所干呕起来,好像要把这些年姐姐给的一切都吐出来。

回到床上,他颤抖着拨通了姐姐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到音乐和笑声。

阳阳姐姐的声音带着惊喜,怎么这个点打电话

你在哪林晓阳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在加班啊,厂里最近订单多...姐姐的声音明显心虚了。

对着镜子看看你自己,林晓梅。林晓阳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连背景音都消失了,像是姐姐匆忙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良久,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阳阳,你听姐姐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是怎么张开腿赚钱的吗林晓阳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你知道王浩今天给我看了什么吗你的照片!全系都快传遍了!我同学都在笑话我,说我用的是姐姐卖身的钱!

姐姐只是...只是想让你好好读书...电话那头的啜泣声让林晓阳更加烦躁。

别叫我阳阳!你不配!他失控地大吼,我宁愿去工地搬砖,宁愿退学,也不要你的脏钱!你知道我看着那些照片时有多想死吗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林晓梅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省省吧。林晓阳冷笑,从今天起,我没有姐姐。别再联系我,也别再往我卡里打钱,我一分都不会用。

挂断电话,林晓阳把手机狠狠砸在墙上。屏幕碎裂的声音像极了他心里某个东西断裂的声音。

三天后,辅导员找到林晓阳,告诉他有个自称他姐姐的女人在校门口等了一整天。林晓阳头也不抬:我不认识她。

又过了两周,林晓阳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那件承诺的羽绒服,还有一张纸条:天冷了,照顾好自己。他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却鬼使神差地留下了那张纸条。

与此同时,远在东莞的林晓梅蜷缩在出租屋的角落里,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李强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晓梅,我们退婚吧。我妈说肮脏的女人不配进我家门。

她机械地翻看着手机相册——弟弟考上大学时搂着她的合影,李强在河边向她求婚的照片,全家过年时的团圆照。每一张笑脸现在看起来都那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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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玻璃上,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声。林晓梅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开始慢慢收拾东西。

第二天清晨,她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五个小时的车程中,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

汽车到站时,雨下得更大了。林晓梅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走着。她路过弟弟曾经的高中,路过她和李强常约会的小河边,路过每次弟弟放假回家时她等待的那个路口。

雨中的小镇安静得可怕,仿佛所有人都刻意避开了她。林晓梅知道,关于她的流言早已传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傍晚时分,雨停了。林晓梅来到了镇子东边的悬崖,下面是汹涌的大海。这里是她小时候常带弟弟来捡贝壳的地方。她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写最后一封信。

写完后,她把笔记本和一张银行卡放进包里,把包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她站在悬崖边缘,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

阳阳,姐姐真的很爱你。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海风中。

然后,她像一片落叶般,坠入了漆黑的大海。

海水吞没她的那一刻,林晓阳正在图书馆自习。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时,一滴眼泪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手背上。

奇怪。他嘟囔着擦掉眼泪,我哭什么

第三章

林晓阳站在领奖台上,机械地微笑着。他刚刚获得了校级优秀学生奖学金,台下掌声雷动。这是他拒绝姐姐汇款后,靠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取得的成就。

林晓阳同学用实际行动证明,寒门学子同样可以...院长的致辞在耳边模糊成一片杂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本想忽略,但震动持续不断,像是有什么急事。他悄悄掏出手机,看到一个陌生的广东号码。

喂他压低声音接听。

请问是林晓阳吗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这里是东莞市公安局厚街分局。

林晓阳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他下意识想到了姐姐,随即又厌恶自己的这种联想。他已经三个月没有和她联系了。

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姐姐林晓梅,是你家属对吧警察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我们在虎门海滩发现了一具女性遗体,经过DNA比对...

后面的话林晓阳听不见了。他的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像是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噪音。手中的获奖证书飘落在地,他浑然不觉。

...初步判定为自杀,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周前。需要家属来认领遗体并办理相关手续...

林晓阳的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台上的领导投来疑惑的目光,同学赶忙扶住他。

你...你们确定是她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遗体身上有身份证件。另外,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个背包,里面有写给你的信...

林晓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场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前往东莞的火车上。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就像他记忆中关于姐姐的一切片段——她省下早饭钱给他买练习本,她熬夜给他缝补校服,她站在火车站台拼命挥手直到火车消失...

东莞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脏抹布。出租车司机听说他要去公安局认尸,一路上都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停尸间的冷气开得很足,林晓阳一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工作人员拉开冷藏柜,白色的冷雾散去后,他看到了姐姐。

林晓梅看起来比记忆中瘦小许多,脸色青白,嘴唇呈现出不自然的紫灰色。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从海里捞起来。最刺痛林晓阳眼睛的是,姐姐右手腕上还戴着那条已经褪色的塑料手链——那是他小学时用零花钱在地摊上买的,不到两块钱。

初步检查,死者生前没有遭受暴力侵害。法医机械地汇报着,胃内容物显示死亡前八小时内未进食。手腕上有一些旧伤痕,应该是自残造成的。从心理评估角度,死者生前显然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林晓阳的视线模糊了。他伸手想碰触姐姐的脸,却在最后一刻缩回了手指。那冰冷的温度会让他发疯。

背包里的物品都在这里。警察推过来一个透明证物袋,包括一张银行卡和一本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封写给你的信,我们复印了一份作为档案,原件你可以带走。

林晓阳颤抖着接过袋子。银行卡是他熟悉的——姐姐每个月都往这张卡里打钱。笔记本是那种最便宜的横格本,封面已经泛黄卷边。

他翻开第一页,姐姐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阳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姐姐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林晓阳的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慌忙擦干眼泪,生怕毁掉姐姐留给他的最后话语。

办理完所有手续已是深夜。林晓阳抱着姐姐的遗物,住进了附近一家廉价旅馆。房间里的霉味和烟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想起姐姐曾经说过东莞的出租屋也很潮湿。

他坐在床边,再次翻开那本笔记本。除了开头的遗书,后面竟然全是关于他的记录:

2018年9月15日:阳阳今天去北京了。他说北大食堂的饭菜很好吃,我放心多了。给他卡里打了2000,应该够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2018年12月24日:阳阳发短信说北京下雪了,他同学都穿羽绒服。得给他买一件,听说波司登的很暖和,要800多...

2019年3月2日:阳阳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二等奖!他说需要买一套正装参加颁奖礼。我查了下,最便宜的西装也要1000多。今晚得多喝几杯了...

每一页都记录着他的成长,他的需要,姐姐的牵挂。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凌乱:

2021年4月5日:阳阳知道了。他恨我。他说宁愿退学也不用我的钱。我的心好痛,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2021年4月20日:李强退婚了。村里人都知道了。妈妈打电话骂我丢人,爸爸说没我这个女儿。只有阳阳...我唯一的阳阳...也抛弃了我...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姐姐投海当天:

2021年5月7日:今天去看了阳阳,他不想见我。我在校门口站了一天,看着教学楼亮起的灯光,想象他在哪间教室里学习。他穿的那件蓝色外套是我去年买的,已经旧了。本想给他带件新的...算了,他不会再要我的东西了。

阳阳,姐姐要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天冷加衣,别熬夜。姐姐永远爱你。

林晓阳的胸口疼得无法呼吸。他发疯似的翻找姐姐的背包,在最里层的口袋中发现了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精致的手表,标签还没拆——是他曾经在朋友圈随口提过喜欢的那款,要两千多块钱。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纸条:阳阳二十岁生日快乐。可惜姐姐等不到那天了。

林晓阳终于崩溃了。他蜷缩在旅馆肮脏的地毯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啕大哭。他想起最后一次和姐姐通话时说的那些恶毒话语,想起自己扔掉姐姐寄来的每一件礼物,想起在校门口拒绝见她...

第二天,林晓阳去了姐姐生前工作的夜总会。白天的夜总会大门紧闭,像个被遗弃的废墟。隔壁小卖部的老板娘听说他找林晓梅,眼神立刻变得复杂。

你是她弟弟吧老板娘叹了口气,那姑娘经常提起你,说你考上名牌大学了,可给她长脸了。

老板娘告诉林晓阳,他姐姐是这里最规矩的女孩,从不跟客人出去,直到半年前突然开始接外场。

有一天我听见她在后面巷子里哭,就问怎么了。她说弟弟要交什么实习费,还差两千块...老板娘摇摇头,多好的姑娘啊,怎么就...

林晓阳又去了姐姐租住的房子。房东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听说他要取姐姐的遗物,颤巍巍地掏出一把钥匙。

你姐姐上个月就把房租结清了,还多付了一个月。老太太说,她收拾东西那天我问她去找谁,她说'去找我弟弟,他不要我了'...

狭小的出租屋还保持着姐姐离开时的样子。床铺整齐,几件廉价衣服挂在简易衣柜里。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林晓阳的高中毕业照。他注意到相框边缘已经被摸得发亮。

在抽屉里,他找到了姐姐的记账本。那些数字让他心如刀割——姐姐每个月往家里寄的钱,是她工资的三倍不止。最后一页记着她所有的存款:56800元,全部转入了给他的那张银行卡。

林晓阳带着姐姐的骨灰回到了家乡。父母见到骨灰盒时的反应让他心寒——父亲只是阴沉着脸说了句丢人现眼,母亲哭了几声就开始担心村里人怎么看我们。

他没有和父母争吵,只是默默带着骨灰盒来到了姐姐投海的那处悬崖。海风呼啸,浪花拍打着礁石,像是永恒的叹息。

林晓阳跪在悬崖边缘,打开骨灰盒,让海风带走一部分姐姐的骨灰。这是姐姐选择的长眠之地,她应该属于这片大海。

姐姐,我错了...他对着虚空呢喃,声音破碎在风里,你回来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但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海浪声。林晓阳终于明白,有些错误永远无法弥补,有些失去永远无法挽回。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姐姐没来得及送出的手表,戴在了自己手腕上。表针无声地走着,而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失去姐姐的那一刻。

第四章

林晓阳在姐姐的出租屋里已经待了三天。他像是被困在这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无法迈出那扇脱漆的绿色木门。窗外东莞的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就像他此刻的心脏。

他机械地整理着姐姐的遗物——几件廉价的衣服,一支用到只剩拇指大小的口红,半瓶超市买的洗发水。每一件物品都刺痛着他的眼睛,散发着姐姐存在过的气息。

第四天早晨,当他掀开姐姐的床单准备拆洗时,发现床垫边缘有一处不自然的隆起。他伸手摸去,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皮本子的边缘。

那是一本被藏得很好的日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角落印着一朵已经褪色的小花。林晓阳的心跳加速了,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本子,发现底部已经被泪水浸湿变形,纸张黏连在一起。

他坐在姐姐的床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日期是四年前,他刚考上北大的那个夏天。

2017年8月25日:今天送阳阳去京都了。他穿着新买的衬衫,看起来真像个大学生。火车开动时他拼命挥手,笑得那么开心。我一定要让他一直这样笑下去。电子厂的工作很累,但工资太低了,得再找一份兼职...

林晓阳的指尖微微发抖。他记得那个夏天,姐姐说在东莞一家服装厂找到了好工作,包吃包住工资高。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在为钱发愁。

他继续往后翻,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日记并不是每天都记,但每篇都与他有关:

2018年1月12日:阳阳说想参加计算机培训,要交5800学费。我找主管预支了工资,但还差两千。隔壁床的小张说夜总会端酒水一晚上能挣三四百,也许...不,我不能。阳阳知道了会伤心的。

下一页的日期直接跳到了两个月后:

2018年3月3日:今天第一次去了'金夜'夜总会。我穿了最保守的连衣裙,但还是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李经理说这样不行,给了我一件露背的短裙。我脱掉外套时,感觉也脱掉了自己的尊严。但想到阳阳的学费,我忍住了眼泪。今晚赚了500块,再坚持四个晚上就够了。

林晓阳的视线模糊了。他记得那笔突如其来的奖金,姐姐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工厂发了绩效奖金,让他放心去报名培训班。当时他还高兴地请室友吃了顿饭。

日记中的时间流逝得飞快,字迹也越来越潦草:

2019年5月8日:白天在电子厂做焊工,晚上去夜场。今天焊枪烫伤了手,疼得差点拿不住酒杯。不能买药膏了,阳阳下个月要参加编程比赛,需要一台好电脑。

林晓阳猛地想起自己大二时收到的那台价值八千多元的笔记本电脑。当时姐姐说抽中了商场大奖,他还信以为真。他低头看着日记本上几处暗褐色的斑点,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姐姐手上的血。

翻到去年冬天的记录,姐姐的文字开始支离破碎:

2020年12月24日:平安夜,也是阳阳的生日。给他买了新手机寄去,他发短信说谢谢,还附了一张和同学聚餐的照片。他穿着我去年买的那件蓝色毛衣,笑得好开心。真好,我的阳阳还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今晚的客人特别粗暴,大腿内侧被掐紫了。没关系,洗个热水澡就好。

林晓阳的眼泪砸在纸页上。他记得那条短信,当时他正和同学在火锅店庆祝生日,随手回了姐姐一句,甚至没注意她是否回复。而那天晚上,姐姐正在忍受怎样的屈辱

日记的最后几页几乎无法辨认,字迹被泪水晕染得一团模糊:

2021年4月2日:完了,全完了。王老板说他认识阳阳的同学,要把我的事说出去。我跪下来求他,怎么对我都行,但请不要告诉我弟弟。他笑着说除非我答应做他的'专属'...阳阳,姐姐该怎么办

2021年4月5日:阳阳知道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他说我恶心,说宁愿退学也不用我的钱。我的世界崩塌了...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姐姐投海前一周:

2021年4月30日:梦到小时候带阳阳去赶海,他捡到一个特别漂亮的贝壳,高兴地塞到我手里说'给姐姐的礼物'。醒来后枕头全湿了。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我患有严重抑郁症,需要吃药治疗。但药物太贵了,而且...还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大海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林晓阳合上日记本,胸口剧烈起伏。他从未想过姐姐承受了这么多,而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他亲手压上去的。

在恍惚中,他发现日记本封底内侧有一个隐蔽的夹层。小心拆开后,里面是一封写给父母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首先,请原谅女儿的不孝,让您二老蒙羞。但我发誓,我从未做过真正下流的事。那些钱,每一分都是为了晓阳,为了我们这个家。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过年只能买半斤肉,您们总是把肉全夹给我和晓阳,说自己不喜欢吃。现在女儿长大了,也想为您们分担一些。可惜女儿没用,只能用这种方式...

爸爸的腰还疼吗记得贴膏药。妈妈的高血压药别断,我留了钱在抽屉里。晓阳就拜托您们了,他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不孝女

晓梅绝笔

林晓阳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扑到姐姐的床上,把脸深深埋进那个已经失去主人的枕头。一丝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仍然残留着,那是姐姐的味道。

姐姐...姐姐...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呜咽着,泪水浸湿了枕套。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窗外,东莞的夜幕降临,霓虹灯开始闪烁。这座吞噬了姐姐的城市依然繁华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晓阳在姐姐的床上蜷缩了一整夜,紧紧抱着那本日记。天亮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辅导员的电话。

老师,我想申请休学一年。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需要处理一些家事。

挂断电话后,他开始仔细整理姐姐的所有遗物。在收拾抽屉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里面是一张医院的检查单——姐姐在死前两个月被诊断出早期宫颈癌,需要立即治疗,费用约三万元。

检查单背面写着一行小字:不治了,把钱留给阳阳交研究生学费。

林晓阳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跪在地上,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哀嚎。所有的痛苦、悔恨和内疚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终于明白,姐姐不仅给了他物质支持,还用自己的生命为他铺就了一条干净的路。

而这条路,现在成了他永远无法跨越的悔恨之河。

第五章

东莞的雨季来临了。林晓阳站在金夜夜总会后门的小巷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湿了手中的照片——那是姐姐留在出租屋抽屉里的医院检查单。早期宫颈癌,建议立即治疗。日期是去年十二月,正是他抱怨笔记本电脑太旧、影响编程比赛的时候。

夜总会的李经理叼着烟,眯眼看了看照片:哦,小林啊。你姐那会儿确实经常说肚子疼,有次在包厢里直接晕倒了。我们劝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肯,说没那个闲钱。

林晓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那个寒假,姐姐在电话里声音虚弱,却说只是普通感冒。而他只顾着炫耀自己比赛得了二等奖,完全没听出异常。

我能看看...她最后工作的地方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李经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夜总会白天不营业,空荡荡的大厅里,残留的烟酒味混合着廉价香水的气息。林晓阳的视线落在角落的一个卡座上——那是王浩表哥拍的照片里,姐姐坐过的位置。

她平时就坐那儿。李经理指了指,你姐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从不主动搭讪客人。有时候一晚上就干坐着,挣不到钱急得直哭。

林晓阳走向那个卡座,皮革表面有几处细微的划痕。他想象姐姐坐在这里的样子——挺直的背脊,放在膝上的双手,强撑的微笑。她一直都是这样,即使在最肮脏的地方,也要保持最后一点尊严。

有监控录像吗他突然问,我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

李经理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带他去了保安室。监控录像保存三个月,刚好还有姐姐最后上班那天的记录。

屏幕上,姐姐穿着那件他在照片里见过的黑色短裙,妆容比平时更浓。她看起来那么瘦,锁骨突出得像要刺破皮肤。凌晨两点十七分,她独自走向洗手间,在镜子前停留了很久。

能放大吗有声音吗林晓阳急切地问。

保安调整了画面。放大的图像有些模糊,但能看清姐姐的嘴唇在动。林晓阳学过一点唇语,他辨认出那几个字:阳阳要好好的。

这是姐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对着肮脏的夜总会洗手间的镜子,说给远方的弟弟听。

林晓阳冲出了夜总会,在雨中狂奔,直到肺叶燃烧般疼痛。他跪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里,呕吐得撕心裂肺。

三天后,他带着姐姐的骨灰回到了那个海边悬崖。天气预报说台风即将登陆,海边已经拉起警戒线,但他还是翻了过去。

灰蓝色的海水在脚下咆哮,浪花拍打着礁石,碎成白色的泡沫。林晓阳打开骨灰盒,让风带走一部分骨灰。

姐姐,我考上研究生了。他对着大海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你给我的那张银行卡付的学费。

骨灰随风飘散,有一些沾湿在他的脸上,像姐姐最后的抚摸。

我会好好活下去,活出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他的眼泪混着骨灰滑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台风来临前的天空呈现出诡异的橘红色。林晓阳在悬崖上坐了一整夜,听着海浪的怒吼,仿佛那是姐姐积压多年的哭声。

黎明时分,他恍惚看见姐姐站在海天交界处,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裙子——她高中毕业时买的那件。姐姐对他笑了笑,然后随着第一缕阳光消散了。

林晓阳知道那是幻觉,但他宁愿相信那是姐姐来向他告别。他对着空荡荡的海面轻声说:姐姐,晚安。

五年后,深圳某科技公司的年度优秀工程师颁奖典礼上,主持人念道:林晓阳,主导开发了'晓梅'智能医疗诊断系统,已在全国三十家医院投入使用,大幅提高了宫颈癌早期筛查率...

台下掌声雷动。32岁的林晓阳走上台,西装笔挺,眼神沉稳。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注意到,他左手腕上始终戴着一块过时的男士手表,表带已经磨损得厉害。

获奖感言他每年都说同样的内容:这个系统是以我姐姐的名字命名的。她21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如果当时有更普及的癌症筛查...

话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没人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典礼结束后,林晓阳驱车前往惠州的一个海边小镇。他在那里买了一栋能看到海的小房子,院子里种满了蓝色的勿忘我。

第二天是5月7日。天刚亮,他就来到海边,放飞了一只蓝色气球——和姐姐第一次给他买的那件外套同一种蓝。气球上挂着一张纸条,写着这一年他想对姐姐说的话。

海风很快带走了气球。林晓阳望着它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天际。这是他第五次做这件事了。

林工程师又来放气球啊附近的渔民老陈已经认识他了,这次写的什么

林晓阳笑了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

未婚妻是公司同事,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眼角有颗泪痣,和姐姐很像。她从不问那块旧手表的来历,也不问为什么每年五月他都会消失一天。

婚礼前夜,林晓阳独自来到姐姐的墓前。家乡的风俗,自杀的人不能入祖坟,父母只给姐姐立了个衣冠冢,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

墓碑上连照片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林晓梅三个字。林晓阳蹲下身,放下一束蓝色鸢尾花,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塑封的照片——姐姐高中毕业时拍的,笑容干净明亮,眼里有光。

姐姐,明天我就要结婚了。他用袖子擦拭并不存在的灰尘,她叫苏雯,是个医生,专门看妇科的...我想你会喜欢她。

夜风吹过坟头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林晓阳坐在墓碑旁,像小时候靠在姐姐肩头那样。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那天没跳下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轻声说,也许开了家小店,也许嫁了个老实人...总之一定比现在幸福。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林晓阳想起小时候姐姐告诉他,流星是天上的人在打招呼。

姐姐,你在那边过得好吗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我好想你...

30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抱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抱一抱那个21岁就永远离开的姐姐。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说着这三个字,好像只要说得足够多,就能传到另一个世界。

但墓碑沉默着,只有夜风掠过耳畔,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天亮时,林晓阳整理好西装,最后摸了摸墓碑:姐姐,我要走了。下次带苏雯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时,一片蓝色的花瓣被风吹起,轻轻贴在他的后颈,像是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吻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