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陈府阴云,道潜初探
安海镇,一座浸在海风的闽南滨海古镇。成片的红砖古厝,如同凝固的波浪,一直铺展到海潮线边,屋顶上曲线优美的燕尾脊,骄傲地指向阴晴不定的天空。
空气里永远是咸、腥、鲜的味道,这里的生活,像阿公手上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老藤椅,吱呀作响,却也缓慢安稳,带着一种认命的平和。
但阳光再烈,也总有阴影藏匿。
林道潛,镇上人称潛师父
,就是那个专门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处理那些不干净的人。他年近五十,一张清瘦的脸庞,刻着海风与岁月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深邃平静。
常年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麻布长衫,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袋,里面装着符箓、法索、罗盘等吃饭的家伙。
他不像庙里受供奉的法师那般排场,更像个独来独往的民间怪人,专接些鸡毛蒜皮的撞邪事。
收费也随缘,有时是一斤上好的安溪茶,有时是几尾刚上岸的海鱼,有时甚至分文不取,维系着他自己才懂的阴阳平衡。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林道潛刚送走一个被讨海鬼迷了心窍的年轻渔民,正想泡壶浓茶解解乏,一个穿着光鲜中年男人,火烧眉毛般闯进了他那小院。
来人是镇上陈氏宗族里说话颇有分量的陈福生,替他那位算得上头面人物的堂兄——陈伯勤传话。
潛师父!救命啊!我大堂兄家里……出大事了!
陈福生一进门,嗓子都哑了,额头上全是汗,连林道潛递过去的凉茶都顾不上喝。
林道潛示意他坐下,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往紫砂壶里添着茶叶,声音平稳无波:莫急,坐下慢慢讲。陈府出了何事
陈府,指的是陈伯勤那座位于镇中心的五进红砖大厝。那座大厝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少说也有百年历史,雕梁画栋,格局深邃。
陈伯勤发家后,并未像其他富绅那样搬去市里住洋楼,反而一直守着这座老宅,不断修缮扩建,更显富贵。
是……是闹鬼啊!凶得很!陈福生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东西听到,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就这半个月的事!起初,是晚上总能听到女人的哭声,那声音……唉哟喂,凄厉得很,飘忽不定,根本找不到从哪儿传出来的!家里人都以为是听错了。
后来呢林道潛头也不抬,专注地冲洗着茶叶。
后来就越来越邪门了!陈福生咽了口唾沫,
家里的东西开始乱动!半夜里,客厅的桌椅会自己挪地方,‘哐当’一声响,吓死个人!房门没风也会自己开关!还有……还有挂在墙上的画,会自己掉下来!
再后来,我那小侄子阿宏,有一天半夜哭着跑到他爸妈房间,说……说看到一个穿白衣服、长头发的女人影子,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看着他!孩子现在吓得魂都没了,晚上不敢一个人睡,白天也蔫蔫的!
陈福生越说越激动,身体也微微发抖:最最奇怪的是,这些事,好像都是冲着我大堂兄去的!他最近就像丢了魂一样,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又睡不着,老说感觉暗地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后背发凉。生意上也接连出了好几单大岔子,亏了不少钱!请了好几个市里的先生来看,都说宅子里阴气太重,有怨魂作祟,厉害得很,都不敢接手!潛师父,再这样下去,我怕大堂兄他……他顶不住啊!
林道潛终于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陈福生焦急的脸上。女人哭声,白衣魅影,物品移位,目标明确指向家主……听起来,确实像是典型的怨魂寻仇。
陈先生如今身体状况如何林道潛不动声色地问道。
身体……倒是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就是这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看着都吓人!陈福生急切地强调着陈伯勤的状态,潛师父,您是我们安海镇道行最高深的先生了,我们陈家上下都指望您了!求求您,无论如何,去看看吧!
林道潛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
好吧。他缓缓点头,你带路,我现在就随你去陈府走一趟。
陈家大宅坐落在安海镇最繁华的老街中段,与周围略显破败的邻居相比,更显鹤立鸡群。
高大的红砖围墙圈起了一片广阔的天地,门楼是精美的石雕,刻着麒麟等吉祥图案,显示着主人的财力与地位。
踏入大门,便是层层递进的五重院落,天井、回廊、厢房、正厅……格局严谨而复杂。宅子虽然经过精心修缮,红漆描金,光鲜亮丽,但那股百年老宅积淀下来的阴沉感,却如同附骨之疽,任凭阳光如何炽烈,总有那么些角落显得幽暗、冰冷,让人没来由地心头发怵。
陈福生一路将林道潛引至位于宅邸最深处的第五进正厅。这里是陈家供奉祖先、处理家族要事的核心地带。
厅堂极其宽敞,摆放着一套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正中墙壁上悬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寿字中堂,下方是黑漆描金的多层神龛,里面密密麻麻地供奉着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香案上香烟袅袅,却驱不散厅内那股陈腐压抑的气息。
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正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他穿着昂贵的丝绸唐装,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手里却不安地盘着一串油光发亮的沉香佛珠。
他眼窝深陷,眼白中布满血丝,眉宇间却并非全然的恐惧,反而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戾气和焦躁。此人,正是陈家现任家主,陈伯勤。
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打扮极其讲究的中年妇人。她皮肤白皙,保养得宜,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此刻却拿着一方丝帕,轻轻按着眼角,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担忧与哀愁。
这是陈伯勤的继室,王氏。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则紧紧地依偎在王氏身边,小脸煞白,眼神怯怯地打量着刚进门的林道潛,正是他们口中的阿宏。
哎呀!潛师父!您可算来了!快请坐,快请坐!陈伯勤见到林道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站起身,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但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陈先生客气了。林道潛微微颔首,并未落座。他的目光如同平静的湖水,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厅内的每一个角落,扫过墙上的字画,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最后落在了陈伯勤、王氏以及那个小男孩阿宏的身上。
陈伯勤将家中所遇的怪事又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内容与陈福生所说基本一致,只是更加强调了那女鬼是如何神出鬼没、专门针对他本人进行骚扰,让他夜不能寐、心神不宁,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健康和生意。
王氏则在一旁不时地补充细节,声音柔婉,语气中充满了对丈夫的担忧和对那鬼物的愤恨:
是啊,潛师父,我们家老爷真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那东西……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就缠着我们家老爷不放!还有阿宏,我可怜的儿啊……她说着,将小男孩搂得更紧了些,阿宏,别怕,跟师父说说,你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什么了
被母亲推到身前,小男孩阿宏却把头埋得更深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紧紧抓着王氏的衣角,一个字也不肯说。
唉,这孩子,真是吓坏了,问什么都不说。王氏怜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忧愁,对林道潛道:潛师父,您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哪一路的冤魂我们陈家……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陈伯勤也急切地看着林道潛:是啊,潛师父,您道行高深,一定能看出些端倪吧只要能让她走,要钱要物,我们陈家都认了!
林道潛依旧沉默。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在身前结了一个简单的问灵印,将自身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开始施展他赖以成名的法门——听息辨。
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攻击性法术,而是一种极其敏锐的感知能力,能让他听到、感受到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能量、情绪,甚至……某些残留的记忆碎片。
随着他的施法,整个正厅在他感知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阴气!极其浓重、冰冷的阴气!如同粘稠的、带着腥味的黑雾,充斥着这座百年老宅的许多角落。
其中,有两处阴气的核心最为明显:一处,指向宅邸的后院深处,偏僻久无人居的院落;而另一处,竟然就在眼前这座正厅之内,更准确地说,是萦绕在那片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周围!
阴气之中,能清晰地分辨出一股强烈年轻女性的怨念。这股怨念,如同在冰水中浸泡了千年的丝线,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彻骨的寒意、强烈的不甘,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这股怨念的气息,也确实与陈伯勤身上的气场有着某种如同锁链般的连接,不断地侵蚀着他的精神。
但……林道潛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奇怪!太奇怪了!
这股女性的怨念虽然强大、但其中蕴含的攻击性和凶戾程度,似乎并没有陈家人口中描述的那么可怕。
它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哀鸣,一种无声的控诉,一种想要被看见、被听见的强烈渴望,而非主动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
那些移动物品、制造声响的行为,更像是小孩子为了引起大人注意而搞出的恶作剧,虽然令人不安,却缺乏真正的致命威胁。
真正让林道潛感到不安的是在这股女性怨念之外,他还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更加阴险的能量波动!若隐若现,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似乎在刻意地引导、甚至放大那股女性的怨念,让其显得更加凶猛。
陈伯勤本人!按理说,被如此强烈的怨念直接锁定,他的精神状态应该比现在表现出来的还要差得多,甚至可能早已被部分夺舍。但他眉宇间那股被压抑的戾气和亢奋感是怎么回事他手腕上那块名贵的金表下,似乎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尸气!还有他手中那串沉香佛珠,非但没有佛性,反而像是在常年吸收着某种……污秽之物
至于那个小男孩阿宏,他身上的恐惧感强烈而真实。但林道潛敏锐地捕捉到,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那位慈爱的继母王氏时,眼中闪过的,是远比看到鬼还要深刻的……畏惧和厌恶!
林道潛缓缓睁开眼睛,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陈家大宅的闹鬼事件,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怨魂索命那么简单!这背后,恐怕牵扯着更深的秘密!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陈先生,陈夫人。这宅子里的阴气的确非同一般,也确实有一位年轻的女性亡魂在此滞留,怨念极深,且与陈先生您有莫大的牵连。
那……那她到底是谁为何偏偏缠着我陈伯勤急忙追问,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王氏也适时地露出担忧的神色。
林道潛摇了摇头:亡魂身份,尚需查证。至于缘由……恐怕与陈年旧事有关。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陈伯勤和王氏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不过,林道潛话锋一转,既然这位亡魂的主要目标是陈先生您,那今晚,我就在您日常起居的院落设坛,做一场法事。一来,是探一探她的底细,看看能否与之沟通,劝其放下。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布下一个‘锁魂阵’,将她暂时困住,让她无法再靠近您和家人,先保诸位一夜安寝。至于后续如何彻底解决,待我今晚探明情况再说。
他没有选择在阴气最重的后院或正厅做法,而是选择了陈伯勤自己的院落。这既是为了近距离观察陈伯勤,也是为了……引蛇出洞。
好好好!太好了!就按潛师父说的办!陈伯勤闻言大喜,仿佛立刻就能摆脱困扰,连忙吩咐下人,快!去把我书房旁边的那个空院子收拾出来!潛师父需要什么,一律满足!不得有误!
王氏也连声道谢,亲自去安排准备香烛、供品、法器桌等事宜,显得殷勤备至。
林道潛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眼神却越发深邃。今晚的法事,名为锁魂,实为问心。
他要在仪式中,不仅问那女鬼的怨,更要问这活人的心。他有预感,当法坛升起,阴阳交感之时,这座大厝里隐藏的秘密,或许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显露出来。
第二章:法坛问灵,诡影重重
夜,深邃如潭。陈家大宅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几盏昏黄的廊灯,在深邃的院落间投下摇曳的光影,更添了几分阴森。风,似乎也停了,连平日里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不见,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道潛选定的做法事地点,是陈伯勤书房外的一处独立小院。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角落里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显得有些荒凉。
此刻,院子中央已经按照林道潛的要求,摆好了一张八仙桌作为法坛。桌上铺着黄布,供奉着三清画像,摆放着香炉、烛台、法水、朱砂、糯米、以及林道潛自己带来的罗盘、法索和一叠画满了符箓的黄纸。
法坛前,陈伯勤和王氏并排而立,身后站着几个壮着胆子的家仆和堂弟陈福生。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和不安。小男孩阿宏被王氏紧紧牵着,小脸埋在母亲的衣襟里,身体瑟瑟发抖。
林道潛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衫,站在法坛之后,神情肃穆。他先是点燃三支粗大的龙涎香,又点燃两支红烛。烛火跳动,映照得他清癯的脸庞忽明忽暗。他拿起三炷香,对着三清画像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从布袋里取出一把桃木小剑和一张写着敕令二字的符箓。他将符箓贴在剑身之上,左手掐诀,右手持剑,开始围绕着法坛,踏着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暗合天地罡步的步伐。口中,则低声念诵起召请护法神将、净化场地的咒语:
……天清地灵,日月交并。凶神回避,邪魔遁形。吾奉三清教主敕令,布此锁魂之阵,闲人退避,鬼魅勿近!急急如律令!
随着他咒语声落,他猛地将桃木剑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指一次,便从袖中弹出一张画有镇守符文的符纸。符纸落地无声,却仿佛在空气中激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院子里的阴寒之气似乎被这股力量压缩、排挤,变得更加浓重,也更加……躁动!
陈伯勤等人只觉得周围温度骤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林道潛面色不变,回到法坛后,放下桃木剑,拿起一条缠绕在手腕上的、用五色丝线编织而成、串着几枚铜钱的法索。他将法索一端系在法坛桌角,另一端握在手中,然后拿起罗盘,将其置于法坛中央。
罗盘上的指针开始疯狂地旋转,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根本无法稳定下来,指向极其混乱。
来了。林道潛低声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子四周的黑暗角落。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女子哭泣声,毫无征兆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那哭声,如泣如诉,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低语。
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在东,时而在西,根本无法判断其来源。但那哭声中蕴含的彻骨寒意和绝望,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汗毛倒竖!
啊!她来了!她来了!陈福生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吓得连连后退。家仆们更是面无人色,几乎要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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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勤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黑暗处,身体紧绷,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那串佛珠。王氏则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将儿子阿宏紧紧地搂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深处,却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只有林道潛,依旧平静。他没有理会那哭声,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罗盘和法索上。他口中开始念诵一种特殊的问灵咒,咒语古奥拗口,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在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进行沟通。同时,他握着法索的手指微微震动,似乎在通过丝线传递着某种信息。
哭声,似乎被他的咒语所吸引,渐渐地不再飘忽,而是开始向着法坛的方向汇聚。那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恨!
……负心郎……你好狠的心……我为你……付出一切……你却……你却……
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陈伯勤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心虚!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王氏则立刻上前一步,对着空气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在此放肆!我们陈家与你无冤无仇,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请法师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种刻意的强硬,似乎想要将那哭声压下去。
然而,她的呵斥似乎起了反作用!
那哭声猛地拔高,化作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一股狂暴的阴风凭空卷起,将法坛上的烛火吹得几乎熄灭!香炉里的香灰也被卷起,在空中形成一个扭曲的女子轮廓!
无冤无仇哈哈哈……陈伯勤!你敢说……与我无冤无仇!一个充满怨毒和疯狂的声音,直接在众人脑海中响起!
随着这个声音,院子角落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树,叶片开始疯狂地摇曳、撕裂,发出沙沙的怪响!地面上,似乎有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开始慢慢渗出!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伯勤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指着那模糊的黑影,语无伦次:你……你到底是谁!我……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
找错人!那声音充满了嘲讽和无尽的悲凉,你忘了……安海港边……那间小小的绣坊……忘了那个……为你缝补渔网、为你担惊受怕、为你……为你生下孩子的……阿秀了吗!
阿秀!陈伯勤听到这个名字,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愧疚!
林道潛心中一动!阿秀!果然有隐情!他立刻抓住机会,手中法索猛地一抖,同时口中喝道:亡魂阿秀!既有冤屈,何不现身一见!贫道在此,可为你主持公道!
他的声音蕴含着法力,如同惊雷般在院中炸响!
那团模糊的黑影剧烈地翻腾起来!哭声和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最终,黑气渐渐凝聚,在法坛前方不远处,缓缓显现出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长发凌乱、面容憔悴却依稀可见清秀轮廓的年轻女子身影!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双眼空洞,流淌着两行血泪!她的魂体半透明,周身缠绕着浓烈的怨气和……水汽
她不是吊死鬼!她是溺死鬼!而且……是被掐死后抛尸入水的!
林道潛心中大骇!情况与陈家描述的完全不同!
陈伯勤……你好狠的心……阿秀的鬼魂死死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陈伯勤,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当年……你一无所有,是我……是我没日没夜地帮你织补渔网,帮你操持家务……你说……你说等你有钱了,就娶我过门……给我和孩子一个名分……
我信了你……我傻傻地信了你……为你生下了儿子……可你呢你发达了……娶了城里的富家小姐……就把我和孩子……像垃圾一样丢掉……
我不甘心……我去找你理论……你怕事情败露,影响你的富贵前程……你……你竟然……竟然亲手掐死了我!还把我和刚满月的孩子……一起沉……沉进了安海港冰冷的海水里!!
阿秀的控诉,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陈伯勤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显然,阿秀所言句句属实!
陈福生和家仆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看向陈伯勤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乐善好施的大善人,竟然做出过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王氏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但她的眼中,除了震惊,似乎还有一丝……阴谋得逞的快意!
林道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怨念如此深重,为何目标直指陈伯勤!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怨魂索命,这是一桩被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杀人沉尸的血案!
而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是……如果阿秀是被掐死后沉尸的,那陈家之前描述的那些上吊女鬼的迹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王氏身后、瑟瑟发抖的小男孩阿宏,突然猛地抬起头!他原本怯懦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怨毒和冰冷!嘴角也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咯咯咯……真热闹啊……一个完全不属于小男孩的、尖细而阴冷的童声,从阿宏的口中发出!娘……你终于来了……孩儿……等你好苦啊……
随着这个声音,一股比阿秀的怨气更加阴寒邪恶、充满了戾气的能量,猛地从阿宏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这股能量,瞬间与阿秀的怨气交织融合!
阿秀的鬼魂也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空洞的眼神转向阿宏,脸上露出了既痛苦又狂喜的表情:儿啊……我的儿……娘终于……找到你了……
鬼母子相认!怨气瞬间暴涨!
整个院子里的阴气如同沸腾的海水般汹涌起来!地面上渗出的黑色液体越来越多,散发出浓烈的尸臭!芭蕉树的叶子如同利刃般狂舞!法坛上的烛火瞬间熄灭!林道潛布下的锁魂阵,在这股融合了母子双重怨念和夭折戾气的力量冲击下,开始剧烈地震动,光芒忽明忽灭,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不好!是‘子母凶煞’!林道潛脸色大变,失声惊呼!
他终于明白了!这陈家大宅里,根本不止阿秀一个鬼!还有她那个一同被沉尸的、刚满月的婴孩!婴孩夭折,本就戾气极重,再加上与其母怨气相连,形成了闽南地区传说中最为凶戾、最难化解的子母凶煞!
而之前那些所谓的上吊女鬼的迹象,恐怕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误导!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王氏!只见王氏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忧愁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又疯狂的笑容!她看着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眼中充满了报复的快意!
而那个被婴灵附身的阿宏,则转过头,用那双冰冷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瘫在地上的陈伯勤,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笑声:
爹……你不是……最疼我吗……下来……陪我们玩啊……
第三章:锁魂破煞,人心何归
子母凶煞现世,怨气冲天!林道潛布下的锁魂阵如同风中残烛,光芒明灭不定,眼看就要被彻底冲垮!阿秀和附身在阿宏身上的婴灵,魂体交织,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煞之气,整个小院如同变成了九幽鬼蜮!
陈福生和家仆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却被无形的怨气屏障挡住,只能绝望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陈伯勤瘫在地上,面如金纸,看着眼前这对索命的母子凶煞,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是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唯有王氏,站在一片混乱之中,脸上带着病态的亢奋和怨毒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出她亲手导演的复仇大戏!
王氏!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林道潛厉声喝道,手中法索一抖,五色丝线瞬间绷紧,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法阵,同时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个看似柔弱的女人!
咯咯咯……潛师父,您现在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王氏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眼神如同毒蛇般冰冷,陈伯勤这个老东西!当年为了娶我,也是花言巧语!可进门之后呢心里眼里只有他那个死鬼前妻留下的孽种!我生的阿宏,在他眼里算什么连条狗都不如!
她指着瘫软的陈伯勤,声音充满了怨毒: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哼!我早就知道阿秀母子的事了!也知道他每年偷偷去港边烧纸祭拜,假惺惺地求心安!我就是要让这对屈死的母子出来!让他尝尝被冤魂缠身的滋味!让他身败名裂!让他不得好死!这陈家的一切,都该是我和阿宏的!
疯子!你这个毒妇!陈伯勤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指着王氏嘶吼道,但声音里更多的是恐惧。
爹……娘……好吵啊……被婴灵附身的阿宏歪着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童声,我们……吃了他们……好不好
随着他的话语,阿秀和婴灵的怨气再次暴涨!黑气几乎要将整个院子吞噬!锁魂阵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眼看就要彻底崩溃!
林道潛知道,不能再等了!这对子母凶煞怨气相连,戾气冲天,再加上王氏这个疯子在暗中推波助澜,寻常的超度之法根本无效!必须行霹雳手段,先将其强行镇压、再图后计!
他当机立断,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桃木剑上!同时口中快速念诵起压箱底的秘咒——五雷镇煞敕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星辰,听吾号令!五方五帝,五雷使者!速降神威,镇压凶殃!破!
随着他最后一个破字出口,他手中的桃木剑爆发出刺眼的白光,隐隐有雷鸣之声!他猛地将桃木剑掷向空中,剑尖直指那对交织在一起的母子凶煞!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晴空霹雳!桃木剑化作一道耀眼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阿秀和婴灵的连接之处!
啊——!!!
阿秀和婴灵同时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痛苦的惨叫!那股融合在一起的强大怨气,竟然被这蕴含着至阳至刚雷霆之力的桃木剑,硬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缝!婴灵的黑影被强行从阿宏的身体里震了出来,发出一声充满不甘和愤怒的尖啸,魂体变得虚幻不定!阿秀的魂体也剧烈晃动,身上的怨气被削弱了大半!
就是现在!林道潛抓住机会,左手猛地一抖法索,五色丝线如同活物般飞出,瞬间缠绕住了魂体不稳的婴灵,将其牢牢缚住!同时他右手快速从法坛上抓起一把浸泡过法水的糯米,狠狠地撒向阿秀的魂体!
滋啦——糯米如同热油泼雪,打在阿秀身上,冒起阵阵青烟!阿秀再次发出惨叫,魂体变得更加透明!
不!我的儿!!阿秀看到婴灵被缚,似乎激发了母性的本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向法索!
阿宏!快!咬破手指!用血!就在这时,王氏突然对着那个刚刚脱离附身、眼神恢复一丝清明的阿宏尖叫道!她竟然想利用自己儿子的阳气和血,来帮助凶煞对抗法师!
然而,阿宏在经历了刚才被附身的恐怖之后,又看到母亲如此疯狂狰狞的面目,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他只是惊恐地看着王氏,拼命地摇头,往后退缩。
废物!没用的东西!王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然自己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狠狠地刺向自己的指尖,想要用自己的血去助长凶煞!
痴心妄想!林道潛早有防备,桃木剑虽已掷出,但他腰间还有一柄用了多年的铁尺,他反手抽出铁尺,口念金光咒,铁尺带着破风声,准确地打在了王氏的手腕上!
啊!王氏惨叫一声,金簪脱手落地,手腕上立刻红肿一片。她怨毒地看向林道潛:你敢坏我好事!
哼!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林道潛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被暂时压制的阿秀和婴灵身上。
他知道,雷法和糯米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子母凶煞最难缠之处在于母子连心,怨气同源,若不解开她们的心结,强行打散只会让她们怨气更深,甚至可能化为更恐怖的存在。
他看着魂体虚弱被法索捆缚的婴灵、眼中充满了母性哀伤的阿秀,心中一动,改变了策略。
他收回了铁尺,对着阿秀说道:阿秀!你看看你的孩子!他本该轮回转世,如今却因你的怨念和他自身的戾气,被困在这阴阳之间,受尽苦楚!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又看向那被法索捆缚的婴灵:还有你!小小年纪,不明是非,只知怨恨!你可知你的母亲为你受了多少苦你可知她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大如今你戾气缠身,与她一同沉沦,岂不是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阿秀的魂体停止了挣扎,空洞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了一丝迷茫和……痛苦。被法索捆缚的婴灵,嘶鸣声也渐渐弱了下去,仿佛也在思考。
陈伯勤!林道潛猛地转向瘫在地上的陈伯勤,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逃避吗!你欠她们母子的,岂止是一条命!还有二十年的公道!你若还有一丝良知,就该给她们一个交代!
陈伯勤被他喝问,又看到阿秀母子那凄惨的模样,终于彻底崩溃!他涕泪横流,对着阿秀的魂体拼命磕头:阿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是我猪狗不如!是我丧尽天良!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的忏悔是否真心,林道潛不得而知。但他的话,似乎触动了阿秀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点东西。
阿秀看着痛哭流涕的陈伯勤,又看了看被法索捆缚的婴灵,眼中血泪流淌得更凶了,但那股滔天的怨气,却在慢慢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悲凉和疲惫。
罢了……罢了……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中充满了倦意,恨了二十年……争了二十年……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儿……终究是回不来了……
她的魂体变得越来越透明,看向婴灵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和不舍:儿啊……跟娘走吧……我们……不留在这苦海里了……
说着,她竟然主动伸出虚幻的手,轻轻触摸着捆缚婴灵的法索。法索上的五色光芒闪烁了一下,并未排斥她。
婴灵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召唤和那份解脱之意,不再挣扎,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小小的魂体也渐渐变得透明。
林道潛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他立刻收回法索,双手结印,开始念诵《往生咒》,同时将法坛上早已备好的纸钱元宝点燃。
……往生净土中,九品莲花开。花开见佛时,永离生死海……
随着庄严的经文声响起,阿秀牵着婴灵小小的手,母子俩的魂体在柔和的金光中缓缓上升,脸上都露出了安详而解脱的笑容。最终,化作点点光雨,彻底消散在夜空之中。
院子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寒怨气,终于彻底散去。空气重新变得清新,甚至能隐约闻到海风的气息。
子母凶煞终于化解。陈福生和家仆们瘫在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陈伯勤依旧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老泪纵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忏悔还是恐惧。
而王氏,则在看到阿秀母子最终解脱、并未如她所愿将陈伯勤拖入地狱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极致的怨毒和不甘!她尖叫一声,如同疯了一般想要扑向陈伯勤,却被林道潛用铁尺点中了穴位,软软地瘫倒在地,口中依旧恶毒地咒骂着。
林道潛看着眼前这如同闹剧般的场景,心中没有任何喜悦,鬼魅固然可怖,但人心之毒,有时更甚于鬼。
他没有再理会陈家的人,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法坛,将所有符箓灰烬都仔细收好。他走到那个吓得缩在角落的阿宏面前,蹲下身,从布袋里取出一枚用红线穿着的、刻有安神符文的小小平安扣,轻轻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怕了,都过去了。他温和地说道,以后……好好长大。
做完这一切,林道潛不再停留,背起他的旧布袋,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步履沉稳地走出了陈家大宅。
几天后,安海镇上传来了消息。王氏则因为被发现暗中行使邪术、意图谋害亲夫和继子,被陈氏宗族秘密处理,落得个什么下场就不得而知。
至于那座陈家大宅,则彻底空置了下来,再无人敢居住。镇上的人都说,那地方不干净,是锁魂厝,进去的人都没好下场。
海风,依旧吹拂着安海镇。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