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三角烙痕
闫二花蹲在灶膛前添第三把柴禾时,火星子突然炸裂开来。三粒焦黑的南瓜籽从火舌中迸射而出,不偏不倚烙在她手背上,烫出个倒三角的红印。
嘶——她倒抽着冷气,灶灰簌簌落在褪色的棉裤上。这印记让她想起七岁那年的夏夜,母亲用艾草灰在她脖颈画符时说的话:倒三角是阴司路标,活人见了要倒着走。
村东头的唢呐声撕开铁锈色晨雾,八个戴柳条帽的汉子抬着猩红喜轿踏过石板路。轿帘上的百子千孙图正渗着血珠,轿顶铜铃却系着招魂幡的白麻布。闫二花攥紧刚出锅的枣泥酥,油纸包里的寒气直往骨缝里钻——王婶塞给她时,分明有三根缠红线的白发从酥皮裂缝探出来。
二花丫头!王婶扒着贴白喜字的门框喊:给新娘子送点心去!她枯瘦的手指在门板上抓出五道白痕,指甲缝里黏着暗红碎屑。
轿夫们踩着禹步,每七步抛洒三颗裹着纸元宝的喜糖。糖块砸在青石板上迸出暗红糖浆,绿头苍蝇围着糖渍打转,翅膀扇动的频率竟与轿帘摇晃的节奏一致。闫二花盯着轿顶晃动的白麻布,后颈的旧伤疤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
老槐树盘虬的阴影里拱起土包,十二盏白灯笼唰地亮起幽光。轿帘无风自扬,新娘张秀红的盖头滑落半截,鎏金丁香坠子叮当作响——去年中元节被献祭的童女耳朵上,也晃着这对从乱葬岗刨出来的陪葬品。
当心!耳后传来金器刮擦棺木的声响。玄色狐毛大氅扫过她发梢时,满地纸钱突然立起拼成八卦阵。胡万龙咬着翡翠烟杆,细长眼睛眯成缝:小丫头,你当真是活腻了
闫二花刚要开口,黑驴眼窝里的青丝突然疯长。那些本该缠在新娘梳篦上的发丝,此刻正蛇行着攀上她脚踝。轿底渗出的黑水漫过布鞋,她听见无数婴孩在淤泥深处啼哭。
闭气!胡万龙的烟杆戳向轿帘,木料霎时泛起尸斑青灰。透过翻飞的嫁衣下摆,闫二花瞥见新娘小腿上密密麻麻的紫黑手印,最小的不过核桃大小,正死死扣住脚踝。
三只油光水滑的黄皮子拦在石桥裂缝处,为首那只头顶红盖头,后腿套着绣并蒂莲的缎面鞋。蜡烛滴落的油脂凝成七月廿三的篆字,正是吴家老二溺毙那天的日期。穿绣鞋的黄皮子冲她龇牙,尖牙上还沾着鸡血。
现形!胡万龙厉喝声中,黄天霸嚼着生鸡头现了真身。丈余长的金毛巨兽尾燃幽蓝鬼火,利齿咬断轿顶麻绳时,九斤九两的坟头土倾泻而下,二十七颗乳牙在土堆里泛着森白的光。
闫二花睫毛颤动,阴阳眼刺痛间窥见血丝从新娘脐带处蔓延。当啷一声,凤冠东珠滚落脚边,珠心封着的胎儿蜷缩如琥珀中的虫豸。她突然想起昨夜捧来李家祖坟镇墓石时,掌心渗进的青黑尸泥。
你以为当年还的是替身胡万龙的声音混在晨雾里。水缸倒影中,无脸女子正将二十七条血线缠上她脖颈——那凤冠样式,与她娘临终前压箱底的嫁衣一模一样。
新郎李长江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怪笑,后颈黄符化作尸油渗进扎纸人的腰带。闫二花摸到窗棂抓痕里的半块桃木符,朱砂刻痕与新娘耳后勒痕严丝合缝。七岁高烧垂危时,母亲跪在于老太太门前三天求来的替身符,此刻正在她指间发烫。
二花!王满仓的破锣嗓子在桥头炸响。这个专给死人修面的鳏夫举着豁口海碗,浑浊酒液里泡着半片带牙印的替身符。闫二花腕间突然剧痛,昨夜为镇阴轿割破的伤口再度崩裂,血珠滴入碗中那刻,二十七条麻绳无风自动。
纸扎小人背后的生辰八字正在渗血,与王满仓腰间铜钥匙上的发根血痂如出一辙。闫二花终于看清那些钥匙——每片都带着完整头皮,最末那枚还粘着王小梅发辫上的红头绳。
借九还十...…她盯着麻绳打成的锁魂结,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灰九幽从地缝钻出,前爪捧着的生死簿上,王小梅的阳寿正像蜡烛般融化。
胡万龙的狐尾扫过她后背:现在逃还来得及。闫二花攥紧桃木符,符上被刮去的生辰一角刺得掌心生疼。水缸倒影里的无脸女子忽然抬手,二十七条血线齐齐绷紧。她望着轿厢底部九道兽爪抓痕,突然笑出声:逃我往哪儿逃
阴风卷着纸钱扑向喜轿,黄天霸的利齿撕开猩红轿帘。腐臭味涌出的刹那,闫二花看见自己七岁时的旧绣鞋端正摆在轿厢里,鞋尖朝着老坟山的方向。
2
狐坟秤骨
霜降第七夜,老韩头在粮库巡夜时踩碎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满地霜花竟泛着幽蓝,像是谁把月光碾碎撒在了青砖缝里。他摸出扁酒壶灌了口烧刀子,喉头火辣辣的热意还没漫到胃里,就看见麻袋堆里探出九条磷火凝成的狐尾。
娘咧!老韩头抡起铁锹劈砍,锹刃却像插进冻硬的尸油。磷火顺着铁柄蛇行而上,在他手背绽开冰晶花。六十九岁的老汉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骨髓缝啃食他稀薄的阳气。
闫二花踹开粮库铁门时,十七个汉子正躺成北斗七星状。他们的指甲缝嵌满焦黑麦粒,耳孔里钻出的骨白菌丝顶开棉帽,在寒风里开出一簇簇颤动的伞菇。黄大牙提着爆闪青火的煤油灯嘶吼:自燃!这就是普通的磷火自燃!
那您心口焐着的狐毛香囊怎么说闫二花甩出五帝钱,最末一枚铜钱擦着黄大牙耳垂楔入门框。饕餮纹在狐火中睁开猩红独眼时,她看见对方中山装第三颗铜纽扣后,皮肤正与某种青铜器皿熔成青黑肉痂。
灰九幽从冻土裂隙钻出,前爪捧着的秤砣裹着冰壳,暗红冰层里冻着半片指甲盖——闫二花认出那是守库员老周的手指甲,三年前这人连同一杆青铜秤神秘失踪。
东北艮位,七尺三寸。灰仙的声波震得她后槽牙渗血。铁锹撞上硬物那刻,地底炸开的狐啸裹着两千年前的尸臭,把方圆十丈的霜花震成齑粉。破土而出的青铜秤盘上,十三道钉痕正在渗出黑血,腐蚀得冻土滋滋作响。
胡三太爷敕令!闫二花抹去秤杆青苔时,六个血字突然灼穿瞳孔。血管状的铜锈在月光下蠕动,秤星处的北斗七星纹正渗出尸蜡。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于老太太摸着她的头说:丫头命轻,得靠重器压着。
黄大牙的嘶吼突然变成青铜编钟般的嗡鸣。他撕开中山装,胸口皮肉与秤盘熔成的肉痂上,十二道星刻正随蓝火明灭:当年压了狐仙坟…...现在整个粮库都是秤盘上的魂珠!
粮囤横梁绞下十八条素缟时,闫二花颈间的艾草灰符咒突然发烫。七岁时的勒痕如活蛇绞紧,她看见十七盏风灯在梁间晃成招魂幡。胡万龙破空现身的瞬间,玄色大氅抖落的冰晶砸在秤砣上,冻在紫河车里的狐崽清晰可见。
这是胡三太爷幺女。胡万龙断尾处的白骨挂着冰碴,被钉龙桩活埋那日,临产的崽子全成了镇库秤星。他掌心的冰秤砣裂开时,闫二花听见四百三十七个婴儿在同时啼哭。
1943年的狐火重现了当年的惨相:樱花国兵刺刀上的血还没凝,白狐真身就被铜秤贯穿丹田。煤油浇上孕肚时,怨火吞噬了整个征粮队,却在青铜秤落地那刻骤然收缩,凝成秤杆上一颗颗人牙镶的星。
我要十七条人命祭我孩儿!黄大牙胸腔里爆出的尖啸震塌粮囤。漫天麦粒凝成狐崽扑向工人,闫二花咬破舌尖将血抹上铜秤,却被黄天霸叼走了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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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踏地那刻,她忽然懂了母亲临终前的话:咱萨满女儿,脚底板要接得住地气。蛇蜕在靴底碎裂,五仙令旗从后颈勒痕钻出,旗尖刺入黄大牙心口时,秤盘上的头盖骨突然睁眼。
胡万龙化作白狐跃入秤中,与蓝火里的怨灵撕咬成一团。闫二花正要结印,忽见秤杆人脸扭曲成母亲模样。于老太太的笑声在耳蜗里爬行:第三个替身成了...…
二花!王小梅的尖叫刺破混沌。这姑娘天灵盖插着银针,发间别着那枚从吴家老二尸体上取下的红头绳。闫二花想起王满仓酒碗里泡着的替身符,突然明白那些铜钥匙上的头皮从何而来——全村姑娘的发根血,早被炼成了锁魂桩。
黄天霸的尾火扫过粮囤顶棚,三百个陶罐在阴影中浮现。每个罐口都伸出野参须,须尖卷着的姑娘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闫二花摸到怀中半块桃木符,那道被刮去的生辰缺口,此刻正与她掌纹裂痕严丝合缝。
以吾骨为秤!她踏着萨满舞步,任黑血从掌心裂痕涌出。当十七盏狐形天灯飘向夜空时,铜秤突然崩裂。黄大牙胸口的肉痂炸开,三百道婴灵流光撞进王小梅眉心——这姑娘的绣鞋,此刻正端端正正摆在闫二花家门槛上。
3
血线缠魂
腊月二十三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闫二花踩着王满仓的脚印往老药房挪步。这个专给死人修面的鳏夫,此刻正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右脚印里渗着黑血,左脚印结着冰晶。
药房窗棂上的冰花正在诡异地生长。黄鼠狼尾尖的乳牙磕在玻璃上,将蒸汽凝成的婴儿掌印撞出蛛网状裂纹。闫二花握紧怀里的柳叶刀,刀面映出身后的倒行脚印——那些梅花状的痕迹正在缓慢改变方向,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雪下翻拱。
门楣枯艾草突然爆开七朵蓝火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茉莉头油味。二十年前产房里,于老太太鬓角就飘着这股甜腻的香气,混着母亲的血腥气钻进她襁褓。
吱呀——药柜倒塌的轰鸣中,二十七盏鬼火齐齐转向内室。王满仓滚出来时满脸紫胀,嘴角溢出的蜈蚣腿还在抽搐。他腰间那串铜钥匙叮当作响,每片带着毛囊的头皮都在渗血——最末那枚钥匙上粘着的发丝,正是王小梅及笄那天剪下的青丝。
二花...救救小梅...王满仓的指甲缝里塞满紫河车胎膜,喉管里挤出的声音像破风箱漏气。闫二花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这老汉蹲在河滩上烧纸人,纸灰里混着吴家老二的尸牙。
胡万龙的狐火窜上房梁,照亮墙根蠕动的麻袋。黏液从麻袋缝渗出,在雪地上画出镇煞符的最后一笔。二十七个村民滚落时,天灵盖的银针尾坠着黄符嗡嗡震颤——符纸边缘的冰晶里,冻着经血写的子午二字。
黄天霸叼来的野参在雪地滋滋冒烟,参须虬结成罗圈腿的形状。灰九幽啃噬参须时,参芯里那绺黑白交缠的头发突然暴长——正是合葬墓里扯出来的夫妻发。闫二花看着发梢卷住灰仙尾巴,突然记起母亲棺木上绑着的同心结,也是这样黑白两色。
地窖挖出的陶罐还带着坟头土腥气,七个头盖骨内壁的参须正在蠕动。颅顶桃木钉上的满文阿布卡赫赫让闫二花太阳穴突突直跳——七岁那年,母亲教她唱萨满神调时,反复叮嘱这是创世女神的名讳,活人不可轻念。
王满仓突然以头抢地,满语咒文混着血沫喷在王小梅的绣花鞋上。缎面牡丹褪成惨白的瞬间,蛇仙翠花的鳞片映出幻象:七星借命阵里,王满仓用紫河车钓来的黄皮子刚咬破阵眼,他却偷换了刻着黑妈妈的桃木符。阴风倒卷时,王小梅的魂魄被扯进滴血棺材,棺盖上镶满人牙的秤星,正是粮库那杆青铜秤上的刻度。
当啷!黄皮子捧着的酒碗砸在供桌上,浑浊酒液里浮着半片替身符。闫二花腕血滴入碗中时,二十七条麻绳突然绷直——纸扎小人背后的生辰八字,与王满仓钥匙上的头皮一一对应。
灰九幽抖开的生死簿上,王小梅的阳寿正化作蜡泪滴落。借九还十...…闫二花攥紧窗棂抓痕里的桃木符,那道被刮去的生辰缺口正在发烫,要拿十条命填一年寿
药柜底层抽屉砰然弹开,九十九包红纸药裹泛着尸蜡光。当归根里蜷缩的婴儿指节突然握紧,党参切片上的眼状纹路齐齐转向闫二花。最底下那包药引子的铜秤星上,黏着带血槽的金牙——正是守库员老周镶的犬齿,三年前他失踪那晚,闫二花亲眼见于老太太摸着空秤盘微笑。
晨光刺破窗纸时,糯米圈里的王小梅脖颈浮出勒痕。少女喉间发出的吱吱声,与梁上黄皮子的窃笑共振,震得药柜里滚出串人牙念珠。闫二花掌纹的十字裂痕突然崩开,黑血在雪地上画出带箭头的卦象——直指老林子深处的黄大仙庙。
残碑上的胡三太爷裂成两半,王小梅跪拜的狐首像左脚套着新娘绣鞋,右脚蹬着守库员的工装靴。香炉里三根银针上的头发打着旋上升,在半空结成带缺口的锁魂结——正是闫二花七岁时,母亲给她梳的抓髻样式。
黄天霸人立而起扒开供桌暗格,褪色的出马契上七个血手印泛着幽光。最小那个掌纹与闫二花的十字痕严丝合缝,于老太太的簪花小楷在背面写着:借寿桩,秤阴阳,九十九魂换海棠。
琉璃狐瞳映出粮库地窖的景象时,闫二花终于明白那些陶罐的意义。三百个昏迷的姑娘被野参须倒吊在梁上,须尖扎进天灵盖吸食脑髓——而阵眼处的青铜秤盘上,于老太太的龙凤棺正在缓缓开启。
雪停时,送葬唢呐吹的却是《红月娥做梦》。闫二花摸着铜秤星的缺口,那里黏着的紫河车碎片还带着牙印——二十年前她诞生那刻,于老太太就是用这铜秤钩走了胞衣。
地窖铁门在掌纹贴合时自动开启,三百道婴啼震得陶罐齐齐崩裂。当铜秤星嵌入秤杆缺口,棺中并排躺着的两具尸体让闫二花瞳孔骤缩——于老太太寿衣上的茉莉头油,正与她娘尸身上的血手印重叠。
原来我才是活祭品...…护心镜映出娘亲脖颈的勒痕,与王小梅如出一辙。镜面十字裂痕渗出的黑血,在地上重现当年产房场景:染血的秤钩剪断脐带时,悄悄勾走了婴孩的一魂一魄。
黄天霸的金毛燃起幽火扑向铜秤,星斗坠落爆出凄厉惨叫。灰九幽叼走的命契在狐火中显现暗文——以血亲为引,九世赊命,十世偿魂。闫二花突然笑出声,柳叶刀划破掌纹将黑血溅上尸身。
于老太太的腐尸七窍钻出黄皮子时,胡万龙的狐尾卷着它们塞进秤盘。三百陶罐炸裂的轰鸣中,野参须裹着姑娘们浮空而起。闫二花将护心镜碎片扎进心口,镜中残魂斩断连理枝那刻,她看见母亲在金色火焰中睁眼。
4
焚契断魂
闫二花倚着粮库残垣,掌纹裂痕已爬上脖颈。黄天霸叼来的野海棠冻成冰雕,花苞里蜷缩着王小梅最后一缕生魂。灰九幽拖来的锁魂链缠着于老太太的玉石烟袋锅,链头铜钩正勾着她消失的小指根部。
赊命人,该上路了。灰仙的鼠须沾满冰碴。她望向山脚的村庄,门楣新换的艾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三串黄鼠狼尾在风中炸成血雾时,突然想起七岁那场大雪——母亲用最后的力气在她掌心画十字,说:花啊,萨满女儿的血,要流在刀刃上。
胡万龙的玄色大氅扫落残雪,断尾处的白骨挂着冰棱:现在回头,还能送你入轮回。轮回闫二花扯开衣襟,心口处浮现的血色符咒正吞噬皮肤,我娘等了我二十年,该去陪她了。她将野海棠别在鬓角,冰花瓣割破耳垂的血珠坠入锁魂链,惊起三百道婴灵啼哭。
地府阴风卷着雪粒子扑来时,闫二花看见了走马灯。产房血腥气中,于老太太的铜秤剪断脐带,秤钩勾走的胞衣正被野参须吞噬;七岁高烧那夜,母亲跪求来的替身符在火盆里扭曲,于老太太藏在门后的笑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及笄那天,王婶送来的绣鞋针脚里缝着三根白发...…
丫头!胡万龙突然暴喝。锁魂链寸寸崩裂,烟袋锅炸开的碎片中飞出泛黄命契——闫氏二花,甲申年七月廿三卯时生,借寿九十九载,押魂三百...…
她突然笑出声,指尖燃起的狐火舔舐命契:老东西,算漏了我娘的血咒。护心镜碎片从怀中跌落,镜面映出母亲分娩时的场景:染血的双手在铜秤背面刻下反咒,每一笔都深可见骨。
村庄上空突然亮起十七盏狐形天灯,黄大牙的魂魄在末灯中嘶吼。闫二花扯断缠着小指的红绳,看着那缕生魂坠向老林子新坟——王小梅的绣鞋突然出现在自家门槛,鞋尖指着的坟头正渗出黑血。
你以为解了契就能活于老太太的声音从地缝钻出。冻土炸裂处,三百陶罐碎片凝成她佝偻的鬼影,脸上的尸斑拼成北斗七星状。
闫二花咬破舌尖,血箭射向虚空中的青铜秤残骸。当啷一声,秤盘上于老太太的寿棺轰然洞开,陪葬的茉莉头油罐里泡着九十九个女婴的脐带。
看看这是谁她挥袖扫落棺盖积雪。冰层下并排躺着的两具尸体让于老太太厉啸骤止——左边寿衣缀满铜秤星,右边粗布衫上染着产房血渍,野参须将她们的天灵盖缠成连理枝。
黄天霸的金毛炸成刺球,尾火点燃坟头纸钱。闫二花在飞灰中起舞,萨满铃铛从后颈勒痕里钻出,每声脆响都震落一颗秤星。当第十七颗人牙坠地时,母亲尸身突然睁眼,瞳孔里的金色火焰烧穿了于老太太的鬼影。
不可能!于老太太的残魂在火中扭曲,我明明换了你的替身符...…你换的是死符。闫二花举起半块桃木符,缺口处粘着母亲的血痂,我娘用心头血写了真符,缝在我襁褓里。她扯开衣襟,心口浮现的符咒与桃木符严丝合缝。
灰九幽突然尖啸着扑向青铜秤残骸。生死簿在狐火中翻飞,泛黄的纸页显现出隐藏的满文——正是当年母亲教她唱的安魂调。闫二花跟着记忆吟唱,三百道婴灵化作流光注入野海棠,冰花瓣次第绽放如血。
于老太太的惨叫戛然而止。她的亡魂被野参须反噬,那些本该吸食阳寿的根须,此刻正将她拖向母亲尸身眼中的金色火焰。最后一刻,闫二花看见老东西腰间晃着的铜钥匙——每把都刻着村里姑娘的名字。
该清账了。她碾碎命契残片,灰烬随风飘向三百座新坟。胡万龙的狐尾扫过雪地,青铜秤熔成的铜汁突然凝成一面镜,映出二十年前的真相:月光下的于家祠堂,少女时期的于老太太正跪在胡三太爷像前。她小腹隆起的弧度与狐仙泥胎的孕肚同步起伏,铜秤上的星斗全是未成形的胎儿颅骨。借狐仙胎续命...…闫二花终于明白那些秤星的来历——于老太太自己,才是第一个借寿的赊命人。
镜面炸裂时,闫二花的掌纹裂痕已蔓延至锁骨。黄天霸将野海棠放在她掌心,花苞里的王小梅魂魄正在消散。值得吗胡万龙的声音难得透着疲惫,用永世不得超生换她们轮回。
闫二花望向晨雾中的炊烟。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家家户户门前的艾草灰突然旋成九十九个小小旋风,每个风眼里都站着穿红袄的姑娘——她们发间的野海棠,与闫二花鬓角那朵一模一样。
灰九幽的锁魂链突然绷直,地府门开处,母亲的身影若隐若现。闫二花最后看了眼山脚的坟包,那里的新雪正泛着淡淡金辉,像母亲教她认的萨满神纹。
走罢。她主动将手伸进锁魂链,却听见三百声婴啼突然化作安魂调。野海棠爆成红雾的瞬间,胡万龙的断尾突然重生,玄色大氅卷着她冲向天际…
5
终章
雪粒子扑在脸上时,闫二花闻到了母亲熬的苞米粥香。她睁开眼,发现自己飘在村子上空,锁魂链另一端攥在灰九幽爪中。下方三百座新坟正渗出金线,与家家户户门楣的艾草灰缠成网——那是母亲用二十年阳寿织就的护村阵。
胡万龙的玄色大氅掠过天际,断尾重生出的赤金狐尾扫开阴云。值得吗他又问,翡翠烟杆指向祠堂方向。于老太太的亡魂正被九十九道金线穿刺,每根线都连着一个穿红袄的姑娘魂魄。
闫二花摸向心口,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心跳。野海棠的残瓣从指缝漏下,落在王小梅坟前时突然生根抽芽,转眼长成合抱粗的花树。树根掀开的冻土下,三百个陶罐碎片正拼成萨满鼓的形状。
当年我娘跪求胡三太爷时,你就见过这对不对她突然发问。胡万龙身形微滞,狐尾卷着的铜秤残片叮当作响。鼓声从地底传来时,闫二花看见了真相:二十岁的母亲跪在狐仙庙,孕肚上的血咒与神像腹部的裂痕同步跳动。于老太太捧着青铜秤现身,秤钩刺入母亲丹田那刻,胡三太爷像的孕肚轰然炸裂——原来所谓的借寿,借的是狐仙胎的先天灵气。
你娘的血咒不是为保你,而是为镇我。胡万龙的声音混着鼓点,她剖腹取子那夜,用最后的气力将我的妖丹封进你心脉。玄色大氅滑落,他心口处赫然是与闫二花相同的十字裂痕。
三百道金线突然收紧。于老太太的惨叫中,闫二花看见自己的过往在龟裂——七岁高烧那夜,是胡万龙的妖丹在续命;及笄礼上王婶送的绣鞋,鞋底绣着镇魂符;就连灰九幽捧来的生死簿,纸页间都夹着母亲抄写的安魂调。
野海棠突然绽放如血,花蕊中浮出母亲虚影。她颈间的勒痕与闫二花如出一辙,指尖金线正将九十九个姑娘的魂魄引向花苞。花啊,虚影轻抚她透明的脸颊,萨满女儿的命,要自己挣。
黄天霸的咆哮震碎锁魂链。闫二花坠向花树时,看见胡万龙化作白狐真身冲进金线网。他的妖丹从心口剥离,裹着三百道婴灵撞向于老太太的天灵盖——二十年前母亲剖腹取出的那团血肉,此刻正在金光中化作狐形。
地动山摇间,闫二花抓住了铜秤残片。秤杆上的胡三太爷敕令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用血刻的满文神谕。当最后一道血痕亮起时,整个村庄的地面浮现出巨大的萨满鼓纹,每道鼓棱都对应一座新坟。
以吾魂为槌!闫二花将桃木符拍向心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突然震响,声浪掀飞了于老太太残魂。野海棠的根系在地下疯长,吸干了她窃取的所有寿数,九十九朵红花顷刻凋零,结出翡翠般的青果。
灰九幽的生死簿无风自燃,火中浮现母亲年轻的面庞。她抱着婴儿时期的闫二花,手指在青铜秤背面刻下反咒,每一笔都深可见骨。于老太太的尖叫突然化作哀求,她的魂魄正被三百根金线拆解,每个绳结都对应一个被她害死的婴孩。
当最后一缕残魂被野海棠根系吞噬,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闫二花倚着花树,看见自己的身躯正在消散。胡万龙的妖丹悬在额前,里面封着母亲最后的笑容——原来这二十年,他一直在用道行温养这道残魂。
去吧。他将妖丹按进她心口,你娘等这场日出,等了二十年。金线网突然收缩,将九十九个姑娘的魂魄送回肉身。王小梅在坟前睁眼时,发间的野海棠突然盛开,每片花瓣都映着闫二花透明的笑颜。
村口的钟声敲到第七下时,闫二花彻底化作光点。那些光尘落在母亲坟头,凝成个穿红袄的小泥人——正是七岁那年,母亲用艾草灰给她捏的替身。
胡万龙拾起泥人时,黄天霸的尾火点燃了青铜秤残骸。灰烬中升起三百颗金星,绕着野海棠树结成萨满鼓的纹样。当第一片青果落地生根,老韩头看见所有新坟前都开了朵野海棠,每片花瓣上都有个小小的倒三角。
开春祭祖时,王小梅在闫家荒宅前发现个红布包。褪色的布料里裹着半块铜秤星,还有缕黑白交缠的头发——于老太太的银丝与闫二花的青丝,被野海棠的根须缠成了同心结。当晚全村人都梦见个穿红袄的姑娘,发间别着野海棠,赤足踏过三百座坟头。她身后跟着白狐,金毛上沾着晨露,断尾处新生的绒毛泛着淡淡金辉。
王满仓跪在女儿床前,看着王小梅将野海棠别在鬓角。少女指尖拂过花瓣上的倒三角,突然轻声哼起安魂调——那是闫二花娘生前常唱的神曲。老韩头巡夜时,总见粮库废墟闪着幽蓝狐火。有次他大着胆子走近,瞧见个穿玄色大氅的背影正在烧纸钱,火星里浮着个穿红袄的泥人。待要细看,一阵风过,只剩满地海棠花瓣。
三年后的霜降,第一片雪落在野海棠树上时,王小梅抱着婴孩路过老坟山。怀中的女娃突然咯咯直笑,肉乎乎的小手指向树梢——那里坐着个透明的人影,赤足荡在风里,腕间系着条褪色的红头绳。穿玄色大氅的男子从树后转出,将朵新开的野海棠别在女娃襁褓。王小梅抬眼时,只看见狐火掠过天际,在初雪上留下一串发光的脚印,通向山脚那座无字碑。
碑前供着九十九颗海棠果,最大那颗里封着半块桃木符。月光淌过符上的刻痕,依稀是孩童稚气的手笔:闫门二花,自在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