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荫索命
隋大业元年七月半,兖州城隍庙的老槐树开了满枝白花。这树平日蔫头耷脑,偏在中元节开得邪性,花瓣落在香炉里,竟烧出人油味儿。巡夜的佐史董慎提着灯笼路过,忽见树根下蹲着个黄衣汉子,正把骷髅头当算盘珠子拨弄董大人看这儿。汉子冲他招手,掌心托着颗泛青的骷髅头,您瞧这算盘打得精不精三成归转轮王,五成孝敬太元娘娘......董大人,您那份买命钱何时结啊
董慎的灯笼啪地杵在地上,腰间法理通天的木牌撞得叮当响:本官审案只认《开皇律》,不认阴司的糊涂账!那黄衣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黑牙:泰山府君要借您二十年阳寿当押司,这买卖可由不得您嘞!说罢抖开个麻布口袋,里头窜出三条乌青锁链,哗啦啦就把人捆成了端午粽子。
要说这董慎,原是兖州出了名的铁面判官。当年隋文帝在世时,他在长安衙门当差,连皇亲国戚的案子都敢审。有回晋王杨广的舅爷强占民田,董慎硬是带着衙役把地契从王府里搜出来。气得晋王摔了茶盏:这厮的脖子比潼关城墙还硬!
此刻锁链越缠越紧,董慎突然瞅见黄衣人腰间晃着枚玉蝉。那玉蝉通体碧绿,蝉翼薄得透光,这玉蝉他再熟悉不过。开皇三年隆冬,他在私塾给学生们讲《礼记》,最聪颖的张生咳嗽着把冻红的手缩进袖口:先生,这玉蝉真好看。那时张生已病入膏肓,他便将这束脩礼塞进少年掌心:君子比德于玉,望你清白做人。痨病缠身的少年攥着他衣袖咳嗽:先生......来世再续师生缘......如今这玉蝉竟挂在勾魂使腰间,怎不叫人惊心
张生董慎脱口而出。黄衣人浑身一颤,玉蝉当啷坠地。露出腕间那道月牙疤——正是当年张生帮他抄书时,被镇纸划伤的旧痕!槐树突然发出沙沙轻响,三根白绫破土而出,如活物般缠住布囊,刺啦扯出道裂口。董慎趁机滚到树根旁,却见满地骷髅头都长了嘴:董铁头!董铁头!阴司要借你的铁面哩!
黄衣人慌忙去捡玉蝉,董慎一个箭步踩住他手背:当年我赠玉蝉时说'君子比德于玉',你倒拿它当勾魂信物话音未落,槐树上突然垂下个紫袍官,胸前绣着三百张哭脸:好个重情重义的董大人。本官泰山府君,今日特来借你二十年阳寿。
这紫袍官正是泰山府君。他袖中飞出卷黑帛,往董慎头上一罩:令狐寔那案子,天曹要减刑,冤魂要索命,本官夹在中间难做得很!借你二十年阳寿当押司,审完案子就放你还阳!董慎还要争辩,布囊口子唰地收紧,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布囊外传来黄衣人的嘀咕:府君,这张审通好歹是......话没说完就挨了记耳光:混账!让你扮勾魂使,倒把前世的师生情记得清楚!董慎心头一震——张审通,可不就是他那个病逝学生的名字
待眼前泥垢被拂去,董慎已跪在森罗殿前。青面獠牙的鬼差举着肃静牌,牌上却爬满吐信的毒蛇。公案旁跪着个黄衣汉子,左手攥着诉状,右手还捏着半幅没画完的仙女图。董慎刚要说什么,就见黄衣汉子摘了面具——正是他记忆中清瘦的张生,只是眼下多了三只耳朵,耳垂上还挂着滴溜溜转的判官笔。不是张审通又是谁
令狐寔仗着太元夫人的裙带,屠村灭户竟要减刑张审通把状纸拍在判官脸上,按《阴律疏议》,当入无间狱!董慎定睛细看,那状纸上的血手印还在往下滴黑血。
泰山府君额角青筋直跳:天曹要保的人,你我岂能......话没说完,殿外飘来驾鸾凤车辇。八只纸马踏着鬼火,车上坐着个戴金步摇的美妇人,指甲长得能当判官笔使——正是太元夫人。
先生小心!张生甩出半幅未完成的《百鬼鸣冤图》,画中冤魂竟化作黑烟缠住太元夫人的鸾车。太元夫人丹蔻一点,张审通嘴里突然长出个肉疙瘩,生生把话堵了回去。董慎急得扯下布囊要罩人,却见张审通咬破手指,在肉疙瘩上画起《洗冤录》!血字所过之处,肉疙瘩竟化作金耳朵,里头传出八百冤魂的哭嚎。
那夫人指甲足有三寸长,咯咯笑着甩出红绸:小书生,你当阴司是你家书房太元夫人甩出十丈红绸,那绸子活似长了牙,把张审通的三只耳朵缠成粽子。董慎怀里的布囊突然发烫,二十一年阳寿凝成的续命符腾地烧起来。青烟化作万鬼鸣冤鼓,震得孽镜台咔嚓裂开三道缝。
您猜怎么着那镜中映出的府君真身,竟是开皇年间被儿子气死的隋文帝杨坚!龙袍下伸出鬼爪,指甲缝里还沾着当年逼死外孙的血:朕生前被至亲背叛,死后偏要看你们骨肉相残!
张审通的三耳突然淌出血泪:陛下请看!血珠滴在《开皇律》残卷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冤情:有孝子代母受刑,油锅滚了三日三夜;有清官直谏获罪,被割舌拔舌钉在枉死城......殿外忽然传来喧闹声,数千盏孔明灯飘至森罗殿上空,灯上竟全是开皇年间百姓为文帝祈福的祝语。又有许多万民伞浮现,伞骨上刻着文帝仁德。
陛下可还记得,您曾亲书‘节俭治国’四字张生擦去血泪,第三只耳朵突然射出金光,照得太元夫人的金步摇碎成齑粉,如今阴司乱象,恰如阳间腐坏,若连您都纵容权贵,这天地间还有何公道
雄鸡唱晓时,董慎在城隍庙醒来。怀里的布囊化作招魂幡,那枚玉蝉缀在幡角,映着初升的朝阳,竟似有流水般的光泽。他摸了摸腰间,原本的法理通天木牌旁,多了枚刻着阴阳判的青铜令牌。
自那日后,兖州城便流传起奇闻:每逢月黑风高,总能看见城隍庙前有两个身影——一个是铁面无私的董判官,审阳间贪官污吏;一个是三耳秀才张审通,写阴状告遍不公。有人曾躲在影壁后偷看,见张审通用耳朵里的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圈画,每画一笔,便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那是沉冤得雪的魂灵在往生。
最奇的是城隍庙的老槐树,自那日后再也没开过白花,却年年结出晶莹的槐米,百姓用它煮水喝,竟能梦见已故亲人托话。
第二章
阴曹状元
话说董慎被泰山府君强借了阳寿,白日里在衙门审阳间官司,夜半时分却钻进城隍庙老槐树,去阴司当那铁面押司。隋大业三年的兖州城,流传着两句怪民谣:日间铁面坐公堂,夜里三耳写冤章。说的便是董慎董大人,这夜三更,他正捧着《开皇律》打盹,忽觉怀里布囊发烫——那麻布口袋竟长出张血盆大口,咬住他手指就往砚台里拖!
董大人这'法理通天'的牌子,怕是通到阎罗殿去咯!书吏捧着卷宗觑他脸色。董慎低头看那砚台,墨汁竟凝成血块,映出张审通被九条铁锁链穿身的惨状——这书生被吊在孽镜台上,三只耳朵都在淌黑血,最上头那只金耳里,有条青蛇正吐着信子啃咬锁链。
这呆书生!董慎抄起布囊往外冲。城隍庙的老槐树吱呀裂开道缝,月过柳梢时,老槐树的树洞哗啦啦落下阵槐花雨,每片花瓣都写着冤字。他闭眼钻进去,再睁眼时,脚下已是阴司特有的青石板,每块砖缝里都渗着尸油,映出憧憧鬼影。董慎正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您猜这匾额是啥做的竟是百来个罪人的天灵盖拼成的!
学生来迟,让先生受惊了。张审通虽被铁链缠成粽子,三只耳朵却支棱着。最奇的是额上那只金耳,里头钻出条青蛇信子,滋滋舔着孽镜台。今日要审的不是旁人,正是闽州巨富令狐寔!话音未落,孽镜台嗡地亮起,镜面映出令狐寔的罪状:熊熊烈火中的村庄——男人被砍去手足当柱,女人抱着婴儿坠入火坑,三百六十五口冤魂在镜中撞得头破血流。
好个太元夫人的好亲戚!董慎拍案而起,却见泰山府君顶着个歪歪扭扭的乌纱帽冲进来,紫袍上的哭脸绣纹全在淌泪:董押司!太元夫人的鸾驾已过鬼门关,这案子......话没说完,殿外突然响起刺耳的金铃声,八匹纸马驮着镶金车辇,太元夫人翘着丹蔻指甲,轿帘一掀就飞出十丈红绸——那绸子活似长了眼,把《阴律疏议》绞成碎片。
哟,这不是董大人么太元夫人斜倚在车辇上,指甲上的丹蔻还沾着新剜的人血,当年在长安街,您可是连本宫的车驾都敢拦呢。她指尖轻弹,辇车四角垂下的红绸突然活过来,如毒蛇般缠住张审通的脖颈,小书生,听说你会画《洗冤录》不如给本宫画幅《美人梳妆图》太元夫人指尖一点,令狐寔的镣铐咔嚓断裂。本宫这三等亲,抵得过千万条贱命。张审通突然扯开衣襟,咬破舌尖,血珠滴在露出心口朱砂画的《洗冤录》:闽江百二十冤魂在此!那画竟呼地烧起来,化作百二十条赤链蛇,顺着红绸就往太元夫人腕上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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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慎怀里的布囊突然鼓胀如球,二十一年阳寿烧得他须发皆白。他咬牙撕开布囊,里头掉出二十一年前的衙役腰牌,牌上法理通天四字突然泛红,照得太元夫人的金步摇咔嗒裂开——里头竟嵌着半枚人牙!一本泛黄的《开皇律》,书页翻动间金光四射:大业律承自开皇,阴司就能不认祖宗法度
大胆!泰山府君突然暴喝,紫袍下露出半截龙爪,阴司审案,岂容阳间律法插手孽镜台嗡地剧震,镜中浮现开皇年间旧事:隋文帝杨坚端坐龙椅,殿下跪着的正是年轻时的董慎!年轻的自己正扯着晋王杨广的衣袖,从他怀里掏出伪造的祥瑞诏书。原来当年晋王杨广献上的祥瑞白鹿,正是董慎揭穿的染色野驴。镜外泰山府君突然抱头惨叫,再看泰山府君的脸,竟与龙椅上的隋文帝一模一样!这厮果真是文帝怨魂所化!
陛下......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董慎后退半步。隋文帝的龙鳞爪滋滋冒青烟,冠冕下露出半边腐烂的脸:朕被逆子杨广弑杀,阴魂不甘,才借了泰山府君的皮......话未说完,太元夫人突然扑进他怀里,阿爷!太元夫人娇呼。她耳坠上闪过阿摐二字,正是杨广乳名!
阿爷莫要听这两人胡言!太元夫人的红绸缠上隋文帝脖颈,当年您赐死太子杨勇,不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这董慎处处与咱们作对,分明是咒您死不瞑目!她指甲划过隋文帝的龙鳞爪,竟带出颗眼珠——正是当年被杨广毒杀的前太子杨勇!
太元夫人的红绸又裹住令狐寔,眨眼将其变作驴头人身的怪物。张审通的三耳齐颤:好个偷天换日!你们要把人间变畜牲道么
董慎的白发突然根根直立,在孽镜台金光中结成张巨网。网上每个绳结都是桩冤案:有寡妇被夺田气悬梁,有孤儿为葬母卖自身。太元夫人的金步摇咔嗒断裂,露出里头半截人指骨——竟是开皇十九年,她帮杨广毒杀太子时用的凶器!
陛下请看!张审通额间金耳喷出血雾。血珠落在孽镜台上,映出隋炀帝下江南的龙船:船身雕满美女图,船底却钉着三万民夫的骸骨!为造龙舟,隋炀帝强征三万民夫,尸骨垫了运河底!隋文帝见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杨坚的龙鳞爪突然暴长,掐住太元夫人的脖子:孽障!这就是你辅佐的好孙儿说着龙爪便猛的穿透太元夫人的胸膛,竟掏出颗刻着弑父二字的心脏!
原来你......你是杨广的情妇!隋文帝踉跄后退,龙袍下掉出串骷髅手串,每颗头骨上都刻着被杨广害死的忠臣名字。趁着鬼王内讧,董慎趁机将《开皇律》拍在令狐寔头顶,这恶徒惨叫着缩成头灰毛驴子,驴眼里滚出被他屠灭满门的程翥冤魂,身后跟着百二十个披麻戴孝的阴兵,带着百二十口阴兵杀向太元夫人。
阴律疏议第三条:屠村灭族者,当入畜牲道三世!张审通摸出阴司笔,在生死簿上刷刷圈画,每画一笔,令狐寔的驴毛就多一道血痕。太元夫人想抢本子,却被董慎的布囊缠住手腕——那布袋已吸饱了她的阴气,化作张巨口咬向她咽喉。
我乃太一元君座下......她话未说完,张审通的第三只耳朵突然射出金光,将她的金步摇震成齑粉。露出真容的她不过是具骷髅,腰间还缠着杨广御赐的同心结,结上染着的血,正是隋文帝的心头血。
雄鸡唱晓时,董慎在衙役的摇晃中醒来。案头《开皇律》沾着黑血,封皮上浮现阴曹状元四个金字,旁边摆着颗驴眼珠,还有张带血的纸条,是张审通的字迹:学生已替先生在布囊里藏了延命符,那太元夫人阴魂未散,望先生小心......他摸向腰间,果然触到块温热的玉片,正是当年赠给张生的玉蝉。再看铜镜,两鬓白发竟转黑大半——原是张审通的延命符起了作用。
这日升堂审案,兖州首富带着翡翠白菜来行贿。董慎惊觉那白菜芯里嵌着太元夫人的金耳坠!坠子上阿摐二字泛着幽光。大人,这是小人从西域得来的......王员外话未说完,突然浑身冒烟,化作张写着索命的黄纸飘落。
董慎捡起纸页,见背面用血写着:二十一年阳寿债,本宫亲来取你魂!窗外突然刮起阴风,将他案头的《开皇律》吹到谋反那一页,书页上隐约映出太元夫人的脸,正咧着嘴啃食他的生辰八字。
这正是:阳间阴司两重案,铁面书生三重冤。莫道黄泉无律法,一支朱笔判青天。
第三章
龙船尸灯
大业二年春分,扬州城的百姓都在传一桩怪事:每当子夜雾起,运河上就漂来百盏鬼火灯,灯油泛着尸臭味,灯芯竟是活人的眼珠子。撑夜航船的艄公们赌咒发誓,说曾见那灯群里浮着镀金龙船,船头立着个戴冕旒的黑影,手里攥着串童男童女的头骨念珠。
这日正午,兖州衙门的董慎正审着城西土地纠纷案。他刚要拍下惊堂木,却见那黑沉沉的檀木惊堂木突然裂开缝,露出里头半截泛黄的人骨!满堂衙役瞬间脸色煞白,只听咔嚓一声,人骨竟长出尖利的獠牙,在惊堂木上咬出子时二字。
退堂!董慎攥紧布囊,那麻布口袋里正发烫,隐约透出片血红色。回到后衙,他抖开布袋,掉出张浸透尸水的黄纸,上面是张审通的字迹,却用血写着:运河龙王庙,子时见,龙船点天灯。
三更梆子响过,董慎摸黑来到运河边。那龙王庙的朱漆门早已剥落,门环上缠着枯黄的水草,像极了绞死人的绳索。他刚跨过门槛,供桌上的白蜡烛噗地爆出绿火苗,照亮神龛上歪头咧嘴的龙王像——那龙角竟由人指骨拼成,龙嘴里还叼着半片婴孩衣襟。
先生小心头顶!张审通的声音从梁上飘来。董慎抬头,见那书生倒挂在横梁上,三只耳朵各贴着道符,最顶上的金耳正滴着黑血:先生可听过'龙船点天灯'杨广那厮要下江南,抓童男童女当灯油呢!话音未落,庙外突然传来沉闷的号子声,像是万千人被扼住喉咙发出的低吼。
运河水面裂开道缝,先是浮出密密麻麻的骷髅头,每个头骨的眼窝里都燃着豆大的鬼火。接着,一艘三层楼高的鎏金龙船破水而出,船身雕满飞天仙女图,细看却是用生皮粘在木板上,皮缝里还在渗出脓水。船头站着个穿明黄龙袍的鬼影,冕旒下露出半张腐烂的脸——正是隋炀帝杨广!他脚下跪着三千尸傀,个个头顶燃着绿火。最骇人的是船尾那盏三层楼高的琉璃灯,灯里泡着百来个孩童,皮肉被烧得滋滋响!
阿姑,这童男童女的灯油果然透亮。杨广抬手,掌心托着盏小号的琉璃灯。那灯里泡着三个孩童,皮肤被煮得半透明,眼珠在油里浮浮沉沉。董慎只觉胃里翻涌,却见太元夫人从灯芯里钻出来,她今日换了身血红色罗裙,耳坠上的人指骨已换成串乳牙,每颗牙上都刻着隋字。
阿姑的手笔。张审通冷笑。但见太元夫人从灯芯里钻出,耳坠上的人指骨已换成孩童牙齿。董大人别来无恙太元夫人甩动红绸,运河水瞬间变成血色,我家阿摐要巡幸江南,借扬州百姓百来个孩儿添灯油,你不会要管吧红绸扫过龙王庙梁柱,竟扫下层人皮——原来这庙墙是用活人皮糊的!
董慎的布囊突然暴涨,二十一年阳寿凝成金锁链。他甩链缠住琉璃灯,灯里竟传出晋王妃的哭喊——当年杨广弑父篡位,正是用这盏灯熬死了亲妹妹!张审通倒挂着翻下身,第三只耳朵啪地甩出道金光,将董慎腰间布囊化作判官笔:阴律第七十二条:虐杀幼童者,永堕拔舌地狱!他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了个止字,血字飞上天际,竟凝成《金刚经》全文,字字闪着佛光,照得尸傀抱头鼠窜。
秃驴的破烂也敢拿出来现!杨广暴喝一声,冕旒突然炸开,露出满头蠕动的脓疮。每个脓疮里都钻出个小鬼,手里举着微型《大业律》,尖声念诵:天子出巡,万民当献亲子,违者斩立决!小鬼们的声音汇在一起,震得龙王庙的瓦片簌簌掉落。
董慎怀中的《开皇律》突然自行翻开,纸页哗啦啦飞旋,化作三十六个金甲神将。为首的神将竟是二十年前的董慎,手持法理通天木牌,怒目圆睁:大业律篡改编造,本就无效!开皇律第三条:擅改祖制者,鞭刑三百,永不录用!
三十六道金鞭从天而降,抽在杨广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那暴君的鬼影顿时冒出黑烟,龙袍下掉出串骷髅手串,每颗头骨上都刻着被他害死的忠臣名字。太元夫人见状不妙,红绸卷起琉璃灯就往水里钻,却被张审通的三耳金光罩住。
还想跑张审通抬手,第三只耳朵里飞出阴司笔,笔尖蘸着运河血水,在虚空中写下天理昭昭四个大字。血字化作四条铁索,哐当锁住太元夫人的四肢。董慎趁机扯开布囊,二十一年阳寿化作金色锁链,缠住琉璃灯用力一拽——
咔嚓一声,琉璃灯炸裂的瞬间,董慎听见了女人的呜咽。灯油里浮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颈间戴着的正是晋王妃的双鱼玉佩。孽镜台突然从河底升起,映出当年真相:太元夫人原是杨广表姑,为助他夺位,在文帝药中下离魂散。那毒药需用至亲骨血做引,她便哄骗晋王妃割腕取血——琉璃灯里熬的,正是晋王妃的三魂七魄!
阿姊......杨广的鬼眼淌出黑泪。终于露出几分人样。可没等他说完,三千尸傀突然暴动。这些被做成行尸的民夫们,生前都是被强征来造船的苦力,此刻挣脱枷锁,蜂拥而上撕咬龙船桅杆。太元夫人的红绸被尸傀们抓住,瞬间扯成碎布条,露出她藏在华服下的骷髅真身——腰间还缠着杨广亲赐的同心结,结上的血渍,正是隋文帝的心头血。
董慎举起《开皇律》,金光所过之处,尸傀们纷纷化作白骨,堆叠成一座小山。杨广的鬼影在金光中不断缩小,最后变成个三尺高的孩童模样,跪在骨山上哭号:朕错了......朕只是怕失去江山......话音未落,骨山突然崩塌,将他埋进了永恒的黑暗。
运河上的鬼火渐渐熄灭。百来个孩童的魂魄从血水中浮起,他们手拉着手,围着董慎和张审通跳起了圈舞。每个孩子的额头上都有个红点,正是被太元夫人取走眼珠的地方。董慎解下布囊,里面的续命符化作光点,轻轻落在孩子们的眼窝处,竟生出了晶亮的新眼睛。
谢谢先生,谢谢秀才哥哥。孩子们脆生生地说完,便化作萤火虫飞向天际。张审通却盯着运河中央皱眉,那里不知何时浮出一口白玉棺材,棺盖上用小篆刻着开皇廿年董慎殁。
第四章
寿劫幡
大业三年寒露,兖州城的百姓沾了件怪事——清晨起来,家家户户的青石板上都凝着层暗红霜花,像是有人半夜泼了狗血。董慎坐在衙门暖阁里批文,忽觉后颈发凉,抬头看时,窗纸上的冰花竟结成了锁链形状,正咔咔往窗缝里钻。
大人,外头下血雨了!衙役撞开房门,头上的皂帽滴着黑红色的水。董慎起身时,腰间布囊突然鼓胀如球,布料上的麻线根根暴起,像极了人身上暴起的青筋。他伸手一摸,布囊里竟有东西在蠕动,隔着麻布传来黏腻的触感,像是有无数条蛇在里头翻涌。
啪嗒,惊堂木上滴下滴血。董慎这才发现,平日里乌黑发亮的檀木惊堂木,此刻竟裂开了蛛网状的细纹,缝隙里渗出黑血。更骇人的是,那血珠落在案纸上,竟凝成了字:三日后,子时,魂归阴。
董铁头,你的阳寿只剩三炷香了!惊堂木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用指甲刮过锅底。满堂衙役吓得齐齐后退,只见惊堂木上的木纹扭曲成一张鬼脸,正是二十年前被董慎斩了的江洋大盗铁刀李。
城隍庙的老槐树突然簌簌落起黑叶子。张审通靠在树下,三只耳朵都在淌脓血,最顶上的金耳已经萎缩成核桃大小。他见董慎赶来,勉强扯出个笑:先生看这墙。抬手往城隍庙墙上一抹,脓血过处,竟显现出一幅血色画卷。
画中,太元夫人被铁链钉在孽镜台上,腕间缠着的红绸已变成毒蛇形状,正嘶嘶吐信。她手持金簪划破手腕,黑血滴在地上,凝成一面三丈高的幡旗,旗面上寿劫幡三个大字吞吐着黑气,每个字里都裹着个哭号的人脸。——原来那布囊根本不是阴司法器,而是吸人寿数养鬼王的邪物!
那布囊不是寻常法器。是用七十二个夭折孩童的皮骨缝的,专门吸活人阳寿养鬼王......张审通咳嗽着扯开董慎衣襟,露出心口处的紫纹,那些纹路如蛛网般蔓延,中心正是那枚玉蝉,先生快扔了那祸害!那玉蝉突然睁眼:二十一年阳寿债,该还了......
话音未落,远处运河传来闷雷般的巨响。水面先是冒出无数气泡,接着轰地炸开,三千个浑身缠满水草的尸傀破水而出,每个尸傀的眼眶里都嵌着枚铜钱,正是当年修运河时,监工用来买通鬼差的镇魂钱。他们抬着一口白玉棺材,棺盖上的开皇廿年董慎殁八个字泛着血光,每一笔都在往外渗黑水。
棺材吱呀掀开,董慎只觉眼前一黑——里头躺着的少年尸身,竟与他记忆中二十一岁那年的自己分毫不差!身上穿的官服虽已腐烂,但腰间系着的,正是他初任佐史时,母亲亲手绣的平安带。
董大人别来无恙太元夫人的声音从云端飘来。她今日换了身素白丧服,腕上的铁锁链已断,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由人牙磨成的念珠,本宫用二十年阳寿炼这寿劫幡,等的就是你阳寿耗尽的今日。
张审通见状,猛地扑向董慎,却被太元夫人耳坠上飞出的童齿飞针钉在孽镜台上。那些飞针竟都是活的,针尖上长着细小的嘴,正在啃食他的耳朵。先生快走!这布囊里装的是您二十一年前本该死去的魂灵......他话未说完,第三只耳朵已被啃掉大半。
董慎只觉天旋地转,怀中的布囊突然砰地炸开,二十七道金线窜入夜空。每道金线都拴着个透明的魂魄,有被龙船灯熬死的童灵,有被运河尸傀撕裂的民夫,他们在空中哭嚎着,声音汇集成震耳欲聋的还我命来!
好个万魂丹!太元夫人甩出红绸,将那些魂魄一股脑卷成拳头大的黑丹,吞了这丹,本宫便是阴司新主!她张开嘴,露出满口黑牙,却在此时,运河底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隋炀帝的骨架破土而出,肋骨间还缠着当年沉没龙船的绳缆。阿姑骗我!他的喉骨发出咯咯声,白骨爪直掏太元夫人后心,你说杀父弑兄能稳坐江山,为何我死后要受这万鬼噬咬之苦
姑侄俩在半空扭打,黑丹坠落在地,裂成百道黑烟。董慎趁机扑向玉棺,却见棺中少年尸身的手指突然动了动,心口的玉蝉发出幽幽绿光。记忆如潮水翻涌——开皇十九年冬夜,私塾里,十二岁的张审通咳得呕血,他割破手腕喂药,那滴鲜血正好落在玉蝉上。
张审通突然咬断耳中青蛇,蛇血喷在玉棺上。棺中少年尸身猛地坐起,心口玉蝉嗡嗡作响:先生......少年尸身突然开口,声音却是张审通的,学生当年病入膏肓,是您的心头血续了我三日阳寿。我到阴司后,用这三日阳寿求判官改了您的生死簿......尸身抬起手,掌心竟有与董慎心口相同的紫纹,这玉蝉,早将您我的精血连在一起。
痴儿!董慎老泪纵横,伸手按住玉蝉。刹那间,两道金光从他和尸身心口射出,在空中凝成一把金色的秤。秤杆上刻着《开皇律》全文,秤盘里一边放着太元夫人的万魂丹,一边放着隋炀帝的骷髅头。
阴司律法,阳间纲常,皆在这杆秤上!董慎大喝一声,白发突然根根直立,在空中结成一张巨大的《开皇律》法网。太元夫人刚要吞丹,网上每个绳结都窜出金甲神兵——领头的竟是开皇年间那个揭穿白鹿祥瑞的年轻董慎,其余的全都是被她害死的忠臣良将。
杨广的骨架突然从河底跃出,白骨爪直掏太元夫人后心:阿姑害我背千古骂名,拿命来偿!姑侄俩滚作一团,黑丹坠地裂成百道冤魂。姑侄俩一起被法网缠住,突然发出孩童般的哭声:朕错了......朕只是怕像杨勇兄长那样被废......话音未落,法网收紧,他的白骨化作尘埃,随风飘向运河深处,每粒灰尘上都映着他生前造下的罪孽。
太元夫人见势不妙,红绸一卷就要遁走,却被张审通咬断耳中的青蛇。蛇血如利剑射出,钉住她的脚踝。你以为炼了寿劫幡就能为所欲为张审通用仅剩的一只耳朵甩出阴司笔,笔尖蘸着他和董慎的心头血,在玉棺上写下法理永昌四个大字。
孽镜台轰然炸裂,镜中映出开皇十九年的雪夜:少年张审通将玉蝉塞回董慎掌心:先生留着这玉蝉,学生来世定做您的笔,替天下写冤情。画面一转,竟是阴司判官堂,年轻的张审通跪在生死簿前,用自己的三百年阴寿,换得董慎阳寿延长二十一年。
原来......你竟用阴寿换我阳寿......董慎哽咽着抱住张审通。此时,布囊化作一只火凤凰,叼起万魂丹冲向天际。天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每片花瓣上都浮现出冤魂的脸,他们的表情渐渐由怨转喜,化作点点星光落入人间。
太元夫人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如蜡烛般融化,最后只剩一枚金簪掉在玉棺旁,簪头刻着的阿摐二字已被烧得模糊不清。太元夫人已经灰飞烟灭,杨广的骨架咔嗒散落运河,成了摆渡人的踏脚石。运河的血浪渐渐退去,三千尸傀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对着董慎和张审通深深鞠躬,随后化作泥土,滋养着运河两岸的草木。
雄鸡唱晓时,董慎在玉棺旁醒来。少年尸身已化作一团青烟,唯留那枚玉蝉嵌在棺盖上,蝉翼上的纹路竟变成了阴阳鱼图案。张审通坐在一旁,三只耳朵都已干枯萎缩,却笑得格外畅快:先生听,阴司的冤鼓不响了。
远处传来晨钟,兖州城的百姓推开家门,惊讶地发现血雨停了,天空中挂着一道七彩长虹。城隍庙的老槐树重新长出了新芽,树下多了两座石像:一座是手持《开皇律》的铁面判官,一座是握着阴司笔的三耳秀才。
三年后的中元夜,有个醉汉路过城隍庙,借着月光看见石像动了动。铁面判官皱眉道:这桩土地案,按《大业律》该杖责三十。三耳秀才轻笑一声,耳朵里抖出片纸页:先生,阴司上个月刚改用《开皇疏议》,这案该判还田于民。
醉汉揉了揉眼睛再看,石像又恢复了原样,只有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延续了二十一年的阴阳奇闻。从此,兖州百姓若有冤情,总会在城隍庙的香灰里发现片槐树叶,叶面上隐隐有字迹,那便是董判官和张秀才在阴阳两界替世人写的判词。
这正是:二十一年阴阳路,半是冤魂半是情。寿劫幡燃因果报,玉蝉照破赤子心。若问人间公道在,且看城隍庙前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