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心脏,在钢筋水泥的脉络里搏动不息。我站在超市明亮得有些晃眼的灯光下,隔着冰柜玻璃上凝结的那层薄薄水汽,瞅着那袋印刷精美的槐花猪肉速冻水饺。好家伙,包装袋上那几朵白得假惺惺、毫无瑕疵的槐花图案,簇拥着一个个饱满的饺子,旁边还印着贼拉醒目的广告语:春天的味道,家的温馨。
‘春天的味道’糊弄鬼呢!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玻璃,那股子寒意就像会钻似的,顺着指尖悄没声地就钻进了心窝子。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感猛地罩住了我,像一张细密的网,把我从这个吵吵闹闹、啥玩意儿都讲究效率、一切都被标准化、真空化的现代生活里,暂时给捞了出来。
家的温馨……温馨个啥呀这机器精准计量、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玩意儿,它知道啥是家不
它能知道那个爬满青苔的小院子知道那棵在风里晃悠了几十年的老槐树知道阳光穿过槐树叶子缝儿投下的碎金一样的光斑知道娘额角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她手里那根被日子磨得又光又滑、带着体温的擀面杖吗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嘴角露出苦笑。真是犯贱,最后还是买了一袋。也不知道是想自虐式地验证点啥,还是潜意识里那股对过去从未消失的念想,又在翻涌。
回到租的鸽子笼,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地翻滚开了,我把那些白白胖胖的速冻饺子一股脑倒进沸水里,看着它们浮浮沉沉。没几分钟,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就摆在了餐桌上。我夹起一个,特别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嗯,是熟悉的猪肉馅味儿,里头混着一股淡淡的、好像是槐花的清香,可那香味儿咋就那么单薄、那么死板呢像一缕没魂儿的香气,白费劲地模仿着我记忆深处那份饱满又鲜灵儿的滋味。
这里头,没有泥土的香气,没有太阳晒过的味道,没有灶膛里柴火噼里啪啦的暖和劲儿,更没有……娘手心里那独一份儿的温度。
我放下筷子,望着窗外都市的万家灯火如散落的寒星,可就是感到冷寂。我的心思,早就穿过一幢幢的高楼大厦,越过吵吵嚷嚷的车流,飞回那个遥远的、如今只能在梦里勉强摸着的童年小院儿了。
老槐树下的光阴
我的整个童年,差不多就是拴在那棵老槐树上的。
那槐树到底活了多少年头,谁也说不清。它就那么杵在老家院子的一角,粗壮的树干,我得伸开俩胳膊才能勉强抱住。那虬曲的树枝伸向天,活像个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爷子,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守着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树皮是深褐色的,上头全是深深的沟壑,看着就跟娘操劳过度后,手背上暴起的那些青筋。
开春,那股子乍暖还寒的劲儿还没完全退干净,槐树就第一个把嫩黄的新芽给拱出来了,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试探着春天的动静。然后,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夜之间,满树的绿就浓得化不开了,一层层羽毛状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把阳光筛得细碎细碎的,像金箔一样,洒满了整个院子。
而我呢,童年里头最盼望的大事儿,就是等着槐花开。
差不多是在春末夏初,天儿一点点暖和起来,空气里就开始飘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甜香味儿。我心里门儿清,这是槐花要开了。那几天,我保准天天仰着个小脑袋,在树底下转圈圈,急得跟等着发糖的小屁孩儿似的。娘瞅见了,总是笑着嗔怪一句:
小馋猫,还没开呢,急啥呀。
终于,在一个太阳特别好的早上,我惊喜地发现,绿油油的叶子缝儿里,钻出了一串串白生生的花苞,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嘴唇抿得紧紧的。它们小小的,就跟米粒儿似的,可里头憋着一股子马上就要爆发出来的劲儿。
接下来的日子,那就是槐花的狂欢节了。先是一两串悄悄地开了,露出里头细小的、像小蝴蝶翅膀一样的花瓣。然后,就跟接收到啥信号似的,呼啦一下,满树的槐花争着抢着全开了。一嘟噜,一串串,雪白雪白的花朵挂满了枝头,沉甸甸的,把树枝都给压弯了。那白色,可不是雪白雪白的,是带着一种温润的、像珍珠一样的光泽,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浓得化不开的甜香飘满了整个院子,招来一群群的蜜蜂,嗡嗡嗡地在花丛里忙活。
整个院子,就跟被这槐花香给泡透了似的,连喘气儿都带着甜味儿。
该落花了。
娘看着这满树的繁花,总会轻轻地念叨一句。
落花的时候,多半会赶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风一刮起来,槐树那巨大的树冠就开始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然后,那些润白的花瓣,就跟被吓着了的蝴蝶群似的,簌簌地、漫天遍野地往下飘。它们打着旋儿,飞舞着,就像下了一场没有声音的、特别盛大润白的花雪。
阳光穿过这场花雨,变得朦朦胧胧的,特别温柔。地上很快就铺了薄薄一层,空气里的甜香也更浓了。
这时候,娘总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拿起一个干净的竹编笸箩,走到槐树底下。她会微微仰着头,就那么站着,任凭那些轻飘飘的花瓣像碎玉似的,簌簌地落在她肩膀上,落在她梳得整整齐齐、已经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发髻上。她脸上带着一种特别平和、特别满足的笑,眼神里有对老天爷的敬畏,也有对这份老天赠送的礼物的珍惜。
她不像我们这些小孩子,兴奋得直摇树枝,想让花掉得更猛点儿。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好像在跟大自然进行一场特别温柔的对话。风小了点儿,她就弯下腰,用那双布满了薄茧却灵活得不得了的手,轻轻地把落在干净石板上,或者落在绿油油菜叶子上的槐花瓣,一捧一捧地拢进笸箩里。她的动作那叫一个轻,生怕惊着了这些嫩生生的花儿。
我常常就蹲在一边,瞅着娘的背影。太阳光底下,她的侧脸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光晕让她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显得模糊了点,但却清清楚楚地照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她穿着那件洗得有点发白、带点蓝印花布的褂子,袖口总是习惯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又略显粗糙的小臂。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索的髻,几绺不听话的碎头发垂在耳朵边上,被汗溻湿了,粘在鬓角。我能瞅见那几绺碎头发里头,掺着的银丝越来越多了,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就跟槐花落干净之后,树枝上还零星挂着的那么点儿星光似的,带着一种日子溜走的、让人心里有点发酸的美。
我就那么看着她那副专心又安宁的神情,瞅着槐花就跟被施了魔法一样,轻飘飘地、心甘情愿地掉进她的笸箩里。有时候,一阵稍微大点儿的风刮过来,花瓣就跟着急了似的,劈头盖脸地往下洒,落在她头上、肩膀上,有的还钻进她领口里。她也不生气,就是用手轻轻拍打掉,或者干脆就那么顶着一头一身的润白,继续她的收集大业。这画面,绝了!
搁现在说,就是既接地气又特别有诗意,就那么死死地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胶片上。
妈,够了没啊
我仰着小脸蛋儿问,心里头其实盼着这收花仪式赶紧完事儿,因为我门儿清,接下来,就是槐花变成好吃的的前奏了。
快了,再等会儿,让风再给吹吹。
娘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带着一种不着急不上火的耐心。她好像不光是在收吃的,更像是在享受这个跟大自然聊天的过程。
终于,笸箩里积了小半筐雪白的花瓣,娘觉得差不多了,这才直起腰,拍了拍身上的土和零星的花瓣,端着那份沉甸甸的甜蜜收获,朝厨房走去。我呢,就跟个小尾巴似的,一步不落地跟在她屁股后头,心里头全是期待。
水井边的清洌与厨房里的烟火
老家的厨房,与其说是正经屋子,不如说是连着堂屋的一个半敞开的地儿。靠墙是个用砖头和水泥砌的老式灶台,上头嵌着两口大铁锅,锅底和灶墙都被一年年的柴火熏得乌漆麻黑、油光锃亮。灶台旁边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禾——有粗树枝,也有碎麦秆和玉米秆。另一边是个简单的木头案板,上头放着平时用的油盐酱醋瓶瓶罐罐,还有一个装着白面的大瓦缸。
厨房里光线不算亮堂,甚至有点儿暗,但常年飘着一股子复杂的、说不太清楚的味儿——那是柴火的烟熏味、做饭的油烟味、酱醋发酵的酸味儿,混着院子里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儿,搅和在一块儿,成了一种独属于家的、让人心里踏实的味儿。
娘把盛满槐花的笸箩放在灶台边的地上,然后从墙角拎起一个豁了口但还被仔细使着的旧搪瓷盆,舀了一瓢清水,往院子里的水井走去。
那口水井也是老物件了,青石砌的井沿被磨得溜光水滑,上头全是打水绳子勒出来深深浅浅的印子。井水那叫一个清亮甘甜,冬暖夏凉,是我们全家吃喝拉撒的源头。娘放下水桶,熟练地把辘轳摇得吱呀作响,拴着水桶的粗绳子慢慢往下放,没进黑黢黢的井水里,再提溜上来时,就是满满一桶清亮见底的凉水。
她把井水倒进搪瓷盆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槐花分批倒进水里。雪白的花瓣在清水的衬托下,显得更嫩、更水灵了。娘弯着腰,伸出两只手,轻轻地在水里搅动、漂洗。她那动作,轻柔得不得了,好像手里捧着的不是普通的花瓣,是碰一下就碎的宝贝疙瘩。
槐花嫩得很,不能使劲搓,不然就烂了,香味儿也跑没了。
她一边洗,一边跟我解释,那语气,跟传授啥武功秘籍似的,特郑重。
你看,得把里头可能藏着的小虫子、小沙粒都洗干净喽。
我凑在旁边,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只见她在水里仔细地翻着、捡着,把一些混进去的小叶子,或者已经有点发黄的花蒂给摘掉。清亮的井水很快就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奶白色,空气里也散开更清爽的、带着水汽的花香。
洗干净的槐花被捞起来,用干净的纱布轻轻挤了挤,把多余的水分沥掉,然后摊开在另一个干净的竹匾上,晾在那儿,等着跟别的食材会师。那润白的一片,散发着勾人馋虫的清香,预示着一场舌尖上的盛宴马上就要开始。
接下来,娘就开始捣鼓面团和馅儿了。她从大瓦缸里舀出几瓢白得晃眼的面粉,倒进一个稍微大点的和面盆里。然后,她一手拿着水瓢,一手伸进面盆里,细细的水流慢慢地往里淌,她的手指头在面粉里灵活地搅和、转圈儿,把干巴巴的粉末一点点变成棉絮状。
和面讲究‘三光’——面光、盆光、手光。
娘一边揉面,一边跟我念叨这些老辈儿传下来的经验。她的胳膊均匀地使着劲儿,把面絮揉啊、按啊、叠起来,再揉、再按、再叠……那看着挺简单的动作,里头可全是长年累月攒下来的手艺和力道。没一会儿,原本松散的面粉就在她手里变成了一个又光溜、又圆乎、还特有弹性的面团。她用湿布把面盆盖好,放在暖和的灶台边上,醒着。
然后是调馅儿。做槐花饺子,娘最常用的就是配猪肉。她会挑带着点肥膘的前腿肉,仔细洗干净,然后放在厚实的木头砧板上,挥舞着那把沉甸甸的大菜刀,开始有节奏地剁肉。
铛铛铛……铛铛铛……那富有韵律的剁肉声,是我童年厨房里最带劲儿的背景音乐。娘的刀法那叫一个熟练、有劲儿,刀光闪闪之间,肉块很快就变成了细小的肉末。她剁得特别细,但又不像机器绞出来的那样,一点嚼头都没有。她说,手剁的肉馅儿,吃起来才更带劲儿,更香。
剁好的肉末被放进一个大碗里,娘往里头加了切得碎碎的葱末、姜末,淋上不多不少的酱油、香油,撒上点盐和胡椒粉。她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特有耐心地搅啊搅,一直搅到肉馅变得黏糊糊的,上了劲儿。
最后,她才把晾得半干的槐花加进去。她可不是一股脑倒进去完事儿,是下手轻轻抓起一把把槐花,松松地放进肉馅里,然后用筷子小心地拌匀。她尽可能地让槐花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让那些润白的小精灵均匀地散落在粉红的肉馅里头,就跟夜空里撒下的星星似的。
槐花不能放太早,也不能搅太狠,不然就出水了,那股子鲜味儿也没了。
娘解释着,每一个小细节里头,都藏着她对食材的了解和尊重。
瞅着那盆混着肉香、葱姜香还有槐花清香的馅儿料,我的哈喇子早就在舌头底下偷偷集合完毕了。
擀面杖下的圆舞与灶膛前的守望
面醒好了,馅儿调好了,接下来,就是整个过程里最有仪式感,也最能显出娘手艺的环节——擀饺子皮。
娘搬来个小矮凳,在案板前坐下。那张案板,也是老家伙了,厚实的木头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刀印子和时间的痕迹,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她把醒好的面团拿出来,放在撒了干面粉的案板上,揉搓几下,然后搓成长条,用刀麻利地切成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面剂子。
接着,她拿起了那根擀面杖。
那根擀面杖,在我记忆里就是娘的另一个符号。它是一整根结实的枣木做的,两头稍微细点,中间粗点,因为老用,面儿上已经被磨得特别光滑,是那种又深沉又温润的红褐色。娘握着它的时候,那擀面杖就跟长在她胳膊上似的,充满了灵气。
她拿起一个小面剂子,用手掌轻轻一按,按成个小圆饼。然后,左手捏着面饼的边儿,特灵巧地转着圈儿,右手握着擀面杖,特有节奏地在面饼上滚来滚去。咕噜噜……笃,咕噜噜……笃……擀面杖落下、滚动的声儿,又清脆又均匀。
那真跟演杂技似的,近乎艺术了。只见娘手腕子轻轻一抖,擀面杖一会儿往前滚,把面饼擀薄,一会儿又撤回来,憋着劲儿;左手呢,就跟个精准的罗盘似的,控制着面饼转的角度和速度。每一次滚动,每一次转圈儿,都配合得天衣无缝。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圆溜溜、薄厚均匀、中间稍微厚点儿、边儿上薄点儿的饺子皮,就完美地躺在案板上了。那饺子皮,薄得快透亮了,但又带着刚刚好的韧劲儿,边儿上还有一圈因为擀压形成的、像荷叶边儿似的自然褶皱。
娘擀皮的速度那叫一个快,但始终保持着那份不慌不忙的韵律感。一个个完美的饺子皮,像雪白的圆月亮,在案板上铺展开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面粉香,混着馅儿料的鲜香和槐花的清甜。
而我呢,就承担起了另一项艰巨的任务——烧火。
搬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灶膛前头。灶膛里,红色的火苗子呼呼地烧着,舔着大铁锅的锅底。我按娘的指挥,往灶膛里添柴禾,让火烧得又旺又稳当。
火小了点儿,加根粗的。
娘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头都不抬地吩咐。
我赶紧从柴禾堆里抽出一根粗壮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塞进灶膛里。木柴碰到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火苗子一下子蹿得老高,映得我脸蛋子红扑扑、热乎乎的。
水快开了,火稍微小点儿,加点碎柴。
我又赶紧扒拉出几根烧得正旺的木头,换上一些细碎的麦秆。火势立马就温柔了不少,不像刚才那么猛了。
守着灶膛,这活儿吧,说没劲儿也挺没劲儿,说有意思也有点意思。没劲儿是因为得时刻盯着火,不能让它灭了,也不能让它烧得太过火。有意思是能近距离地看火苗子跳舞——看它们怎么把柴禾吞下去,怎么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和颜色,怎么在黑乎乎的灶膛里造出光和热来。
更重要的是,守在灶膛前头,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娘的影子。
跳动的火光,映在娘那张专注的脸上。她低着头,手指上下翻飞,包着饺子。她拿起一张圆圆的饺子皮,摊在左手心里,右手用筷子夹起一团鼓鼓囊囊的馅儿,不多不少,正好放在皮儿中间。然后,两只手一合拢,手指头在饺子皮的边儿上灵巧地捏啊、挤啊,一个胖乎乎、像个小元宝似的饺子就成了。她的动作那叫一个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包出来的每个饺子都差不多大,形状饱满,像一排等着检阅的士兵,整整齐齐地码在盖着干布的箅子上。
灶膛里的火光,在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间跳跃,勾勒出她嘴角那温柔的弧度,也照亮了她鬓角越来越多、藏不住的白发。那一刻,我好像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但特别厚重的情感在空气里流动。那是娘对吃食的敬畏,对家里人的关爱,是对平平淡淡的日子认认真真过活的态度。那份情感,就跟灶膛里的火一样,暖和、持久,默默地烧着,撑着我们这个家。
我瞅着娘,瞅着她那被火光映红的面颊和鬓角的白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是酸还是依赖的滋味儿。我知道,这世上最好吃的饺子,不只是那清香的槐花,更是这灶膛前的守候,这擀面杖下的功夫,还有娘往里头倾注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深情。
沸腾的锅与舌尖的盛宴
当箅子上整齐排列的饺子越来越多,像一支准备出发的白色小部队时,灶上的大铁锅里,水也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欢快声响,冒着滚滚的热气。
水开啦!
我兴奋地喊了一嗓子,同时也把灶膛里的火又烧旺了点儿,让锅里的水彻底沸腾起来。
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端起箅子走到锅边。她用漏勺轻轻搅了搅锅里的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饺子一个个拨进锅里。白胖的饺子像一群小鱼,噗通噗通地跳进滚水里,先是沉了底,然后随着水流翻滚着,慢慢地又浮了上来。
点水!
娘吩咐道。
我赶紧舀起一瓢早就备好的凉水,沿着锅边慢慢倒进去。原本沸腾的水面立刻安静了一些,然后又慢慢积攒力气,重新开始沸腾。
盖上锅盖,煮皮;开了锅盖,煮馅。
娘一边念叨着这些煮饺子的老话儿,一边用漏勺轻轻地推着锅里的饺子,防止它们粘到一块儿去。
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蒸汽,混着面粉、肉馅和槐花的香气,形成一种让人根本顶不住的诱惑。我的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那些上下翻滚的白胖饺子,恨不得立马就捞一个出来塞嘴里。
按照三点三水的老规矩,娘又点过两次凉水,看着饺子一个个都鼓起了白胖胖的肚皮,完全漂在水面上,就知道火候到了。
好了,捞饺子!
她拿起一个大大的笊篱,伸进锅里,轻轻一兜,就捞起了满满一笊篱热气腾腾、圆滚滚的饺子。她把笊篱在锅边轻轻磕了几下,沥掉多余的水分,然后倒进早就准备好的大瓷盘里。雪白的饺子堆在一起,冒着勾人馋虫的热气,像一座散发着香气的小山。
差不多这时候,爹也从地里或者工地上回来了。他通常会先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哗啦啦地洗掉手脸上的泥土,然后才走进屋里。当他看到桌上那一大盘冒着热气的槐花饺子时,脸上总会露出那种满足又憨厚的笑。
一家人围着简朴的方桌坐下,桌子正中间就是那盘承载着期待和辛苦的槐花饺子。娘还会端上她早就调好的蘸料——一般就是蒜泥、酱油、醋和香油的简单组合,但那味儿跟饺子简直是天生一对。
终于可以动筷子了!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饺子,顾不上烫,蘸了点料汁就往嘴里送。
慢点吃,小心烫着!
娘总会嗔怪一句,但眼神里全是疼爱。
牙齿咬破稍微有点韧劲儿的饺子皮,滚烫的汁水一下子在嘴里爆开。最先尝到的是肉馅的鲜美和醇厚,紧接着,一股特别的、清雅的甜香就弥漫开来,是槐花的香味儿,不像香精那么冲、那么直接,是清新的、淡淡的,带着点草木的芬芳和太阳晒过的气息,正好中和了肉馅的油腻,是那种清爽又有层次的口感。
仔细咀嚼,还能感觉到槐花瓣那软软的、又稍微有点嚼劲儿的特别口感。手擀的饺子皮,筋道又不失软和,完美地包着鲜美的馅儿料。再配上那酸、咸、香、辣的蘸料,我的妈呀,这简直是神仙吃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身上每一个味蕾都被这好吃的饺子给叫醒了。爹通常话不多,就是埋头猛吃,但从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和不停伸向饺子盘的筷子,就能看出他吃得多带劲儿。娘呢,自己吃得很少,她大多数时候是看着我们吃,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时不时给我们添点蘸料,或者递过来一张擦嘴的纸。
那顿饭,吃得总是特别香,也感觉特别长。空气里飘满了饭菜的香气和一家人暖暖和和的说话声(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我在叽叽喳喳地说学校里的新鲜事儿)。灶膛里的火慢慢灭了,窗户外头的天色也一点点暗下来。老槐树的影子在窗户上拉得长长的,晚风吹过,偶尔还能带来几缕若有若无的槐花余香。
那一刻,我觉着自个儿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那份幸福,不只是嘴里那无法比腻的美味,更是这份被爱包围着的、朴实又暖和的家庭气氛。那味道,不只是槐花和猪肉的味儿,更是娘辛劳的汗水、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擀面杖的节奏、水井的清凉,还有那棵老槐树底下,簌簌飘落的花雨和慢慢流淌的日子,一起酿出来的味儿。
时光褶皱里的余温
好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那个小院,离开了那棵老槐树,也离开了娘那暖和的厨房。我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奔波、奋斗,习惯了快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节奏,习惯了各种各样标准化、工厂生产出来的吃食。
偶尔,在某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深夜,或者在某个看到相似场景的瞬间,那关于槐花饺子的记忆,就跟潮水似的,哗地一下涌上来,清晰得就好像是在昨天。
我会想起娘在槐树底下收花瓣时那安静的背影,想起她洗槐花时那轻柔的动作,想起她在案板前有节奏地擀皮儿,想起我守在灶膛前感受到的那份温暖,想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那份饱含着爱的美味时的幸福场景。
这些记忆,都跟珍珠似的,散落在时间的褶皱里,闪着温暖又有点湿润的光。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盘已经凉了的速冻水饺,轻轻叹了口气。唉,终究是不一样啊。
我知道,我永远也甭想从这袋工业化的食品里,找回记忆里那份独一无二的味儿了。因为那个味道,从来就不只是关于食材和调料如何配比。
它关系到阳光、风、土地和那棵老槐树的呼吸;它关系到娘那双布满薄茧却灵活得不得了的手,和她手心里传过来的、无法复制的温度;它关系到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儿,和映在她鬓角白发上的光;它关系到那根被日子磨得又光又滑的擀面杖,和它在案板上滚出来的、关于爱的节奏;它更关系到那个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心里头全是盼望、被浓浓的母爱包围着的、永远不会褪色的童年。
有些味儿,注定只能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封存在特定的记忆里。它们就跟陈年的老酒,越是回味,越是醇厚,也越是带着一股无法重来的怅惘。
但我并不因此就觉得彻底没戏了。因为我知道,那个味儿,那份爱,早就深深地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心里最柔软、最暖和的那一部分。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那簌簌掉进娘擀面杖下的槐花,和那份裹在时间褶皱里的母爱余温,会永远滋养着我,陪着我向前走。
拿起电话,我拨了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娘有点显老但还是那么温和的声音:
喂是凯儿吗
妈,是我。
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没啥事儿,就是……想您了。还有,想吃您做的槐花饺子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随即传来娘带着笑意的声音:
傻孩子,想吃就回来呗,妈给你做。
那一刻,窗外的万家灯火,似乎也温和了一些。我知道,有些味道,虽然藏在时间的褶皱里,但那份爱,却从来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