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两世海棠,半生清欢 > 第一章

我又见到那枝海棠了。
雨丝斜斜地掠过窗棂,将胭脂红的花瓣浸得发亮。我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抚过窗棂上斑驳的刻痕,恍惚间又回到那年春天
——
顾明渊攥着新折的海棠,从垂花门外一路跑来,玄色锦袍沾满草屑,发间还别着片嫩绿的柳叶。
清欢!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阶前,海棠枝上的露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在我新裁的藕荷色裙裾上。
我佯怒地瞪他,可目光一触及他怀里那簇娇艳的海棠,便忍不住笑了。那年我们十三岁,他总爱变着法子逗我开心,翻墙摘花、偷藏糕点,每次被抓包,他都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你就不怕被我爹逮住,又要被罚跪祠堂
我接过海棠,凑近轻嗅,清甜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却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只要清欢开心,跪祠堂又算什么
说着,伸手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尖,我脸颊发烫,追着要打他,两人在庭院里笑闹成一团。
那时我们都还小,他是镇远大将军的嫡子,我是丞相府的千金。两家比邻而居,幼时的我们常常在花园里追逐嬉戏。
春日里,我们一同放风筝、扑蝴蝶;夏日里,他带我偷溜出府,去湖边捉蜻蜓;秋日里,我们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收集最漂亮的做成书签;冬日里,他会为我堆可爱的雪人,还偷偷往我手里塞温热的烤红薯。
有一回大雪封门,他硬是顶着风雪,从将军府的角门钻过来,只为给我送一口刚出炉的桂花糖糕,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
这么冷的天,你何苦来
我捧着糖糕,眼眶泛红。他搓着冻僵的手,咧嘴笑道:我听厨子说你最爱这口,就想着一定要给你送来。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掰下一小块喂到他嘴边,他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咬了一口,眼神里满是温柔:真甜,比我吃过的任何糖糕都甜。
记得有一年盛夏,他带着我翻墙出府,去城郊的荷花池玩耍。池中的荷花亭亭玉立,粉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戴在我的发间,笑着说我比荷花还美。那一刻,我的心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从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里,似乎总藏着些不一样的东西,而我也开始期待与他的每一次见面。
及笄那日,他捧着一支精美的玉簪,郑重地为我戴上,眼神温柔而坚定:清欢,待我建功立业,定来求娶你。
那玉簪上雕刻着并蒂莲,簪头还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我羞红了脸,低垂着头,轻声应下。
他却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让我与他对视:看着我,清欢,我要你记住,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的人。
我望着他真挚的双眼,心跳如擂鼓,缓缓点头:我等你。
从那以后,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会在两家花园间的矮墙下相见。他给我讲军营里的趣事,从如何与新兵们斗嘴,到跟着父亲学习排兵布阵;我与他分享府中的琐事,抱怨嬷嬷们总爱管着我学规矩,或是和他讨论新读的诗词。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将两个身影紧紧相依。有时他会轻轻搂着我,在我额间落下一吻,那温柔的触感,仿佛能甜到心底。
清欢,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游遍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美景。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轻声说道。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好,我要把我们去过的地方,都画下来,做成画册。
他闻言,笑着将我搂得更紧:那就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然而,好景不长。朝堂风云变幻,边关战事吃紧,顾明渊随父出征那日,城门前挤满了送行的百姓。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他身着锃亮的铠甲,腰间配着寒光闪闪的长剑,那模样既威风又让人心疼。他回头望向我,目光中满是不舍与眷恋:清欢,等我回来。
我强忍着泪水,朝他用力点头,手中紧握着他临行前送我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我们两人的名字。看着他的队伍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那之后的日子,我日日倚在窗边,望着远方,盼着他的捷报。每一封书信的到来,都让我欣喜若狂。他在信中描绘战场上的惊心动魄,说他们如何在沙场上奋勇杀敌,如何巧妙地破解敌军的埋伏;也诉说着对我的思念,说梦里都是我笑靥如花的模样。我将这些书信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如同珍宝。闲暇时,我会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信,想象着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心中既担忧又骄傲。
清欢,这里的风沙很大,可每当我抬头看月亮,就觉得你好像在我身边。等我回去,定要带你去看塞外的月亮,比我们这儿的更圆、更亮。
他在信中这样写道。我提笔回信,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明渊,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每天都在等你,等你回来陪我看月亮……
然而,噩耗终究还是传来。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天空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不祥。当我看到那封染着血迹的信时,只觉眼前一黑。信中字迹潦草,却字字如刀:清欢,此生无缘……
我发疯似的冲出相府,奔向将军府。一路上,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脚下不知被什么绊倒,摔得浑身是伤,我却浑然不觉。府门前白幡飘飘,哀乐声声。
此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丞相府里的人都劝我节哀,另择良人。母亲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说:欢儿,忘了他吧,你的人生还长。
可我的心早已随他而去,又怎能再容下他人我每日守在我们曾经相处的地方,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会坐在那矮墙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飘落的花瓣,仿佛他还在我身边。
春去秋来,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带着那枝早已干枯的海棠,来到城郊的古寺。这座古寺是我们儿时偷偷跑来玩耍的地方,如今,这里依旧宁静祥和,只是少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在佛前虔诚地祈祷,祈求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安好。走出佛堂时,一阵清风拂过,几片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日,他拿着海棠向我跑来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转角处走来。那人穿着一袭青衫,身姿挺拔,眉眼间与顾明渊竟有七分相似。我的心猛地一颤,手中的海棠花悄然落地。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脚步微微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与疑惑。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上。
姑娘,这是你掉的花吗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海棠,声音清朗,却又与顾明渊的声音略有不同。
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枝海棠,声音哽咽:多谢公子。
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虽然相似,可眼神却与顾明渊大不相同。顾明渊的眼神中总是带着热烈与温柔,而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汪深潭,让人捉摸不透。
姑娘可是认识在下
他见我一直盯着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公子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一时失了神,还望公子莫怪。
他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原来如此,想必姑娘与那位故人感情极深。
我轻轻擦拭眼泪,强颜欢笑:是啊,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可惜……
话未说完,心中已是一阵剧痛。
他轻叹一声:人生无常,有些遗憾,或许是命中注定。姑娘还请节哀。
我望着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沈云舟,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他淡淡一笑,作揖行礼。
沈云舟,这个名字与顾明渊毫无关联,可我却无法将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身影分开。从那以后,我常常能在城中偶遇沈云舟。有时是在书斋,他正专注地翻阅书籍;有时是在茶馆,他静静地品着茶,望着窗外发呆。
每一次相遇,我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试图从他身上找到顾明渊的影子。而他,也总是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偶尔会与我闲聊几句。
一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他正在买海棠花。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束花,眼神专注,仿佛在挑选最完美的花朵。这一幕,与当年顾明渊为我摘海棠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我的心再次揪痛起来。
沈公子也喜欢海棠
我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他抬头看见我,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只是觉得这花好看,便想买回去插在书房。
说着,他将手中的海棠花递给我:姑娘若是喜欢,便送与姑娘吧。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花:多谢沈公子,只是无功不受禄,我实在不好意思收下。
他摆摆手:无妨,就当是交个朋友。
从那以后,我与沈云舟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我们会一起谈论诗词,会在春日里一同去城郊赏景。他虽没有顾明渊的活泼与热情,却有着独特的沉稳与儒雅。
与沈云舟相识后的第二个春日,城墙上的桃花开得格外浓烈。我抱着装满故纸的檀木匣走过长街,忽听得街角传来唢呐声,朱红喜轿在人群中缓缓穿行,轿帘上金线绣着的并蒂莲刺得人眼眶发疼
——
竟是沈云舟的迎亲队伍。
那新娘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据说贤良淑德。我攥着匣角的手微微发颤,檀木的棱角硌进掌心,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顾明渊出征那日。那时他也是这般骑在高头大马上,铠甲映着朝阳,说要带我看遍山河。
清欢姑娘
熟悉的声音惊得我猛然抬头,沈云舟不知何时已翻身下马,玄色喜袍绣着银线云纹,腰间玉佩在风中轻晃。他身后的迎亲队伍暂时停驻,新娘的喜轿就停在十步开外。
我强压下喉间的酸涩,福了福身:恭喜沈公子。
目光却不受控地落在他腰间
——
那枚玉佩,竟与顾明渊留给我的那枚,雕着同样的缠枝莲纹。
沈云舟顺着我的视线望去,神色微怔,正要开口,喜轿中忽然传来娇怯的声音:郎君,可是出了何事
他慌忙转身,声音温柔得像是裹着蜜糖:无事,不过是偶遇一位旧友。
我望着他转身时袍角扬起的弧度,突然想起去年今日,他在书院为我讲解《诗经》,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时,也是这般温和的语气。那时我总觉得,他眉间的清愁与顾明渊战死沙场的遗憾重叠,却忘了,沈云舟从来都不是谁的影子。
深夜,我在房中对着铜镜取下那支珍藏的玉簪。并蒂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忽然有雨珠砸在窗棂上,惊得我手一抖,玉簪
当啷
坠地。裂纹从簪头的明珠处蔓延,如同三年前那封血书在记忆里撕开的伤口。
第二日,我带着玉簪去了城南的当铺。掌柜的举着簪子对着天光端详许久,叹道:这明珠成色极好,可惜断了。
我盯着柜台里那些金银首饰,忽然想起沈云舟新婚那日,新娘腕间的玉镯相撞发出的脆响。
当五十两。
我听见自己说。掌柜的愣了愣,他大概从未见过丞相府的千金典当定亲信物。走出当铺时,雨丝混着柳絮落在肩头,我忽然觉得轻松
——
原来有些执念,放下不过是一瞬。
半月后,我在城郊的画坊遇见沈云舟夫妇。那御史小姐生得眉目温婉,正伏在案前临摹牡丹,见我进来,笑着起身行礼:早听郎君说起过清欢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如画卷中人。
她的声音清脆如银铃,与沈云舟说话时,眼底盛满盈盈笑意。
沈云舟站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洛阳牡丹记》,见我目光扫过他腰间,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玉佩挂绳。我笑着举起手中的画轴:听闻沈夫人喜爱丹青,这是我新绘的《海棠春睡图》,还望不嫌弃。
画轴展开的瞬间,沈云舟猛地抬头。宣纸上,一枝海棠斜斜探出,花瓣上的露珠仿佛随时会坠落。那御史小姐拍手赞叹:这花瓣竟像活的一般!
我望着画中海棠,忽然想起顾明渊说过,我的眼睛比海棠花还好看。
离开画坊时,沈云舟追了出来。他站在青石阶上,欲言又止:清欢姑娘,那日……
沈公子不必多说。
我打断他,有些故事,本就该停在最美好的时候。
风掠过鬓角,我看见他身后,御史小姐正倚着门框朝这边张望,手中捧着绣了一半的鸳鸯帕。
那年深秋,我将珍藏的书信付之一炬。火光映着顾明渊最后那封血书,字迹在烈焰中蜷曲成灰。
热浪灼得眼眶生疼,我却笑出了声
——
原来当灰烬随风飘散时,连思念都变得轻盈。
此后的日子,我开始专注于绘画,用画笔描绘着世间的美好。丞相府的花园依旧繁花似锦,但已无法勾起我太多回忆。母亲见我逐渐走出阴霾,脸上也多了几分欣慰,偶尔会念叨着要为我寻觅良缘,我总是笑着摇头婉拒。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又到了春天。这天,我如往常一样在城郊写生,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琴音。那曲调婉转悠扬,似曾相识,我忍不住放下画笔,循着声音走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雅致的小院出现在眼前,琴音正是从院中传来。
我轻轻叩响院门,许久,门缓缓打开,露出沈云舟的面容。他看到我,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笑道:清欢姑娘,真是巧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沈公子,是我唐突了,方才听到琴音,觉得熟悉,便寻了过来。
快请进吧。
他侧身让我进门,院中种满了海棠,此时开得正艳,微风拂过,花瓣纷纷飘落。我望着这些海棠,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走进屋内,桌上摆放着那张我送给他的《海棠春睡图》,画轴已经裱好,挂在显眼的位置。我心中一动,看向他:没想到沈公子如此珍视这幅画。
他目光柔和,轻声道:这画中的海棠,让我想起许多模糊的画面,虽然记不真切,但总觉得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正欲开口,却听到里屋传来脚步声,御史小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我,热情地迎上来:清欢姑娘,快坐快坐,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们三人坐在桌前,喝着茶,闲聊起来。御史小姐性格开朗,叽叽喳喳地说着家中琐事,沈云舟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看着他们恩爱的模样,我心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酸涩,反而真心为他们感到高兴。
然而,在交谈中,我发现沈云舟时不时会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当我们谈到过去的一些趣事时,他皱着眉头,痛苦地按着脑袋,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御史小姐见状,连忙关切地问道:郎君,你怎么了
沈云舟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突然头疼,可能是最近看书太累了。
我心中一紧,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从沈家出来后,我一直在思考沈云舟的异常表现。那熟悉的琴音、他对海棠的特殊情感,还有他看到《海棠春睡图》时的反应,都让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沈云舟,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找到线索。有一次,我们在书斋相遇,他正在翻阅一本关于边疆战事的书籍,看到那些描述战争的文字,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微微颤抖。
我走上前去,轻声问道:沈公子,你还好吗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清欢姑娘,我刚才看到这些文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可怕的画面,血雨腥风、厮杀呐喊,还有一个女子在哭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我心中一颤,难道他开始恢复记忆了我握住他的手,鼓励道:沈公子,别害怕,试着回想一下,那个女子是谁
他痛苦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好痛,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从那以后,沈云舟的头疼越来越频繁,每次发作时,他都会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我和他一起努力拼凑这些画面,渐渐地,一些真相开始浮出水面。
原来,当年顾明渊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被救回后,他失去了记忆,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叫沈云舟,是一介书生。将军府为了保护他,对外宣称他已经战死,将他秘密送到京城,安排他以沈云舟的身份生活。
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沈云舟的内心陷入了极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深爱着御史小姐,可那些逐渐清晰的回忆又让他无法忽视对我的感情。他整日魂不守舍,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御史小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在她的追问下,沈云舟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她。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御史小姐虽然伤心,但她深爱着沈云舟,不愿看到他如此痛苦。她找到我,眼含泪水地说:清欢姑娘,我知道你们之间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不想成为你们的阻碍。只要他能幸福,我愿意退出。
我感动于她的善良,拉着她的手说:妹妹,你别这么说,云舟他也深爱着你。我们不能因为过去而伤害现在的感情。
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沈云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找到我,眼神坚定地说:清欢,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梦,虽然美好,但已经回不去了。我现在爱的是她,我不能辜负她。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看着他,心中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释然。我笑着点点头:云舟,我明白。我也已经放下了过去,真心希望你们能幸福。此后的岁月,我将全部心血倾注于丹青。丞相府的阁楼成了我的画室,宣纸堆叠如山,墨香终年萦绕。我画四时风物,画市井百态,却再未碰过海棠。母亲偶尔会叹着气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只是笑着将新画的《百鸟朝凤图》展开,任她的目光被绚丽的色彩吸引。
三十岁生辰那日,我收到沈云舟夫妇送来的贺礼。红绸包裹着的,是一方精美的砚台,砚底刻着
妙笔生花
四字。随礼而来的还有一封信,沈云舟的字迹工整隽秀,说他们已有了一双儿女,女儿最喜我的画作,总缠着母亲要学丹青。我摩挲着砚台温润的触感,恍惚看见他怀中抱着孩童,身旁的御史小姐眉眼弯弯,这画面与记忆中顾明渊说
游遍大江南北
的场景重叠,又渐渐消散。
城中的文人墨客渐渐知晓丞相府有位才女,求画者络绎不绝。我从不拒绝,却也不刻意迎合。有人愿出百两黄金求一幅仕女图,我只淡淡道
画可送,金无用;街边卖花的老妇想要一幅牡丹,我反倒仔细装裱,亲自送去。日子就这样在笔墨间缓缓流淌,偶尔路过沈府门前,听着墙内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也只是驻足片刻,便继续前行。
四十岁那年,母亲病重。临终前,她握着我的手,浑浊的眼中满是愧疚:是娘不好,没能看着你成家……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颊,轻声说:娘,你看窗外,我种的玉兰开得多好。
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窗外洁白的玉兰花簌簌飘落,如同她鬓间的白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未必只有一种圆满。
母亲离世后,我将丞相府托付给族人,独自搬到城郊的小院。这里毗邻山水,晨起可见薄雾绕山,暮归能赏斜阳染霞。每日清晨,我都会背着画具外出写生,画稿堆满了整个书房。有时画得累了,便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看水中游鱼来去。
一日,我在山中偶遇一位云游的老尼。她驻足看我作画,良久才叹道:施主的画里,既有山河壮阔,又有岁月温柔,只是少了些烟火气。
我笑着问:何为烟火气
她指了指远处山脚下升起的袅袅炊烟:是牵挂,是盼头,是心里装着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都有归处。
我望着炊烟出神,忽然想起多年前顾明渊塞给我的烤红薯,想起沈云舟送我的海棠花,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牵挂。原来我早已将这些过往,化作笔下的山水、花鸟,藏进每一抹色彩里。老尼离开时,留给我一串佛珠,说:执念若成茧,放下便是蝶。
五十岁生辰,我在小院中摆下茶席,邀请多年好友相聚。沈云舟夫妇带着女儿前来,当年那个缠着学画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捧着自己临摹的《百鸟朝凤图》,眼中满是崇拜:清欢姑姑,我也想画出像您一样的画!
我摸着她的头,忽然觉得时光从未辜负任何人。
岁月更迭,我的画作渐渐被人传颂。有人说我的画里藏着整个江湖,有人说我的画能让人看见岁月静好。而我依旧每日作画、品茶,偶尔想起年少时的那场爱恋,不再心痛,只剩嘴角淡淡的笑意。
八十岁那年,我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临终前,恍惚又看见那枝海棠,花瓣落在宣纸上,化作永恒的春天。我的画稿被后人整理成册,名为《清欢集》,扉页上题着:一生未嫁又如何心有山海,静而不争,便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