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舌舔上帷幔的瞬间,我闻到了自己血肉烧焦的味道。
这具身子早已被烬欢毒蚀得千疮百孔,此刻连痛觉都成了奢侈。我倚在冷宫斑驳的朱漆柱上,看着火苗顺着泼了桐油的幔帐窜上房梁,恍惚竟觉得痛快——烧吧,最好连灰都别给萧家人剩下。
吱呀一声,头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响动。
我尚未抬头,一道玄色身影已破窗而入,靴底碾过满地香灰,惊起一片火星子。那人手中攥着株莹白如玉的药草,正是我三日前埋在冷宫砖缝里的雪间兰。
公主殿下这坟选得潦草了些。他屈指弹了弹衣摆沾的灰,凤眸斜睨过来,连棺材都不备,打算让野狗叼着骨头认祖归宗
我眯眼打量他。眉目如画,嘴角噙着三分讥诮,玄衣银纹像是江湖门派的打扮。火光照得他手中雪间兰流转生辉,那本是我留给自己的解药。
放下。我哑声开口,腕间匕首已抵上喉头,或者陪我葬在这儿。
男人忽然笑了。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药草,足尖一点便掠上摇摇欲坠的房梁:都说大梁嫡公主萧清欢最懂礼数,怎么见面就要打打杀杀
话音未落,一截燃着的横木轰然砸在他方才站的地方。
热浪掀得我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妆台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枯槁的脸——乌发结满血痂,唇色青紫如鬼,哪里还像及笄那年策马过长街的骄阳少女。
把雪间兰还我!我抓起烛台掷向他,我死了……你也别想拿它换银子!
烛火擦着他耳畔飞过,在墙上炸开一团金红。男人足尖勾着梁木倒挂下来,药草几乎戳到我鼻尖:急什么你中的是‘烬欢’,这草只能缓你三日性命。他忽然凑近,呼吸拂过我溃烂的脖颈,不如我们打个赌
我猛地攥住他手腕。
毒疮在他玉白的皮肤上洇出血痕,他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赌你活过这三日。若赢了,这株雪间兰——他指尖掠过我干裂的唇,就当聘礼。
荒唐。
我扯了扯嘴角,忽然将手中火折子甩向房梁。早已碳化的木料劈啪爆响,整片屋顶轰然坍塌!
那现在……我在漫天火星中仰头看他,它是丧仪了。
男人瞳孔骤缩。
他旋身将我扑倒在地的瞬间,燃烧的横梁擦着后背砸下。滚烫的檀木香混着血腥气涌入口鼻,我听见他闷哼一声,手中雪间兰却仍举得稳稳当当。
萧清欢。他第一次唤我名字,带着咬牙切齿的笑意,你想死,我偏要你活着看戏。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上唇齿。
等我意识到那是雪间兰的汁液时,喉间已涌起刀割般的剧痛。男人掐着我下颌逼我咽下药汁,火海中他的轮廓明明灭灭,像话本里勾魂索命的无常。
记住了,我叫谢临渊。他在我耳畔低语,黄泉路上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被毒死的——
轰隆!
承重柱终于不堪烈焰啃噬,整座宫殿朝着我们倾倒下来。谢临渊揽着我破窗而出时,我最后看了一眼火海中的冷宫。
那些绣着金凤的襦裙,嵌着东珠的妆奁,连同我十五年来小心翼翼收着的,父皇扔给我的第一块芙蓉糕……都烧干净了。
02.
水面上漂浮的冰碴子割开溃烂的皮肤,我听见岸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十二个内侍抬着鎏金步辇停在潭边,辇上垂下的明黄流苏刺得人眼眶生疼——这是父皇御用的仪仗。
传陛下口谕。大太监尖细的嗓子像淬了毒的针,冷宫走水晦气,待火灭后,着内务府泼三遍朱砂水。至于尸骨……他瞥了眼我浸在血水中的袍角,扔去乱葬岗便是。
谢临渊的手还扣在我后颈,闻言突然收紧。
我盯着步辇上绣金的龙纹,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假公主萧玉宁打翻烛台烧了藏书阁,父皇搂着她哄了半宿,却命我在雪地里跪着抄完十卷《女诫》。那夜的雪也是这么冷,冷得人连眼泪都冻在睫毛上。
萧清欢。谢临渊忽然贴着我耳畔冷笑,你们萧家人,倒是很会挑时辰送葬。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我按入水中。
冰水灌入鼻腔的刹那,辇上珠帘哗啦作响。我隐约听见大太监的惊呼:殿、殿下您这是……
劳烦公公回禀父皇。我浮出水面时,正看见谢临渊拎着那株雪间兰晃了晃,就说儿臣不孝,这株能解百毒的雪间兰——我喂狗了。
大太监的脸色比潭水还青。
我看着那人连滚带爬的背影,突然笑出声。腐肉从指尖脱落,在潭底漾开猩红的雾。原来撕破皇家最后一点体面,竟比饮鸩酒还痛快。
笑早了。谢临渊突然抛来件玄色大氅,你猜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太后太子还是那位……他故意拖长语调,冰清玉洁的玉宁公主
我攥着大氅的手一颤。
东边宫道突然传来环佩叮当声,十八盏琉璃宫灯破开夜色,照得潭边亮如白昼。太后身边的崔嬷嬷立在灯影里,手中捧着的不是懿旨,而是我及笄那年献上的百鸟朝凤绣屏。
太后娘娘有令。她扬手将绣屏掷入寒潭,冷宫秽物,一件都不许留。
金线绣的凤凰沉入水底,我忽然想起那八百个日夜。为绣这对凤凰,我熬瞎了眼也不肯用绣娘代笔。献屏那日,太后却当众用护甲挑起线头:野雀装什么真凤,这牡丹花的针脚,连尚衣局的粗使婢女都不如。
还有这个。崔嬷嬷又递来一卷画轴。
画中少女策马挽弓,红衣猎猎如火。那是我十四岁秋狩时,三哥抓着我的手画的。此刻画卷在嬷嬷指间化作碎片,像极了当年我捧着鹿血去救疫症中的三哥,却被他摔碎药碗骂灾星的模样。
谢临渊忽然打了个响指。
暗处飞来只通体雪白的隼,利爪精准叼走崔嬷嬷发间凤钗。老妇人尖叫着后退,宫灯撞翻一地,火苗顺着她的翟衣攀上去。
走水了!快救火!
在一片混乱中,谢临渊拎着我跃上宫墙。他指尖还缠着从我发间摘下的枯草,语气轻佻得像在聊晚膳吃什么:你们萧家的戏,比天桥底下的皮影班子精彩多了。
我望着太液池畔的灯火通明,那里正在为萧玉宁筹备生辰宴。去年今日,我跪在宴席外呈上亲手做的长寿面,父皇却让内侍泼了我一身热汤:宁儿闻不得葱味,你存心的
肩头突然一沉。
谢临渊将雪间兰汁液滴在我溃烂的伤口上,剧痛中听见他带笑的声音:公主殿下,您说现在去宴席上放把火……他指尖划过我脖颈跳动的血脉,算不算为民除害
我拍开他的手。
远处忽然传来钟声,子时已至。生辰宴上的焰火腾空而起,在夜幕炸开千树银花。琉璃灯映着太液池粼粼波光,恍惚还是我初回宫那日。父皇隔着珠帘对我说:既回来了,就要守皇家的规矩。
可他们从未告诉我,这规矩就是——
真公主的血脉是罪,呼吸是错,活着便是扎在萧家锦绣江山里的一根毒刺。
谢临渊。我望着最亮的那簇烟火,若我此刻死了,这具身子……
烧成灰。他截断我的话,撒进护城河,让萧家人日日喝你的骨灰水可好
我愣怔片刻,突然放声大笑。
原来这深宫里,最懂怎么诛心的竟是个陌生人。
03.
萧玉宁闯进来时,我正咬着谢临渊的袖子止血。
染血的帕子还攥在掌心,她突然踉跄着撞向门框,腰间那枚蟠龙玉佩应声而碎。青玉碎片溅到我跟前,我盯着上头长乐安康四个字,想起这是父皇去年赐我的及笄礼——三日前,它分明被萧玉宁的宫女失手摔进了井里。
姐姐为何要偷我的玉佩她伏在地上啜泣,腕间露出一道新鲜血痕,宁儿知道姐姐怨我,可这是父皇赐给未来驸马的……
谢临渊的银针擦着她耳畔钉入梁柱:再演,下次钉的就是舌头。
宫灯骤亮。
太后拄着鸠杖踏入偏殿,身后跟着的御林军将我们团团围住。萧玉宁扑进太后怀中,露出脖颈上狰狞的掐痕:皇祖母!宁儿只是来送伤药,姐姐却要掐死我!
我低头看掌心血迹,忽然笑出声。
半刻钟前,这蠢货自己抓着我的手往脖子上按,指甲里还藏着西域奇毒红颜醉。此刻她颈间红痕正渗出黑血,倒比我这个真中毒的更像将死之人。
孽障!太后鸠杖重重砸地,冷宫没烧死你,竟学会戕害手足了
我捻了捻指尖毒血。
甜腻的腥气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味道太熟悉了——去岁母后忌日,萧玉宁的燕窝羹里也飘着这样的香气。那日我替她试毒呕出黑血,父皇却说我装病争宠,罚我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
要验伤么我扯开衣领露出溃烂的锁骨,红颜醉遇银则黑,太后不妨拿簪子试试
萧玉宁突然剧烈颤抖:姐姐连我今日戴的嵌银护甲都算计到了她猛地褪下右手护甲,果然内侧沾着暗红毒粉。
谢临渊嗤笑一声。
他指尖银光闪过,萧玉宁左手的珊瑚镯子突然断裂。未镶银片的里侧赫然露出一圈毒囊,正随着她发抖的手腕往下漏粉。
精彩。他鼓掌笑道,这镯子瞧着像是前朝古物,公主从哪个戏班子里淘的
太后脸色铁青。
萧玉宁突然挣脱她的怀抱,抓起地上碎玉往心口扎:宁儿愿以死证清白!
够了!
殿外传来环佩铮鸣,父皇的龙纹靴踏过满地狼藉。萧玉宁立刻丢了碎玉扑到他脚边:父皇!宁儿不如死了干净,省得姐姐总疑心我抢她东西……
父皇的目光落在那堆青玉碎片上。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他弯腰拾起半块残玉,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年你被掳走,她攥着这玉佩咽的气。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七岁那年,山匪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时,母后确实死死抓着这枚玉佩。可当我浑身是血爬回皇宫,父皇却抱着萧玉宁对我说:宁儿受惊病了一场,这玉佩便给她压惊罢。
陛下!谢临渊忽然拎起我后领,您这眼疾,是打娘胎里带的吧
御林军的刀戟齐刷刷出鞘。
父皇终于正眼看我,目光却凝在我颈间——那里挂着谢临渊强塞的玄铁令,边缘刻着江湖第一药宗悬壶谷的纹章。
悬壶谷主上月来信。谢临渊晃了晃令牌,说缺个试药人,我看公主正合适。
萧玉宁突然尖声哭喊:不可!姐姐会死的!
那就让她死。父皇将残玉掷向我额角,朕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血顺着眉骨淌进嘴角。
咸腥味让我想起十二岁生辰那日,萧玉宁误食我做的桂花糕中毒。父皇命我跪在碎瓷片上,看我舔净满地混着毒血的糕点残渣。那时我也是这么尝着自己的血,心想若把心挖出来给他们看,能不能证明里头没藏刀子。
父皇……我抹了把脸上的血,您可知红颜醉的解法
萧玉宁瞳孔骤缩。
需至亲手足的心头血做药引。我笑着指向她,您现在剖开她胸口,或许还能救您的好女儿。
妖女!太后鸠杖横扫过来,自己一身脏毒,还想害宁儿!
谢临渊揽着我旋身避开。
他袖中忽然飞出一只瓷瓶,在萧玉宁脚边炸开青烟。众人惊慌掩面时,我听见他带笑的声音:这瓶‘红颜老’送给假公主,三个月内若不服解药,您这张脸怕是比太后娘娘的褶子还精彩。
抓住他们!
御林军的怒吼声中,谢临渊抱着我跃上房梁。瓦片碎裂的瞬间,我看见萧玉宁疯狂擦拭脸颊,父皇将残玉狠狠踩进砖缝。
就像当年,他把母后的牌位扔进火盆。
04.
我是在子夜毒发的。
烬欢的灼痛从骨髓里渗出来时,谢临渊正蹲在房梁上雕一截人骨。月光从破瓦缝漏下来,照得他手中刻刀寒光森森——那骨头是我的,三日前从火场废墟里扒出来的,焦黑表面还留着母后亲手刻的祈福纹。
萧清欢。他头也不抬地抛来一粒药丸,含住,别咬碎了。
我蜷在稻草堆里冷笑:怎么……这次改拿我的骨头炼药了
话音未落,喉头猛地涌上腥甜。
血沫溅上他玄色衣摆的瞬间,谢临渊已闪身扣住我命门。他指尖银针快得看不清轨迹,眨眼间封住我七处大穴,却在探到心脉时骤然僵住。
你吞过雪间兰他掰开我染血的唇,什么时候
我想起火海中他强灌的药汁,哑声笑道:谢神医亲手喂的毒,自己倒忘了
他忽然扯开衣襟,腕间刀光一闪。
温热的血珠滴进我口中时,我尝到了雪间兰的冷香。这疯子竟用自己的血养药,难怪那日能从火海抢回我半条命。
听着。他掐着我下颌迫我吞咽,雪间兰是吊命用的,你体内的‘烬欢’根本未解。现在两毒相冲……他忽然勾起唇角,恭喜公主,您这身子如今是绝佳的毒蛊了。
我猛地咬住他手腕。
血腥味在齿间漫开,他却连眉梢都没动:咬重点,这血能暂缓你的疼。
不如把你的心剖出来我松开牙关,盯着他锁骨下跳动的青筋,让我看看悬壶谷主的血,是不是比旁人更解毒。
他低笑一声,忽然将刻刀塞进我掌心:来,往这儿扎。刀尖抵着他心口,隔着衣料能触到滚烫的体温,扎透了,我给你陪葬。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谢临渊旋身将我裹进大氅,破窗的刹那,三支弩箭擦着他肩胛钉入砖墙。月光下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手中弯刀映出我惨白的脸——是萧玉宁的暗卫首领,去年便是他把我绑上祭台的。
交出公主,谷主或可留你全尸。
谢临渊指尖银针嗡鸣:悬壶谷的叛徒,也配提我师尊名号他突然将我甩上屋顶,数到三,往西南跑。
一。
暗卫的弯刀劈开夜色。
二。
谢临渊的银针穿透对方膝骨。
三!
我撞进他怀里时,西南角的槐树轰然倒塌。树洞里窜出十几条赤链蛇,瞬间缠上追兵咽喉。谢临渊拎着我跃上墙头,身后传来骨骼断裂的脆响。
你早知道有埋伏我攥着他染血的衣襟。
他抹了把嘴角血渍:从你吞下雪间兰那刻起,悬壶谷的眼线就盯上你了。刻刀忽然抵住我颈侧,现在后悔了当初在火场就该让你化成灰。
剧痛再次席卷全身。
我呕出的黑血染红他半边肩膀,意识模糊前听见他冷笑:萧清欢,你欠我的诊金……滚烫的唇突然贴上我耳垂,就拿这副身子抵罢。
再醒来时,我泡在药池里。
猩红的药汤咕嘟冒泡,谢临渊赤着上身坐在池边,心口赫然有道狰狞刀疤。他手中银针沾着幽蓝毒液,正往自己臂上扎。
你疯了我抓住他手腕,这是西域狼蛛的毒!
以毒攻毒啊。他挑眉将毒液注入静脉,你体内现在有七种剧毒,寻常药石根本压不住。冷汗顺着他下颌滴落,嗓音却带笑,不如我们赌一把若我死了……
池水突然沸腾。
他闷哼一声栽进药汤,滚烫的胸膛贴上我后背。紊乱的脉搏透过皮肤传来,我竟分不清那剧烈心跳是他的,还是我自己的。
萧清欢。他喘息着扣住我五指,若这次活下来……
檐角铜铃骤响。
萧玉宁尖利的嗓音刺破夜幕:给本宫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临渊忽然将我按进药池深处。
隔着猩红的水波,我看见他唇形无声开合——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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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兄长踹开柴房的门时,谢临渊正往我溃烂的肩头撒盐。
没错,是字面意义的盐——青瓷罐里细雪似的晶粒,被他漫不经心抖落在翻卷的腐肉上。我咬着半块破布闷哼,抬眼正对上萧景明滚金绣蟒的袍角。这位太子殿下连发冠都未戴正,显然是刚从萧玉宁的暖阁匆匆赶来。
装得倒像。他抬脚碾住我垂落的手腕,前日还活蹦乱跳往宁儿茶里下毒,今日就要死了
谢临渊的银勺当啷砸在陶罐沿。
盐粒混着血水从我肩头滚落,在萧景明靴面溅开猩红的梅。他身后侍卫刚要拔刀,忽见谢临渊拈起根三寸长的透骨钉,正对着太子眉心比划:殿下可知,人舌下三寸有个穴位……钉子寒光一闪,扎进去,能让人把真话吐得比御膳房的八宝鸭还利索。
萧景明暴退半步,靴跟碾碎了我腕骨。
剧痛让我想起十岁那年的上元节。他亲手给我扎的兔子灯被萧玉宁抢去,我不过争辩两句,他便折了我的腕子说:宁儿要的,你凭什么不给
孤最后问一次。萧景明甩开染血的靴尖,红颜老的解药在哪
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蟠龙玉佩——那本该是我的及笄礼。母后临终前说,萧家的龙佩传嫡不传庶,可如今连太庙的玉牒都改成了萧玉宁的名字。
在……我故意咳出黑血,在太子殿下枕头底下啊。
贱人!
萧景明的巴掌裹着疾风落下,却在半空被谢临渊截住。银针顺着太子掌心劳宫穴刺入,眨眼间整条胳膊泛起青黑。侍卫的刀尚未出鞘,谢临渊已捏着太子指尖轻笑:这毒叫‘碎玉’,殿下每说一句谎话,指骨便会断一根。
萧景明额角青筋暴起:你敢弑君!
错了。谢临渊转着毒针逼近他喉结,是弑储君。
柴房突然陷入死寂。
月光透过破窗棂照在萧景明扭曲的脸上,我竟从那副肖似父皇的眉眼间,窥见一丝当年为我摘杏花的少年影子。七岁前,他常背着我偷溜出宫,用私房钱买糖画哄我:欢儿乖,哥哥永远护着你。
皇兄。我忽然轻声唤他,你还记不记得……
闭嘴!他猛地甩开谢临渊,踉跄着扶住门框,你这灾星克死母后,害得宁儿中毒,现在还要祸乱东宫!他扯下腰间玉佩砸向我面门,孤宁愿从未有过你这个妹妹!
羊脂玉擦过额角,在土墙上撞得粉碎。
有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响。比那年跪在雪地里抄《女诫》时更冷,比被灌下毒酒时更疼。原来血脉相连的人捅的刀,真能诛心不见血。
谢临渊突然笑出声。
他拾起半块碎玉,指尖轻弹:龙佩碎,国祚崩——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说着突然将玉片塞进萧景明掌心,不如拿这个给假公主当陪葬品
萧景明暴怒挥拳,却被谢临渊反扣住手腕。毒针顺着经脉游走,太子突然惨叫着蜷缩在地,左手小指以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
第一根。谢临渊蹲在他面前,殿下刚才骂了十七句谎话,咱们慢慢来。
柴房外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谢临渊拎起我后领破窗而出时,我最后看了眼满地打滚的萧景明。月光映着他狰狞的脸,与记忆中那个为我摘杏花的少年重叠,又碎裂。
宫墙外飘来萧玉宁的琴声,弹的是《棠梨颂》——母后生前最爱的曲子。我忽然想起她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欢儿,皇家容不下赤子心。
原来从始至终,天真的只有我。
06.
萧玉宁的死士是从东南角包抄过来的。
谢临渊拽着我跃下宫墙时,我闻到了风里裹着的铁锈味——那是淬了毒的箭镞擦过鬓发的腥气。他反手甩出三枚银针,暗处立刻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可更多的黑影从巷口涌出,弯刀在月色下连成一片银浪。
抱紧。他突然将我甩上后背,指尖银丝缠住檐角鸱吻,摔下去可没人给你收尸。
我死死环住他脖颈,腐肉在颠簸中黏上他玄色衣料。夜风灌进喉头,带着血腥味的刺痛让我想起火场那日,他也是这样背着我冲出烈焰。不同的是,此刻他后心插着半截断箭,温热的血正顺着我指缝往下淌。
谢临渊!我抠住箭尾,你中箭了!
别拔。他足尖点过青瓦,声音稳得仿佛在闲庭信步,箭上有‘缠绵’,见血封喉的玩意儿。说着突然折腰后仰,带着我贴墙滑下窄巷。追兵的箭雨擦着发顶掠过,在石墙上钉出密密麻麻的蜂巢。
我蜷在他怀里,听见他心跳快得吓人:你会死吗
你希望我死他忽然低头,唇几乎贴上我溃烂的额角,我死了,谁带你去看漠北的雪
巷口骤然亮起火把。
萧玉宁的轿辇堵在尽头,金线绣的轿帘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她贴着药纱的脸——谢临渊那瓶红颜老果然奏效了。她抚着红肿溃烂的面颊,嗓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姐姐好狠的心,连父皇赐的玄铁卫都敢杀。
谢临渊的银丝缠上我腰间:数到三,往护城河跳。
一。
玄铁卫的弩机咔哒上膛。
二。
萧玉宁的护甲掐碎轿窗木框。
三!
我被银丝甩向河面的瞬间,谢临渊袖中炸开毒雾。紫色烟雾裹着刺鼻的硫磺味,追兵的惨叫被翻涌的河水吞没。我坠入冰水的刹那,有双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喷在耳畔:憋气。
水下比夜色更黑。
谢临渊的银丝缠住河底沉船,我们像两尾濒死的鱼在腐朽的龙骨间穿行。追兵的箭矢入水时慢得诡异,我看着他后心那支箭随水流轻轻晃动,突然想起母后棺椁上飘动的白幡——也是这样苍凉的弧度。
哗啦!
破出水面的瞬间,城墙上的火把已变成零星萤火。谢临渊将我推上滩涂,自己却踉跄着跪进淤泥。月光照出他青紫的唇色,那支箭周围的血肉早已发黑溃烂。
解药……我撕开他衣襟翻找,悬壶谷的解毒丹呢
他攥住我手腕低笑:‘缠绵’没有解药。染血的手指抚过我结痂的眼角,不过你哭起来……倒是比萧玉宁顺眼些。
我甩开他的手,抓起淤泥往他伤口糊。
萧清欢!他难得变了脸色,你疯了
七岁那年,我被山匪喂过‘缠绵’。我扯下裙摆给他包扎,母后割腕喂我喝血,硬是撑到御医赶来。布条勒紧溃烂的皮肉,他闷哼一声扣住我的腰,所以你现在是学你娘,打算用自己当药引
我盯着他心口那道旧疤:你的血能养雪间兰,是不是也能养别的毒
他突然翻身将我压进芦苇丛。
带着铁锈味的吻落下来时,我尝到了他唇齿间的血腥气。这不是旖旎的触碰,而是野兽般的撕咬,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恨与痛都嚼碎了喂进对方血肉里。远处传来玄铁卫的犬吠,他却在我舌尖狠狠咬了一口:萧清欢,你给我听好了——
芦苇荡突然亮如白昼。
放箭!
萧玉宁的尖叫刺破夜空。谢临渊抱着我滚进沼泽,毒箭扎进泥潭溅起腥臭的水花。他后背撞上树根时,那支断箭又往心口钻了半寸,鲜血浸透我半边衣袖。
谢临渊……我摸到他冰凉的指尖,你撑住……
他突然扯下颈间玄铁令塞进我手中:往北三十里有座义庄,找棺材底下刻着药葫芦的。染血的手掌覆上我眼皮,闭眼,数到一百再睁开。
你要干什么
回答我的是利刃破空声。
他像道黑色闪电撞进箭雨,银针在火光中织成密网。玄铁卫的惨叫此起彼伏,我听见萧玉宁歇斯底里的咒骂,听见弩机崩断的脆响,听见谢临渊的笑声混在血腥味里飘过来:公主殿下,欠我的诊金……下辈子记得还。
我攥着玄铁令往北狂奔。
腐肉从脚踝剥落,在泥地里拖出蜿蜒的血痕。第一百个数即将数完时,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那是悬壶谷的火雷,我曾见谢临渊当烟花放过。
我不敢回头。
义庄的棺材下果然有暗格,里头除了解毒散,还有封未拆的信。火折子照亮信笺上狷狂的字迹:若见此信,说明我赌输了。
玄铁令可号令悬壶谷七十二暗卫,足够你杀回皇宫——若你舍得用我教的本事,去伤你在乎的人。
信纸背面晕着血渍,画了朵歪歪扭扭的雪间兰。
我抱着药瓶蜷进棺材,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原来最痛的毒不是烬欢,而是有人把真心淬成刀,剖开你腐烂的皮囊后,自己碎在了刀尖上。
07.
我数到第九十九声犬吠时,喉头涌上了谢临渊的血。
那口血滚烫腥甜,混着雪间兰的冷香,在舌尖烧出一片燎泡。义庄的棺材板被夜露浸得发潮,我蜷在暗格里盯着手中信笺,忽然笑出声——谢临渊连绝笔信都写得像讨债文书,末尾还画了只龇牙咧嘴的狐狸,叼着朵蔫巴巴的雪间兰。
铜铃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悬壶谷的暗卫破窗而入时,我正将解毒散往溃烂的脚踝上倒。为首的黑衣人盯着我手中玄铁令,突然单膝跪地:谷主有令,见此令如见其人。他掀开斗篷,露出一张与谢临渊七分相似的脸,属下谢十七,特来送药。
药我碾碎信纸边缘,你们谷主连骨头渣都炸没了,送什么送终
谢十七沉默着递来玉盒。
盒中冰雾缭绕,躺着株并蒂雪间兰。花瓣上凝着血珠,细看竟是谢临渊刻在玄铁令上的符纹。我忽然想起火海中他强灌我药汁时说的话:这草能缓你三日性命。可如今三日复三日,该死的明明是他。
谷主十日前传信,命我等在漠北培育此花。谢十七的刀尖挑开我衣袖,双生雪间兰以人血为引,一株续命,一株……殉葬。
冰刃划破腕脉的瞬间,我嗅到了谢临渊的气息。
那株染血的雪间兰疯狂吸吮着我的毒血,花瓣由白转黑,又透出诡异的金红。剧痛从心口炸开时,我恍惚看见谢临渊倚在义庄梁上雕人骨,刻刀下飞出的木屑落进药炉,腾起的烟都是他张牙舞爪的笑脸。
萧清欢。幻觉中的他屈指弹我额头,你这毒妇,死了都不忘折腾人。
我猛地呛出一口黑血。
谢十七的银针封住我周身大穴时,棺椁外传来萧玉宁的尖笑。她的指甲刮过棺材板,像夜枭啄食腐肉:好姐姐,临渊哥哥的
右手可是为我试药废的,你猜他最后一刻唤的是谁的名字
我攥紧并蒂雪间兰的根茎。
毒血顺着花脉逆流而上,在掌心凝成颗殷红的珠子。谢临渊说过,天下至毒遇心尖血则化蛊,此刻这颗血珠滚烫如烙铁,烫得我眼前尽是那日火海中的玄衣身影。
他唤……我将血珠弹向棺缝,你的丧钟。
毒雾炸开的刹那,谢十七的弯刀劈碎棺盖。萧玉宁的脸在毒烟中迅速溃烂,她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满林寒鸦。暗卫的尸身堆成小山时,我踩着血泊走出义庄,腕间雪间兰开得比朝阳还烈。
谢十七跪呈上一枚骨笛:谷主遗物。
笛身刻着道歪扭的划痕,是谢临渊那日教我认穴时划的。他说鸠尾穴捅一刀最痛快,可最后自己却选了最惨烈的死法。我将骨笛贴上心口,那里跳动着两股毒血——他的,我的。
三日后,我在漠北客栈醒来。
谢临渊的狐裘大氅裹在身上,领口还沾着他常用的沉水香。谢十七端着药碗站在榻前,说我的毒已深入肺腑,每逢月圆便会咯血不止。
能活多久我望着铜镜中布满毒纹的脸。
谷主用双生花改了您的脉象。他掀开我后颈碎发,露出朱砂画的符咒,毒入膏肓,但死不了。
我捏碎药碗:那他呢
回答我的是北风撞开窗棂的呜咽。
谢十七退下后,我摸出枕下骨笛。月光照见笛孔中一点银芒,竟是谢临渊常戴的耳坠。玛瑙珠子内侧刻着蝇头小字:聘礼已备,来娶。
我赤脚冲进雪地。
漠北的月像块冰坨子,照得沙丘上的狼尸莹莹发亮。谢十七跪在狼尸堆里擦刀,血顺着他的玄铁面具往下淌:谷主在三十里外的毒瘴林等您。他顿了顿,等了二十七天。
我抢过马匹时,毒纹正顺着脖颈往脸上爬。
毒瘴林的雾是紫色的,吸进肺里像吞了千根针。谢临渊的衣冠冢立在一棵枯树下,碑上无字,只插着把豁口的刻刀。我踹翻墓碑的瞬间,土里滚出个酒坛,封泥上歪歪扭扭写着:合卺酒。
谢临渊!我一刀劈开酒坛,你给老娘滚出来!
毒酒溅上草叶,腾起阵阵青烟。腐肉从指尖脱落时,我听见树后传来声轻笑:公主殿下,盗坟掘墓可不是淑女所为。
谢临渊从毒瘴中走出时,我险些认不出他。
玄衣换成了粗麻丧服,右手缠着渗血的绷带,脸上戴的竟是萧玉宁送他的银面具。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没变,指尖转着的银针也没变:来讨债聘礼在碑底下埋着呢。
我甩出骨笛砸他:你诈死
他接住笛子轻吻:我若真死了,谁听你哭坟说着突然咳出大口黑血,不过现下……咳咳……倒是真要死了。
雪间兰从我心口钻出根茎,疯长着缠上他手腕。谢临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却仍笑得没心没肺:双生花的另一株,果然在你这里。
我扯开他衣襟,心口赫然开着朵血兰花。
萧清欢。他冰凉的掌心覆上我眼睑,当年给你种蛊时就说过,我死,你才能活。毒瘴在他身后聚成漩涡,我听见他最后一句呢喃,下辈子……别再遇见我。
雪间兰的根须刺穿两人心脉时,漠北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08.
太后闯进草庐时,我正在剜心口的腐肉。
匕首插进第三根肋骨缝隙时,门板被鸠杖劈成两半。老太太的金丝翟衣上沾着泥点子,发髻散了一半,手里攥着卷泛黄的帛书,那是我七岁回宫时,内务府誊写的玉牒副本,上头本该有母后亲手按的朱砂印。
欢儿……她颤巍巍伸出手,跟祖母回宫,太医定能治好你。
我舔了舔刀尖上的毒血:太后娘娘,您踩着我娘的遗诏了。
她慌忙退开半步,帛书展开的刹那,我看见了母后清瘦的笔迹:吾女清欢,方为萧氏血脉。玉玺红印旁还有道暗褐血渍,正是母后咽气时咳在诏书上的。
宁儿她……在祭坛下藏了北狄密信。太后的鸠杖重重戳地,皇帝已将她打入诏狱,你三哥亲自审的!
我嗤笑出声。
三哥萧景煜,刑部最年轻的侍郎。去岁我被他亲手钉上刑架时,他说:皇家不需要心慈手软的公主。烙铁烫在锁骨上的焦糊味,和此刻草庐里煎的药一样苦。
欢儿,这是解药。太后从袖中掏出青玉瓶,红颜醉的毒……
药瓶被我扫进炭盆。
火舌舔上瓶身的瞬间,太后踉跄着去抢,却被爆开的毒烟扑了满脸。她精心描画的黛眉瞬间焦黑,我倚着药柜冷笑:三日前,这毒刚让萧玉宁烂了半张脸。
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谢十七拎着染血的弯刀闯进来,刀尖上挑着块玄铁令牌——是悬壶谷暗卫的尸牌。他将令牌扔在太后脚边:诏狱三十六个刑官,昨夜全死在这玩意下头。
太后拾起令牌的手开始发抖。
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的雪间兰,根须正随着毒血搏动:您猜萧玉宁为何能调动悬壶谷的人花瓣突然爆开血雾,在太后翟衣上洇出朵朵红梅,因为三哥五年前剿灭药王谷时,留的就是这群活口啊。
铜镜从药柜摔落,碎成我七岁那年的光景。
那时三哥教我认草药,说悬壶济世才是医者本心。后来他烧了药王谷三百卷医书,用灰烬给我染蔻丹:欢儿,这天下容不得真话。
欢儿……太后突然老泪纵横,回宫吧,你父皇在太庙跪了三日……
我抓起谢临渊的骨笛抵住她咽喉:那您替我捎句话。笛孔里掉出颗玛瑙珠子,滚到炭盆里噼啪炸响,就说萧清欢的棺材,要停在他跪着的地方。
草庐外忽然传来铠甲碰撞声。
父皇的玄龙旗刺破雨幕,他下马的瞬间,我闻到了浓重的檀香味——那是太庙长明灯的气息。他手中捧着个紫檀匣,里头装着母后的鎏金凤冠,我及笄那年想戴,却被萧玉宁抢去砸成了金饼。
欢儿。他嗓音沙哑得像生锈的刀,跟爹回家。
我摘下谢临渊的银耳坠,慢悠悠往腐肉里按:陛下说笑了,冷宫烧剩的灰都撒进护城河了,哪来的家
他突然暴起掐住我手腕,却在触及溃烂皮肤时触电般缩回。紫檀匣摔在地上,凤冠滚进泥水,我抬脚碾住金凤尾羽:就像这样,当年您踹翻我熬了三天的参汤时,母后的冠冕也沾过泥。
父皇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药炉。
滚烫的药渣溅上龙袍,他突然盯着我颈间玄铁令低吼:悬壶谷余孽给了你什么让你连血脉亲情都不顾!
顾过啊。我笑着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溃烂的萧字刺青,十五岁及笄礼,您亲手刻的。
暴雨倾盆而下。
父皇突然跪在泥水里,龙袍上的金线被雨水冲得支离破碎。他颤抖着去捡凤冠上的东珠,却怎么也拼不回完整的凤尾:朕……朕把玉牒改回来,把宁儿逐出皇族,你……
陛下。我蹲下身与他平视,您知道谢临渊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浑浊的瞳孔映着我满脸毒纹。
他说……我将骨笛插进他发冠,萧家的血,比西域狼蛛还毒。
谢十七的弯刀突然架在父皇颈间:谷主遗物,该清算了。
我摘下谢临渊的银面具扣在脸上,指尖抚过内侧刻的小字:聘礼已收,不嫁。毒血顺着面具边缘滴落,在父皇的龙袍上烫出焦痕:劳烦陛下传旨——三日后,我要在朱雀大街烧了萧玉宁。
太后尖叫着扑上来时,我甩出最后半瓶红颜醉。
毒烟在雨中绽成红莲,我望着仓皇逃窜的仪仗,忽然想起谢临渊的话:皇家的悔恨就像这毒,闻着香甜,吞下去才知道烧穿肠。
草庐梁上突然掉下个酒葫芦,里头还剩半口残酒。我对着葫芦嘴轻声道:谢临渊,你教的诛心术……
我学得好不好
09.
谢临渊背我上雁回峰时,山巅的雪正在烧。
不是比喻——他袖中火雷炸开冰崖,腾起的烈焰将积雪染成金红色。我伏在他渗血的脊背上,看火星子从玄衣破洞漏出来,像极了冷宫大火那日,母后的金凤钗熔在他肩头的模样。
放我下来。我扯他束发的银链,要死也让我死得体面些。
他反手将我箍得更紧:公主殿下现在这副鬼样子,埋进皇陵能吓活祖宗十八代。说着突然踏碎冰层,带着我坠入温泉。
硫磺味混着血腥气炸开,我呛了满口热汤才发觉,这疯子竟在雪山腹地炸出了个温泉眼。雾气蒸腾中,他扯开绷带露出心口溃烂的雪间兰,根须早已爬满整片胸膛:双生花的时辰到了。
我盯着他锁骨下跳动的毒纹:后悔吗
后悔没在火场多拿你几根骨头。他掬起热泉浇在我溃烂的膝头,省得现在背着你爬山,硌得老子心口疼。
我忽然攥住他腕间骨笛。
温泉底沉着具青铜棺,棺盖刻着悬壶谷的符咒。谢临渊的银针挑开棺钉时,里头滚出坛贴着合卺封泥的酒,还有件绣满雪间兰的嫁衣——是我的尺寸,袖口却染着他的血。
聘礼。他拍开泥封,酒香混着毒雾漫上来,敢喝吗
我扯过嫁衣披在褴褛的宫装上:谢临渊,你连棺材都要挑双人的
错了。他仰头灌了口毒酒,喉结滚动着贴上我唇瓣,是给你备的嫁妆。
酒液渡进喉管的刹那,雁回峰顶传来巨响。皇室的焰火在夜幕炸开,映得雪地亮如白昼。我望着朱雀大街方向的火光,知道萧玉宁此刻正绑在刑架上——就像那年我被污蔑通敌时一样。
看戏要收钱的。谢临渊突然蒙住我眼睛,公主殿下还欠我三文诊金。
掌心滚烫,我咬破他指尖:拿命抵
拿心跳抵。他拽着我的手按向心口,数清楚,这里为你多跳了多少下。
雪间兰的根须突然暴长,刺穿两人交握的掌心。毒血顺着经络游走,竟在冰面上绘出并蒂花的纹路。我望着纠缠的血线,忽然想起母后临终前的话:萧家的女儿,血里都带着刺。
可谢临渊的血是烫的,烫得连雪山都能融化。
子时,皇室丧钟响彻云霄。
谢临渊将狐裘裹住我发抖的身子: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他指尖绕着截银丝,另一端系在悬崖边的古松上,吊着这口气杀回皇宫,够你坐稳女帝之位。
我扯过银丝缠上他手腕:谢神医,你听过雁回峰的传说吗
殉情男女化雁,年年春归。他嗤笑,俗套。
错了。我拽着他走向悬崖,是冤魂化雪,专埋负心人。
皇室的追兵就是这时包抄上来的。
羽箭破空声被风雪吞没,谢临渊旋身将我护在怀里,后背瞬间绽开血梅。我摸到他腰间火雷,咬开引信抛向追兵:谢临渊,下辈子……
不要皇权富贵他带着我后仰坠崖,银丝在松枝上绷成满弓。
不要遇见你。我扯断银丝。
耳畔呼啸的风声里,谢临渊的笑声混着血腥气灌入肺腑:萧清欢,你做梦。
崖底是万顷冰湖。
坠入水面的瞬间,他翻身垫在我身下。冰层炸裂的脆响中,我听见自己肋骨刺穿他心脏的声音。血雾在碧水中晕开,雪间兰的根须疯狂汲取着两人的生命,将冰湖染成胭脂色。
疼吗我抚上他碎裂的脊骨。
比不过你咬我那口。他指尖凝出冰刃,挑开我衣襟露出心口毒纹,双生蛊成了。
冰面下浮起万千光点,是雪间兰的孢子随波流转。谢临渊的银耳坠沉向湖底,我伸手去捞,却被他扣住五指:萧清欢,看日出。
东天裂开道金缝,霞光刺破毒雾照在冰面上。我望着他逐渐透明的轮廓,忽然想起火海里那个张狂的玄衣公子——他抢了我的坟,我欠了他的命,到头来连血肉都融在一处。
谢临渊……我攥住最后一缕虚影,聘礼我收了。
冰层下的雪间兰突然盛开,花蕊中躺着枚骨雕的雁。我并指剖开胸口,将染血的雁按进他消散的心口:来世你若寻不到我……
那就让雁回峰再烧一次。他的声音散在风里,烧到你肯见我为止。
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时,皇室仪仗终于追到崖边。皇帝捧着破碎的凤冠跪在冰湖上,看着血水中浮起的并蒂雪间兰,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我最后望了一眼人间。
恍惚有只玄色大雁掠过苍穹,羽翼扫落纷纷扬扬的雪,每一片都映着谢临渊嚣张的笑脸。
10.
谢临渊的骨笛被供进太庙那日,朱雀大街的雪间兰开了。
百姓说那是冤魂化的花,根茎扎在公主的骨灰里,花瓣上凝着谢神医的血。皇帝下罪己诏时,我正倚在思欢祠的梁上喝酒,谢十七用冰棺存了我的尸身,毒纹在寒雾中泛着妖异的金红,像极了谢临渊心口那朵双生花。
朕……负天下,负苍生,更负吾女清欢。
父皇的嗓音透过祠堂菱花窗飘进来,混着雪粒砸在香案上。他捧着我的牌位,龙袍下摆沾满香灰,三日前萧玉宁被烧成焦炭时,他也这样跪在刑场,直到我的骨灰被风卷到他脸上。
太后杵着鸠杖去够牌位,枯手却被牌位下的银针扎穿。谢临渊生前埋的机关,连我都不知解法。她盯着掌心溃烂的血洞,突然嘶声大笑:报应!都是报应!
我晃着酒葫芦翻身下梁,毒血从冰棺缝隙渗出,在青砖上蜿蜒成谢临渊刻过的符纹。祠堂门吱呀开了一条缝,萧景明捧着被毒废的右手,将母后的凤冠放在我棺前。
欢儿,三哥错了。
他腕骨上缠着褪色的杏花帕——七岁那年我发烧,他偷溜出宫买药,用这帕子包着蜜饯哄我。此刻帕子被血浸透,像极了那日他踩碎我腕骨时,袖口溅上的血梅。
我掀开棺盖,腐尸的指尖勾住他衣带。
萧景明惨叫着跌坐在地,凤冠滚进香炉,金凤被香灰呛出泪来。我望着他连滚带爬的背影,忽然想起谢临渊的话:皇家的忏悔就像这香灰,看着厚,风一吹就散了。
子夜,护城河漂起千盏莲灯。
百姓将我的画像描在灯上,灯芯燃着雪间兰的孢子。谢十七抱剑立在祠顶,看灯火顺流飘向雁回峰:谷主若在,定要骂您败家,这些孢子够炼三车毒药。
我弹了弹冰棺:他现在骂不着了。
河面忽然掀起巨浪。
一盏玄色莲灯破水而出,灯壁上银钩铁画题着聘字。谢十七的弯刀劈开水面时,灯芯轰然炸开,毒烟在空中聚成谢临渊的虚影。他指尖银针闪着寒光,虚虚点向我心口:公主殿下,欠我的合卺酒呢
我捏碎酒葫芦,任毒酒淋在冰棺上:谢临渊,你连鬼都要当个讨债的
虚影大笑消散,毒烟却凝成雁形,俯冲进祠堂香炉。炉中灰烬腾空而起,在匾额上灼出两行焦字:
生死簿上无名客,雁回峰顶不归人。
皇帝就是这时冲进来的。
他抱着我幼时的布老虎,虎尾还沾着冷宫大火那日的焦灰。玉玺咚地砸在冰棺旁,他抖着手去擦棺面冰霜:欢儿,爹把皇位废了……你跟爹说句话……
我操控尸身坐起,腐肉簌簌落在他龙袍上:父皇,谢临渊的坟还空着。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扒开地砖,十指鲜血淋漓地挖出个墓穴:在这儿!爹把太庙让给你们!你娘也在,我们一家……
萧家人,也配葬在我娘旁边
毒血从冰棺爆开,将他冲翻在地。母后的画像从袖中滑落,画中人的眉眼被血污浸透,唇角却因毒液腐蚀微微上扬,仿佛在笑。
三更钟响,谢十七的刀架在皇帝颈间:该上路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思欢祠。
谢临渊的银面具供在最高处,面具下压着封未拆的婚书。风卷起绯色信笺,露出角落里他张扬的字迹: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后面的字被血渍晕开,像极了雁回峰顶未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