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活着·苦根 > 第一章

自从有幸阅读了余华老师的《活着》,我久久不能释怀。活着才是意义,但是作死不对。不揣浅陋,斗胆尝试加点酸甜,以慰己怀。
第一章
赌债
我最后一次摸老宅的门环是在霜降那天。铜狮子嘴里衔的锈渣扎进掌心,和四十年前龙二掰开我手指时的疼一模一样。这时辰我总去去看家珍他们的坟。可今天我想多看会儿老宅的影壁墙,那上头有庆八岁时用瓦片刻的歪羊羔,如今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

龙二的赌坊藏在油麻巷最阴湿的拐角,青砖缝里能挤出三斤鸦片的渣。那年我绸衫襟口露着家珍绣的忍冬纹,金怀表链子甩得比骰子声还响。
四五六,大。骰盅揭开时,听到我再无资本时,我仿佛听到了家珍的尖叫和骰子同时落地。
那晚,爹给我讲了发家的故事,龙二后来来收房子,用烟杆挑起我娘陪嫁的苏州绸。
福贵啊,你爹的楠木棺材也归我了。
仿佛便是因为如此,我爹死在了粪缸,少了很多体面,但是每每回想到这里,我都会想起自己曾是多么地腌臜。
这些记忆很久远了,久远到我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这梦把所有苦难都拍碎了揉进了我的肉里。

我爹死后十天,丈人接走了家珍。而我只但愿凤霞不要忘了我。
当凤霞让我也别忘了她是凤霞的时候,我只觉得心不得劲,我娘也常常抹眼泪,但是她和凤霞一样,反而常常来宽慰我。
凤霞说了,四个角的桌子,削一角反而剩五个角。
我觉得被个小孩子教了道理。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为了等五个角,我租了到了龙二名下的五亩地,这段时间,是我没有再跑城里的时间,不管是没有去赌博也好,没有去看家珍也好,反正是没有。于是便看多了身边人的来去。王喜和长根这一类人的来去,不但进了我的眼里,也在我的心里。
而我得叫龙二老爷,他住我的老宅。
我觉着,还是不需要想太多,田里事做不完。

两个月后,家珍生育了徐有庆的事情传到了三个角这里,被遮在暗处的那两个角好像微微见光了。
半岁的胖大有庆和大小姐似的家珍回来那天,我好似一个穷酸农汉领着个脏娃和个小脚老娘。
五个角凑一桌,都便开始吃了苦,但是作为一个不太规整的,已经削坏了的桌子来说,这应该是正常的。苦日子里,我确实地感觉到,咱的好日子盼不得别人给了,得自己挣。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家珍拿了主意,把从城里带回来的最后两块银元拿来说要请郎中。我一开始舍不得,磨蹭一会,想到也算把城里的银元带回城里,要是能拉住点我娘往地府去的步伐也不错。
家珍回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漫不经心地离开凤霞后,我直奔城里,避开米行的路,去找丝绸店的林郎中。路过县太爷府上,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看他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就想着:
凤霞进我家门都不用敲门,这公子回家却辛苦。算了,该回家总会回到家的。
想到这里,我紧两步走开,往一条巷子钻了进去,要抄近路。正走到一棵柳树下,我躲在树后偷瞧不远处的一扇黄梨木大门,我记得那家人养了条恶狗。突然,平地里响起个炸雷般的东西,很多年以后,我才知晓,那是枪声。
当时一个国民党长官打了枪,却不知道有没有伤了谁,却在小巷子里回响了好几转,我眼前一条拖着秃尾巴的大狗嗷一下窜出来街上,狺狺狂吠,却看见了也吓得一屁股摔倒的我。
长久躬耕倒让我起多了警惕,不等这畜生发作,嗷唠一嗓子爬起来就跑。
脚下在那一刻略顿了顿,仍不知道那是枪声的我,霎那间还是猛蹿几步,跨过了恶狗,往郎中那去了。
没十多步,我心便怦怦跳。后面恶狗紧追的哈喇子好像都甩到了我的脚后跟,可是一股更吓人的寒气却一直跟在我背心,好像一直在往我心尖子上凑。
我没几下就大喘气起来,没一下,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平地炸雷般的声响。我身后的畜生呜咽一身,我感觉有什么热乎的东西洒在了我的裤腿上。我脚一软,在地上滚葫芦地爬了一圈,打眼扫到身后的恶狗脑袋碎了一地,四肢还在地上抽抽着。
我只感觉眼角还扫到了一眼很远处的一些刺眼的黄色,寒气猛扎我的眼角,我仿佛那没了狂吠厉害的畜生附体,狗爬着钻进了另一条胡同。
又狗爬着往前,也不辨方向,甚至辨不得上下,只是有方向便钻。直到我感觉自己的头被撞了好些下,我才被人硬搀着,扶了起来。
福贵!福贵!
我哆嗦了好久,才站稳了,眼前本来黑蒙蒙的,也有了影子。
可不是我的丈人,他站在那里,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挂了出来,周围和那年国军进城收复失地时一样,街道两旁站满了人。
此时,画像已经残旧,没有了以前的光彩。
可我依然让他丢脸。

我在丈人家的后院,家珍房里梳洗,把裤腿儿洗得干干净净了,丈人才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踱进门来。当年接走家珍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回这里来,也是第一次这么个景象来见丈人。
岳父。
听着我干巴巴的叫,丈人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嗯了一下,进屋在我不远坐了。
我为了裤腿儿快干,褪了那边儿,此时半条腿是裸着坐的,顿时起身左掖一下右攮一下,很不自在。
丈人瞪着我直愣愣看。说道:
像个穷酸农汉了。
我低头,他这话不知道为什么,比我叫龙二百句老爷,龙二叫我百句农汉还难受。
但是好歹不像个兵了。丈人嘀咕,你命好不好啊……我姑娘命好不好啊……
我当时很不懂,后来才听说,当天国军长官拉走了城里不少壮丁。我便想明白了半句,却还是不知道后半句的意思。而我和家珍命到底好不好,其实也成了我下半辈子一直在疑惑,也尝试改变的东西。
但是,当时我在家珍房里,在丈人对面,我其实有一个很好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我没有把握,便套上半干的裤腿就此离开了。
哪怕是省下点呢。
哪怕,是剩下两个银元呢。
第二章
两个银元
我花了两个银元,请来了我认为的神医,丝绸店的林郎中。可是林郎中只说是脑疾,开了两副方子。家珍拉着他说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他们家和林家的旧事,林郎中才没有眛钱,而是专门回了趟城,拿好了几服药。还给我娘打了支西医的针水。
我娘见郎中要拿带玻璃管子的针扎自己,吓得直哆嗦,家珍哄了她半天,最后她抓着凤霞和家珍的手,怀里放着有庆,这才把针打了。我当时也怕这郎中害人,可后来见我娘是真越来越好了,便又开心了。
家珍说,我们都是老古板。我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也许,我也该放开点眼光了。

我听说,当时我们村附近不太平,好像闹了山匪,还没等龙二着急,又听说匪被国军剿了。而国军在就近的山里扎了营。
龙二听说了,急得脑门都在冒烟。好事的租户问他:老爷,咋更急了。
我当时也在附近路过,听到龙二认真说道:我这门出来的,谁更会折腾人,我懂。
他说完,眼角瞟到我,有些不自在地咳嗽起来。
我叫了声老爷,自顾自走了。

自从上次从城里回来,我小病了一场,好似是被吓坏了。田里的活计便压在了家里的女人们身上。家珍爱干活,也爱干净,便要做更多屋里屋外的事情。那天天擦黑,锅里稀饭正飘着香气,我躺在床上昏沉着,拉着她不小心说了句肉麻的话。
大概是不小心的吧,昏昏沉沉的,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我娘是个不开放的人,臊得脸红,嗔怪我不避人。凤霞瞪着大眼睛咯咯笑。有庆也许是吃醋了,躺在床尾的他,尿了我一裤腿儿。
那几天,我开始拉着家珍学着放开点眼界。家珍真是个好女人啊,那么累了,还是和我好好说话,一点也不会生气和着急。我当初怎么就那么糟践她呢。
我听了家珍说很多她当学生时候的事情,其实撇开这些事情,她和我小时候是一样的,都是养尊处优,吃香喝辣,不同的是她还小时喜欢听书,我喜欢摇船。
家珍当时玩笑似的说过一句:许是你没读啥书,眼界不开,老古板,才做了个纨绔。说完,她又体谅我感受。
她捂着嘴,红着脸斜眼看我:不是你这泼皮无赖地缠着,我还不嫁你呢!

龙二说得没错,他会折腾人,国军更能折腾人。自从有那批国军在附近山里扎营,我们就经常能够看见巡逻的兵,有些歪歪扭扭地路过,有些乒乒乓乓地跑过,有些铿铿锵锵地大踏步来回践踏着我们的乡间小路。有的拉着大车,或者开着卡车,路过离我们茅屋很远的大路。
没一个多月,山间就会时不时地响起,那天惊散了我的魂的雷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枪声,是国军在山里练习打靶子。听说还拉人去做靶子,反正农户说着这话的时候,绘声绘色的,龙二路过听了都会脑门出汗。有枪响后,就有国军拉着车,到村子里来收租了。
他们形势不好,不好的。龙二好像总有自己的耳目门路,次次都拿这句话安慰我们或者他自己。
有那么一天,便出事了,来收租的国军来得勤了,龙二拿不出来东西,骂咧咧出来,打眼看见了陪着我下田的家珍。
也是我不小心,之前来了国军,我都会给家珍藏起来,这次却太不小心。我拦着这位国军爷爷好话说尽,却还是被推开了,反把刚跑过来的凤霞给压住了。等我爬起来,不知道该顾着哪头的时候,却发现龙二已经死活拉着国军爷爷的肩膀,把他拉回去了,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包好烟,忙不迭塞他怀里。
有粮!想起来了,我这有粮,这就安排,这边来安排!
国军骂咧咧,却也喜笑颜开。倒是龙二,回头看我们,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我想,他欠我的,我可以算他还清了,我只是赶紧让家珍带着凤霞跑回了家里。
我觉得凤霞好像也伤了,满脸虚汗,表情难受,但是我顾不上,只是杵着锄头,愣愣盯着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如今我龙二家,国军随用随取的仓库。
龙二叫了两个人,运着几袋粮食上路,国军爷爷押着,连看都没看我这边。他们远远离开的时候,我正姿势别扭地半提溜着锄头。心底里七上八下,既愤懑他们怎么不顺路来我这边,又庆幸他们不顺路来我这边。
看着他们走远,龙二才蔫头巴脑地从房子里拐出来,来到我面前,说了句:
两个银元,尽快凑齐吧。不然国军不放过你们的。
我看着龙二呆愣了一会,最后还是张嘴说道:好的,老爷。

凤霞摔坏了,难过的是,直到当时,我才知道凤霞前几天已经开始低烧,而我娘也重新开始昏睡甚至失忆,只是当时我刚能够下床,她们一帮女人就都瞒着我。
如今凤霞摔倒还被我压了一下,小小年纪的她,开始如火炭一般地发烧。而我娘已经说不清楚自己名字,但是却瞪着我们说:
快救凤霞。
我便把家里除了锄头外唯一还能算件家产的几件东西,一件木椅子,垫在凤霞屁股下,我一把把她背起来,一床新被子,让家珍盖在凤霞身上,一手撑着木椅子,一手提着一捆柴火,没心情多嘱咐几句,便开始往村里最近的赤脚医生那里跑。好不容易到了,凤霞烫得我心都发凉了。敲开门,却被告知他这两天进城了,城里新开了个医院,邀请他去,也不知道是要他指导什么,还是向他炫耀什么。
反正,凤霞是彻底耽误了。我实在没有办法,用木椅子和那捆木柴,向那医生家里换了些小柴胡等知道名堂的药材,小心包在被子里,磕了个头,转身要走,那医生的老娘却叫住了我们。
我手艺不是很熟悉,但是可以试试给小姑娘扎两针。她满脸皱纹,眼睛在背着屋里的灯盏时,依然亮晶晶的,让我没来由地心安,便忙不迭地跪下,却被老太拉起来进了屋。
老太让我把凤霞放在八仙桌上,又让她儿媳去煎药,让女儿跪在灶王像前剪头发,说是她娘家祖传的偏方——青丝换药引。
这让我安心了不少,便想偷偷把被子也放在了他们家椅子上。手臂却突然被火热的手掌抓住。凤霞躺在桌子上,身子长,半个小腿悬着,眼睛灼灼地看着我。我给她轻轻地调整了下身子,她趁我俯身在她脸边的时候,说了句:
爹,别忘了我是凤霞。
我摸着她的额头点点头,却见老太没啥犹豫,也不嫌我碍事,一针扎在了凤霞的脖子正中。

凤霞又烧了几天,醒来后,精神很多。只是哑巴了。
她奶奶去世的时候,都只能呜呜地哭。哭到我娘入了土,趴在坟上晕了过去。
我们又剩下四个角了,却还是坏的桌子。
第三章

我娘刚下葬不久,国军爷爷来闹了一次,恰好那天家珍和两个孩子回了城里,和我丈人那边说说我娘的事,求求凤霞的事。那位国军爷爷的揍被我抗过去了。
我倒是觉得,那几天算是我比较苦难的日子了,娘走了,好在是睡着没的,女娃哑巴了,娘们被国军惦记。我躺在田埂上的时候,就想着,挨顿打能过去就不错了。
后来,有庆非常地争气,不像我,腌臜、老古板而窝囊。我想,会不会是这小子从小就运气好,他的先祖和家人们,都爱着他哩。

家珍带着凤霞无功而返后,我们一家都小心着凤霞,但是她看起来依然很开心,只是经常扯我们袖子,对着我们轻轻笑,却说不出来话。
有一晚,我们正睡得香,突然响起了连天的炮火,凤霞声音沙哑,却哭得比有庆还响亮,紧紧抱着我不放手,我才知道,她是多么地害怕和痛苦。
凤霞,记住,我是你爹!我使着自己最大的力气,在惊天动地的炮火声中大吼,吼得脸红得发亮。
那一刻,外面惊天动地,我们一家紧紧抱在一起,死也想在一起。

惊天动地大半个晚上后,声息终于逐渐少了下来,我使劲摇头把耳边的嗡鸣甩开,就听见有枪声越来越近,顿时顾不上多少,把所有人赶下床后,使劲掀翻了木架子茅草床,把所有人塞进去,使劲地边按她们的脑袋边往上堆稻草。没一会便成了我和家珍、凤霞两人的推拉。
等我终于把他们二人压在茅草堆里哭,却发现耳边已经没有了枪声。
我想出去开门瞧一眼,被家珍死死拉住了。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听到了平地惊雷的枪声时,也是忍住了好奇心才回得来,便作罢了。
我们一家躲在几乎散架的木架子和一大堆茅草堆里,在有庆断断续续的哭声中,艰难熬过了下半夜。

天擦亮时,外面开始有了人声,我翘着耳朵听了半天,有了些熟悉的声音。又等了会,我们一家才放心了些,我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
我看见了一大队穿着绿色军装的军队,正陆陆续续地走过远处的大路,似乎还拉着大车,却没有卡车。偶尔也有一些散兵三三两两地走过田埂,举着个大喇叭,或者干脆只是把手窝在嘴边,不断喊着什么。
村民们,甚至龙二都在那边,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傻傻看了多久,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家珍也过来瞧,她惊呼了一句:
是解放军解放军这是打掉国军了!
解放军就是家珍说的,那个共党的军队
当时,我的心,突然就热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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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珍似乎很想出去看,但是这时候我反倒怕了起来,非不让。
他们的喊声,和枪炮声一样响!
家珍听了我的话,略愣了愣,然后噗嗤一下笑了:教了你那么久,居然会隐喻了!
她很轻地敲了我们中间傻笑的凤霞脑壳一下,把她怀里的有庆抱过来,然后换了个语气,说了同样一句话:他们的喊声,和枪炮声一样响!
我一愣,也噗嗤一下笑了。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前半辈子都白活了,懂文化后,这样心有灵犀的感觉太舒服了。
我们拉开门,从昏暗走进了阳光,门外整齐的行军步伐,和激昂的口号声,抑扬顿挫的宣讲声,纷纷入耳。这种声音,和国军的乱如麻、如线、如铁的感觉很不同,让人不觉害怕和吵闹,只觉得耳目一新。
我们一家四口,呆呆地站在茅屋前,听着看着,满耳朵都是他们宣讲的亲民、抗战、爱国、解放全中国口号,活泼泼的,喜滋滋的。
等队伍过去好久,我才发现,龙二正召集着人,凑了一堆,不知道在干什么。见我看他,便招了招手:
过来,我们一起凑些东西,盘子换主了,得盛些粮食。
我听了,隐隐觉得不合适,感觉那里的兵应该不一样。但是家珍比较谨慎,见我呆愣,还是回去,从藏着的粮食里匀了半袋子出来。
等我拎着粮食集合,发现自己在佃户里,还算拿得比较多的一个,龙二身边大车里放着三层粮袋,看来是真从牙缝里掏出来了。我依然隐隐觉得,他有些多虑了。但是我还是乖乖地,一起把粮食垒上了车里,随着队伍,顺着大路,逆着解放军的脚印,往营区那边赶去。

确切来说,那是我第一次去那个国军的基地,之前怕还来不及。但是那天,我依然没有机会去那里看一眼,路上就被拦住了,几队解放军战士拦住了我们。
老乡,前面是战场,不好看,别过去了。
我有些呆愣,认真看着眼前的娃娃。这么小,怎么满身都是硝烟,还打着脏兮兮的绷带,却满脸不在乎的笑容呢。在他们身上,我真的看到了一些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精神头,但是我肚子里墨水不够,形容不来。
突然,我手臂被扯了下,我回头看,却见身后,龙二和其他佃户都你扯我袖子我拉你衣角,一个个拘谨木讷,似乎都不会说话了。
见我回头,龙二使劲给我打眼色,我便也有些头疼。回头看娃娃们,便硬着头皮,对着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兵说:
啊,那个……解放军司令啊,我们来送点心意,想见见长官。
那兵嘻嘻笑摇头:我不是司令哩,我是班长。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各位老乡刚才没听到
龙二挪到我耳后,使劲咳嗽一声,我知道他意思,想起来他当初说过,他知道谁更懂折腾人,心里便对他的直觉信了几分,也便害怕了起来,怕被折腾。
班长长官,我……想见见司令。
我认识的兵里的官儿不多,只知道司令是最大的。
几个娃娃兵互相看看,那班长对旁边的兵耳语几句,那兵便跑了,班长依然站在那里,对我们一直说那句不拿一针一线啥的。
我当时突然铁了心,站那傻等,又见一个黑脸汉子陪着那去了的兵跑回来,对我们敬礼,我着急地说:
司令,我们来给部队一点心意。
那黑脸汉子一听,莫名其妙出了一脑门子汗,苦笑连连:别叫我司令,我只是个排长!乡亲们,真不行,我们不能收!这是纪律!
不行,万一不拿针线拿其他的呢,这排长腰里别着的手枪我可是看见了,昨晚连绵的枪声我可是听见了,我可是亲耳经历了打仗了。我浑身哆嗦地梗着脖子,就是要见司令。
当时,我很紧张,很激动,隐隐把自己当成了保卫家乡的勇士,我的家人们,还有身后的老爷和佃户们家亲都得看着我能不能把东西送出去,护着一方安宁。
我想,那一刻,我是勇敢的兵。
第四章

说起来,我和家珍呐,都是比较幸运的,日本人来的时候,和日本人打起来的时候,国军来的时候,国军和解放军打起来的时候,大大小小多少战乱,但是我们两家都有底子,要么纳了银子,要么提前走掉了,走也走得车跑人抬的,没有什么紧张气氛。想起来,那一次,居然是我们难得的战乱恐慌,也是这辈子里唯一的一次。
而自从知道家珍比我见识长起,很多时候,我都是把她当成引领我们的将,我只管干活。而在家珍做主心骨之前,我也有爹娘,可以尽管地玩乐,不用承担什么。认真想起来,那一次,所有人都把我推在前面,居然也是这辈子少有的几次主事。

我梗着脖子,就要见司令,身后也稀稀疏疏地传来些支持的声音,让我腰板也硬了些。迷迷糊糊的,又激动又害怕。在我突然发现对面的黑脸排长脸色不太好看,已经安静了不少一会了,我才慢慢安静下来。惊觉自己这样不是送礼求人的态度。
我又看见,一个白脸高瘦的汉子,带着三个挎长枪的老兵从远处大步过来了,看着那风风火火,我顿时又紧张起来。那黑脸排长和其他几个兵顺着我的视线回头,马上开始整理衣着装备,我顿时有点脚软。
龙二拉了拉我的衣角,趁我扭头,交待我道:我可听说了,比排长大的是连长!
那白脸高瘦汉子来到近前,我们这边的兵都敬礼,他边走边向他们回礼,向我们扫了眼,定在了我的身上,开口要说什么,我却走过去,嘴巴动了动,突然扑通跪下就哇哇哭了起来,我原本想说我要送礼,可话到嘴边又一遍遍叫着:
连长,连长,连长——
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我白脸长官把我扶起来,问我要干什么。我还是叫他连长,还是哭。那黑脸排长对我说:
他是团长。
他这一说就把我吓住了,心想糟了,好像给人家喊小辈分了。我听到身后的龙二他们哄地笑起来,又看到白脸团长笑着问我:
你要干什么
我比较放心了些,想对团长说送礼,开口却变成了:
我要见司令。

司令啊,有的,你见他是有什么事团长回答我,如果不急的话,我们可以帮忙的话,可不可以不见啊司令是很忙的。
居然真的有司令那不是军队里最高的将领吗这可是家珍告诉我的,肯定做不得假。前一会,我只是觉得得有个能主事儿,能说句话就保住我们的人来接着粮食,此一刻我却有点麻了爪。我茫然回头,身后不少人,但是一个个都呆若木鸡。连龙二都没了主见一般,傻乎乎地和我对视。嗬,他也老了。不是坑我没商量那会了。
我没有一个能够一起拿主意的在身后,顿时没了气势,结结巴巴和团长说:司令忙啊,忙好啊,啊——其实我们就是想送点粮食,孝敬——犒劳一下各位军爷。
团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脸一板身一挺,神色和刚才喊口号的兵一模一样的。他们好似这时候都是同样的,什么都是一样的。而他张口也是说的什么一针一线,但是他解释得更清楚,还提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人民子弟兵,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回头扫了眼,一个个也都听得直点头。
团长就是团长,讲的好像是比较好理解了,难怪兵是兵将是将呢。照他的话里意思,就是说这些不是军爷,是自家孩子。
那好像给他们点粮食也不是问题那他们拒绝我们干嘛
我们听这一套一套,逐渐全神贯注,混没有发现旁边来了个穿农民衣服,笑眯眯的汉子,却带着个背刀的粗大汉子。等我察觉他时,他刚绕着我转了半圈。
那专心讲着话的团长,站岗的排长都猛一激灵,啪一下板正地敬了个礼:司令好!
那几个兵随后反应,马上也敬礼。
我跟个蛤蟆似的,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个汉子。这就是司令咋穿我们这样的衣裳
这位司令点头回礼,回头看我:
我就是司令员咯,你喊我粟——粟米老哥要得。老哥哥,你是谁是来搞么子事哦
我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县城外八里地,却见过不少走南闯北的江湖汉子,这人是湖南口音,也算听得出来。湖南话,我也听过不少,但这人说话,却一下让我心里热乎而亲近。我咧嘴傻笑:粟米老哥,我叫福贵,是那边的村子里的,我给你送粮食来了。
哦,送粮食啊。我刚听了会咯,你老是说来找我,就是专门送把我滴噻哪么讲咧
我听懂了,觉得刚才自己那么执拗也是犯楞,被他说得,好像被个好朋友取笑了。我摸着脖子,搓下一指肚老泥,怪不好意思的。
这粟米司令笑,拍拍我的手臂,问道:
老哥哥,你那袋粮食咧拿给我噻。
听到这里,我却迟疑了。这么一来,好像只我和解放军司令打了关系,龙二他们得怎么看我。以前我大概不会想那么多,但是自从家珍和我说了个设身处地的成语,我就好像有些懂这么个想事情的办法了。我回头看龙二他们,却见他们依然呆呆的,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事发生了。我又下意识地去看我那袋子粮食,因为拿出来得晚,就在粮堆面上。
粟米司令眼睛尖手脚快,一把把我的那一小袋子粮食拎在了手里,丢给了身后那个粗大汉子怀里。我那袋小小的粮食哦,在那汉子手心里显得就那么一丁点,这怎么好意思送出去的哇,上个月送给我老丈人的都不止这么点。
可司令却开始挥手赶人了。
哎呀,礼物收哒,乡亲们的好我记到心里头哒。要得要得,你们回克咯。回克咯!
他说完,背着手退了一步,那粗大汉子大踏步上来,声势呼呼的,把我们都唬得连连退步,却见他把我们的大车一抓,车头一扭,闷不吭声带头往我们村里推。
那团长和排长交代了几句身后的兵,也跨步过来,一起半推半送着把我们送走了。我也被挟着离开,却一步一回头,那湖南的粟米司令穿着农夫的衣服,背着手,笑眯眯的,站在阳光里,朝着我们笑。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个司令。

团长、排长和那粗大汉子直把我们送回了村里,龙二等一伙人一路被两个带着枪的军人随着,似乎有些胆战心惊,到了后,非要请吃酒,他们三人却只是笑,也不应也不骂,让人把粮食一一认领了。然后分散开,很迅速地在村子里跑了一圈。当时家珍带着两个孩子也来看了,那团长眼睛尖,扫到了家珍来时的,我家的茅屋。
但是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一直保持着跑步,最后汇合在村口,一二一地喊着口号,离开了。

当天下午,一伙年轻的解放军来了村里,没有带枪支,却拿了不少家伙什,拉了好几车石灰,几车木板,来村里把所有的茅屋屋顶打理了一遍,没有新茅草就尽量理清了条理,实在腐臭了的屋顶,便用方木板垫着。最后还用石灰粉了墙。
那一天下午,我才知道,为什么解放军敢说自己是子弟兵。
小伙子们忙到天完全黑了,这才摸着黑离开。那一晚,那个兵营那边响声很大,起起伏伏的。但是我们一村子人都乐乐呵呵地看着,隔壁村的人探着头过来说胡话,都被我们村的人笑话。只是龙二那脸色,在我老宅门口灯笼的映照下,好像有一点不对

第二天,我们便知道,这些子弟兵是要离开了,他们甚至把兵营里国军的家具、工具什么的,都带下山来,沿途分了开去。
我们村分得格外多,那不善言辞的粗大汉子还鬼鬼祟祟地钻进我们茅屋,把我们的米,还有一包美国产的鱼肝油留了下来。
可以吃,补,别多吃。不好吃。汉子说完,做错事似的埋头溜走了。
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再见见粟米司令。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要不怎么说,将,就是将呢。
第五章
解放
有一段时间,地里苗青,又不甚长虫的时候,我经常带着家人去找我老丈人。我和我老丈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军事,两个半吊子空口白话地胡天扯地,就好像两个象棋规矩都不太懂的人在热火朝天地下棋。一开始我们是没有什么站位的,后来到底是男人之间好胜,各选了一边。我尊老,倒是后选。
后来,渡江战役过去了,我倒是后手赢了。

和老丈人关系好些的时候,我在龙二手里便也舒服了些,他到底给一点我老丈人面子。后来共产党胜利了,村里很快就开始搞土地改革,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
龙二却是真输了,他做上地主,神气了不到四年,一解放就完蛋了。他的田产充公,分给佃户。他还死不认账,去吓唬佃户,还动手打了不买账的。人民政府很利落地把他抓了去,说他是恶霸地主。送到城里大牢后,龙二嘴硬了一阵,听说了掏出了认识粟米司令的面子,又顶了几个月,最后还是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的那天,我想去看来着,但恰逢有庆发烧了,昨天带去看望也刚被放出大牢的老丈人的时候回来得晚,摸黑回家的时候家珍抱着他不小心落水里了。我们便没有去,急赤白咧地回城里找老丈人,凤霞的事情让我们害怕。
老丈人许是因为听多了我对解放军的吹嘘,又最终输给了我的缘故,虽然很肉疼,但是很好地配合了政府的工作,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昨天他躺在床上,脸色不好也不坏,只是摸着凤霞的头,对我们说:他们说,我是那位主席说的可以团结的小资产阶级。
来来去去就这句话。而今天我抱着发烧的有庆赶到的时候,他也刚脸色发白地赶到家里,见了面,他也来来去去地说一句话:要不是你和你爹败家,没准被毙掉的就是你了。
我抱着有庆,看着似乎备受刺激的老丈人,一时不知道顾哪头,唉了一声,嘱咐老丈人休息,便打算去找个郎中。
刚走两步,身后老丈人发话:去县医院。
他嘴里依然时不时咝咝吸凉气,牙疼似的,但是却完整地说:验个血啥的,打个针拿点药,听着医院的医生吩咐就行,孩子不会受委屈。记我的账,我还有着家底。

我听老丈人的话,带着有庆进了那个医院。那是我第一次进去,感觉总是冷飕飕的,闻起来味道怪怪的。问了几个人,当时还有点乱,没什么人在,一个穿白色大褂的女人,自称是医生,接见了我们,听了我老丈人的名字,点了点头,给有庆咯吱窝里塞了个玻璃棒子嘱咐夹紧,然后领着我们去一个房子里坐。有庆那时好小一个,被房子里的一个漂亮女人拿针抽血。我记着老丈人说孩子不会受委屈,一直安慰着有庆。
你这么开明的农民不多见。女医生夸我,还给了有庆一颗糖。等了一会,那房子里的女人着急忙慌进来,神色慌张,吓了我一跳。那女医生也惊慌了起来,问:邹护士,怎么了!问题很大
哦!不大不大,病毒性的,但是这孩子是熊猫血!难得一见啊!这邹护士满脸通红,必须得建档!上报!
你办。那医生却兴致缺缺似的,在纸上写了几个我看不懂的字,叫来另一个护士,让我们跟着她去。
那邹护士见我们走,跑来拉我的手说:
打完针过来刚才那里找我,千万记得!
说完又跑了。边跑边回头嘱咐我:千万记得过来哈!

有庆还小,嗷嗷哭,护士很不耐烦,让我把有庆按住了,我胆颤颤的,又不太懂,只记着老丈人说听吩咐的事,按着有庆让那护士给他扎屁股还有手背的针,又不断贴着有庆的脸亲亲疼疼地安慰着他把屁股针打完了,又把手背上针连着的瓶子里的水打完了。
有庆痛苦的样子让我觉得不如让他继续发烧算了。对这些白色大褂的女人就有些发憷。但是真是神奇,有庆打完针水,嗷嗷哭了一会,在我站在医院门口不知道该不该逃走的时候,他突然就精神起来了,对着我咯咯笑,还要下地去走。
他的脑门和后背此时呼呼地往下冒汗,眼睛却逐渐睁开了,眼泪混在汗水里,对着我笑,眼睛不知道是被汗和泪糊得,还是笑的,眯缝着。
不全坏。
我这样想,便带着有庆回去找那个邹护士,邹护士看着精神的有庆,喜欢得不得了,有庆也对着这护士直笑。邹护士看有庆笑,却又看他的手背,肿了一大块,脸色一变,翻他身子扯他裤子看屁股,有庆不好意思,直揪裤头。
邹护士说了句咬牙切齿的话:这实习护士,没轻没重,一点素养没有,迟早害死人!
骂了一句让我有些舒服的话,她突然也对我笑眯眯起来,让我也给她抽血。
我没病,有病也看不起,就不想让她扎我的手臂。哎呀,同志,配合一下哦!
看她拿着针,叫我同志,我仿佛看到拿枪的战士,只能配合了,有庆又被吓了下,在我的裤裆下缩成一团。她取了我的血,拿着些东西就弄什么去了,也不理我们。
家里有热水吗过了一会,她突然冷冰冰说了一句。
我没反应,邹护士又回头看着我问:你家里有热水吗
我这才知道是问我,这护士对我孩子的态度比对我要好:没有,我们不讲究。
在这儿等我。护士出门,没一会拿了水壶和水盆、毛巾来,温声细语劝着有庆躺在房子里的床上,整了热毛巾,给有庆仔细地揉手背的肿块,又用热毛巾不断拍打有庆的屁股蛋子。
记着了,回去让你老婆也来验个血。还有,这几天每晚给他这样热敷和拍打,这孩子命比……邹护士嘴巴努了努,似乎在斟酌什么词,一咬牙便说,这孩子命比县长都金贵!
我不懂,但我很受震撼,我们这农民和农民的孩子,还能命比县长金贵
也不对,不是说,解放后,大家都平等了吗共和了吗
第六章
喜羊
我时常想起有庆对羊的喜爱,他刚去读书的时候,常在邹护士家里过中午,那样中午就不用跑回来或者去总是打扰外公了。隔一段时间会在中午顺便去献个血。回来就和我们说邹阿姨家里总有粮票油票多,让他拿回来给我们,他记着我们说要做个无功不受禄的孩子,没要,但是求邹阿姨有机会给他买只羊,他喜爱羊。我们笑,私下觉得有点亏,但是不好说孩子什么。
那年,有庆追着公社的种羊跑丢一只鞋。管羊的举着鞋找上门时,有庆正光脚在雪地里劈柴:跑起来脚底生火,不冷!
胖大的体育老师就是那时下乡采风,路过我们新筑的篱笆墙的。他扶了扶掉漆的眼镜,目光黏在有庆脚上:这孩子…脚弓像弹簧。
像羊掌!有庆鼻子冒泡,擦了一把,顶着半边脸的青鼻涕骄傲地说,我常学羊跑!

爹,让姐也去读书呗。
她读不了。
……爹你也会双关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会先关你。

日子平平安安的时候,过得特别快。有庆现在特别出息,医院里一个邹阿姨护着他,常给他吃糖,只要时不时去献个血就行,学校里那位教体育的王老师也爱他,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代表国家拿个什么冠军来,只要下午不读书跟着他去练习跑步就行。
有庆甚至有了跑鞋了,神气得不得了,但是放在外公那里,舍不得穿着跑回来。
可惜,我说的凤霞读不了书是真读不了,老丈人很早以前就找过私塾老师给她开窍,老师的评价是:吧唧嘴,豆腐脑。
当时我还好一会才明白这文化人在拐着弯骂凤霞,老子落难后可是谨慎本分了小半辈子,当时就踹了私塾的大门,大声骂了几句泄愤。
那几年,我们家差点成了煮钢铁的地方,那个时候我的力气开始越来越小,家珍也开始手脚发软,后来邹护士帮找了医生,说是软骨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治不了了,邹护士说她会运作,找个厉害的医生来治家珍的病,我们一家心里才好受些。结果我们家居然不小心煮出了钢铁,邹护士又说她运作了下,让我们家被县长表扬了,领了不少油票,我们一家成了公社里最富的,但是人情就到这了,家珍的病治不了了。我们一家的心又冷了。我们不要票,我们要家珍。
我们刚成了公社最富的,公社就垮了,又各家吃各家自己的了,开始算工分了,好在我们家比较富,还有坐吃的时候,我便劝总是落泪埋怨自己做不出工分的家珍。但是赌博空了家是我的教训,我不敢再这样,便埋头苦干,希望队长给我算十四分,补上家珍的那四分。
不合规矩,没有道理。
队长靠在我的老宅的大门上说,他后面的影壁墙上有庆用瓦片刻的歪羊羔。
那段时间,波波折折的。后来很快来了大灾,商店什么货都没了,粮食也没了,我们的粮票油票作废了。虽然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但是那时候真是发生过为了一块地瓜,凤霞被欺负了的事情,家珍病一下重了起来的事情。好像还听说县长夫人都出了事情,只是从老丈人那听到风声,没有仔细的情况。
几年后,文化大革命来了,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毕竟只要好好听毛主席的训话,即便是半夜也要爬起来去晒场听广播。
大家好像都精神很好,很兴奋,感觉自己在毛主席的训话里,真正开了窍。那时候,也正是凤霞启蒙的时候,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便见过几次村里嫁娶,有人取笑她,有庆便要打那些人,凤霞却总是拉着弟弟,护在身后。虽然哑巴,她眼睛一瞪,却自有一股厉害的气势,让村里的闲汉们也变成哑巴。
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比她娘还多了一分厉害的气势,也是一个厉害的庄稼把式。如果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我们家新做的门槛应该都要被踏平。
凤霞是该找婆家的时候了,我们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
邹阿姨答应给我买羊了。有庆说,要是阿姐的婆家好,我把我的羊给姐姐做嫁妆。
家珍听了笑着说:那不成喜羊了。

只是好人家难找。有庆把邹护士给的羊抱回来的时候,这事情都还没有着落,我们才见过多少人啊,根本认识不了配得上凤霞的。找老丈人打听,他也老得有气没力了,听了却是说:凤霞还小,不急。
在一个凤霞把羊脑袋用红花汁染红做记号的下午,有庆跑回来了,跟我们说:邹阿姨说给阿姐找了个婆家,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叫万二喜,赚钱很多。
我们第一反应是凤霞配得上,第二反应是凤霞好像配不上,仔细琢磨,是邹护士介绍的,又好像很合理。
那一晚,我们说了很久的话,也没个主意。有庆是个半大孩子了,他见多了世面,敢说话:
没事,明天我问下王老师,他认识的人多。
凤霞一直脸红红的,听了,莫名其妙地敲了有庆一下。
我和有庆不明白,家珍却咯咯直笑。
第二天下午,有庆回来就咋呼道:那男人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我也和王老师远远看了,配不上阿姐!
当时凤霞刚回家喝水,嘴角湿哒哒的,听了有些发愣,嘴都不会擦了。家珍也跟着出来,皱起了眉头。
我心里对邹护士的介绍也不太满意了。但是看着刚回来就去抱他的羊的有庆,想起了那晚喜羊的说法,我却问了一句:你看了那人多久
大半天了。
他干什么的
是搬运工。
干活利索
没说的,就他不会停,跟陀螺似的。
我和家珍对视一眼,都乐呵了一下。我说:我做主了,和你邹阿姨说一声,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羊咩咩叫,脑袋上的红花印子可漂亮了。
第七章
二喜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这是我总结了半辈子的经验,可把我做错过的事情给总结完了。但是很幸运的是,我的子女们,做得好像都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家珍和老丈人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态居然相当平和。想来我和家珍、我老丈人也都是看过风月也抗过风雪的人了,我却比他们都幸运些。
我能活。活着,就是活的意义。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偏头是真的。他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拿着一瓶酒和一块花布,若不是偏头,那模样还真像城里下乡来的干部。可旁边的邹护士打扮得跟花儿似的,就显得他滑稽了。但是凤霞似乎不怎么介意,看到他的模样,咧着嘴笑了。
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有庆一直微微皱着眉审视万二喜。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邹护士,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邹护士却没有什么说话,朝有庆点点头,出门去了,对着外面围观的人挺腰。
我尴尬笑笑,指着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我在老丈人那里都没喝过这么好的。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本来是向着看看这男人去的,现在被他审看,却自己心里没底了。家珍笑着对他说:家里穷了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十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羊当喜羊,把鸡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走了。我想这门亲事怕是反而被对面嫌弃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是看我们的没怎么打理的茅屋。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有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对邹护士点了点头。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下,翘着肩膀看着屋顶的茅草,又到处乱看了下,点了点头后就带头走了,也不等邹护士。
我嘱咐有庆送一下,便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拣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怪能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上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七八个人在那条路上走来,还拉着三辆板车。最前面那人偏着脑袋走得飞快,我远远一看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都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房子太小了,旁边有空地可以加一间,屋顶的茅草也该换了,我人和材料都带来了。还有石灰粉粉墙。
二喜带来的都是干惯了活的,那天他们干活干得非常利索。二喜这偏头干活更是又熟练又卖力。二喜还带来个酒肉,还给家珍连夜做了个小桌子方便她吃饭。不到中午,屋顶就翻完了,墙也刷了,连旁边的平地都翻平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接着,我怂恿凤霞进去,和二喜一起烧火做饭。中间我走进去一次,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下午,他们又利利落落地,在茅屋旁边的平地里搭起了框架,但是带来的茅草不够了,只铺了顶。二喜站在夕阳里,傻眼的样子呆得不行,把凤霞看得咯咯笑,那时有庆刚好回来了,看着半拉子的房子,却好像挺喜欢,说茅草不够的话能不能改做羊舍。其实我感觉茅草是够用来做房子的,但是二喜用料很实在,便好像超了预算。
我和家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底里都是笑。
我拉过他来,低声问他:
你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二喜这时候似乎没了主意:爹,娘,你们说了算。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二喜,我不想让你破费,凤霞见过村里的喜事,也并不喜欢铺张。凤霞命苦,我要你要留着钱,给她过好日子。
有庆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呢,插了句嘴:我姐结婚,怎么能不热闹铺张!
家珍听见,举起手掌假装要打,有庆一溜烟跑了。
家珍笑,二喜和他带来的人也笑,他们喜欢有庆这个孩子。
明天我带齐东西再来。二喜说。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得我和家珍、有庆一起看着他,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
我也说:
是,看着他,我想起那时候给我们修房子的解放军。
家珍拍了板说: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有庆在旁边说:明天我去采花,喜羊我提前打扮。
我说:明天我去卖鸡。

第二天,我领着凤霞去城里卖鸡,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还给她外公报了喜,老丈人听了二喜的事,点点头,给了一板车的黄豆和米面,差人和我一起运回来。临了,还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们,把凤霞拉到一边,偷偷塞了一红布包东西给她。
我让凤霞给她外公当街跪下。老丈人手脚发抖地拉,我便也一起跪下,老丈人便哭了。哭着哭着就自己回头走回去了。
我们回到家,就见到我们家旁边已经加盖好了新房子,一只五颜六色,有点滑稽的羊栓在那门口,二喜和家珍坐在门口树下喝茶。
我一袋米请队长看了黄历,明天可以,想让二喜明天继续带这伙兄弟来吃个饭,就带走凤霞。
好。不过得叫上邹护士和老丈人。
爹,娘,明天我不带凤霞走。这是我刚盖的房子,这,就是我们的婚房。
第八章
苦根
人若负重前行,就不能怕苦,得吃苦,在被窝里闲下来的时候得马上入睡,不然就得一阵一阵地去遗憾。
我身上的担子,随着家珍、老丈人的依次离去而渐渐减轻,但是却带着他们的遗憾,渐渐弯腰。
感谢家珍,如今我可以这么文绉绉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能够如此清明地记着他们所有的好,和他们所有的遗憾,都靠的家珍的教育。
我想起来,家珍给二喜和凤霞的儿子起名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叫他苦根吧,我们得记着我们的根,是苦的。

邹护士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特殊时期的时候,我们那时的县长,听说还是个革命战士,被斗死了,而邹护士也因为精致,因为富裕,被打做走资派,上吊死了,我们一家还很是为她可惜,可是却没有什么手段救她。她死了之后,有庆冷落了去献血的事情,医院专门跑来问我们,我们这才知道邹护士是靠着有庆献血过上的好日子,我们一家除了有庆好像都有点耿耿于怀,她便是我那句口袋不要摸错的典型代表了。
有庆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连邹护士的事都能一笑而过的他,在代表国家去和外国人赛跑输了的时候,哭得好像整个人都碎了。王老师唉声叹气地说,如果有庆不是屁股上有小时候被针扎伤的结节,还伤了什么骨神经,又长期献血底子不好,他不会止步于当时的成就。有庆后来还努力过,可惜再也没办法进步,反而越来越差,他总说自己愧对家珍的期望。
家珍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她弥留的时候,最遗憾的应该就是有庆的低迷,凤霞家的自行车还没买回来给她看,二喜给做的那张桌子腿儿坏了还没有来得及修,苦根还没有长大,她还没有给老丈人送终,而我,还没有和她去电影院看电影。
凤霞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她太苦了,苦根的根好像一直扎在她身上,从小到大都是苦的。如果老天行点好,她也不该在二喜来了,苦根也来了的之后死掉。家珍好在是在凤霞之前熟的,而我呢,却得生生看着凤霞产后身子越来越差,几乎是追着她娘的脚步离开。我想,我两个孩子苦的,遗憾的都是他们太苦,身体底子太差了。
老丈人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我们都一样是个年轻时的烂人,老年了的苦人。作为和我一样越苦却越能熬的人,他甚至比老当益壮的王老师还要能熬,还要晚熟,一直经营着他的米行,那米行和他的生命一样,半死不活,他如米一般苍白,只有见到苦根,才能泛起点米黄色。直到他落葬,他的脸都比他藏着的那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还要苍白。
二喜有遗憾吗想来是有的,他木讷老实了一辈子,嘴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笨,心里窝的事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多要重,他时常骑着个自行车,后面绑着那个给家珍用的很破旧的小桌子改成的小椅子,小椅子上面坐着苦根,跑去电影院玩,苦根不爱看电影,他们便在那里瞎玩。他说他是在弥补什么遗憾,可是,他枯槁地躺在床上,抱着哭晕的苦根,无神地看着我的时候,却笑着对我说他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也要走了,遗憾都在我身上了。

我很老了,老得迟迟不熟却迟早要熟的。我一直很奇怪,我明明力气都比不上快死的时候的家珍了,身体比不上快死的时候的老丈人了,也和二喜一样没日没夜地操劳了,却总是死不掉。在苦根都会跑了的时候,有庆遵照他王老师的遗愿,带着苦根跑了半年,然后就去外地读书了,之后就再没回来,只时不时寄来信件,知道我不识字,会找人读,结尾都会画个歪羊羔做记号,他知道我会骄傲地指着这只歪羊羔对读信的人说他这个儿子孝顺。但实际上我我想的是,这孩子始终是不和我亲,而苦根大概也是没有天分,没有机会弥补他和王老师的遗憾。
我认识的人前前后后各式各样地离开了。我现在唯一的挂念就是苦根还小,我走了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交给乡里养,我总会想起当初大锅饭的时候,村里养的牛和羊。他如今是我唯一的负担,却越来越重。
在我真的干不动了,苦根也开始能够帮忙地里的活的时候,有庆回来了。他跪在我的身前,把一本大红鎏金的证书交到我手里,磕了几个响头:
爹,我做到了!我考到了和王老师一样的教练资格证书,甚至还有队医证书!苦根以后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他苦了!
我从椅子上软下来,几乎要小小的苦根抱着才没有彻底瘫掉,抱着有庆,爷儿孙仨抱头哭得呼天抢地。

苦根十岁那年,我在晒谷场撞见他蹲在石磙旁,用瓦片在地上划歪羊羔。暮色漫过他单薄的肩膀,他抬头时,鼻梁上的汗渍在夕阳里发颤。
爷爷,这羊的角咋总画歪
我摸着石磙上的凹痕,那里还留着当年解放军补墙时嵌的石灰块。歪点好,
我呵出的气在秋夜里成雾,羊腿站直了会摔,角歪了才顶得动风。
有庆带着学员在田埂练跑步的声响传来,年轻的脚步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寒鸦。苦根突然指着远处:舅舅又把旧跑鞋给学员穿了,自己穿露趾的。
我望着有庆一瘸一拐的背影,想起王老师熟了和邹护士吊死那年,他都抱着跑鞋在晒谷场哭到天亮。如今他裤脚沾着泥星,却把学员的号码布缝得比家珍纳的鞋底还结实。
去把你舅的鞋偷来,我往他手里塞了把新打的草鞋,就说我要拿艾草熏熏,去去脚气。
暮色更深了,晒谷场的广播开始播《社会主义好》,苦根蹦跳着跑开了。我摸着石磙上的石灰块,不知道为何想起赖粟司令当时穿的粗布衣裳。
有庆过来扶我起身:爹,明天带学员去县城比赛。
好,我拍了拍他肩膀,路过公墓时,替你外公和邹阿姨烧柱香,告诉他们苦根跑得比当年的你还快。
夜风裹着稻草香涌进领口,远处传来苦根的笑声。影壁墙的阴影里,那只歪羊羔在月光下动了动,仿佛多年前的有庆正举着瓦片,在砖墙上刻下永不倒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