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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舞厅里,一下子安静得能听到飞虫落在窗棂上的声响。
刚刚那一通话,我说得慢条斯理,可字字句句都震撼全场。
大伙儿不得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账本在那里不会跑,要查点儿过去的货,说难不难。
更何况我是供销社主任家的独生女,自小耳濡目染见过大场面。
如果连这种事都编来吓唬人,那也太看不起大家伙的眼力劲儿了。
更何况,还有柜员和秦姐的人证。
同学们纷纷避开我的目光,谁都不敢议论一句是非。
田卫东呼吸急促,皱着眉却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而唐红霞的脸上也变得难看至极。
她嘴角抿得死紧,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只低头不语。
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之所以说那番话,不过就是要纠正同学们对我的看法,顺带着也给自己挽回点颜面。
反正过一阵我就要到别的公社去了。
至于田卫东嘛,最好继续跟唐红霞搅在一起,也轮不到我沈英来操心。
唐红霞家里也不怎么样,她自己跟着一伙投机倒把的混子,成了小太妹,没成绩也不劳动,成天琢磨歪门邪道,结果还是要靠脚底抹油逃避惩罚。
田卫东觉得她像天上的白鸽,实则不过是草地里的麻雀,他愿意陪她打转,那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咱们拭目以待就是了。
那几日,镇上风平浪静。
我心里早有预感,唐红霞那种人承诺说要来补交罚款,根本是嘴上逞能。
田卫东也很识趣,没再往我供销社门口晃,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意外的是,田卫东没来,他爹田叔叔倒是来了。
田叔叔一瘸一拐从后巷摸进来,那工伤的腿拖在地上划拉出微弱的声响。
他衣服打满了补丁,可他拎着的那个灰褐色布包却捏得很紧。
田叔叔站在我面前,犹豫半天才说:
小沈,听说卫东拿了你们社里的东西倒卖,他没有坏心思的,他欠你的,我替他都还上......
我愣了一瞬,赶紧放下手里的算盘,低声道:
田叔,都是些小事,卫东也没拿多少,我没当回事的......
还没等我说完,他已俯身坐在板凳上,小心翼翼撕开裤子上缝了又缝的口袋,把满是铜锈的硬币和零角票子倒出来,数也不敢数,一串串地往桌上摆:
小沈,你别怪孩子不懂事。我这当大人的,不能让你吃亏。钱不多,是这些年攒下的,怕你嫌弃......
我看着他那双粗糙到裂口的手,心里不是滋味。
虽然田卫东和我是掰了,但田叔叔在上一世对我却并没什么不好。
每次我跟田卫东回家,他总会早早地去镇上的蔬菜合作社领点新鲜的菜,抱着一兜子来送我,进门前还用袖子使劲蹭手和脸,生怕把汗水弄脏我家。
想到以后我可能要和田家彻底断了来往,心里一阵堵得慌。
田叔叔自打那年厂里爆炸后,拿的都是残疾补助,靠在供销社缝缝补补赚点零工钱,这日子怎一个难字了得
我忙过去扶他起来,把钱推回去:田叔,这点钱算什么田卫东马上要考大学了,以后别再走歪路。
他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唉,沈英,你爹妈养大你,真没教错人。可我这当爹的,对不起卫东,也对不起你。
我强挤出点笑意,拿出早就为田家准备的东西,米油面还有一些麦乳精。
考虑到以后跟他家再无联络,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给他们家添什么东西了。
我一个心软,准备了很多很多。
我把东西包好,塞到他手里:田叔,卫东马上要去公社了,这些就当是孝敬您的。
田叔叔推辞几番,我再三劝,非得他收下不可。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冒出一句:小沈,你是好姑娘,有良心。以后要你帮忙的事,尽管来找叔叔,不管能不能干得动,我都来!
田叔叔是这么知恩图报的人,我想不通怎么教出田卫东这样的狼心狗肺的孩子。
送田叔叔回去的时候,我怕他一路上滑倒,特意帮着把东西送到巷子口。
哪知道才走到田家口,就撞见一幕荒唐事。
田卫东正和唐红霞在门口亲的难舍难分。
见我和他爸一起出现,田卫东身子一僵,脸上的喜悦刹那冻结成冰。
你来做什么
唐红霞侧着头,一副不屑的神情,胸口还贴着田卫东的手臂蹭了蹭,俨然一副昭告主权的姿态。
不过,十八年的冷眼,已经让我心无波澜。
就算他们滚在一起,我也不会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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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那两袋沉甸甸的米面搁在角落,顺手将一小捆油票藏在粮袋夹缝里。
田叔,东西放下了,我就先回供销社了。
说完,我转身离开。
从此,我跟田家再无瓜葛。
可话音刚落,唐红霞冲过来拦在门槛前,眼里是明显的敌意。
她嘴角担着阴冷的笑,居高临下地说:沈英,你别一副假好心的样子。怎么着,送点粮票细粮,是想让田叔记你个人情还是想给田卫东刷一刷存在感
你们这些供销社的干部子女,最会装了。我告诉你,卫东哥是我的男人,你抢不走!
我没理她,只是侧过身想走。
她见我不吃她那一套,越发不依不饶。
沈英,被我猜对了吧你以为跑到田叔家献殷勤,就没人盯着你了卫东哥可不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我微微挑眉,只道:要还钱对吧账本都在我那儿,有异议就来还账。
田卫东脸色青灰,脖颈上全是汗。
见我又在为难唐红霞,他挡在她身前,
沈英,你非得这样毁我名声吗我会带着爸爸和红霞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
话音刚落,我反倒笑了。
去哪里那是你的自由。关我屁事
田卫东眼里翻涌着狠意,可我视若无睹。
田叔住院,我给他送米面油的时候,都还不认识你。
如果不是你身边的卷毛女一直在叫,我才懒得公开你干的那些事,懂吗
田卫东,你非要我说清楚吗你就是个废物,还妄想跟我攀上关系,做梦!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离开。
可他们两个气急败坏,唐红霞甚至冲上来要揪我的头发。
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伸手扣住她的胳膊,一个耳光把她甩在地上。
唐红霞痛叫一声躺在地上。
田卫东心疼地把她扶起来,伸手抚摸她红成猪头的脸。
我看着这幅场景感到有些可笑,前世无论我生了多重的病、受了多重的伤,田卫东都对我不理不睬。
只丢下一句,‘有病就去吃药,我又不是医生。’
看着他也会这么体贴关怀他人,我不由冷笑。
正准备离开,田叔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终于拄着拐硬撑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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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摔在地上、满脸通红的唐红霞,还有带着几分怒意的唐红霞。
卫东,你怎么又跟这个混丫头搅到一块去了!给我滚回来!别在英丫头面前现眼!
我望着这一幕,心里莫名浮现上一世的画面。
如果说田叔叔那时候逼着田卫东跟我成亲,是为了让他对唐红霞死心,而不是看见我家有钱让他入赘。
爸!你别管!她不是坏人!
田卫东别过脸去,眼眶早已通红,声音梗在喉咙里。
为啥非要跟她搅合田叔叔一看儿子反抗,气得浑身颤抖。
爸!沈英给你下了什么药,让你这么帮她说话红霞又做错了什么,让你不待见他
田卫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仇人。
田叔叔气得狠狠咳嗽了两声,用手里的拐杖使劲往田卫东身上招呼。
你这混账!怎么说英丫头呢她是给我送东西的!
这些年,要不是英丫头念着我,你哪来的吃穿
送东西送点吃的喝的也能当好人
田卫东嗤笑一声,斜眼睨着我。
她不是好意!她就是看我笑话来的!
田卫东忽地爆发,大声吼着看向田叔叔,
爸!你瞎啊,她巴不得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买通你,让我们家亏钱她家,好让我进沈家当赘婿。
我是个男人,凭什么要被女人养一辈子!我还能抬起头吗
田卫东赤红着双目,疯一般嘶吼着。
唐红霞从地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骂道,
有几个钱算什么本事,你把账单拿出来,我一定给你还清!你再也别来招惹我们!
我满意地点点头,没问题,那明天中午十二点,带着你手腕上的金手镯来供销社还债。
我的目光落在田卫东衣袖下露出的指甲划痕,
还有,你昨天在巷口对卫东动手的事,我已经去派出所报过案了。
田叔叔慌乱地问,儿子,你被这个女人打了
田卫东脸上挂不住,眼神闪躲道,怎么会都是她瞎说的!她没安好心!
唐红霞的脸色僵了,拉着田卫东。
跟她废什么话!
田卫东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眼神里露出惶恐。
田叔叔恨铁不成钢地用拐杖锤他,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你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田卫东嘴唇哆嗦几下,猛地抬头对着田叔叔恨声喊道: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一个废人、残废、拖油瓶,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包袱!有本事你替我出去挣钱养家你只会给我丢人!
田叔叔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那条跛了的腿险些没能站稳。
田叔叔瘫倒在地上,身躯抖个不停,低头呜咽。
田卫东,祝你和唐红霞天长地久。
说罢,我转身离开。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踏进这里了。
至于田卫东到底能不能说服他爹,也不关我的事了。
至于田叔叔,我能帮的,早已尽了。
前缘已断,覆水难收,我不会再自投罗网。
第二天清晨,供销社门口始终静悄悄,唐红霞果然并未现身。
昨日那些言辞,不过是她拿来唬人的空话罢了。
在田叔叔面前装个人样,实际上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她兜比脸都干净。
上一世,为了他和儿子能远离她,我把唐红霞身上的污事挖了个底朝天。
偷鸡摸狗,倒弄假票,甚至与外村的地痞勾搭。
可这些事实摆在田卫东面前,哪怕证据确凿,他也宁肯相信唐红霞的真心。
既然如此,就让他感受一下社会的险恶吧。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7
一个月后,我照常在供销社的库房里帮忙整理货,顺便准备下乡的物品。
忽然,田叔叔蹒跚着迈进库房,一拐一拐地挪着步子。
几日不见好像变得更加苍老了,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神躲闪,手里紧攥着一张折皱得不成样的纸。
英丫头......他嗓音嘶哑,嘴皮子颤了半天,才低下头小声道。
卫东他......他闯祸了。
纸递到我手里,我摊开一看,是村卫生所的证明,写着唐红霞怀孕12周。
田叔叔叹息了一口气,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家里没钱去流产......红霞那丫头说要带着他出去找活干,说是省里有大钱可赚,卫东说,他不下乡了,偷偷去干活打工赚钱。
田叔叔的手紧紧攥在裤缝边,声音里唯余自责。
我......腿脚不麻利,帮不上忙,只好来求你了。
看来这一世,田卫东果然和唐红霞搞在了一起。
我应该感到庆幸的,可看到田叔叔憔悴的样子我心软了。
毕竟前世,田叔叔做了我十年以上的岳父,对我比亲儿子还亲。
但无论如何,让我袖手旁观,这是做不到的。
深吸一口气,我绕到柜台后,取出了藏在最底层铁皮箱中的一个小布包。
田叔,这儿有两百块钱。
两百块,足够让全家人在县城过上一阵子,亦可解田家燃眉之急。
我将钱塞在田叔叔手中,田叔,可不能让卫东再跟着唐红霞那样的人走下去了。这钱你先拿回去,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田叔叔呼吸急促,百般拒绝。
不行不行!这咋能要你的钱,英丫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
我顺水推舟找了个理由,不妨事田叔,这几年你帮我爹修了多少回院墙,光工钱我还没全给哩,你就权当这是该得的。
我把钱强塞进他布袋里,轻声道:田叔,哪天我成了大干部,还要常来你家蹭饭呐!
田叔叔的嘴角动了动,显然有许多话都哽在喉咙。
到了门口,他硬是顿住脚步,忍不住回头冲我喊:英丫头,卫东打小没个娘,光跟我这个粗人混日子,性子拧,有啥不好你也别记仇......都怪我,没本事教好他。
我站定,心口被一句话击得生疼。
分不清,田叔叔说的是昨天,还是曾经的昨日。
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前世车祸重伤时,他拄着拐杖来到现场,为救我而不顾生命危险的模样。
我喉头一紧,只觉万语千言尽在一句:田叔,自己多保重。
......
时间晃如流水,三个月后,南方的秋日暖阳笼罩着大地,鹅黄色的光投进土墙小屋。
这天,我正忙着在田里干活,外头秋风萧瑟,一切如旧。
突然,有人喊我:沈英,你有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
我手一顿,脑袋嗡嗡作响,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跑去值班室一接,派出所说田卫东涉嫌倒卖化肥被人举报,现在扣在派出所,还有个同伙唐红霞潜逃。
我只好来到派出所,推门进去,只见田卫东蹲在角落里,一身土气的蓝布衣早已破烂不堪,脏兮兮地贴着身子,瘦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
听见脚步,他扬头看我,嘴角突然勾了个嘲弄的笑:
沈英,是不是觉得挺痛快我落到这个地步,够你风光吧!
我皱眉,脱下身上的毛线衣递给他。
别闹了,先披着。
他却猛地挥手把衣服甩在地上,声嘶力竭道。
装什么好心!你不就想瞧见我求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入赘你家
沈英,我告诉你,别想得逞!
审讯室的日光灯发出尖锐的嗡嗡声,惨白的灯光投在他面颊上,阴沉无比。
我突然意识到,上一辈子孩子刚出生时,他总是吵架说我是刽子手。
此刻,我才意识到,他认为是我害死了他和唐红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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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地盯着田卫东,心里像湖面一样不起一丝涟漪。
你有一点还算做得对,至少第一时间联系我,没有让你爸惦念得彻夜难眠。
除了这个,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想起田叔叔这几年为了给他攒钱,自己省吃俭用,若是知道儿子如今行事越来越走偏,怕是这老头儿几夜都睡不着。
田叔叔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还得留些盼头过活。
所以,这摊事无论如何不能闹大,更不能传到田叔叔耳朵里,让老头子上火。
我从手提布包里取出一叠评工分的表册和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五十块,搁在田卫东面前。
我请了信用社的老李帮你联系,他晚些会来,日后这一摊子你得自己收拾了。
田卫东手背上的青筋跳动着,但眼神依旧充满着死水般的绝望。
我又道:给你两句忠告。
第一,少和唐红霞接触。
第二,以后别再动投机倒把那些歪心思,想靠偷鸡摸狗翻身,早晚有一天会掉进泥坑里爬不出来。
话音刚落,田卫东突然像疯了一样从地上弹起来。
你就是不想让我和红霞好!你就是故意拆散我们!
他猛地扑过来,两只手像铁钳,死死往我头上脸上抓。
他身上混杂着破棉袄的霉味和药膏的微苦,指甲划过我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幸好派出所的同志眼疾手快将他拉开。
乱作一团的推搡中,他脚下一滑,猛地跌倒在桌角,头下渗出一滩暗红。
田卫东伤得不轻,被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抬着送去县里的医院,听说大夫说再晚就怕是保不住性命。
无奈之下,我只得让人通知了田叔叔。
夜里,医院冷清清的,田叔叔坐在走廊。
他胡子拉碴,眼圈发青,眼泪哗哗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守在走廊尽头的长条凳上,听见唐红霞她妈在嘴里不断地嗑着瓜子,嘴角抖着:
没有钱就趁早一头撞死,我女儿跟村头老王还能给五十块彩礼钱呢!
还有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这小子的!死了正好,让她去找孩子亲爹去!
田叔叔挣扎着想上前和她争两句,被我拽住。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熄了,大夫出来,脸上神情无奈。
还好,人抢救回来了。
田卫东醒来后,虚弱地眨着双眼,哑声问:红霞呢她怎么没来看我
我没有作声,只转身离开。
刚出院门,有人给我了一个信封就匆匆离去。
我打开一看,唐红霞搂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在夜总会里喝酒,桌上还丢了几包可疑的东西。
我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了几下,还是撕碎了扔掉,终是没拿去让田卫东看到。
这南墙,我要让他撞到底。
第二年,我办完杂事,回到供销社里,正好碰上刚从南方来的林建国。
他总是穿得板板正正,白衬衫配蓝呢子裤,皮鞋擦得放光。
他笑起来时,脸上一对浅浅的梨涡,仿佛小时候和我一块跳山羊的小伙伴。
跨年那晚,我带林建国回家,老妈端上罐头瓶糖藕和黄桃,屋里热气腾腾。
谁知,院子里忽地闹哄哄起来。
我一开门,只见田卫东杵在门槛外,头发乱七八糟,鼻梁上有条新鲜的血痕,眼中带着凄迷恍惚。
他身后跟着唐红霞,脸上都是怒意。
田卫东,你这个死杂种,这会儿还来找她,你想死是不是!
唐红霞提着一把水果刀,眼里翻腾着瘆人的光。
沈英,帮我......我不想死,求你了......
田卫东瘫软在地,伸手死死抓住我的裤脚,整个人像疯了一样哭喊。
唐红霞举着刀就冲过来,叫嚣着要砍人,屋里瞬间乱作一团。
林建国下意识一把将我护到身后。
刀锋冲我而来时,我推开林建国。
唐红霞的影子扑在我身上,利刃穿透手臂,钻心的疼像回到车祸时皮开肉绽。
窗外忽然人影晃动,早有埋伏的派出所同志一拥而上,几人一起制服了唐红霞。
血一滴滴落在林建国干净的衬衫上,他脸都吓白了,却强忍着替我裹手,眼泪一颗颗落下。
那一刻我才明白,心疼到最后是不知所措。
后来,唐红霞因聚众斗殴、伤人罪,被判了十年苦役。
田卫东靠着破棉絮跪在我面前号啕大哭。
沈英,是我错了!我后悔了!
唐红霞......她就是条毒蛇,她骗我,害我,我现在才看清你才是真的对我好......
他膝盖的淤青触目惊心,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垢。
他曾极其重视的自尊,现在在我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林建国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窗框一角,身体有些发颤。
我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背,示意他去倒杯温水。
起来吧,跪坏了腿,田叔叔还得在炕上端屎端尿地照顾你
田卫东陡然一震,泪水从泛红的眼眶里涌出来,神情里多了些清明,大概是嗑药清醒了。
我突然记起那天派出所教导员说过,田卫东吐得一地白沫,嘴里全是唐红霞骗他的壮阳药,所谓的洋玩意儿,不过是赔上命的药粉。
林建国端着温水回来时,看到田卫东正攥住我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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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英,你听到了吗我跟红霞没有孩子!我们回到从前吧,我们生一个孩子......
够了!
我猛地甩开田卫东的手,身后的木质相架磕在柜台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那相框里,是我和林建国上礼拜在镇口照相馆拍的合影。
他穿着白衬衫,我靠在他肩头,笑得天真烂漫。
而眼前蜷缩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喜当爹了之后,如今竟跑回来想要我给他生孩子。
沈英,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趔趄着扑前一步,膝盖生生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闷响。
唐红霞逼我跟她一起吸毒,还让我陪她那些姐妹......我没招了,我是真的没招了......
田卫东死死扒拉着我的裤脚,脑袋一个劲往地上磕,额头渗出细汗,头发黏在汗渍里像被稀泥搅过。
我皱眉,努力压下心头的厌烦,对着背后站着的林建国说:
建国,先出去等我一会儿吧,这事我能摆平。
林建国眸子里闪过迟疑,继而温和地点点头,眼底盛着全然的信任。
等他走远了大门,我心下一冷,脸上所有温度全数褪去。
田卫东。
我坐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
你真把我当救世主你以为这回我还会跟前世一样,救你于水火之中,看你一辈子的冷眼
他瞳仁倏地收缩,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惶恐。
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松了手,从抽屉里摸出一叠泛黄的信纸,夹着当年乡卫生所开的证明。
知道你重来一回,故意在众人面前装可怜还是你支使唐红霞匿名举报我家那间供销社私运民生物资还是......
我把那份陈旧泛黄的诊断单扔在他脸上。
诈病的事前世你根本没得什么抑郁症,那些药都是唐红霞怂恿你做戏骗我的,对不对
信纸滑落下来,角上1977年的红印被泪滴模糊地晕开。
田卫东忽然开始咧着嘴笑了,身体跟抽筋似的一颤一颤,指头死死地捏着信纸,不松口。
原来你都明白,既然这样,你还来救我做什么觉得我当着你面下跪求饶很爽吗
我只看他一眼。
救的是你爸田叔叔。他对我有一世恩情,待我如亲女儿一般。
我打开抽屉,摸出一包用牛皮纸严严实实装好的钱票,大大小小的粮票、布票、现金,摞起来足有三千多块。
这里的粮票跟钱,你拿回家,给田叔叔换套有炉子的房子。至于你......
我从抽斗底层抽出一张硬卡纸,那是镇里下发的火车票,西北方向,终点是甘南劳改农场。
明儿清晨的班次,收拾收拾东西,去西北吧,别再回镇上来。
田卫东的手颤个不停,攥着那票的指节发白,却忍不住笑了。
沈英,你还是这副样子,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可你不是不明白,我要是活不起了,你压根没法真见死不救。你跟我一样,都是被人抛弃的废物。
够了。
我声音压得极低。
你怎样都由你,但别诋毁别人对你最后的怜悯。
我查过你进城后账户的流水,供销社发给田叔叔的接济粮,每个月至少一半,经你转了出去,全给唐红霞。
田卫东整张脸瞬间灰败下来。
我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只收音机,里面插着刚录下的磁带,清晰传来唐红霞尖利的叫骂。
你要再拿不到沈英的钱,看老娘不揭你那层皮!
你选择上了我这条贼船,就死也别想逃走。
我推开门,寒风猛地刮进来,往屋里卷带着刺骨的冷气。
现在,愿意去西北戒毒呢,还是想眼睁睁看着你爹被你拖下水
田卫东死死盯着我,忽然抄起台面上的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信不信我一刀子下去这一辈子,不活了也干净!
随你。
我声音冷硬地打断。
你倒下了也不碍事,你下面欠下那一堆高利贷,田叔叔恐怕没法还,可债主不会跟死人计较,最后多半拖着你爹出城干重活还。
刀当啷地滑下,田卫东瘫坐在地上,深深垂下头,看不清表情。
我没再回头,只带上门,穿上了外套,下楼寻林建国去了。
外头天色阴沉压在头顶,带着南风吹来一线雪意。
林建国已经在小院门口候着,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握了把我的手,掌心温暖结实。
大事都解决了
我点头。
林建国将我手掌覆在掌心,指腹摸索着我的掌纹,语气里带了几分柔和。
后悔吗
我望着道路两旁的夜景,突然想起田叔叔往家里端来的黄豆饭,想起林建国提着牛奶站在门口等我的笨拙身影,也想起前世,儿子对我说,妈妈做的菜最好吃了。
指尖无意触到林建国手上那只金色的戒指,那是去年冬天我们一同在百货柜台选的,只选了一对素圈,却比什么金银雕花都要扎实。
不后悔。
我轻轻摇了头,又斜过身去看林建国的侧脸。
有些人再怎么拉也拉不出泥潭,可有些好,值得耗尽余生。
林建国眉目间盛着专注的温情。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喜欢上这个眼神了,也喜欢上眼神背后那份温和的坚定。
一回头,院墙角的阴影里,田卫东终于艰难地拾起那张火车票,踉踉跄跄地顺着夜风消失在巷口。
空中细雪落下,林建国打开轿车后座的门,铺好毛毯让我坐下。
我感受着身边林建国传来的温度,忽然觉得所谓重来一回,并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能找到人生的真谛。
这一回,终于能心安理得地说一句。
再见吧,所有泥泞里的过往。